看到朱颜那怀疑的面孔,凌波忍不住一阵气闷。谁能想到,她一时兴起跑到南市去散了这么一会心,结果却错过了这么一遭大事!懊恼过后,她沉思片刻,却露出了轻松写意的表情,也不提什么要外出的话,自顾自地进了屋子。
“晚饭都有些什么,赶紧摆出来,在外头逛了一天,我都饿了!”
紫陌年少不懂事也就罢了,朱颜却被主子这笃定的举动给弄得莫名其妙。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上前一步再次提醒道:“小姐,听说韦皇后也派去了贺娄尚宫和柴尚宫贺喜,太平公主自然让人去了,就连安乐长宁两位公主也派了人道贺!如今这内命妇基本上能去的都去了仙居殿,小姐和上官婕妤如此交情……”
不等朱颜说完,凌波便晒然笑道:“就是因为如此交情,这时候我才不会去凑热闹,你明白么?”
打发了懵懵懂懂的紫陌去小厨房取晚饭,撇下仍在那里皱眉苦思的朱颜,凌波自己动手脱下了那件斗篷,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出神。这间屋子朝西,每逢夏日,那窗户根本挡不住西下的日头,端的是酷热难当,而冬季则只能看到落日一角。望着那渐渐沉入西边的日头,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闯宫的一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危机就是机遇,上官婉儿已经成功达到了第一个目标,这还真是可喜可贺!
从中午开始,仙居殿的门槛就几乎被络绎不绝的贺客给踏破了,原有的四个宫人倾尽全力却依旧手忙脚乱,最后还是代表韦皇后前来道喜的柴淑贤看不过去,又调派了四个人过来,这才堪堪应付了场面。等到晚间,上官婉儿原以为不会再有客人,想不到点灯时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来。
她起初还觉得诧异,但过了戌时还有人赖着不肯走,她立刻品出了其中三味。那些精心打扮的各色女子哪里是为了来贺她,分明是想要借这个机会亲近天颜,只可惜,某些人的眼光实在是太肤浅了!
到了亥时,当仙居殿的某个宫人一不留神,道出皇帝李显已经去了韦后那里,一群女人们脸上的表情方才精彩了起来。有的绞弄着手中的帕子,有的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更有甚者直接站起身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转身离去。这头一个走的人一带头,紧跟着便是效法者无数,不到一盏茶功夫,刚刚高朋满座的仙居殿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看到这种人走茶凉的情景,上官婉儿不怒反笑,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把原先的四个宫人和新来的一起叫了过来,沉声吩咐道:“从明天开始,除了中宫韦皇后和外头几位公主那边,这内宫甭管有谁来拜会,一律挡驾,就说我不奉旨不得私见宫眷。”
四个旧人心领神会,四个新人就有些莫明其妙了。还不等上官婉儿再吩咐什么,外头就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上官姑姑这么狠心,敢情这门头我以后也进不来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上官婉儿往外一张望,立时瞥见门外探出来的一个脑袋,顿时莞尔。她随手打发了众人离去,这才上去一手把凌波拉了进来,没好气地嗔怒道:“我还以为你都把我这个姑姑给忘了!下午晚上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你这个小妮子,怎么,连一份礼物都置办不起么?”
“姑姑高升婕妤,我怎能不来贺高升?”凌波眨了眨眼睛,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盒子,“南市天香斋最有名的贵妃红,我可是特意带回来的!”
“死丫头,就你最吝啬,贺喜只用一盒点心!”
“是谁说,天香斋的贵妃红比黄金更讨人喜欢的?”上官婉儿的冷眼吓得了别人,凌波又哪里会吃这一套,这才把另一只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却是一个长长的匣子,“不过要说贺喜,这是我前几天特意从琴心阁中弄到的琴弦,若不是赌斗赢的,人家可是千金都不肯卖!”
