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盐千恩万谢地站起身来,便欲趋前伺候练钧如下车,却被一旁的明空狠狠瞪了一眼。他虽不知练钧如这侍从的身份,却明白对方定是伍形易的心腹,因此只是装作任事不知,小心翼翼地随侍在练钧如身后进了御城。他自小便跟随华王姜离为宦侍,行事谨小慎微,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他的心中是清清楚楚,所以哪里理会周围人射来的冷冽目光。
练钧如心中烦躁地走进了钦尊殿,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明空打量了过去,想要探知对方的反应。果然,明空见赵盐一副不见人不心死的模样,也着实乱了方寸,只得告罪离去,想来是去和其他使令商议对策。赵盐见最碍眼的人已经离开,举止便不再那么拘束,几步拉近了自己和练钧如的距离,这才一脸谀笑地说道:“殿下,陛下先前是遗忘了此事,心中懊恼不已。恰逢四国君侯来信问起,陛下才想起这件事,立刻便吩咐小人送来了诏令。依小人之见,御城内虽好,却是目标过大,不若为二位尊者在华都城内觅一处清净之地。”
练钧如心知肚明姜离的打算,于是愈发恼怒,只是面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好发作。安置父母在御城之内则受伍形易挟制,安置父母于华都的其他地方则受华王姜离挟制。总而言之,这两人分明是面和心不和,也不知道中州这些年是如何支撑着屹立不倒的。他一边腹谤不已,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点头道:“陛下好意,我都心领了,还是以后拿主意吧。一时半会,我也实在不清楚他们愿意安居在哪里。对了,陛下巴巴地派你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不是么?”
赵盐闻言一怔,随即才强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殿下是思量着,待到四国朝觐时,两位尊者怕是也要出席,因此请殿下和他们打一个招呼。这朝觐之礼乃是国之大事,说不定会有人胡乱搅和发难,万一使得两位尊者有所尴尬之处……”
“够了!”练钧如再也难掩心中怒气,倏地转过身来,脸上已尽是寒霜,“本君的父母自有本君照料,倘若他人有意说三道四,那他们最好看清楚那是何人!你回去禀告陛下,若无必要,本君并不打算劳烦二位老人出场。四方诸侯朝觐,贺的是陛下的王命,服得是使尊降世的吉兆,没必要牵扯一堆无关人!”他越说越怒,额上青筋已是几乎暴起,吓得赵盐连退了三步,这才慌忙跪地请罪。
“你把诏令留下,自己回去吧!”练钧如见赵盐垂首不敢仰视,心中顿时掠过一丝明悟。兴许,这个阉人正是奉了华王姜离的命令前来试探,而自己这一顿脾气发的也正是火候。“你想要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想要听的,本君也都对你说了,回去如实禀报陛下就是!”他缓步走到赵盐跟前,扬了扬手中那轴诏令道,“你替本君谢谢陛下恩典,该如何措辞,你应该比本君更清楚!”他言罢便拂袖而去,急匆匆的脚步声须臾便在大殿中消失了。
赵盐早已被适才突然出现的威压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到练钧如离开后方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头充满了无穷疑惑。尽管中州三右分明说这位使尊殿下并非冒牌货,可华王陛下似乎始终存有疑虑,但荣宠却一点都未曾少过。先是赐予“乾吟”剑,加封阳平君,又封赠其父母,颇有些将其高高抬起的意味。千头万绪,赵盐也懒得追究这么多,整理了一下练钧如的意思之后,便一溜烟小跑似的朝御城外冲去。毕竟,今夜的盛宴还得他来操持。
尽管伍形易不在,但几个使令商议良久后,还是答应让练钧如前去见他的父母。一来这本就是不该禁绝的天伦,二来又有华王名正言顺的封赠,他们怎都不好拒绝拦阻。练钧如站在倚幽宫门外,却连一点展开那轴诏令的心思都没有。如今的练氏一家,虽然再不用遭受饥寒交迫的窘境,可也无法安享自由和愉悦。

第十八章 公子

练氏夫妇的通情达理让练钧如省去了很多麻烦,乍听实情后的惊诧过去后,两人的目光中便充满了忧虑和无奈。临去时,练钧如的步子中多了几分坚定,少了几分犹豫,他清楚,在这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除了更加坚强之外,别无他途,毕竟,他只是孤身为战而已。
“殿下,车驾已经备好了,陛下已经派人催促多次,请殿下尽早赴宴!”明空见练钧如神色淡然地步出倚幽宫,连忙上前催促道。在他身后已是多了四个身着黑色长衫,面带黑纱的人影,显然是准备护送他前去王宫。光是这份阵仗,看上去就颇为引人注目。练钧如想到今夜便要见到四国送于中州的所有质子,心中就愈发沉重了起来。尽管先前在车上,明空只是稍稍花了些功夫作说明,其中干碍却让他不得不格外注意。
“走吧,若是让人等候太久,说不定又有人要说本君摆架子!”练钧如仿佛是有口无心地丢出一句话,这才在其他人护持下上了车驾。一旁的明空却不敢怠慢,直到上车还在思考这句话的用意,他乃是八大使令中最富智计之人,平日只服伍形易一个,丝毫不买他人的帐,如今却对练钧如颇为头痛。山野间也能生出这种少年,他算是服了!
