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都认出了张泰徵,张泰徵又怎会不记得这两个当初和自己同桌吃过饭的童子?他刚刚得到昨晚的那个消息,因此方才到万松书院来,此刻碰到这两个许二老爷口中的新晋童生,而汪孚林却不在,眼神一闪便计上心头,当即笑吟吟地随着其他学生一并拱手行礼,这才冲着金宝和秋枫笑道:“听说汪贤弟昨晚到浮香坊上赴陈老爷的邀约,却因故落水?看你二人既然到万松书院来,想来他应该平安无事,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金宝登时愣住了。他虽然性格淳朴,但这并不意味着迟钝,毕竟,能够过目不忘甚至过耳不忘的记性,以及强大的理解能力摆在那儿。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泰徵这话很不对劲,因此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张公子从哪听到我爹是因故落水?那浮香坊上的头牌柳如钰色诱我爹不成便推他落水,此事有很多人听到他呼救,很多人看到朱主事的人把他从水里救上来,怎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
秋枫比金宝的反应还要更快些,可正在琢磨该怎么说,金宝就直截了当开炮了,他登时心头一乐。瞥见张泰徵的脸色仿佛黑了一下,他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宝哥说得没错,不知道张公子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说法?我二人今日随二位先生出来,还是小官人一再催促,再加上早已和二位先生约好,不能爽约,他如今因为感染风寒正卧床静养,哪里是平安无事。只希望官府能够明断是非,还小官人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张泰徵左右那十几个万松书院学生全都用吃惊的目光看了过来。有不明所以思量这俩孩子谁家的;但也有脑袋活络反应快的,已经分辨出了其中端倪。刹那之间没人随便乱插话,甚至还有跟屁虫在悄悄打量刚刚被众星拱月的张泰徵如何反应。
张泰徵出身豪门又有个好爹,因此哪怕只是到万松书院访友也得到了众星拱月的待遇,应该不会被俩孩子问得噎住吧?
当初西泠桥畔吃饭的时候,金宝和秋枫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几乎从头到尾没插过嘴,张泰徵自然而然以为那不过是汪孚林养在身边刷名声的,此刻陡然遭到预料之外的凌厉反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再次大错特错了。他掩饰住了自己的狼狈,歉意地笑道:“我确实只是道听途说,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先去探望汪贤弟。只没想到那柳如钰在杭州成名也不是一两日了,怎至于如此?”
他知道万松书院中也应该有柳美人的入幕之宾,此刻故意挑拨了一句。果然,顷刻之间就有人冷哼道:“柳姑娘成名又非一日两日,寻常人要见一面都不可得,怎会干出推人下水之事,更不要说色诱了!”
“按照这位相公的话,区区一个人尽可夫心如蛇蝎的欢场女子,反而比北新关朱主事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更可信?”
秋枫拦住金宝,上前一步大声反问了一句。而这一次还不等那人再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身边那些老夫子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蔡云峰,你住口!往日那些关于你流连青楼楚馆的风言风语,书院之中也不是没人议论过,念在你读书还算勤勉,也就既往不咎了,可你刚刚说的这叫什么鬼话?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好好反省,若是再如此信口开河,老夫便要对山长言明,革了你出去!”
这凌厉之极的一番话显然是那个蔡云峰出言讽刺之前,完全没料到的。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一眼金宝和秋枫,却是不敢申辩,长揖行礼后就慌忙狼狈而走。尽管书院又不是府学县学,更不能革除功名,可要是传出去被万松书院革除,那科考他就甭想通过,乡试更不要想参加。为了一个青楼头牌却葬送自己的前途,谁会这么脑残?
此时此刻,最最惊喜的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柯先生与有荣焉地揪着胡子说:“孺子可教!”
方先生则是瞥了一眼面色尴尬的张泰徵,轻声说道:“张泰徵已经小看过一次孚林,现在又小看了金宝和秋枫。到底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比不上他父亲的隐忍!”


