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张信睁开眼睛,转而便缓步走上前去,冲着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事出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无需自责过甚。待会你带几个人把上房收拾出来,然后把人齐集到上房前头的院子,我有话吩咐。”
老管家连忙弯腰称是,旋即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矫健根本看不出刚刚那拖泥带水的老态,竟是显得精神奕奕。
“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们张家的世仆。别看他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却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为心中无主方才会是刚刚那个凄惶的样子。”张信看着张越笑了笑,随即甩开了搀扶着自己胳膊的张赳,脸上再没了初出北镇抚司的茫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有多少人应诺都是假的,遭遇大变时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
“越哥儿,你明白么?”
张越原本以为大伯父张信是在对张赳交待事情,此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忙答应了。见张信扭头又对张超和张赳嘱咐了几句,却也是类似的训诫,他不觉更加奇怪了——难道大伯父在诏狱里头呆了一个多月,于是大彻大悟了?
这一路从仪门进入内仪门,沿路所见虽不是极其破败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变,园丁之类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心照管什么花草树木,再加上天气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无限萧瑟的气息。及至兄弟仨陪着张信来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两两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镶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迹,谁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众人都是先到英国公府用的饭,等到锦衣卫去除了四处封条方才来的这里。对比那边的富丽堂皇和这边的颓败,自然无不是心有戚戚然。
张信径直来到主位坐下,甫一落座,觉察到那原本该结结实实的太师椅微微一晃,他不禁晒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因我不慎,累得一家人前后奔走,更散尽家财无数,我张信实是张家罪人。两千两黄金可以买良田万顷,可以买姬人无数,可以买豪宅数座,可以让家中开销几年……如今却全都砸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张赳闻言极其不安,张口便叫道:“爹……”
然而,他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对上了父亲冷冽的眼神,顿时吓得一瑟缩,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张越倒觉得张信这番感慨确实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假话,而是一个蹲了一个多月监狱人的肺腑之言,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伯父,我们兄弟三人来南京时,无论是祖母还是二伯父和我爹,都曾经对我们吩咐过,既然是一家人,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键时刻便得拧成一股绳。大伯父说两千两黄金可以买多少东西,但是在我们大伙儿看来,能让您平安无事地出来,那这些钱便是值得的。毕竟钱没了可以再积攒,可张家却不能没有您。”
尽管张信和英国公张辅曾经在书房谈过好一阵子的话,听说了自己的儿子贸然行事险些闯出大祸,听说了张超结交了不少友人不日便可补入军中,更听说了张越种种匪夷所思的表现,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下狱的这些天家里人的变化。然而即便如此,听到张越入情入理诚恳十分的话,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的三弟果然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不过此时不是感伤这些的时候,他稍稍问了几句老家近况,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这座房子并非钦赐,是我当初当上工部右侍郎之后,你们大伯母动用嫁妆银子买的。如今我去交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如将房子卖了。那些细软先前查封的时候兴许被人拿走了,但库房中那些笨重家伙应该还在,也都一起变卖了。加上藏在花园亭子阶梯底下的两百两黄金,应该能清偿二弟三弟垫出来的钱,也能补上家中的缺口。”
说到这儿,张越和张超齐齐一愣,后者更是本能地开口拒绝道:“大伯父,这怎么行!兄弟之间原本就该友爱互助,我也听我爹说过这是他应当的。我们这一辈兄弟四个以后长大了,也会像大伯父、爹爹还有三叔这样,怎么能分这么清楚!”
张信没料到得到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傻孩子,你爹和你三叔帮我,那是他们惦记兄弟之情,但我若是涎着脸就这么接受了,那又怎么对得起他们这片心意?就比如你借了你三弟或是四弟的银子,难道能厚着脸皮一辈子不还?”
这个比方打得浅显,张超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于是只能拿求助的目光看着张越。可这时候张越眼见张信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知道这大伯父主意已定,再加上能反驳的主儿——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和父亲——都不在,他只得祭出了拖延大法。
“大伯父,这事情是不是先缓一缓?”