既然是夜宴,便不可能只有那四国质子出席,姜离一道旨意,中州三公六卿五官中出席的有大半数,其他不能来的也都遣人告了罪。四国的质子几乎都来得极早,一个个衣着华贵,面上却都是布满阴霾,唯有汤舜允笑容可掬地和其他官员打着招呼,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大宴的场所是在王宫中的崇庆殿,天子御座以下,除了特别为练钧如这位使尊陈设的座位之外,足足摆设了几十张桌案,宫中膳房更是全力开动,应付着这足足上百人的盛宴。不过,华王姜离和使尊练钧如都还未曾到场,这筵席自然就无法开始,三三两两的官员贵族便在一旁谈话打趣,不过都识趣地避开了早先有人拦驾喊冤的事,唯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长新君义子洛欣远毕竟年岁尚小,尽管在家中义父管教极严,但在中州之地却仍是染上了几丝权贵习气,早先一听到自家人被甲士拿了,几乎就要寻上王宫理论,幸得被亲信劝住。这一晚前来赴宴,他便有心将此事闹大,因此旁若无人地对阳无忌道:“无忌公子,如今陛下得使尊殿下佐助,本是令天下安心的大好事。可这位殿下上任的火竟然烧到了我们头上,也未免过分了一些。谁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在此地不过是应个景儿,倘若连买田置地尚且要受人管束诟病,这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的声音极其响亮,一时之间,旁边的不少官员都躲开了些许,就是那些正在谈话的也纷纷止了声音,唯恐惹祸上身。阳无忌也是年少气盛的个性,虽然由于年纪尚小的缘故未曾封爵,但毕竟是生在贵胄之家,极其好面子的一个人,此时便点头附和道:“洛公子所言极是,我等都是取了现钱买来的地产,凭什么说是欺压百姓?难道光凭一个刁民之言就能断定我等有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的汤舜允见这两个少年始终在冷言冷语地嘲讽不已,心中不由暗自鄙薄。这样毫无见识的少年贵胄,也不知炎侯和商侯担心哪一点,即便不让这两人在中州为质,凭他们俩的个性,在国内也只有吃亏的道理。身在他人屋檐下还敢如此不安分,这为质之道张扬到了十分,性命不保只是朝夕之事。他一边应酬着身边一个官员的问话,一边注意着其他人的反应,他相信,无论如何,中州都一定会有人前来应付这两位他国公子。
太宰石敬见两人越说越离谱,勉强用克制功夫压着心头情绪,继续神色不变地和身旁的安铭说笑谈天,不时交换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脸色。正当洛欣远和阳无忌得意洋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冷漠自持的声音:“两位公子所言差矣,民乃国本,上位者若是不听百姓的疾苦,又何来治理天下的凭据?”
练钧如在外面悄然站立了多时,听到两人出言不逊,心头的恼意就愈发深重了。不过,他早从明空口中得知两人不可轻易得罪,因此勉强让语气显得和缓了一些。“今日本君曾经询问过那个魏方,两位公子的家奴只愿意以市价的四分之一买下这些农户的土地,而且家中一应陈设都不许带走,甚至连眷属都不例外,这哪是买卖,分明是劫掠嘛!”