第三零一章 四面开花皆得胜
汪孚林刚刚躲懒,不想出去应付那个被人送来跪地赔罪的柳如钰,接下来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让人无奈的事实。那就是汪二娘汪小妹轮流在床前看护,硬是不许他起来。可怜他就是昨晚小小受凉,两碗姜汤一灌,再出了一身透汗,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午饭晚饭都只有清粥小菜,嘴巴都淡出了鸟来。然而,叶明月连同他家里两个妹妹又是搬出医嘱,又是搬出身体为重的口号,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偏偏小北那丫头竟然还好意思笑话他!
至于此前跟随汪孚林去浮香坊的那些镖师,则是一个个全都自责得很。虽说汪孚林自己跳下水之后,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立刻跟着下水捞人了,可终究救起人的却是朱擢的奶哥哥,所以今天早上汪孚林一被送回来,他们就苦着脸来赔罪,请求扣工钱。为了这事,叶明月私底下又嘲笑了他一番,还是汪二娘出面,勉励了他们之后,又慷慨地表示工钱不扣,日后注意就行了。这样豁达的东家,自然而然让每一个人为之感恩戴德,这当然就是题外话了。
晚饭之后,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的汪孚林正想着金宝和秋枫怎么还没回来,外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不消一会儿,金宝和秋枫就一前一后进了屋子。秋枫没等金宝开口就抢着说道:“小官人,我和宝哥今天去万松书院,碰到那个张泰徵了!他竟然当面说什么小官人因故落水的鬼话,结果被宝哥顶得狼狈不堪,后来很快就狼狈走了。”
“我就只说了一句而已。”金宝有些小声地辩解道,“那位张公子不得不走,那是被秋枫你挤兑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也说,你那时候顶的那句太刻薄了。”
“哦?”
汪孚林本来就躺得已经快发霉了,这会儿听到张泰徵竟然跑去了万松书院,还和自家两个小家伙碰上了,而且听他们说的情形,张泰徵仿佛还在言语交锋上落了下风,他登时大感兴趣,赶紧一掀被子,继而在汪二娘那嗔怒埋怨的目光下,他不敢下床,只好就这么坐在床沿边上,饶有兴致地追问了起来。等到从金宝和秋枫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听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登时哈哈大笑。
“好,好,经此一事,谁还不知道咱们家里全都是厉害人!”
他这话一出,金宝顿时觉得大为不好意思,秋枫却感到自己不是个单纯吃闲饭的陪读,心里大为高兴。汪小妹听不大明白,直到汪二娘大费唇舌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才喜滋滋地说道:“今天二姐也很威风呢,那个害得哥哥落水的柳如钰找上门来要赔罪,被二姐派人押去钱塘县衙了!”
金宝和秋枫那时候已经走了,不曾想还有这事,等汪孚林笑着解说了一下,他们方才意识到他刚刚为何说家里全都是厉害人。汪二娘被金宝和秋枫那崇拜的目光看得脸色有些发红,却遮掩似的冷哼一声道:“谁让那些人当咱们好欺负?好了好了,你们也赶紧回房去,哥还要休息。”
“我说二娘,你行行好,我今天实在是休息得已经够了。”汪孚林双手合十做了个讨饶的姿势,无可奈何地说,“下次我答应你再不冒险,这总行了吧?”
“哼,说一套做一套,上次要不是明月姐姐说,我们还不知道你在杭州北新关做了那样老大的事情。”汪二娘哪里肯听兄长的鬼话,直接把金宝和秋枫都赶到外头去吃晚饭,这才把汪孚林重新推下躺着,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你今天好好歇着,否则明天我就继续让你在床上躺一天!你别忘了金宝和秋枫也对外头说你正在养病,你早早在人前露面的话,岂不是给人落下话柄?”
这小丫头怎么一下子也变得如此精明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无可奈何的汪孚林只能像头猪似的继续睡。这一天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觉,乃至于第二天公鸡还未打鸣,他就已经醒了过来。蹑手蹑脚下床披衣,见上夜的阿衡没醒,他穿戴好之后就蹑手蹑脚往外走去。才刚拨开门闩,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衡的声音。
“小官人你到哪去?”