上官婉儿原本只是说笑,待听说凌波居然特意找来了这个,心中自是高兴。把那琴弦匣子交给一个宫人令其收好,她便和凌波相对而坐,打开那盒贵妃红,拈起一块尝了,脸上渐渐露出了回味的微笑。要说美味宫中应有尽有,她却始终记得小时候在掖庭充奴婢,母亲用纺纱织袜的钱换取一小块点心的往事。
见上官婉儿那明显怅惘的表情,凌波也不多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只听对面传来了一声难以抑制的长叹,再凝神看时,那表情已经无影无踪。
上官婉儿合上了点心盒子,悠悠说道:“今天,我去见陛下和皇后的当口,张柬之正在力陈诸武该杀,恰好那个混球上书请免王爵,于是陛下连道他明事理,结果张柬之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现在看来,这一关武家大约暂时是过去了。”
果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虽说不耐烦管武家的事,但自己姓武这个事实却不容忽视,因此凌波也没忘了合掌道了声谢天谢地。只不过,什么武三思恰好上书,若不是上官婉儿的情报准确,这时间能卡得那么准?可怜的张柬之,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气闷呢!
她正想着,耳边又飘来了上官婉儿的一句告诫:“对了,你这些天在外头闲逛小心一些,洛阳令报说城中如今有不少身份不明的人物,你别仗着有功夫就掉以轻心!”
凌波心中一震,旋即苦笑了起来。今天她碰上的那个裴愿,可不就是来自庭州的身份不明人士?
第十一章 半夜里的突然袭击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日虽说是正月十四,但由于先前的大雪过后放了好几天晴,因此天上一丝云彩也无,现出了一轮滚圆的明月。然而,也不知是季节还是其他缘故,那月亮固然大了圆了,但明显有几分黯淡。相反倒是四周的群星争相放出璀璨光彩,在黑色的夜空中星星点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作为仙居殿这天晚上最后的客人,凌波并没有回去。仙居殿和临波阁之间很近,她又和上官婉儿的关系非比寻常,晚上住在这里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只不过,这是上官婉儿高升婕妤之后的第一夜,次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因此便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义。
夜色已深,上官婉儿打发了宫人都去安歇,只留下了心腹侍女珠儿看门,少不得按照惯例在卧室中摆开了棋盘,拈着黑白棋子和凌波彼此对杀了起来。虽说有模有样,但两人的棋力都只不过寻常,这来来回回中间疏漏无数,三盘最后竟都是平手,这不禁让两人对视而笑。
“不来了不来了,我们俩下棋那都是半斤对八两,没来由让人笑话,还不如来一盘双陆来得自在!”
上官婉儿笑着撂下了棋子,忽然打了个呵欠,见凌波也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盹,不禁有些好笑,使劲推了推她便示意各自去睡。然而,还没等两人收拾停当分别就寝,外头就忽然响起了一阵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就只见珠儿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脸上既有惊惶,亦有惊喜。
“上官婕妤,陛下……陛下和韦皇后一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上官婉儿和凌波都给震懵了。一刹那功夫,不等凌波有所反应,上官婉儿抓起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披,就匆匆说对凌波吩咐道:“你到书房里头躲一躲,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言罢她便匆匆出迎,变起仓促,此时她即便有心想要整妆也是来不及了。
就算上官婉儿不说,凌波也绝对不会在这大半夜里,冒冒失失地在新任妃嫔的宫殿里拜见新君。她还不傻,这要是让人以为她存心等在这里魅惑新君怎么办?
因此,她随手抓过上自己的斗篷,一溜烟闪进了旁边上官婉儿的大书房。上官婉儿素来爱书,这书房也不过和寝室一帘之隔,里头书架层层叠叠。只要人家不进来搜检,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好奇得很,深更半夜的,这要是皇帝兴致大发前来临幸嫔妃,那还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韦后一起跟来做什么?