“不用缓,我三天后就去政平州上任。就算我临走之前解决不了这事,我走了之后,也会委托英国公帮我处置了这些家产。”

第七十八章 邀约不绝

虽然是坐了自家的大船,但祥符张家此来南京的人并不算很多。三位少爷以及各自带的丫头一共九个人,此外还有两个管事媳妇,六个小厮,四名护卫,外加管家高泉。在先前住进了英国公府之后,相比张超张越张赳三兄弟,高泉这个本应揽去大部分事务的管家反而变成了隐形人,成天难觅踪影不说,就是见着了也往往是行色匆匆。
平日他这样神出鬼没倒也算了,可这一日三兄弟从太平里张府归来,人人的心里都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于是,当在英国公府大门口看见高泉埋头只顾往外走,张超只觉得满腹火气全都冲了上来,一个横身便拦在了他的去路之上。
“咦……是三位少爷回来了!”高泉一愣神方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慌忙退后一步打躬行礼,随即方才笑道,“小的正好要出去办点事情,兴许要晚些回来。”
“高大管家哪里用得着向咱们报备?”见张超如此行径,张越先是一愣,旋即也有些冒火。冷冷打量着高泉,他忽然嗤笑了一声,“祖母让你陪着咱们兄弟三个进京,说是你熟悉南京能帮得上咱们,可你成日连个人影都不见,我们兄弟仨连你忙碌什么都不知道,这忙倒是帮得妙!如今大伯父已经放出来了,不知道高大管家还在忙活什么?”
高泉这才注意到,不但是拦在身前的张超面色不善,说话的张越面露讥讽,年纪最小的张赳更是用一种极度恼怒的眼神狠狠瞪着他。一时间,饶是他在外头长袖善舞精明能干,这会儿也不禁犯了难。
这说出实情吧,违背了老太太的交待;可要是不说,这边三位以后都是家里的主子,让人记恨上了,以后他哪里还有好下场?左思量右权衡,他方才赔笑道:“三位少爷,小的并非不出力,而是临行之前老太太别有吩咐,所以小的这些天才在外头奔走……”
自从父亲被锦衣卫带走之后,张赳可谓是从天上跌到了地下,精神上更接连遇到重挫。别的地方没法宣泄,此时此刻面对高泉的含糊其辞,他自然再也忍不住,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有什么事比我爹的事更重要?”
“这……”高泉犹豫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先搬出一尊大神蒙混过去,“三位少爷恕罪,这件事情英国公也知道,和大老爷的事情大有干系……”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才最稳妥,忽地听见脑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大堂伯?”
张越三人瞧见是张辅,顿时都吃了一惊。而张辅只是微微颔首,随即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高泉,你且去办你的事情,这儿有我。”
有了这么一句话,高泉仍是偷觑了一眼兄弟三人的脸色,见他们的恼色变成了惊讶,他方才急急忙忙一溜烟下了台阶,接过一个跟班递上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就急驰而去。
面对这光景,别说张超张赳兄弟莫名其妙,就连张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脑袋想破了也想不通如今有什么事情能比大伯父张信的更重要。他原以为张辅会解释清楚,谁知道人家英国公正好要去拜客,只留下一句晚上到上房来就出了门。
三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性子最急躁的张超使劲拿拳头砸了砸脑门,嘴里嘀咕了几句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张赳倒是多了个心眼,瞅见张越低头沉思,他有心上去问问人家的看法,却又抹不下脸面,站了好半天索性咬咬牙也进了门,心想大不了瞅空子去向父亲询问。
落在最后的张越满脑子浆糊地回到了芳珩院自己的屋子,才一掀帘进门,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人手一个绣架,正在那里低声商议什么,竟是全都没注意到他回来。虽说隔着尚远的距离,但他仍是依稀看见那上头鲜艳的花色,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针线活计。心中一动的他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进了里屋。
这一次,那打帘子的声音终于惊动了琥珀和秋痕。两人齐齐抬头看着那仍在动弹的帘子,琥珀便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不成是少爷回来了?”
