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地里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人渐渐撑不住了,尤其是几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官员。能够从武周末年的大风大浪里头熬出来,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此他们比谁都渴望看到那李唐复立,希望能够见一见新君,希望能够重现昔日大唐盛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轻轻跺了跺已经冻僵了的脚,却拒绝了旁边人递过来的暖炉。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轻轻嚷嚷了一声。
“来了来了!看那边,是厌翟车!”
怎么是厌翟车,不应该是天子所乘的象路车居前么?
领头的长安留守和几个属官面面相觑了一阵,急忙定睛望去。只见远处前导卫士数百,拥锦旗跨腰刀,居中的那辆车通体红色,黄金雕装,朱色鞶缨,外饰翟羽,紫油纁,硃里通幰,遥遥可见红锦络带硃丝络网的帷幔,前有四匹骏马拉车,看上去异常雍容华贵。及至那一行人渐渐近了,方才有人看清了那招展锦旗上的字,于是低声嘀咕了起来。
“是安乐公主!”
长安和洛阳虽说不远,但先前呆在长安的官员们多半是郁郁不得志的,不可能对洛阳的所有情况都廖若指掌。等候了这么久不见帝后踪影,却等来了一位大剌剌的公主,众人不免都心生不满,甚至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了起来。
“难道我们在这寒风里头苦苦等候的就是那位武家儿媳?要是到头来武崇训从马车上下来,难不成我们还要折腰行礼?”
此话一出,那些在长安蹉跎了数十年的人都忍不住加入了附和埋怨的行列。站在头里的长安留守虽说心中也颇有不满,但却明白那安乐公主深得皇帝皇后宠爱,绝不可怠慢,只得转身提醒了一番,好容易才把众人的那些声音压了下去。
终于,那辆厌翟车在大队卫士的簇拥下在众人前头停下。此时,长安留守连忙率众官施礼,谁知那车前的红锦帷纹丝不动,里头却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父皇车驾大约还得过大半个时辰才到,本公主不耐烦和大队人马慢吞吞地行走,于是便先走一步。你们让开道路,本公主路途劳顿,要先进城去好好歇一歇!”
众官员闻听此话,不禁又惊又怒。要知道,为了迎候天子归来,他们从上到下也不知道在这春明大街花了多少功夫,黄土垫道只是轻的,两旁甚至还紧急移栽了不少常绿的松柏,更有无数百姓夹道相迎,这安乐公主即便是天子嫡女,怎么如此僭越不懂礼数?即使是刚刚曾经安抚了众同僚的长安留守也颇为恼火,上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回禀公主,陛下尚未进城,公主身为人女,岂有僭越先行之理?公主既然已经到了,不如下车与我等一起迎候陛下,如此既全了孝道,又不会招致人言……”
“本公主的事无需你多嘴!”车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厉的声音,紧跟着,那红锦帷稍稍挑高了一点,露出了一只莹白如玉的手,那手中赫然掣着一枚金牌,“看清楚没有,此乃父皇钦赐金牌,你们若是还敢拦在此地,本公主一定参你们一个藐视之罪!”
长安留守站在最前面,那金牌上的字虽然看不清,但料想这并非虚妄,面色登时铁青一片。强忍反唇相讥的冲动,他便转身对后头的众官喝令了几句,这原本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的春明门顿时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来。直到那厌翟车和大队扈从带着滚滚烟尘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才愤愤然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飞扬跋扈,将来如何了得!”
官员们如何议论从来就不在安乐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厌翟车一驶上春明大街,她便挑开了车帘张望着外头,随即扭头抱怨道:“十七娘,这长安看上去阴沉沉的,一座座房子都呆板得很。早知如此,我就该劝谏母后留在洛阳,好歹住惯了!”