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话语声,随之还飘来了一股脂粉香味,间或亦有环佩叮当的声响。不多时,藏在书架之后的凌波就看到上官婉儿陪伴李显和韦后进来。大约是当上了皇帝翻身作主的缘故,李显看上去脸更圆了些,而韦后亦是满面笑容,不复往日赔着小心的光景。此时,李显似乎正在饶有兴致地和上官婉儿说话,而韦后则是在左顾右盼,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找寻……难道人家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
凌波只感到一阵莫名惊慌,连忙屏息凝气地坐在地上,忽然福至心灵地从书架上抽出了几卷书,展开来丢在地上,旋即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眼睛甚至能够感到有更强的亮光袭来,心中陡然大凛。这时,耳边的话语声渐渐也清晰了起来。
“早就听说婉儿你和一个武家小丫头颇为亲密,没想到这册封婕妤的当日,你居然还会留她住下来,难不成就没打算迎候陛下?”
“这丫头是个呆子,和臣妾向来投缘。她跑到臣妾这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扎在这书房里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妾一向是听之任之,也没当作一回事。再说,这婕妤不过是体念先前之事才封的,臣妾当真了岂不可笑?今夜还来了那么多人到我这里奉承,她们哪里知道,臣妾不过是只会动动笔杆子,皇后娘娘方才是风仪威严无双。”
“陛下,你看看婉儿,毕竟是在母后身边那么多年里历练了那么多年,这张嘴真是谁都比不上!那些后宫的庸脂俗粉们居然敢招惹她?照臣妾看来,这婕妤封号其实还辱没了她。陛下想想,就是朝中那些中书舍人也一个比一个蠢笨,哪有婉儿的生花妙笔?”
“阿韦你说好那就是好!从今往后,这草诏的事便还是婉儿经手。至于封号,你想改封什么,你就封好了。”
“这可是陛下你说的!”
随着话语声,凌波只觉得仿佛有一盏灯在面前晃动,却丝毫不敢动,竭尽全力装成睡熟的模样,嘴里尽量吐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好在这种难捱的时光不过是一小会,很快脚步声就逐渐远去,那话语声亦是低了,只能隐约听到外间的阵阵调笑。
虽说如此,凌波却依旧不怎么敢动,心中免不了诅咒着那突然袭击的皇帝夫妻俩。虽说不能睁眼去看外边,但这传来的声音却能代表一切问题,正可谓旖旎风光数不尽,红绡帐中暗香来。这外头一男两女是什么光景,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原本就到了渴睡时分,只不过被帝后忽然前来的事情给惊扰了,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靠在墙角的凌波渐渐上了瞌睡劲,竟是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被人用力地推醒,揉揉眼睛睁开双目时,却见是披头散发的上官婉儿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他们走了?”
上官婉儿也没有想到韦后一进来便问起了凌波的事,只能编谎说她在书房里头看书,心中暗自祈祷小丫头能聪明一点。结果,她提心吊胆陪那两位进了书房,竟真的看到小丫头蜷缩在角落里头,边上还散落着无数书卷。
在此之后,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思,打叠起精神应付那两位至尊。此时人虽然走了,她面上的红潮尚未褪去,只得伸手把凌波拉了起来,没好气地嗔道:“我还以为你是装睡,谁知道是真睡着了!”
凌波只笑不语,跟着上官婉儿来到外间寝室的时候,却只见珠儿已经把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只是空气中还能闻到那股龙涎香的味道。见凌波出来,珠儿垂手一礼,瞥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便退了出去,旋即掩上了房门。
“你先头在这里碰到过那混球好几次,今天又撞见了陛下,还真是老撞破人好事!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放荡?”
