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好几天没看到张倬的碧瑶和红鸾借着请安的借口来到西院正房,结果依然是扑了个空——张倬固然是不在,就连孙氏也被冯氏请去叙话了。尽管才几步路,但巴巴赶过来的她们却很有些狼狈,不但身上的锦绣衣裳被瓢泼大雨浇湿了半边,底下的绣花鞋也没能幸免,上头满是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这会儿找不到正主儿,红鸾不由得恼了。
“老爷成天也不见人影,眼下连太太都避而不见,难道我们就那么招人嫌么?”
“红姐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在老太太面前不是说老爷待你很好么?再说这几天大雨连绵,老爷忙着外头的事情那也是应该的。”
“哼,反正太太不在,你这讨好的话可是没人听!”
又羞又恼的红鸾反唇相讥,见碧瑶捏着手绢不吭声,她不禁又想起那时候老太太分派人时的光景。倘若自己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这会儿大概也跟着大老爷去江南那大好地方上任了,怎会窝在这种地方受闲气?正想入非非时,她却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咳嗽声。下一刻,旁边的门帘就高高挑起,露出了一张端庄秀丽的脸蛋,却是秋痕。
“今儿个下雨少爷没出去,这会儿正在里头读书。老爷太太既然不在,两位姨娘若是不想等便请回吧。”
红鸾和碧瑶在外头站了大半天,只看到两个不曾留头的小丫头,误以为这里一个主人也没有,这才会彼此拌起嘴来。此时得知张越就在旁边的屋子里读书,碧瑶自忖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脸上倒还好,红鸾则是颇有些后悔。
正当两人不知道该走还是留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脚一沾地就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三少爷赶紧去正房,大河已经决口了,城东北已经进水了!”
还不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来人就一阵风似的掀帘冲了出去。红鸾和碧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即便是张越和琥珀从旁边屋子里跑出来也犹未觉察。
而那边一主二仆也完全没顾得上她们俩。张越将一条秋痕早先就缝制好的腰带贴身系了,随即指挥着秋痕琥珀拿了两个小包袱,也顾不上往脚上套什么棠木屐,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油纸伞就匆匆往外头冲去。
临出门的一刹那,他转头一看,发现两个女人依旧呆若木鸡地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提醒了一声:“二位姨娘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刚刚的话?”
吃他这么一喝,红鸾和碧瑶方才慌慌张张回过神。眼见张越和琥珀秋痕已经奔入了雨中,她们连忙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去,却不想跟她们出来的两个丫头早就没了人影。没有了雨具,碧瑶一跺脚就径直冲进了雨中,红鸾却犹豫了片刻,回转身到屋子里四下乱瞅了一番,好半晌才头顶着一块坐褥追了出去。
然而,即使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这两人谁都不是往前头的正房方向跑。
穿过了几个院子,顺着长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正房,张越看见的就只有几个满地乱跑的小丫头。此时此刻,颇有些慌了神的他一把拖过一个,厉声喝问道:“祖母她们人呢?”
那丫头惊慌失措了一阵方才看清是张越,顿时带着哭腔嚷嚷道:“老太太一听说什么决口就晕过去了,大太太人瘫了,三太太忽然犯了哮喘,三老爷又不在,结果二太太只能吩咐人套好了马车,亲自紧赶着把人送了出去,又派人去知会各房少爷小姐们另外走。三少爷……听说外头好些地方都被淹了,这水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娘……”张越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宿疾,手上顿时多加了几分力气,“我娘真的和大伯母二伯母一起送着祖母走了?大哥二哥还有四弟他们呢?”
“这会儿四处都乱套了,三少爷,其他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
气急败坏的他来不及质问,外头就跌跌撞撞又冲进来一个人。一看到那人是张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趁着这工夫,刚刚那小丫头一把挣脱了开来,三步并两步冲出了这凌乱不堪的屋子,而刚刚还在的其他几个小丫头也早就没了人影。
“三……三弟,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娘呢?”