秋痕慌忙抢过琥珀手中的绣架,胡乱往旁边的石青引枕后头一塞,这才冲着琥珀摇摇手轻声道:“待会若是少爷问起来就搪塞过去,绝对不能让他提早知道了,否则咱们俩这般心思那就白费了!对了,月落和流苏跑到哪里去了,要是她们好端端呆在外头,也不至于少爷进来咱们也不知道!”
“琥珀,秋痕,这帖子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琥珀正要张口回答,忽地听到里头传来了张越的声音,连忙拉着秋痕起身进去。见张越手中拿着两张帖子,她便笑道:“这都是下午门上让人送进内仪门,然后月落拿进来的,指了名送给少爷一个人。正好夫人派了碧落姐姐过来,听闻有帖子送来就瞧了瞧,此时大约夫人也应当知道了。”
这年头大宅门中还真是没有秘密!
张越苦笑一声,心想就算没有杀出个碧落好奇心强,这门房把帖子送过来的路上少不得也会看上一眼,如今指不定整个家里头都知道了。这第一份帖子是杨士奇派人送来的,说是请他后日前往家中,要给他介绍几个友人;第二份帖子则更是离谱,落款竟是南京城的大德绸缎庄,他怎么寻思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绸缎庄扯上关系。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却风风火火地撞开了帘子,稍一屈膝行礼便上前笑道:“越少爷,又有帖子送来了!这回是二老爷家里送来的,说是赶明儿召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出城狩猎,让咱家三位少爷都一起去!”
张越微微一愣神,方才想起这二老爷并非是张攸,而是张輗。再一琢磨这狩猎,他就更头痛了——大冬天的兴师动众出城狩猎,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再说了,他虽说也曾经跟着彭十三练武习射,那本事却比不得京城这些世家子,这要是碰见那天姐夫孟俊家里头那帮人也就算了,若是撞上两个堂弟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勋贵子弟,这不是找气受么?
只是那“咱家”两个字却让他心头颇为意动。他们三兄弟在这边一住就是将近一个月,倒真的和张辅王夫人有些一家人的滋味。

第七十九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高泉这些天虽然不见人,但在外头着实是忙前忙后极其辛苦。信弟能够这么快解了牢狱之灾,他着实出力不少。”
上房之内,听张辅如此一说,张越兄弟三人都觉得纳罕。然而,张辅却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谁也不好多问。毕竟,堂堂英国公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为一个下人开脱,这件事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倒是当张超提起接到张輗的帖子邀明日去狩猎时,张辅脸色微微一变。
“既然是老二相邀,超哥儿就一个人去吧。信弟说不日就要起程前往交趾赴任,赳哥儿好好陪陪你父亲,明儿个就先搬回去住。越哥儿想必对这种打猎之类的勾当不熟悉,没必要去敷衍那些成日里只知道狩猎玩耍的纨绔,自己做该做的事情就是。老二那边我自会让人送信过去,他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埋怨你们。”
听了这话,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张超从小就是喜欢舞刀弄棒的,到了南京结识了友人,最多的也都是彼此探讨拳脚上的勾当,这打猎的事情自然当仁不让;张越张赳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跑去打猎无非出丑,再说一个惦记父亲,一个另有约会,只恨没有法子推托,这会儿推托的理由送上了门,两人自然全都高兴。
“多谢大堂伯。”
“好了,时间不早,你们回去早些歇下,明日还各有事情。”
眼看着三兄弟一起站起身告辞离去,张辅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欣慰之外更有些惆怅。张超虽鲁莽,略有些纨绔脾气,但心地却是纯良;张越沉稳有担当,更懂得进退,倒是颇有大将风范;张赳这回固然险些闯祸,但单单是一个孝字,也可抵消千般不好。