凌波还是头一次坐这厌翟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只好强自笑了笑。透过车帘往外看去,她便看见了春明大街两边夹道欢迎的百姓,又看到了那比洛阳坊墙更高出一截的高大坊墙,心想果然是昔日帝都气象,比洛阳更多出了几分庄严。当马车路过平康坊的时候,她又朝那坊门之内多瞧了几眼。
这里不但住着教坊诸妓,有各地的无数进奏院,还有如今属于她的一座大宅子,早她几个月出发的陈珞现在也应当住在这里。
第一眼长安,但见巍峨庄严,宝象万千,只希望她在这里的运气也能一如在洛阳时那般旺盛。


第九十一章 春光乍泄暖人心
据说御驾进入长安春明门的时候,大臣中间甚至有痛哭流涕到晕倒的,夹道迎接的无数百姓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几乎惊到了驾车的御马,至于冬日里牡丹开放紫芝现世等等诸如此类的祥兆那就更多了。总而言之,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喜庆的欢腾中,就连酒肆中的美酒也多卖了两三倍。
借着这不得了的东风,曾经在洛阳南市赫赫有名的永嘉楼则是在洛阳西市盛大开张,头一天就引来了熟客无数,更有不少慕名前来尝鲜的人。那沽酒的酒香迎风飘散,人人都是红光满面兴奋难当,整个一条街醉了,整个西市醉了,整个长安城醉了,乃至于整个天下仿佛也一起都醉了。
凌波回到自己的新家也是好一阵痛饮,三大碗酒下肚,心里身上都暖和了,她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同乘公主的厌翟车招摇过市,这种勾当有一次就已经够了,所以她坚决拒绝了安乐公主一起住在宫里的提议。现在是李家天下,要是她在长安大明宫中厚脸皮住着,赶明儿非倒大霉不可,她可不像某人那样有李显的金牌保护。值得庆幸的是,安乐公主正在长安的无数高门大院中挑挑拣拣,如今暂时住在宫里,她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日子了。
要说她现在所住的这座宅子,当初那位旧主人也是名声赫赫权倾一时的人物。那是太宗临终前的托孤重臣褚遂良,不但写得一手好字,玩弄权术也同样是一把好手,在永徽年间和长孙无忌两个齐心协力,开创永徽小盛世的同时,也把所有不顺眼的人都打发了。谁知男性政敌固然都除了,褚遂良却阴沟里翻船碰到一个更狠的女人,于是昔日光鲜亮丽大宅门,之后却辗转换了好几个主人,最后落在了她这个武家人手中。
这宅子还随附奴婢上百,连家具带摆设应有尽有,也省去了她安置的麻烦。虽说厌翟车行路如履平地,但这么好几天的车坐下来她也是浑身如同散了架子,此时也不耐烦再应付这一拨拨的奴婢,索性把事情全都丢给了楚南和朱颜,自己则是让人烧了热水去洗浴。好在这新居比她当初在修行坊的旧宅更加齐全,那用来沐浴的宝月阁造得富丽堂皇,也不知道这地是不是武三思原本打算留给安乐公主的。
打量着那温润晶莹的白玉池,尽管凌波一向自诩为见过世面的人,忍不住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市侩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价值,这才摇摇头脱去衣服进了里头。将整个身子泡进这烧得刚刚好的热水中,她只觉得这一路劳累一丝一缕地从身上挤了出来,竟没注意到外头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直到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她的肩膀,她方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往后瞧,便直接顺着那胳膊往前一拽。这下可好,只听扑通一下水声,一个人影就重重地跌进了水中,紧跟着就是一声惨叫。等她定睛看清楚池子中的那个人,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这偷袭的人并不是她料想中这宅子的原主特意安排的什么美男,而是小美人陈莞,只不过如今成了落汤鸡美人。
她慌忙上前把人从水里拽了起来,瞅了一眼那张水淋淋的素面,她索性拿起挂在池边的软巾递了上去,没好气地在陈莞脸上抹了两下:“怎么进来连个响动都没有!还有,你明明是管帐房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没人告诉你,我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边?”