眼见张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惊魂未定,张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在这时候,那门帘又被人撞了开来,紧跟着进来的却是骆姨娘和张怡,两人都是浑身湿透鬓环散乱,脸上流露着说不出的惊慌,一进屋看到只有张越张晴两个,骆姨娘便脚下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老天爷……”
“姨娘别叫了!这时候就是指着老天爷也不管用!”
要紧关头,张越早把什么扮乖巧的意识丢在了脑后,气急败坏地厉喝了一声。眼见骆姨娘吓得住了嘴,他便让琥珀上前把人搀扶起来,然后对秋痕问道:“你知不知道家里的马车都在哪?还有车夫,认得清道路知道该往哪里跑的车夫!秋痕,这会儿全都靠你了!”
秋痕早就吓得脸色煞白,但听到张越这么说,她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嗫嚅了老半天方才低声说道:“奴婢知道车马厩在哪,奴婢的表哥就是车夫,只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能找到……”
“顾不得这么多了,你赶紧带我们去!”
张越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断。瞧见张晴张怡两姊妹和骆姨娘都依旧愣着,他也顾不上其他,一手一个就把张晴张怡拉出了门,又招呼了骆姨娘一声。
此时外头已经是风大雨大,琥珀手中的油纸伞一打开就被风吹得不成了样子,情急之下,张越只得干脆让琥珀丢开了那伞。地上已经有了几寸深的积水,一群往日养尊处优的人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赶到南院马棚的时候,身上都是透湿。
马棚里头空空如也,恰是一匹马都没有,但角落里却还有一辆马车,车辕上套着两匹健马,可哪里有车夫的人影?张越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身边几乎都是弱质女流,他自己就算真是全知全能的穿越者,可也不会驾驶马车,究竟该怎么办?
“三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仿佛洪钟一般的声音。他扭头一瞧,发现是这些天教授自己武艺的家将彭十三,登时生出了一丝希望,连忙上前把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
“嘿,英国公还说祥符这边府中一向严谨,谁知道一场大水就……”那彭十三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旋即就拍着胸脯道,“三少爷赶紧带人上车吧,这马车我还玩得转。不过究竟去什么地方我就没数了,得有人给我指路才行!”
此话一出,张越登时犯了难。别说他初来乍到,对这开封一带的地块就是一睁眼瞎,他身后这些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等……他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一瞬间,他就想到了杜桢,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杜先生那可是文弱读书人,他要是把人家丢下那就罪过大了!
于是,他也暂时顾不上什么方位问题,连拖带拽地把张晴等人都弄上了车,自己却跟着彭十三在车杆子上一坐,三两句道出了杜桢家的方位,然后恳求彭十三路过捎带一下。
“三少爷真是好样的!”
彭十三使劲一挥缰绳,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浑身湿透的张越,口中猛地又打了个唿哨,很快就驱动着马拉起了车子。
百忙之中,他随手抓起头上的斗笠往张越脑袋上一扣,自信满满地说:“就冲着三少爷你小小年纪这会儿能惦记带上自家姐妹,还记得自己的先生,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会帮你办到了!你坐稳了,乖乖马儿,给老子跑起来,得儿驾!”
第二十二章 日益壮大的逃难行列
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张越一个纵身跳了下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拍打起了那扇门。然而,此时风大雨大,他这声音很快就被徒劳地湮没在了风雨声中。气急败坏的他几乎本能地想要提脚踹门,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脚丫子和那扇大门的强度,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冲动。就在这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少爷让开,看我的!”
张越正愣神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恐怖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捂耳朵,就看到那扇结实的大门在眼前轰然洞开,再也构不成拦路虎的资质。来不及感慨彭十三的力大无穷,他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院子,然后一头撞进了当中那间屋子。
“杜先生,杜先生!”