要不要耳朵这么灵敏啊?
汪孚林无奈回头一看,见阿衡已经坐了起来,他连忙低声吩咐道:“你继续睡,我实在没法在床上呆了,就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阿衡盯着这位少主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争辩,依言躺下。可听到人长舒一口气开门出去的声音,她仍是觉得心中好笑。真要比心眼,一万个汪二娘也未必比得上汪孚林,可还不是因为他不忍心妹妹担心,昨天方才勉强在床上捱了一整天?要说汪家也真奇怪,几个小的在家里撑门面,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父母却居然都能放心地呆在外地不回来。
这会儿大约只是寅正二刻,也就是四点半左右,客栈之中也就只有前头店堂和厨房隐隐有些动静,后头客人谁都没起得这么早。汪孚林平日里就算准时起床,那也得是卯时过后了,这会儿见四周围的屋子全都没动静,而自己因为一整天的所谓卧床而浑身僵硬,索性就在院子中央练起了剑。尽管此刻手里没有家伙,可何心隐传授的步法以及剑招他都深深记在心里,这会儿用手比划一个剑势,却也能耍得开。
足足练了两刻钟,中间鸡鸣声,钟鼓声,渐次响起,不少屋子里也已经有了动静。出了一身透汗的他回转屋子,却发现阿衡已经不在了,却已经有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撂在衣架上,不消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官人,我去要了些热水来,您擦身过后换一身吧,别再着凉。我去看看二位姑娘可起了。”
汪孚林回头时,只看到阿衡放下手中铜盆,人已经匆匆出去,还带上了门。他试了试那铜盆的水温,觉得正好,赶紧擦洗之后换了一套衣裳。这一身透汗一出,仿佛那最后一丝病气此时此刻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神清气爽。然而,这一天叶明月和小北约好了要去史家拜访张泰徵那两位表妹,他毕竟不好随便在人前露面,少不得和金宝秋枫一起,听方先生和柯先生就杭州当地一些优秀生员的时文进行评点。
尽管这应该是极其枯燥的,但在两位先生的妙语连珠评点下,倒也并不算难捱,可接下来的破题接龙,那就大费周折了。这种远比脑筋急转弯更加考验各种综合能力,又不能犯上,又不能犯下,他在冥思苦想之中须臾就忘了时间,直到外间传来了小北那招牌的嚷嚷声。
“竟然把人给说服了!姐你真的是太厉害了,史桂芳那么古板的大儒,他居然同意让女儿和咱们一块做生意!”
汪孚林差点想站起身出去问是怎么回事,总算还想起先对方先生和柯先生赔笑告个罪。这时候,柯先生却笑吟吟站起身来:“这样吧,大家都休息一下!”
见柯先生第一个出门去了,分明也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汪孚林不禁哑然失笑,赶紧跟了出去。院子里,小北见人全都出来了,顿时眉开眼笑,赶紧将今天去史家的经过娓娓道来。
尽管两浙盐运使的重要性比不上两淮盐运使,史桂芳这样的大儒担任这样的职司,最初也让人跌破眼镜,但史桂芳上任以来秉公无私,却也赢得了不少赞誉,盐商们哪怕知道他油盐不进,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他本来不想妻女随任,可妻子张氏很知道江南某些混蛋习气,哪怕丈夫立身持正,她仍然放着老家那偌大的宅子不住,硬是带着两个女儿跟了过来。
这次娘家的侄儿张泰徵过来,张氏故意放任张泰徵带着她们去游湖,心里其实动了联姻之意。毕竟张家乃是晋商豪门,张四维又很可能起复,张泰徵身为长子,不但能够继承偌大的家业,而且读书有成,将来十有八九能中进士。结果两个女儿回来,史桂芳却对她大发了一顿脾气,硬梆梆撂下一句话,道是齐大非偶,把她噎了个半死。因此,这一天听说之前游湖结识的两位小姐登门来见两个女儿,她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真是的,人家千金大老远从徽州都能到杭州来游玩,我家三娘四娘跟着表兄去游一次西湖,老爷就发这么大火!”