陈莞刚刚那一下跌得七荤八素,此时虽说脸上的水珠没了,但身上的衣服和头发完全都湿透了,好容易稳住身子之后立刻连连打了三个喷嚏。听到凌波这么问,她顿时委屈地答道:“我正好有事情要禀告,门口紫陌顺手就把小姐的衣服递给我,还说小姐旅途劳顿,问我会不会按摩,我进来的时候见小姐你似乎在闭目养神,所以没敢打扰。”
“紫陌那丫头人小鬼大,她是在诳你呢!”凌波又好气又好笑,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小丫头。紧跟着,她方才发现陈莞那一身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恰恰勾勒出了无比美妙的曲线,当下便笑道,“好了,既然你这身衣服都湿了,那就赶紧扒下来好好洗洗。这一路闷在车里,你大约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对了,既然你会按摩,顺带帮我好好捏几下,我胳膊腿都是疼的。”
陈莞原也不习惯在人前宽衣解带,可此时身上湿嗒嗒的,混合着汗水尘土更加难受,再加上对面的女主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便咬咬牙点点头。她昔日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虽则被发卖,可毕竟在服侍人的勾当上并不熟悉,那一手按摩的技巧还是芙蓉馆的教习硬逼着学的,原本是用于取悦男人,谁知道如今竟派了这种用场。
凌波身边一向只用朱颜紫陌,紫陌年纪小,朱颜又是出身宫人,所以在这些沐浴上头的勾当她从来都是自己解决,也分不清陈莞的手法有什么不同。直到她夸奖了一句之后,忽然觉得臂膀上力道一轻,继而发现陈莞面色通红,她方才察觉到了一丝端倪,继而便笑了起来。
“你大哥如今在外头帮我办事,我和他定了十年的契约,十年之后便放你们俩自由身。陈莞,人最初的命乃是生来注定,能够改变的机会虽然微乎其微,但始终还是有机会的。你从金枝玉叶零落尘埃,此中体会我自是感觉不到。不过,我一月之间失去父母,继而置身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吃人地方,也并不比你好过。我需要的不单单是如臂使指的奴婢,所以读过书的你无需妄自菲薄。至于服侍男人……不是我夸口,将来往来我这座宅子的女人,远远比那些男人来得尊贵,你明白吗?”
这算是清楚无误的承诺了,陈莞心头一凛,立刻重重点了点头。正打算拧干软巾给凌波擦身子,她猛然想到了自己刚刚进来的正事,连忙开口说明道:“刚刚安乐公主派了人来,说是已经说动了陛下,预备闰月就下诏诸公主开府。还说既然公主开府,那女子便可一样当官,问小姐是不是也想在公主府随便拣一个官当当。”
公主府的官……比得了上官婉儿如今的内相风光么?凌波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还是不要去出这个风头的好。反正安乐公主大约也就是心血来潮,多一个官多卖一份钱,她的拒绝绝对不会惹那位金枝玉叶不高兴的。


第九十二章 春光明媚踏春行
哪怕住在长安的已经的算第二流人物,但第二流人物也爱显摆,所以往年三月三的踏青出游好时节,路上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公子。然而这神龙二年的三月三,路上倒是有不少锦衣华服的仕女带着三三两两的侍女出游,自命风流的少年公子们却都不见了踪影。平常看惯了那帮纨绔子弟跃马长街招摇过市的百姓不禁都纳闷了,难道皇帝回来了,纨绔子弟也收了性子?
和洛阳相比,长安的街道更对称更严谨,记起路来也更方便,所以凌波只花了几天便摸清了地形。这三月三乃是禊赏的好时节,虽说她自从父母亡故后就很少在意这么个节日,但如今既然有闲,她便决定去曲江池走一遭,也好看看长安的人文风景。她照例换上了一身少年打扮,又逼着陈莞和朱颜换上了男装,竟是把武宇等四个正牌子男人留在了家里。
“小……公子,你这样子大剌剌出门,万一又遇上了刺客怎么办?”
听到朱颜这熟悉的唠叨声,凌波不禁莞尔一笑:“我又不是什么真正的重要人物,谁吃饱了撑着一而再再而三找我麻烦?至于只带你们俩自然还有一个原因,你看看你四周左右,能找到几个好容貌的男人?”
朱颜和陈莞闻声愕然,举目四顾方才发现,这周边虽说有不少骑马人,但除了少部分和她们三人一样女扮男装的仕女之外,就是一些年纪明显偏大的男子,而且大多是歪瓜烂枣,几乎没一个顺眼的。对于这种情形,陈莞面露茫然,朱颜却心有所悟,忍不住开口问道:“听说七公主开府之后,正在大肆征召府官,那些长相清秀的可是都想前去应征辟?”
凌波晒然笑道:“要是那么简单,我何妨把武宇他们四个带出来充场面?这些天长安城好些人家长得俊秀些的儿郎都莫名其妙不见了,倒是几位公主家里头多了好些清秀的仆役,你说换作是你,还会随便出门么?就算是世家子弟,据说相貌出色的也会接到公主府的帖子,这时候要是谁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岂不是羊入虎口?”