他不待两人开口申辩,先一步用言辞堵住了对方的驳词,“本君知道两位公子对这些都不知情,因此只是命人扣住了那些刁奴。炎侯和周侯都是明主,两位公子又皆为天性良善之人,而且领着中州官职,应该不会坐视百姓遭难才是。”
洛欣远和阳无忌见练钧如言之凿凿,又将他们的强词夺理全部驳尽,待要指认那魏方是骗子,却又觉太失面子,不由都是冷着脸不作声。练钧如却深知这等贵胄子弟的心性,不以为忤地走上前去,“两位公子他日都是国之栋梁,这等刁奴惑主的事情各国都有,不足为奇。倘若你们处置得好,想来朝觐之日,四国君侯都会对你们刮目相看。须知民心乃天下之柱石,一旦惹起民怨,可是对两位德行有碍。”
阳无忌自幼被人宠坏了,此时虽有人给台阶下,却仍旧是转头不做声,洛欣远却是几乎立刻想起了父亲的教诲,脸上现出了一丝惭愧之色。练钧如心知两人此时还未消除心中隔阂,因此只是一笑置之,正欲和其他人打招呼时,背后便响起了一阵笑声。
“好,好!使尊殿下果然名不虚传,我未曾好生管教下人,以至于出了这样的刁奴,实在是愧疚之至!”一个面相俊秀的年轻人含笑上前,躬身一揖道,“夏国闵西全拜见殿下,多亏殿下明察秋毫,否则此事一旦传入我父侯耳中,还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风浪!”他一边说一边朝洛欣远两人挤眉弄眼,“洛公子,无忌公子,区区几个刁奴算得上什么,打杀了也就是了,横竖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们都是尊贵人,应该也不想将这等丑事传入炎侯和周侯耳中吧?”
洛欣远和阳无忌见这个一向相处得好的夏侯庶子也是这般说辞,脸色都是一变。练钧如见闵西全一副温文公子的模样,不由心生好感。明空曾经说过,闵西全虽为夏侯庶子,平日却是有勇有谋,若非他说服国中元老大臣,亲身至中州为质子,身为嫡长子而无一丝一毫气度和德行的闵西原就可能要遭殃了。听说闵西全的这一举动让夏侯闵钟劫极为赏识,说不定过几年之后,这质子由谁充当还说不准。
“全公子通情达理,本君实在欣慰得紧。其实,这一次事关民生,既然有人拦驾,本君也不好袖手。幸好各位都是列国的少年英杰,若是真遇着那些胡搅蛮缠的人,本君就束手无策了。”他见洛欣远面上一红,而阳无忌的目光中则是掠过一丝阴沉,便隐约觉察到两人性格迥异,此时汤舜允也正好走了过来,四位公子就正好都聚在了一起。
“说起来我和各位的年纪都差不多,唯有允公子似乎更年长些许,彼此过于客气也不是道理,以后得空不妨多多走动,本君也好了解四国情况,如何?”练钧如见汤舜允一过来,其他人就颇有些色变,便笑吟吟地建议道,称呼也变得更加亲近了。

第十九章 欢宴

汤舜允闻言现出一丝喜色,神情却愈发恭谨。“殿下得天公谕示,乃是除天子之外最尊贵之人。臣不过是一介常人,又怎敢高攀?”他此话奉承之意显露无遗,其他三位公子都是面色微微一变。练钧如虽然没有格外留心,却也猜到旁人的心思。身为列国质子而对他自称臣子,这汤舜允的克制功夫和涵养可以说得上是顶尖了。
闵西全突然哈哈大笑道:“殿下既然有命,乃是我等的福分,又哪里敢拒绝?”他目示一旁的阳无忌和洛欣远道,“我等都是微末之人,难得和殿下年纪相仿,将来自然应当多多亲近,也好恭聆教益。西全今年已是年满十八,不知殿下尊龄几何?”