“哪家千金从徽州到杭州来游玩?”
张氏看到史桂芳陡然之间推门进来,登时大吃一惊。她有些讪讪的站起身,等看到史桂芳满面阴霾地瞪着自己,她只能赶紧祸水东引,将歙县令叶家两位小姐来拜访女儿们的事情说了。下一刻,她就只见史桂芳扭头就走,长舒一口气后,她立刻又提心吊胆追了出去。
虽说人家官卑职小,可又不相统属,老爷千万别把人家女儿当自己女儿那般训,万一闹出事情来,可就着实麻烦大了!


第三零二章 初会排毒散
对于年轻俊逸,家境优越,而且又诗文无不精通的表哥张泰徵,他的两个表妹,也就是史家两位小姐,因为母亲都那样暗示了,她们心中当然不可能没有想法。按照年龄来说,长姊史元春自然更有希望,妹妹史鉴春对表哥只是纯粹的崇拜。可一趟西湖游下来,到西泠桥畔的那家林记小馆吃过饭后,她们对于张泰徵那完美无缺的印象就比之前差了很多。
她们又不是轻浮的女孩子,出身,针黹之外,书也没少读,人情世故也懂,明明是表哥下的邀约,吃到最后却是自己先匆匆跑路,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张泰徵和许二老爷在船上谈话的时候,她们便差了个丫头去打探,尽管具体情形不知道,可表哥在那位年纪不过十四五的汪小官人面前铩羽而归,而且似乎被人算计了,她们还是觉察到了。再加上叶明月给她们留下了无所不知的形象,那边帖子一送过来,她们立刻就磨着母亲答应了。
此时此刻,听到叶明月将林记小馆那对店主夫妻的窘境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姐妹俩全都醒悟到陈老爷想营业的那是什么去处,登时气红了脸。今年刚刚十四岁的史鉴春更是眉头倒竖,怒声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西湖边上少了一家好吃的馆子,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怎么能……怎么能开那种腌臜地方!”
“妹妹。”史元春一口叫住了妹妹,见她还是气鼓鼓的,她方才笑道,“不过,那位汪小官人还真是想得出来,明明是表哥带他去的地方,他竟然主动管闲事,还把表哥和那位许二老爷一块给捎带上了。”
“我爹对他的评价向来就是急公好义。”叶明月眼睛也不眨,直接说了一句瞎话,这才目视小北。
“结果倒好,那天林老爹来客栈找他,去了府衙把契书办好,当天晚上陈老爷就邀了他去浮香坊,结果那个见鬼的头牌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照顾到两位史家小姐可不像自己二人那样老在外头乱跑,色诱下药这种细节,小北就不说了,将汪二娘亲自出面把人捆了送去衙门的事一说,见史家姊妹全都是一脸赞同,她方才继续说道,“不过虽说那个陈老爷不至于再逼林老爹卖地,可毕竟是地在三个人手里,就怕张公子和许二老爷……”
“许二老爷是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儿子,许家九小姐和我们也算是手帕交,所以我们今天来,也是想请二位史小姐和张公子说一说。对了,这是地契。”
叶明月接上小北的话,继而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地契,递给了史元春。见她接过去之后,和史鉴春凑在一块看,她便对小北笑了笑。果然,看完地契内容之后,这位史家大小姐立刻答应道:“回头我就和表哥说,让他把东西留在我这儿。横竖还不到二十两,我们姊妹拿体己还给他就行了!”
“姐姐说的是!”史鉴春也连连点头,心里对之前还非常崇拜的表哥那就更加有些不满了。这分明是你带着人家汪小官人去的,那边店主夫妻的窘境也是你告诉人家的,只不过区区五十两银子的小事,怎就还要汪孚林起头来帮忙?