尽管陈莞和朱颜都听说过那些公主们的强势,但对于这种事情还是感到匪夷所思,外加心头惊骇,前者更是不可避免地思念起了独自居住在外头的兄长——陈珞亦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若是常常在外走动,不会因此被人抢了回去吧?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凌波刚刚那番话只是片面之词,原本都是各自策马慢行的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继而便有十几个人骑马飞驰而过。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但凌波亦能看见间中有好几个衣衫华丽的年轻人,比起那些眉目如画宛若女子的美男来,这些人都流露着一股难得的英气和刚强,绝非是文弱书生。
瞧见人家似乎是往曲江池的方向行去,凌波便轻轻拍了拍身下初晴的颈子,回头吩咐朱颜陈莞跟上,一夹马腹就追了上去。后头的陈莞见机得快,飞也似地纵马跟上,朱颜微微一怔落后半拍,自然就落在了后头。
三月的曲江池正是桃花盛开杨柳垂绦,一眼望去,那翠绿中点缀着桃红,再加上其他争艳的百花,自是美不胜收。微风拂过,清澈的水面在明媚的阳光下映出无数粼粼波光,间有各色飞鸟在其上飞舞嬉戏,时不时一头扎下水觅食,恰似一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画卷。虽说年轻男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法在这禊赏,但仕女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纷纷在水边放下了各式各样的觞杯,顺便许下各种各样美好的愿望。
凌波本就只是为了凑热闹来的,所以在曲江池没有找到刚刚那拨人,便把这事情抛在了脑后。拣了个还算空的岸边,她轻轻把一个觞杯放在了水面上,目送着它晃悠悠地荡开了去,却没有许愿,而是望着水面出神。
“没想到你居然也凑三月三的这份热闹!只可惜庭州那地方虽说水草肥美,少爷却不是那么附庸风雅的人,这时候肯定在主人的督促下苦练武艺,没时间找条河放下他的牵挂。”
离愁别绪忽然被这煞风景的调侃给冲得一干二净,凌波顿时恼羞成怒,转过头来怒喝道:“罗琦,你存心想和我作对是不是!”
见那个黑面神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她只得冷哼一声,暗想裴愿那个该死的小子留谁下来不好,偏偏留下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可恶家伙。正在这时候,她忽然瞥见刚刚在路上遇见的那十几个人从不远处经过。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锦服青年,比起武崇训崔湜那样的美男子,他可说是相貌平平,但那笑容却不似达官贵人始终带着嘲弄,而是流露出几分爽利来。而在他身旁,赫然是一个举止翩翩的年轻男子,而且竟然是凌波认识的人。
这一惊之下,她忍不住盯着人家死死瞧了一会,直到罗琦咳嗽了好几声方才惊醒过来。
“那是你的表姐夫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咦,那个陈珞不是你的人么,怎么和这么个正牌子金枝玉叶混在一起?对了,听说这些天在外头抢男人的公主当中也有那位定安公主,那位驸马爷还真够倒霉的,也不知道那位公主给他戴了多少绿油油的帽子。”
虽然有不少人知道武家十七娘之名,但凌波对于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事情向来是能躲则躲,再加上定安公主并非韦后所出,所以她和这位公主打照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和王同皎自然差不多算是路人。此时,听罗琦这么一解说一质疑一感慨,她忍不住又斜睨了这家伙一眼,暗想他做个收集情报的头子倒是很称职,连这种只有虚名的驸马爷也认识。
而紧跟着,罗琦这个黑面神又嘿嘿笑道:“要说这位小王驸马还有一件事大大出名,那就是他老婆喜欢收集美男,他却喜好结交豪杰,所以夫妻俩各顾各的,全都不管对方的事,所以甚至有人说他好男风的。我看你得提醒你那个陈珞,总归得小心一些。”
这种话凌波还能当是玩笑,陈莞却一下子面色煞白。


第九十三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曲江池虽则是平民百姓都可进入赏玩,但一墙之隔的芙蓉园却是皇家禁苑。尽管隔着高高的围墙依旧能看见内中灿烂的桃花和华美的亭台楼阁,可纵使是再有钱有权的人也只能望墙兴叹,纵使是王同皎这样的驸马亦是只能在高墙下驻足片刻。
“李唐江山好容易恢复,却依旧便宜了武家人!”
