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汪孚林听到小姐两个字,猛然想起金宝曾经提过的那位叶小姐,还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犹如提高了警惕,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来求见县尊,乃是为了我家的私事,叶小姐这话我不太明白。”
“小婢只是个传话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继续说道,“小姐说,老爷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县的本事强,还请汪小相公拉了老爷下水之后,千万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则……”
这否则两个字故意拖了个长音,再加上其他这若有所指的话,汪孚林登时只觉得后背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没道理啊,叶钧耀那完完全全就是个书呆子菜鸟县令,怎么女儿反倒比父亲还精明?
“否则小姐在府城手帕交遍地,别怪她在段府尊家的夫人和二位小姐面前说几句话。”丫鬟笑得连眉毛都是弯弯的,随即又补充道,“小姐还说,如果汪小相公答应,那么府衙那边的动静她可以帮忙打探一二,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还请汪小相公斟酌。”
这还真是威逼利诱,连引经据典都来了!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一本正经地说:“那还请姑娘回复叶小姐,我虽说年少浅薄,但至少做事很有底线,叶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只会帮助叶县尊赢得广大歙县父老乡亲的尊敬爱戴,绝对不会坑了他。至于打探消息之类的事,还请叶小姐小心为妙,最好不要再做。否则,万一段府尊是那种很忌讳妇人干政的人,到时候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那就弄巧成拙了。”
那丫鬟没想到竟会得到汪孚林这样一个回答,登时目瞪口呆。眼见得他笑眯眯拱了拱手还礼,就这么潇潇洒洒离去,她不禁一跺脚,慌忙去找自家小姐禀报。可是,当她一五一十原话复述了一遍之后,就只见自家小姐竟没有意料之内的嗔怒,反而若有所思笑了出来。
“机关算尽,反误卿卿……他这么说,我总算不用担心爹了。”
“小姐,可他后半截话说得那么气人……”
“他也没说错,段府尊还真的就是忌讳妇人干政的古板性子,他家里夫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个公子更是一个比一个道学,除了三节两寿,别人都去,我不好不去,否则,你看我去府城的时候,看到府衙就绕道走!本来就只是想诈一诈他,看他打什么鬼主意,没想到还被人识破了。”
第四十五章 赠君徽州府志
叶小姐轻轻皱了皱鼻子,又歪着头想了一想,最后指使丫鬟道:“派两个妥当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给汪小相公。对了,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说是爹送的。”
当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县学宫,再次把赵五爷悄悄带了进去见了刘会,转达了这一层意思之后,他又和他们就接下来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马家客栈。可他前脚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后脚秋枫便在外头敲门道;“小官人,叶县尊让人送书来了。”
送书?什么书?走的时候没听那位县尊提起啊!
汪孚林满头雾水,等两个家丁各自双手抱着一摞书进了院子,看样子还不是一本两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惊了。然而,从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书是叶县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嘱托一个字没有,甚至也没捎带什么手书字条解释一下。这会儿金宝也还没从县衙李师爷那儿下课回来,他也只能留下书,打赏了这两个家丁之后,就招呼了秋枫一起把书搬进了堂屋。解开外头包着的那一层油纸,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书名。
《徽州府志》。
秋枫这几天虽说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几处地方,但无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根本没办法从这些琐碎的行动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独只知道县尊对自家主人颇为看顾,只要投帖就会接见。此刻,他忍不住问道:“小官人,县尊送这《徽州府志》来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点,发现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编纂的,距离如今只过去了四年,他仔细思量了一阵,心里便有了计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不是县尊送的。”
“不是县尊?难道还会有人敢冒充县尊给小官人送书?”
“有人送书是好事,管他是谁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这些书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随即就拍了拍手说,“你若喜欢也尽管看。”
见汪孚林说着便径直往外走去,秋枫瞅了一眼这两大摞书,有些不以为然。又不是下科场时派得上用场的经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么好看的?
虽说近日东奔西走,对徽州府和歙县那些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多了不少了解,但这一套《徽州府志》对汪孚林来说,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为这个,他当即唤来掌柜,拜托其找个伙计去书坊问一声可有歙县志出售。不多时,那跑去买书的伙计就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小官人,书坊主人说,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几个版本,但歙县志本朝没编过,前朝似乎也没有。”
从古至今这么多年,居然歙县人都从来没编过歙县志?