王夫人适才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觑着张辅面露怅惘,猜也能猜到丈夫的心事是什么。她如今也已经三十七八,早就不存诞下亲子的奢望,只府中那许多宜男之相的年轻姬妾也都是动静全无,这就着实是蹊跷了。此时此刻,她略张了张嘴,那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张辅却被这声叹息给惊醒了,见王夫人正在拿帕子擦眼睛,他便软言宽慰道:“儿女上头的勾当乃是上天注定,夫人忧心也没用。二弟三弟都有两个儿子,这三个也都是好孩子,实在不行,到时候过继一个,那也是你的儿子。”
“老爷说的是。”王夫人忙放下红绡帕,眼睛却有些红,但仍是强笑道,“老爷这半辈子都是行善积德,怎会没有嫡亲子嗣。我不过是看着这三个孩子各有各的好处,心里有些感伤罢了。说实话,比起二叔和三叔家那几个儿女,他们的心性举止倒更强些。”
“婶娘在开封城,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可毕竟重规矩方圆讲礼仪章法,所以才调教了几个好孙儿。老二老三自幼没了爹娘拘管,我又长年领兵在外,他们自己都少人管教,哪里教得好晚辈?说起来我看着他们那奢侈的模样,就担心他们惹出什么祸事来。”
眼看丈夫恨铁不成钢地唠叨起了两个小叔子,王夫人本想提一提张越收到的那两份帖子,可权衡再三还是忍住了。杨士奇那边正是当红的阁臣,拜访一下也有利于前途;至于那大德绸缎庄,大约是小孩子家惦记江南绸缎好,于是带一些回去给长辈,没必要大惊小怪。
次日一大清早,三兄弟便分头出了门。要去打猎的张超身穿一件青绢箭袖,外头罩着大红猩猩毡披风,头上戴着紫貂皮暖帽,脚下蹬着鹿皮快靴,身上背一张雕漆柘木弓,显得英武神气。他跳上马后,便冲着张越和张赳嚷嚷道:“回来之后,我一定让你们尝尝我打来的猎物!”
瞧见张超带着人风驰电掣跑得没影了,张赳方才撇了撇嘴,扭头正要走,他忽然站住了,转过身对张越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先头的事情我如今知道错了,谢谢三哥的教诲。”
张越没料到这一遭,等到张赳上马车走了,他方才笑着抱了双手,心想小家伙虽说有时候可恶了些,究竟还有些真性情,不是那种无药可救的贵胄子弟。他只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有用这大巴掌教训弟弟的机会,这打人的时候,他的手也怪疼的。
虽说今日该当赴大德绸缎庄之约,张越却没有出门直奔地头,而是先去了一趟杜府。年初二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一趟,可那次杜桢正好受召入宫,他只好留下了节礼,更压根没敢提拜见师母的勾当——杜桢抛下妻女在浙东张偃,却在开封城教了他四年,他怎么想都有些心虚,于是今天就借着接到杨士奇帖子的机会又跑了来。
然而,仿佛是老天注定,他匆匆来到杜家的时候,却在大门口撞上了正要出门的杜夫人裘氏。这一回,他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拜见。然而,裘氏非但没有如他想象那般给他面色瞧,反而端着笑脸打量了他好一阵,然后方才和善地道了一番话。
“你来的倒是不凑巧,老爷出门拜客去了,正好不在家。加上先头你来却没遇上人的那一次,你倒是白跑了两趟。要是我上回一早知道,也好和你说道一声,这正月头七天,老爷有空的日子不多,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拜年的心意到了就行,晚几天也不打紧。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在京城,平常闲着的时候你也不妨常来,老爷不在还有我呢。”
张越虽觉着裘氏看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有些别的意味,却感到对方并不是惺惺作态,心下不禁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忙躬身答应了。眼看裘氏上了轿,四个轿夫抬轿并几个随从护送着渐渐远去,他方才回转身上了马,一时之间犯了踌躇。
那大德绸缎庄究竟该不该去?