凌波装作无心路过的时候,隐隐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循声望去的时候却和陈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倒还能露出一个没事人般的笑脸,一直冷着一张脸的陈珞却勃然色变。看到那家伙看着她的复杂眼神,她不禁心里暗叹。果然,当陈珞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尴尬身份的时候,她这突然出现还真够刺激人的。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阳光渐渐有几分刺眼,晒在身上更添了几分燥热,曲江池边上放觞杯的人也渐渐少了。三三两两的游人们各自拣干净的地方坐了,若是平民百姓,少不得几个同伴张罗出一块地方,而像王同皎这样的正经金枝玉叶,则是自有仆人前后奔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铺开了地方,琳琅满目摆上了各色点心吃食,竟是丝毫不逊于家里的用度。包括陈珞在内的其他十几个人坐在王同皎左右,已经有人慷慨激昂地说起了国事。
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凌波正把罗琦支使得团团转。她虽说如今有钱,但今天出来也只是准备了三色点心,和那边十几个人几十样吃食的排场比起来自是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她却丝毫不在意那些,等一应布置完之后就在正中翘足而坐悠然自得,时不时还和陈莞朱颜调笑几句,像极了小户人家的懒散公子。
罗琦不是裴愿,他长得面黑其貌不扬,初看之下仿佛还有些轻浮,心思却缜密得很,此时忙完了一屁股坐下,听那边飘来了对于朝堂大事的种种议论,忍不住便哼了一声:“一帮夸夸其谈的家伙,要是当今那位天子只讲正道,为什么五王如今一个不剩全都给贬出去了?还说什么奸夫淫妇之类的话,难道是嫌命太长了!”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着凌波,怀疑地问道:“武大小姐,莫非你是让你家那个美男子过去当探子不成?”
“首先,我不是什么武大小姐,武家排行老大的那位大姐早就死了,如今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其次,就算我要派探子,凭陈珞的这相貌,我也得把人送给安乐公主或是长宁公主,王同皎一个驸马算什么?”
话虽如此,凌波却着实对陈珞的效率有些吃惊。虽说王同皎这架势看上去似乎是喜爱交接三教九流的,但陈珞只凭一个假身份一张冷面孔却能够混得风生水起,本事依旧不可小觑。果然,这样的男人只用来暖床确实可惜了,还好她不曾暴殄天物。
“小……公子,你快看!”
正当她脑袋中转着某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忽然只觉得袖子被人狠狠拉扯了几下,那劲儿大得仿佛要把整只袖子都扯下来。再听到这么一声,她便抬头望去,这一看之下她顿时愣了神。才道是如今的俊俏少年郎怕被公主们抢了去个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今天倒好,一出来就是四个!那个居中顾盼自得神采飞扬的,不是崔湜又是谁?
崔氏四兄弟前呼后拥从人无数,并不比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弱了声势。今年这三月三的曲江池原本就是男少女多,四兄弟又是前呼后拥排场十足,再加上全都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往那里一站便吸引了无数女子的倾慕眼神,倒没有功夫分神注意别人。所以,树荫底下的凌波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便在陈莞大腿上轻轻拍了一记。
“不用担心,崔家兄弟几个眼下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愿意嫁崔家老二为妾的人多得是,他有钱有势还怕买不到人?再说了,有我在,他要是再敢提纳你为妾的事,我一定大棒子将他打走。哼,就是嫁一个平头老百姓,那也至少比崔家那无耻的家伙强。博陵崔氏是大世家,不当高官求个一辈子太平总不成问题,崔湜要搏富贵投了武家,连带着自家其他兄弟都捎带了进去。若是武家常青也就罢了,可若是武家败了,他这个走狗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咳!”
凌波说着说着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武家人,平日一向藏在心里头的感慨竟是一股脑儿全都倾泻了出来,谁知道话说到一大半,对面的罗琦忽然莫明其妙地连连咳嗽,恰恰打断了她的话。她正想教训这家伙几句,忽地感觉身后仿佛有人,顿时心头大凛,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镇定地转过头。一看清了那人,她忍不住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