汪孚林顿时无语了,随即明白别人单单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于是,他赏了那伙计十文钱,就把人打发了出去。等到金宝从县衙回来,他问过之后得知其今天压根没见过叶钧耀,更不要提送那套书的事,他心里就更加如同明镜似的。
不消说,送书的人一定是那位叶小姐!他只不过是透过丫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县千金倒好,转手就送了他这样一套书!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儿倒冰雪聪明,这难道叫做歹竹出好笋?咳,不能对叶县尊太苛刻,不是胆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这已经很难得了!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对金宝问道:“金宝,这几天你去李师爷那听讲,可还见过叶小姐?”
金宝老老实实地说:“叶小姐来过,但顶多就是在门外对叶公子说两句话,再也没露过面。”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对这位上司的女儿稍稍添了几分纯粹的好奇。只不过,他眼下需要理会的事情太多,这事儿也只不过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小石头,涟漪散尽就无痕无踪了。下午他没再出门,囫囵吞枣似的翻了几卷徽州府志,而另一边金宝在完成李师爷布置的功课,就连秋枫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论语集注,堂屋里恰是一片静悄悄。
而这样的静寂,最终被一个突然大力推开门的声音打破。
“双木!”
汪孚林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吴天保,他登时吃了一惊,连忙丢下手头的书,迎了上前:“舅舅,您怎么来了?难道二娘和小妹……”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想瞒人?上次大宗师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经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错过,你就不知道给我早送个信!”吴天保一如既往声若洪钟,见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叹了口气说,“只不过,我也不是单单为你进城,我这次也接了粮长。你不知道么?后日就是粮长谒县尊的日子。”
又是粮长!
汪孚林原本还以为舅舅是因为自己倒的霉,仔仔细细一问,他才知道,他母系吴家从前世代承袭了一个粮区的大粮长。而这些大明开国之初的乡间大族,如今要么彻底败落,根本负担不了粮长的开销;要么飞黄腾达,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如同吴家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数。
所以,一区大粮长佥派到自己头上,吴天保实在是躲不开,又或者厚脸皮推给别人。毕竟,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他这个世袭粮长是当定了。等汪二娘终于忍不住送信告诉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摊上了这一重役,外甥为此已经到城里活动了,吃了一惊的他自然慌忙往城里赶。
此时此刻,他见汪孚林久久无语,便双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双木,别担心,你家又不是世袭的一区大粮长,单单论田亩,也无论如何不至于非得要你爹顶,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闹开来,县尊总应该会为你做主的。舅舅这边你不用管,岩镇素来还算富庶,被点了粮长帮贴的两家都已经在凑银子,我那家里也还有些家底,还没到卖房子买地的地步,咬紧牙关忍一忍,这一年就过去了。”
第四十六章 新鲜出炉的代理县令
自己家和舅舅家居然摊上两区粮长,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郁闷,还是该气恼,只能暗自在心里把那小农意识的朱元璋给骂了个半死!从古到今,何尝有明朝这样不靠谱的收税方式?简直是前人坑后人,坑死人不赔命!
可如今是皇权社会,他也只能腹诽骂两声,嘴上又反过来安慰吴天保,又留其在马家客栈同住。然而,吴天保说是在府城堂兄家暂住,得知他在这马家客栈已经盘桓了七八天,临走时却硬是留下了五两银子给他,道是钱多不压身。
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心理,汪孚林没有对舅舅说明那些弯弯绕绕的关节,亲自将其送出了马家客栈之后,他回转堂屋之后,便开始继续翻《徽州府志》。
这一夜,堂屋里三个人都没睡好。汪孚林挑灯夜战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脑子里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数据;金宝在思量自己能够帮家里做点什么,努力地攥紧了小拳头;秋枫则在想着一张卖身契不但断送了自由,还断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够有机会接触书本,将来又该怎么办?
于是,当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时候,每个人眼睛里都是血丝密布,显然真正入睡的时间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区粮长齐集谒见县尊的日子。可这一天早堂,叶钧耀却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风声说,自己偶感风寒,病了不能理事。这即将步入六月的大夏天里怎么感染的风寒,县衙中那些属官吏役全都心里有数。尤其是户房司吏赵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对党羽说,县尊这是心虚不敢见人。用他的话说,堂堂一县之主,竟是连一个自己还算看好的生员都保不住,都没法免除其家中的粮长之役,这县令当得着实是太窝囊了。
而司吏当到他赵思成这份上,轻轻松松就辖制了县尊,怎不得意?