洛欣远和阳无忌平日与闵西全时有交往,深知这位夏国贵公子极有心计,再者,练钧如适才在两人面前言语温和,丝毫没有架子,两人心中即便再有芥蒂,此时若还是不给面子,传扬出去便脱不了一个狂妄的名声。
洛欣远也不等练钧如回答,也上前笑呵呵地道:“欣远今年正好十三岁,想来该是最为年幼的一个。”只不过片刻间,他面上的骄色已是无影无踪,“平日在家中,父亲始终管教甚严,那些家奴仆婢也不敢放肆,想不到此次竟会捅出这样的纰漏。正如全公子所说,若非殿下一意周全,此事散布开来对我等都是一个污点。唉,即便如此,父亲若是这一次随同君侯朝觐,也非得狠狠责备我一顿不可!”他一面说一面朝着练钧如深深一揖,“到时还请殿下在我父亲面前多多转圜,如此自可免去一顿责罚。”
练钧如见洛欣远笑意真诚,不由觉得心中一松。“想不到洛公子竟和我同岁,真是无巧不成书。你放心,不过些许小事而已,哪里会惊动令尊。换作其他父亲,想来是向我兴师问罪也有可能,令尊能通情达理就已是大幸了,他若是以此事责怪于你,我一定代为说情。”他说着竟上前拍了拍洛欣远的肩膀,神情极为亲近。两人本就是难得的同龄,一时间自然热络非常。
“全公子竟是年长我许多,今后该称一声兄长才是。”练钧如又转头对闵西全道。他见对方露出谦逊之色,便自嘲似的摇头道,“我自幼没有兄弟,只有父母照料,如今在此地竟也形同孤家寡人。各位都是各国的英杰,人前自然得谨守礼数,可是这人后便不妨事了。如若只有我们几人在场,称兄道弟又有何妨?”
汤舜允知道练钧如是在设法拉近和这些人的距离,不过,这是他最为巴望的事,自然是乐得水到渠成。有了练钧如这个中间人,他和这些各国质子交往稍稍亲密一些,也就没有那么多干碍了,否则若是照先前的情形发展下去,他在中州仍旧是孤立无援。“殿下既然如此,以后只有我们几人的时候,我们可就要大胆僭越了!”他的目光突然直击上了闵西全略带挑衅的眼神,连忙装作不经意地躲避了开去。
阳无忌见其他人都已经开口应承,自知已是落了下风,心中不由有些懊恼。“唉,看来兄侯平日教训得真是没错,我平日行事太过肆无忌惮,今日又没抓到大好时机!”他一边在心中叨咕着,一边换过笑脸凑了上去:“我和欣远的年纪差不多,应该也和殿下同龄,至于全公子和允公子,以后就改称大哥好了!不过,我等长辈之间辈分过于复杂,不妨我们各交各的,免得将来人前尴尬,如何?”
练钧如见起先还沉着脸的阳无忌也终于开口附和,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四国朝觐在即,先前他祭天发生的那档子事就着实棘手得紧。现在四位公子都将事情推到了下人头上,手段虽不光明,却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这也和他在街头硬是强词夺理是一个缘故。眼看气氛融洽,他也就和四人谈笑了起来,言语中颇为轻松,旁人见这五个身份地位皆是碍眼无比的人凑在一块,自然也是知机地没有上前打扰。不过片刻功夫,五人便约定了一个时间,三日之后在闵西全的府邸欢宴。
汤舜允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见侧殿中似有动静,便连忙出言提醒其他人。果然,只听内廷事务官一身高喝:“陛下驾到!”大殿中喧哗的气氛便突然平息了下来,众人纷纷按照既定的位置俯首下拜,练钧如也和四人打了招呼后,匆匆来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却只是微微躬身。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到一股赫赫威严,那并非针对即将到来的华王姜离,而是对着大殿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可以想见,只要四国中的任何一位诸侯能够享有号令天下的实力,御座易主是指日可待的事。
“臣等叩见陛下!”随着华王姜离升座,殿上诸人都参差不齐地高呼道。这一夜,姜离的脸上一扫以往的颓色,竟神奇地现出了熠熠神采。“诸卿平身!”他在御座上坐定后,便微笑着颔首道,“今日盛宴,一是为了慰劳练卿祭天辛苦;二是为了庆祝我神州得天公谕示,降下吉兆;至于三嘛,则是为了四方诸侯朝觐在即,朕也想召集四位公子以图一聚!”
群臣都是明白人,先前根本并未起身,此时听得姜离的一番场面话,太宰石敬领头,中州六卿立刻又是知机地叩首道:“吾王英明,天赐使尊殿下以为辅佐,天下自可永享太平!”姜离身侧立着的练钧如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再看下头的四国公子也都颇有些不自在,他顿时心生蔑视。这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的时候,大臣们还只是知道阿谀奉承,即便在他国贵胄面前,也太过分了些。他想起姜离之前的肺腑之词,对于这位天子当初的远大抱负也不禁起了怀疑。无论如何,沉湎于这些溢美之词中的君主,是不可能有多英明的。
姜离面上现出了一丝得意,片刻便又恢复了常态,“好了,你们也不必准备这些颂圣的言语,都起来吧。今日乃是欢宴,国事么可以以后再议,大家不妨试试这些膳夫精心炮制的膳食!”他低头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满目的佳肴,突然指着面前一道只供天子所用的凤鸟拼盆道,“赵盐,将这百鸟朝凤赏赐给练卿,记住,以后但凡这等以凤鸟为主的菜色,在膳房的菜谱中撤去,只供练卿一人所用!其他人不得朕的旨意,绝不可擅用凤鸟图案!”