他这一进屋子,屋外的风顿时跟着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犹如饿虎扑食一般吹灭了房间中那盏小小的油灯。于是,他刚刚站定就听到了一个恼火的声音。
“张越,你这是干什么!”
“先生,外头大河决口了,您赶紧跟我走吧!”
张越嚷嚷完这么一句,见杜桢满脸古怪地瞧过来,他在莫名其妙的同时还有一种气急败坏的冲动。饶是如此,看在师道尊严的份上,他还是紧赶着又加了一句:“杜先生,赶快和我一块走吧,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你可知道河南开封府这一带经历过多少次大水?你可知道这会儿就是出去又该往哪里逃?你可知道这黄河一旦真的决口,纵使是坐船逃生也有可能被卷入漩涡?你可知道这河南一带由于太穷,不少人最喜欢干的就是在发大水的时候打劫有钱人?你可知道倘若黄河决口,开封、怀庆二府及归德、宣武、睢阳三卫都无能幸免,你坐马车往哪里逃?”
这一个个反问句一下子把张越问得懵了,但他只是愣了一小会便斩钉截铁地说:“先生,我不懂得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这一路上经过的好多人家都在准备逃难,大家都在说大水马上就会淹没开封城,所以我决不能把先生丢在家里不管!”
面对张越这样的回答,杜桢顿时愣住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张越脸上瞧了一会儿,他不觉哑然失笑,径直走到床头,却是伸出手在那床顶的架子上摸索了一阵,旋即便转过了身子。
这时候,张越赫然瞧见杜桢的手中竟是拿着一柄颀长的剑——他倒是听说过这年头佩剑带刀乃是士人的专利,寻常百姓要是敢私藏兵器那就是犯忌——可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杜先生拿着这样一把剑,感觉还真是奇怪得很。可是,看到杜桢拿着剑便预备和他一起出门,他不禁有些忍不住了。
“杜先生,您就带这一把剑?”
“你不是说黄河决口很可能危及开封城,难道还要我背着这么一堆书逃难?”
“可若是有什么珍本孤本……”
“或许有些人会爱书如命,但我可不是那种人。”
杜桢抱着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入雨幕之中,忽然回过头对张越笑了笑:“书我都藏在了地势最高的那些箱子里,早就用油布裹好了,再说每本书我都记得分毫不差,就算是真的遗失了也没关系。不要傻站在那里了,赶紧走吧!话说你们张家大宅居然选在了城西南,一发大水便是岌岌可危。这时候不能出城,去大相国寺!”
看到杜桢潇潇洒洒地出了院门,张越忽然感到自己是个大傻瓜。看这杜先生的光景分明是早就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他居然还义正词严说了那么一番话——现在想来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彭十三在外头几乎等得不耐烦了,这才看见杜桢施施然出来。发现对方典型的文士装束,手中却拎着一把剑,着实不伦不类,他不禁在嘴里嘀咕了起来。
“明明是连只鸡都杀不死,装什么样子……”
眼见得杜桢走上前,他方才赔笑道:“杜先生,车里头都是张府中的女眷,您……”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桢就回过头招呼着从院子中走出来的张越,一幅不容置疑的口气:“你身体本来就弱,这会儿怎么能淋雨?赶紧上车去,拿着这个,万一有事情也好防身!”
别说是彭十三,就连张越在接过那把划过了一道优美抛物线的宝剑时,脸色也是古怪万分——他甚至有一种将其拔出鞘,看看那剑刃是否开锋的冲动,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在是否进入车厢这一点上,他也没能拗得过杜桢。
一来这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头,他这个童子可以和女眷混在一起,但杜桢却决计不行。至于第二点则更重要了,杜桢曾经踏遍河南各地,对地理位置廖若指掌,而他则是睁眼瞎。于是,最后由彭十三出马,将浑身滴水的他赶上了马车。
比起外头的大风大雨来,车厢中显得又闷热又潮湿。由于淋了雨的缘故,众人身上的衣服都紧紧贴在了身上,即使是已经生育过一个女儿的骆姨娘,此时也显露出了保养得极好的身材,秋痕琥珀的胸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青涩的峰峦。于是张越不得不赶紧转开了目光,可对面坐着的张晴和张怡那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百般无奈,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
然而,大约是热身子被凉雨一浇,他身上竟是渐渐窜出一股莫名的燥热来。那燥热在他四肢百骸中来回冲突,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最后竟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额头上,随即就传来了一种温热圆润的触感。
“三弟,你的额头怎么那么烫?不要紧吧?”