县令不管事,总得要有个人署理。论品级自然是该方县丞顶上,可知县官廨中的叶县尊却捎带出来一句话,请县学教谕冯师爷来暂时署理,把粮长谒见这档子事接过去。这本来绝不合规矩,但叶县尊却掣出了一个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县主司赴京朝请时,绩溪县曾经由县学教谕杨师爷来署理县令!
可是,冯师爷之前为了汪孚林家中佥派粮长的事情去和县令商谈,明显站在汪孚林这一边,这事儿六房胥吏无人不知,因此赵思成哪会让县尊这招得逞,一得知县尊属意于冯师爷接手,他就立刻跑去县丞廨求见方县丞。
歙县是徽州府首县,故而县丞、主簿一应俱全。然而,明朝初年,这些僚佐还有发挥能力的地方,现在就是犹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似的给个缺,实权却一分也无,不止他们,就连典史也远不如当年风光。所以,方县丞作为监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县熬油似的当了两年多县丞,却是好处基本没有,出门基本靠走,家里就他和老仆两人,妻儿在淳安老家守着几亩地,别说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饭就连点荤腥都没有,竟比下头六房里头最不起眼的书办还惨!
县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县两大杂佐官的官舍,赫然位于整个歙县衙门最最边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筑,都只有一进院子。当赵思成进屋之后,只觉得这里比自己的吏舍还要寒酸。往日他这样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县丞这种最没前途的官,这竟还是他就任司吏后第一次登门,因今天事急来不及,只带了一盒糕饼,看到那老仆接了礼物进去喜上眉梢的样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戏。
因此,他破天荒给方县丞做了个长揖,等到落座之后更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县尊既然病了,按理临时署理一两天的,怎么也该是二尹,怎能让学官越俎代庖?绩溪县是因为地方小,根本就没有县丞和主簿,这才不得已让县学教谕杨师爷署理,县尊这是糊涂了!府城县城不过是一墙之隔,要真的传到段府尊耳朵里那像什么?二尹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才对。”
方县丞还是第一次打人口中听到这一声二尹的敬称,一时有些飘飘然。可他更知道自己这县丞也就是放着好看而已,打太极似的轻易不接话茬。赵思成知道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因此陪着打了一会哈哈,便突然抛出了一个诱饵。
“而且,这粮长上任,就和里长上任一样,乃是大事。谒见县尊的时候,照例要上供的。叶县尊家境殷实,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见方县丞脸上神情渐渐变了,但还是不肯松口,赵思成不得不拿出杀手锏,“再说,这夏税一事何等要紧,若是县尊因为这一病耽误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后,把事情给办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县丞登时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盯着赵思成,好半晌才声音干涩地说道:“你可别骗我,大明何尝有过这样的规矩!”
赵思成知道方县丞是监生出身,他干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再说了,二尹这一任快满了吧?大不了就任满回乡,只要不是两手空空,家里妻儿也能高兴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进一步,岂不是天大的欢喜?想来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
方县丞知道赵思成背后有人,脸色变幻个不停,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道:“那好,我去试试,冯师爷那我去说,只要他放弃,这署理我就干了!”
果然,方县丞亲自跑了一趟歙县学宫,等他回来时,便带来了冯师爷声称不懂实务,不敢署理县令的消息。这下子赵思成如释重负,鼓动六房其他胥吏齐齐提请闹腾了一阵,不多时知县官廨那边就传来了回应——叶县尊妥协了,交由方县丞暂署县令!
这下子,赵思成才算是彻底放心,当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兴兴喝起了小酒。叶钧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两摊派公费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
第四十七章 我就是赖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却是这些天里歙县衙门最热闹的一次。廊下早起等着早堂的除了吴主簿和罗典史,以及众多的六房胥吏书办和三班衙役之外,还有十几个衣衫各异的老老少少,这便是刚刚佥派的各区粮长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区粮长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缙绅,哪个知县也不敢这么大喇喇地让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经离那样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百多年,大多数粮长的脸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凄凄惨惨戚戚的倒是不少。
当了粮长,那简直是倾家荡产!幸好现如今不是一辈子,而是一年,否则干脆上吊得了!
当然,也有几个人镇定自若,显然别有所图。和有些人把粮长当成是要命的勾当相比,他们却视之为香饽饽,这就是靠着粮长的名义横行的乡间一霸了。相形之下,吴天保人站在那里,眼睛却在左顾右盼,着实心不在焉。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远在汉口赶不过来,汪孚林身为其子,今天也是必须到场!哪怕当庭抗争,那也得人来才行!
“升堂了!”