甫一落座的凌波没想到上官婉儿会突然提出这种问题,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说父亲曾经让她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嫁人,但她自忖心性绝对做不到,所以亦对男女之事看得很淡。至于上官婉儿的私生活,她就更加没有权力干涉了。
不等凌波回答,上官婉儿便轻笑了一声:“男人从来都是三妻四妾,凭什么女人便要从一而终?只要自己有本事,女人便是男宠成群,别人亦不敢多说半个字,早在当初控鹤监建成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
凌波还是头一次听到上官婉儿说这种话,忍不住问道:“可是,那么多年了,姑姑你难道从未动过情?”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忽然叹息了一声:“确实有那么一个文武全才的人,只可惜我们注定有缘无份。若是他知道那废太子的诏书便是我亲笔所拟,只怕在九泉之下亦会恨我入骨!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明白,只要心如铁石,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放弃的。丫头,你要明白,无论是你伯父抑或是陛下固然是不错的床伴,不过,他们的势自然更重要。”
她似告诫似感慨地加重了语气:“丫头,以后找男人的时候,可得一定擦亮眼睛!情爱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靠不得一辈子的!”
第十二章 上元节的赦令
上元节原名元宵节,自大唐建国之后推崇老庄,因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因此民间多称作上元节。即使是女皇登基权握天下那些年,因为上元节不曾碍她的事,所以这名头也不曾改过。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因此洛阳令早就忙活了起来,力求在全城之内高悬彩灯以作庆祝。所谓粉饰盛世,大约指的就是如是光景。只不过,对庶民百姓来说,官府想什么不关他们的事,这一年到头难得解除宵禁观灯的大好时光,怎能轻易辜负了?于是乎,大姑娘羞羞答答地和情郎约好了幽会的时间,小媳妇亦不甘落后地拉上了新婚丈夫,就连老夫老妻也都出来凑热闹。
等在南市靠近永泰坊的大门,凌波但只见来来往往都是成双结对的人群,无数人的手上都提着灯笼,而永泰坊中的大宅门口亦能望见盏盏彩灯。就在她身前不远处,还能看到高大的灯楼,上头扎着的彩灯少说也有五六十只。那煌煌赫赫的灯火,竟是把黑夜映成了白昼。
她牵着初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上一队正在耍灯轮的人,见人人皆是面色欢喜,不禁也是笑容满面,竟是忘记了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一个咋呼呼的嚷嚷声。
“小凌!”
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家伙站在身后,凌波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正月里才下过雪,这几天虽说放晴,但天气还是贼冷贼冷的。可面前这个愣小子却是满面通红满头大汗,身上的皮袄已经拿在了手上,一副狼狈不堪的光景。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骆五哥他们说什么上元节外头乱,不许我出来。”说到这里,裴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罗七哥还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唠叨个没完。若不是打昏了他跳窗出来,只怕我今天就爽约了!没想到这上元节雇不到马,我一路上跑得急,结果出了一身汗!”
这主仆四人还真是没话说了!凌波抿嘴一笑,正想让裴愿好好擦擦汗,谁知一不留神,这愣小子竟是忽然弯腰下去在马腿上瞧来瞧去,还伸手轻轻在上头按着,显然正在履行医马的承诺。看见这一幕,她只得把人拖了起来,没好气地解释道:“别看了,我已经让人好好瞧过了,初晴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啊,那就好那就好!”
裴愿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茫然四顾,他这才发现周遭已经是挤满了人,路上耍彩灯的百戏的应有尽有,竟是说不出的热闹喧哗。旁边的凌波看见这愣小子看得眼花缭乱有些挪不动步子,甚至顾不得擦汗,当下便随手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指了指他的脸。结果,裴愿接过来二话不说就在脸上擦了一把,竟是傻乎乎递还了回来。如此一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一头油汗的帕子,你让我搁在哪里?”
“啊……那我回头再还给你。”
裴愿一把将帕子塞在了怀中,面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父亲从来教训他的就是重信义承诺,所以他今天才不顾一切地出来赴约。此时此刻,他暗自盘算着回头悄悄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人家,浑然不知自己把人家大姑娘的帕子塞进怀中很不妥当。
而站在他身边的凌波从小学过武艺学过诗书学过骑射,就是没学过规矩,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此只是翻了个白眼,并没有觉察到这一幕落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意味。
灯楼、灯轮、灯树,人声鼎沸百戏喧天,在无数人都在拍手叫好欢庆上元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三个人正在朝着南市大门的方向虎视眈眈,其中某黑脸的脸色更黑了,躲在那里咬牙切齿。
“五哥,难道就看着那个小丫头勾引少爷?”