睁开眼睛看见是张晴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张越连忙想要摇头,可这时候偏偏脑袋沉得很,完全不听使唤。心知大约是刚刚那场雨淋坏了,他心中不禁又恼怒又懊悔——他不是已经很尽力在锻炼身体了吗,怎么还会是这么一番弱不禁风的光景?
“大小姐,我随身带了好几种丸药,不知道是否能用上?”
听到旁边又传来了这么一个沉稳的声音,他忍不住费劲地扭过了头,发现琥珀犹如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里头赫然是各式各样的小瓶丸药什么的。一时间,包括骆姨娘在内,几个女人都发出了欢呼,凑上前去低声商量了起来。
最后,早有准备的秋痕拿出了水壶,小心翼翼地喂张越吃下了一丸药,又仿佛哄小孩子似的哄得他睡觉。尽管平日并不愿意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但此时在这样一群温温柔柔的女人少女中间,张越还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眼睛,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处车厢之内,众人都没注意到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直到周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马车的颠簸渐渐少了,反而是走走停停举步维艰,秋痕方才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拉开一条缝往外打量。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张晴究竟沉着镇静些,此时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外头好多人挡路,路上都被堵住了……马车……马车一律不让走!”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悠悠醒转的张越也恰好听到了这番话。他挣扎着支撑身体坐直了,随便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除了盘坐太久而发麻之外,并没有其他症状,不禁稍微放心了一点。眼看张晴伸手又要往他额头上探,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候,外头又响起了阵阵噪杂的呼喝声。
“真是反了,让开,赶紧让开,这是新安王府的马车!”
“什么新安王,周王一家老小早就坐船出去避难了,少来招摇撞骗!”
“就是这群皇亲国戚不肯出钱修河工才会决口!既然是狗仗人势的,反正大家都要没命,打死这帮狗日的!”
一番此起彼伏的响应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阵惨叫,竟仿佛是一瞬间乱成一团。面对这种境况,马车中的众人都是心底发寒。
平日即便是新安王府的下人小民百姓也不敢招惹,如今听那情形竟似乎是掀翻了人家的马车——难民能够掀翻一辆马车,谁知道是否会掀翻他们这一辆?
第二十三章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趁火打劫
张越扫了一眼马车里头的一群女眷,发现众人都不是那种珠翠满头的华丽打扮,但身上的衣服毕竟都是选用的上乘料子,即便被雨水这么一打,那衣裳仍然是异常惹眼。然而,这一回仓促出门,一帮人根本没带什么换洗衣服,他只得示意众女把身上戴的值钱首饰都取了下来,一股脑儿全都塞在了一个小包袱中。
听见外头的动静小了些,他又悄悄把车帘又掀开了一条缝往外瞥看。
不远处那辆马车被人掀了个底朝天,两匹驾车的马也从车辕上解了下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车夫则是被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几个短布衣衫的壮汉们正按着另几个华丽衣着的家伙死揍一气,围观的人群都忘了大水的威胁,轰然叫好。
就在那几个被打的人中,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竟然是在族学中横行霸道的那个钱嘉——须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新安王的亲戚!