里头这扯开喉咙的声音传来,吴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后一次往外头仪门看时,终于发现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的他赶紧打起精神,不再东张西望,目不斜视地随着其他人一块入内。由于消息不够灵通,从前又没亲眼见过县尊,他甚至没注意到今日升堂的不是叶县尊,而是换成了方县丞。
他没发现,大多数粮长也没发现,却有少数人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变化,包括把知县官廨后门当成自家后门走的汪孚林。
所以,粮长们一个个行礼拜见的时候,唯独位列最后的汪孚林身为秀才,行的是揖礼。虽说这举动显得很扎眼,可方县丞底气不太足,干脆避过了目光,不去看末尾这小秀才,端着架子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正当第一次训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叶钧耀那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感觉,说得无比起劲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个无比煞风景的声音。
“敢问方二尹,我歙县人户众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么时候需要佥派生员之父为粮长了?”
汪孚林踩着点才到,又站在最后头,除却一直在关注他的吴天保之外,大多数粮长都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会儿他们纷纷回头,当发现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个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时起了一阵骚动。还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刚刚的称呼,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个坐在县令之位上发号施令的人并不是县尊,而只是本县县丞么?
从明伦堂和新安门两次事件来看,赵思成认为汪孚林只是个有点小才,做事冲动的愣头青,他早就料到今天这小秀才定会当众发难,因此便对主位上有些准备不足的方县丞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须知当年太祖爷爷定下官员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从来就是杂泛差役,而不是里甲正役!而历代以来,每次都有相应的旨意,比如说,正统年间,英宗爷爷下旨意说,令在京文武官员之家,除里甲正役外,其余一应杂泛差役俱免。”
他一边说一边用嘲讽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在京文武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生员?里甲正役是惟正之供,这正是太祖爷爷当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须当差,这就是祖制,是规矩!”
当初汪秋就曾经在自己面前这么忽悠过,吴里长也同样这么转述过,可现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吴下阿蒙了。别说他刚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连日以来又接触到了各种陈规陋矩,他还特意去书肆翻过《大明会典》当中的相应条文,又向刘会以及赵五爷讨教了许多。
所谓的里甲正役,指的是征收税粮,以及根据上头的摊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应付官府摊派的种种公费,说到底赋役不分家,这种里甲正役和赋税差不多一个理儿。至于杂泛差役,这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当差,比如什么河工、驿夫、门子、膳夫、马夫之类的差遣,弘治以后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绅之家免役是只免后者,不免前者,但实际的操作上,大多数情况是,只要有个秀才功名,什么差役都免,而且还能同时让其他两个至亲男丁优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税一样,说是一个秀才只免两石的赋税,其实大多却是无论名下有多少亩地,全都一文大钱不交。不止歙县,天下各处都这么干,否则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阶徐阁老怎会家里有那么多地?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就是想要免税的百姓蜂拥投献过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规定的免税额度,别说一个徐阁老不够,一百个填进去都恐怕不够。可这种不成文的制度就是这么神奇,徐阁老照样一文钱也不交。于是,所在州县额定的税赋,就都分摊到小民头上了!
当然,徐阁老一倒台,这些地加上他的儿子,就一块倒霉了。这是清算,和陈规陋矩无关。所以,这就是虽违反祖制,但也同样没人敢去触犯的陈规陋矩!
见汪孚林没说话,赵思成还以为他被自己这番话给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说:“太祖爷爷和成祖爷爷的时候,都曾经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因为家中承担里甲正役,放弃学业回家,等到里甲正役服完,这才重回国子监,一时传为佳话,现如今汪小相公却借着功名要免除里甲正役,这岂是读书人应有的样子?更何况,我徽州府六县,生员之家为粮长的旧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赵司吏,劳烦停一停。”汪孚林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个越说越起劲的家伙,微微笑道,“你说得不累,我听着也累了。我刚刚说的话,似乎你只听了半截,你听好,我说的是,正因为本县豪富之家众多,我这个生员家里不过百多亩地,家父怎么就会被佥派为粮长了?前提是在于本县豪富之家多,所以怎么都轮不到家父出任一区粮长,而不是我身为生员,家里就不肯当粮长,这个前提请你先听清楚。”
见赵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着这功夫,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中虽然有一百三十多亩地,但我今年十四,养子金宝年方八岁,全都未满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亲行商在外,也就是说,我家中虽有田亩,却只有一丁,如果这样的条件也够大粮长,咱们歙县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户了!而赵司吏家里,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亩,在歙县城中有铺面三间,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内,从来都没有被佥派过粮长,我没有弄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