连生和连虎瞧见裘氏和自家少爷亲切交谈的时候,那脸色都和苦瓜似的,这会儿方才有所缓转。哥俩跟着张越好几年,一看张越犹疑便猜出了为难之处,于是连生便策马靠近了些,低声提议道:“少爷,反正眼下时候还早,去一趟那儿也不耽误什么。再说,小的听说大德绸缎庄在江南遍地都是,最是有名,不如买几匹苏绸杭绸回去送老太太和各位太太。”
尽管只是个借口,但有时候人就是缺少一个借口,当下张越便笑着应了。主仆三人一路打马,按着帖子上的地图标记,顺顺当当到了地头。

第八十章 赴约

南京城的大德绸缎庄位于小校场附近,离国子监不多远,倒也是个繁华地段。和旁边的小店铺不同,它足足占了三间铺面,从外往里头看,但只见几个伙计殷勤地向顾客兜售绸缎布料,忙得不亦乐乎。进进出出的人很不少,有的是小康殷实之家的主人,有的是小富人家的管事,几乎个个手中都抱着一两匹绸子。
张越带着连生连虎一进门,立刻便有一个年轻的伙计一溜烟迎了上来。那伙计只是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脸上的七分笑容就化作了十分。他也不领着张越主仆三人往那人最多的地方挤,而是径直带到了一旁人较少的柜台前。
“公子爷,咱们的绸缎是整个江南最好的,买回去送给亲友最是体面。若是带给父母,这大团花缎又富贵又喜气;还有这小碎花缎,素淡中带着高雅,最是适合年轻媳妇;若是要考科举,这块缎子上是鹭鸶和芙蓉纹的,叫做‘一路荣华’,能讨个好口彩;若是家里头正好有人要从军,不妨便是这一匹,骏马、蜜蜂再配上猿猴,可不就是马上封侯……”
还没来得及道出来意,就听人絮絮叨叨介绍了这么好些,张越心中不觉好笑。只看那小伙计年纪不过十六七,说话的时候却有条有理滔滔不绝,他更感到这大德绸缎庄既会挑人又会做生意,于是笑眯眯等着人家说完,他才使眼色吩咐连生递上了帖子。
那伙计原本看着张越衣饰华贵,以为是大金主,这才介绍了几样最贵的绸缎,所以看见连生递上帖子,他面上呆了一呆,接过来打开之前,心中还有些不快。可打开来一瞧上头那几个字和落款,他顿时打叠起了一幅更恭敬的面孔。
“原来是张公子,大掌柜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了,早就吩咐下头人一到便请进来,请恕小的刚刚有眼无珠。”
他一面说一面毕恭毕敬地双手递还了帖子,旋即侧身在前头引路。掀开了侧面一层帘子,前头便是一条长廊,一回头见张越三人站在那里直打量,脸上都有讶色,他便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咱们这绸缎庄和别的临街店铺不同,内中的房子也都是咱家的产业,因此都打通了。大掌柜管着南京城和附近州县的十几家绸缎庄,这家就安在这里。”
走在后头的张越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眼下还是明初,商人纵使再有钱那也不过是商人,不会像后世那些大盐商那般可用钱影响一地,更不用说南京城这天子脚下了。士农工商,商者豪富却卑贱,达官显贵之家固然有家奴经营产业,自己却是几乎不碰这些勾当。所以,哪怕他曾经有心想什么金点子赚钱,屈于大势,又没有人手,于是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那弯弯曲曲的长廊走到尽头,前头便是一处厅堂,过了厅堂乃是一个小院,院子正中乃是一排三间房。那伙计来到正中那一间,隔着厚厚的帘子低声禀报了一声,旋即便束手退回来对张越笑道:“公子稍等,大掌柜这就出来相迎,小的告退了。”
张越微微一愣时,那伙计已经拔腿走出了老远,再转过头时,却只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从门内出来,笑容可掬地向他拱手行礼。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至少是自己三倍的老人,他也不好过于怠慢,略点了点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和大掌柜素昧平生,不知道下帖邀我有何意?”
“小的不过是一介微末商人,本不敢去请三少爷,不过是受人之托,不敢不为。”那老者面上的笑容愈发谦卑,随即竟是亲自打起了那房门口的帘子,深深弯下了腰,“今日邀请三少爷来的人正在里头恭候,还请三少爷移步一见……哦,还请两位贵仆在外稍候片刻。”
原就心中迟疑的张越乍听得要留下连生连虎在外头,心中顿时更加警惕,哪敢轻易踏进那间屋子,当下就晒然冷笑道:“我倒不知道真正要请我的人居然不出面,反倒是躲在人后头。再说,大掌柜非得拦着我这两个跟班,这就是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