然而,眼看着这股子暴乱的风潮渐渐影响到了其它马车,张越不禁心急如焚。正在这时候,他却听见了杜桢和人说话的声音。外头风大雨大,他一时间只模模糊糊听清楚几个字,从车帘缝往外看去,他却也只瞧见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少年,仓促之下难以辨认是谁。
等到那少年从父母手中接过一个老大的油布包袱匆匆走上前,把东西交给了杜桢时,他方才把人认了出来——仿佛是熟人都撞一块了,刚刚那是钱嘉,这会儿竟是顾彬。可他还来不及打招呼问明原委,刚刚那个油布包袱就被杜桢反手塞进了他的手中。
“这里头是一些家常衣物,赶紧让那些女眷换上,那些家伙正在一辆辆马车地查看,很快就要过来了!这会儿没法掉头,就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听到不远处那些哭喊声咒骂声和惨叫声,张越来不及多想,赶紧解开了那包袱。由于外头裹着一层油布,这些衣服都还算干爽,只料子式样均是平常。他把这些一件件递给了车中众女,嘱咐她们赶紧脱了湿透的衣服换上这些,自己则别转了头。
秋痕一贯对张越言听计从,因此二话不说就开始解扣子,紧跟着就是琥珀和张晴。骆姨娘则是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手忙脚乱地扒衣服,又催促着张怡赶紧。一时间,整个车厢里就充斥着细碎的换衣服声,那平时全都藏在严严实实衣裳下的肌肤,在这种危急情形下却是都毫无顾忌地展露了出来。
此时此刻,尽管张越已经把眼睛转向了车厢壁,甚至死死闭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车厢中的热度似乎上升了几分,鼻间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子隐隐约约的幽香。车厢内的空间原本就极小,一下子挤进了六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会碰着别人,因此,当左右不停地有胳膊肘或是其它部位撞过来的时候,他那种别扭劲就甭提了。
“好了好了,三弟你转过头来,看看这样行不行!”
听到张晴的声音,张越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脑袋。看见她换上了灰扑扑的宽松衣裳,将头上的发髻都弄得散乱不堪,可偏偏十分姿色却顶多掩去了三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再看看其他人也是粗衣陋服难挡天生丽质,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
若是别人探头进来查看,那几乎是十有八九要露馅!
情急之下,他一瞬间急速转动起了脑筋,好半晌方才灵光一闪,连忙招手示意众人凑在一起,头碰头地把自己的主意说了,随即又到车前对彭十三和杜桢交待了一番。
“馊主意……要不是人太多杀出去麻烦,老子怎么能这么窝囊!”
彭十三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穷汉子冲着自己这边来了,他渐渐有些紧张,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马鞭,左手则是摸了摸后腰。等到其中一个汉子上来吆喝着问了一声,他方才冷笑了一声。
“车里头是我家得了麻风病的侄儿,听说大相国寺的高僧有药管用,这才雇了一辆马车打算送到那里让人瞧瞧。要是你们不嫌晦气,那就随便看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满不在乎地掀开了车帘,结果那车帘才拉起一半,里头就忽然伸出了一只弯曲得极其可怕的鹰爪手,随即就露出了一张满是白斑的脸。这下子,原本要凑上来的十几个大汉全都往后疾退数步,为首的那个呸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招手放行,又带着一群人查别的马车去了。
即便彭十三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驾驶马车过了这一关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没好气地骂出声来:“怪不得这地儿精穷精穷,遇着大灾竟然只顾趁火打劫!”
杜桢身上的那袭白色文士服早就被地上溅起的泥点子给糟践得不成样子,头发上湿漉漉地正在滴水。他随手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脸,冷冷说道:“当初元末打仗打得河南十室九空,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又下令往河南迁了无数人。这些都是各地的穷苦人,一拥而入又没有种子农具,这河南就是不穷也穷了,如今不趁火打劫又怎么办?”
车里头的张越听着这番对话,于是乎只能苦笑以对。他三下五除二把脸上乱七八糟的粉擦得一干二净,旋即赞赏地朝琥珀竖起了大拇指——他倒是没察看过两个大丫头整理的东西,但琥珀先是备了丸药,这次又拿出了铅粉,竟是和身上带了百宝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