练钧如闻言愕然,正要开口婉拒,背后便传来一阵剧痛,耳边也传来孔懿清雅淡然的声音:“不要拒绝,这是陛下对你的恩宠。历代使尊殿下皆是以凤鸟为图腾,陛下自然不好再食用状为凤鸟的食物,这也是给下头群臣的一个暗示。”
孔懿是在姜离驾临前一刻才匆匆赶到的,她见练钧如和四位公子相谈甚欢,也就没有上前打扰。华王姜离对练钧如的种种恩遇既让她欣慰非常,也让她忧心日深,毕竟,练钧如应该只是冒牌的使尊,倘若有一天被人识破,那事情就再无收场的余地。伍形易在中州经营多年,如今一旦扶持使尊出世,他的威权便会更隆。可是,照眼前形势看来,练钧如是不是和天子姜离过于亲近了?
“陛下如此厚赐,令我受宠若惊,只能拜领了!”练钧如既然得孔懿提醒,拒绝之意便早已烟消云散,“不过喜庆之日,其他人也兴许有用凤鸟图案的时候,陛下的禁令便稍稍严厉了一些。”他瞥了一眼底下神色各异的官员贵族,突然展颜一笑道,“凤鸟乃是我神州的象征,今后诸卿在喜庆之日,这等物事大可不用忌讳,所谓僭越不过在心,不在其行,陛下以为是否?”
华王姜离微微一愣,随即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殿下群臣贵族也随之发出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各自品评着姜离和练钧如那些话的用意。

第二十章 异人

一夜的宴会充满着欢声笑语,但也同样是一场不见刀剑血腥的战场。上至华王姜离,下至群臣贵族,再加上心思各异的四国公子和练钧如,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四国朝觐的前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州虽然积重难返,但好歹还是拥有着神州之中最富饶安定的土地,没有四夷时时刻刻的侵扰,而四国边境的重兵尽管不时有逾矩之处,却由于制衡之力无法肆意妄为,因此并不是那么容易亡国的。
直到午夜,练钧如才拖着疲惫不已的身躯上了马车,这一夜,让他见识了这中州真正的权力中心,还有就是那四个名为质子的贵胄公子。隐隐约约间,他仿佛觉得所有人的头上都吊着一根丝线,所有人都想挣脱那一根丝线,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连华王姜离也是如此。一面享受着“吾王英明”的称颂,一面努力利用着他这个所谓使尊的天命优势,仿佛这样就可以慑服四国。
一路上,他没有和孔懿说一句话,也懒得询问对方究竟去了哪里。这八个使令,名义上都是他的直接下属,却是他最大的掣肘和负担,那一双双形同监视的眼睛,让他几乎无法安眠。踏进钦尊殿时,孔懿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殿下,伍大人在边关打了一个伏击战,歼灭炎国精锐一千人,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华都!”
练钧如先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脸上尽是惊诧之色。“你,你刚才说什么?”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看上去阴沉冷静的男子,竟会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四国朝觐在即,他这是什么意思?倘若炎侯到时兴师问罪,陛下那里又该如何置词?”尽管竭力控制着声线,练钧如还是感到自己的声音格外刺耳。
孔懿心有所悟地瞟了练钧如一眼,心中却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缕暖意,不知何时,这位原本心怀抗拒的少年竟似乎接受了现实。话虽如此,她的言语却丝毫不留情,“殿下不是很讨厌伍大人么,倘使他真的惹下大祸,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殿下为何如此忧心?”
练钧如陡地感到心中一凛,确实,伍形易乃是他心中最痛恨之人,按理来说,他应该希望寻到一个由头让对方倒霉,可是,此时此刻未免太不是时候了!不管是幽禁父母还是任人杀戮村民,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倘若和近在眼前的覆亡之祸比起来,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