骆五瞥了自己的结拜兄弟一眼,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痛。这一次奉命跟着裴愿出来,一路上这位少爷对他是言听计从,谁知道这头一次推翻他的意见就是为了这么一档子事。远远看去,裴愿正和那个名叫凌波的少女站在一起观灯,面上赫然是难以名状的兴奋。仔细想想,流落庭州那么多年,少爷也还确实是第一次得见中原节日的景象,自己一味拘着他也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完全把身边的罗七当成了空气,扭头对另一头的铁塔大汉说:“老二,周围可有异样?”
张二目不斜视言简意赅地答道:“暂时没有。”
这个答案让骆五很满意。看见对面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盏灯笼,大约要去看灯会,他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朝张二点了点头就追了上去。这时候,完全被忽视的罗七心中郁闷到死。没来由白白吃了一拳,再加上昨天手背上被敲的那一下,两个兄长还不帮他出气,天底下还有人比他更倒霉么?
凌波不知道有人正在那边监视,既然身边有个愣小子牵马提灯,她便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介绍那些各式各样的灯,到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曾经很喜欢的一首诗,于是笑嘻嘻地吟了出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裴愿一听之下便连连点头:“我也记得这首诗,似乎是苏味道苏相公所作?”
“你记性倒不错!”
凌波笑吟吟回头瞥了这愣小子一眼,心中却颇为感概。这首《正月十五夜》虽说是苏味道最上乘的诗作,如今还传唱不衰,但那位曾经位列文章四友的宰相,如今却大约正在家里惶惶不安地等待最后的发落。
谁让此君居然阿附张易之?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了阵阵喧哗,道中央的百戏也让开了一条道。不多时,便有身着绯衣的内侍打马飞驰而过,口中犹自大喝道:“陛下有旨,大赦天下!凡文明以后破家子孙皆复旧资荫,唯徐敬业裴炎子孙后嗣不赦!”
这赦令一颁,起初人群中尚未有所反映,但很快便响起了漫天的喝彩声。这新君登基之后擢升了不少人,又下狱了不少人,唯独没有赦令。如今这一道赦令,可谓是久旱甘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免除大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听人群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凌波不禁思量这是否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她转头正想招呼裴愿一声,却见这愣小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中的彩灯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此时此刻,刚刚那道赦令电光火石一般在她心里又过了一遍。
难不成这裴愿便是裴炎的族人?
不远处,三张脸亦是阴沉得可怕,性子急的罗七甚至骂骂咧咧了起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收了我们这么多好处,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骆五从赦令想到当初那些官员满口打包票的态度,心中登时咯噔一下,低呼一声道:“不好,这独独不赦裴相公后人,只怕是人家反手就要把我们卖了!”
第十三章 迫不得已的求助
刚刚那让无数人欢欣鼓舞掌声雷动的赦令,却让裴愿一下子跌进了冰窖中。无论是喧天锣鼓,还是漫天彩声,抑或是旁边那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从小学文学武,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可无论怎么认真辛苦,却难能得到一个好字。可即便如此,父子连心,当他看到父亲在夕阳下的长长身影,听到那落寞的语调吟着长诗的时候,他便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庭州虽然能请到好的武师,能教他读书写字的却只有父亲,因此他纵使博闻强记武艺不凡,在世情上的阅历却浅得很。
这些天在街头巷尾闲逛的时候,人人都道当初裴家冤枉,人人都道新君登基必定能够会大赦天下,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会有这样的赦令?
“小裴!”
凌波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反应,最后不得不大喝了一声。见那愣小子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度惘然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顿时没了上元节赏灯的兴致,拉着他便往旁边走,也顾不上掉在地上那盏精巧的彩灯。然而,由于先前的赦令,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歌功颂德声更是不绝于耳,要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