虽说那次在林记小馆中一同吃过饭,隐约能够感觉到史家姊妹俩的性格,可叶明月本来答应汪孚林来当说客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她们俩不好说话。此刻,发现史元春和史鉴春竟是这样爽利而天真侠义的性子,她觉得接下来就不能只用机心,否则也太对不起人家的信任。
“你们既是这么说,那我和妹妹这趟就来对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们商量。林记小馆既然改名为楼外楼,只是纯粹的平房,倒也无所谓,但那店堂实在是太小。林家夫妻俩的手艺,我们都是吃过的,何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凑一点私房钱,也不用多,几十两就够了,让他们把店面稍稍翻修一下,然后置办一些原木桌椅,帮他们稍稍宣扬两句,那西林桥畔的好市口,又不用担心人捣乱,他们如此好手艺,生意一定会好的。”
见史家姊妹对此全都有些错愕,叶明月这才接着说道:“我知道,史运使乃是饱学鸿儒,史家更是几代,对于商贾之事恐怕有顾虑,但这楼外楼只是小生意,帮衬的意味居多,另外就是,免得那陈老爷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届时林家夫妇把地也卖了,店又开不下去,五十两银子终究坐吃山空。当然,我不妨对两位妹妹说句实话,别看汪小官人年轻,在徽州却是以慧眼识珠出名的,至少我们凑的本钱亏不了。”
史鉴春听着听着,冷不丁问道:“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投?”
小北见叶明月踌躇不语,她便插嘴说道:“他给张公子和许二老爷出的主意,不太好意思掺和,便对姐姐和我提了提。姐姐觉得一来能帮人,二来还能给我们自己积攒几个体己钱,就想问问你们是否愿意……”
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好一个如意算盘,我史家的闺秀,还不到需要靠这种小馆来赚钱的地步!”
门外竟然有人偷听?
刹那之间,别说叶明月和小北双双吃了一惊,就连史元春和史鉴春姊妹也都大为意外。等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姊妹两个慌忙起身垂手唤道:“爹。”
竟然是史桂芳本人?这位被耿定向称为排毒散,正气到有些迂腐的两浙盐运使,怎么会挑在这种分明该是正在前衙的时间回到了后院?
叶明月虽说始料不及,但还是款款转身,用无可挑剔的态度敛衽行礼道:“见过史运使。”她既然行礼,小北也跟着屈膝,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史桂芳本以为自己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上来,刚刚蛊惑女儿的这两位必定会窘迫万分,慌忙告退离去,却没想到她们竟是如此镇定自若,心头的七分怒气顿时稍减两分。本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听壁角的,奈何刚到门口就听她们提到什么腌臜地方之类的事,顿时疑云大起,于是有意站了一站,直到说起什么开馆子之类的事,这才耐不住闯了进来。此时此刻,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小姐,老夫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莫非还有异议?”
若是史桂芳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赶人,叶明月自然不会继续纠缠,可此刻史桂芳竟然如此反问,她顿时意识到还有机会。她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史运使刚刚说,史家闺秀不至于要靠区区一家小馆子来赚钱,那么我也大胆实话实说。叶家虽不算什么顶尖的,但在宁波府也有少许微名,家业丰厚,并不用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子考虑生计问题。但如今放眼天下,大多数人家都是农商并重,哪怕是闺阁女子,也总要懂得一些东西。”
见史桂芳并未反驳,叶明月心中稍定。想来那位张夫人出自晋商张家,哪怕不是主支而是旁支,史桂芳总不至于对经商排斥到如此地步,更何况,史桂芳自己现在当的官,便少不了要和盐商打交道。于是,趁着对方沉默的功夫,她微微一笑,又继续往下说。
“那家林记小馆,是汪小官人给改的名字叫楼外楼,出典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至于这一式三份的地契,也是他和张公子以及许二老爷打赌,为这家小馆题了一副对联,名曰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这才让张公子和许二老爷为之心服,不得不出了银子。”叶明月不动声色给张泰徵上了一剂眼药,又发现史桂芳仿佛在细细沉吟自己这番话中透露的信息,她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更何况,我和妹妹不是杭州人,转瞬就要离开,能给那位店主多少支持,根本说不上来,而史运使却刚刚上任不久,若是两位史小姐能够出手相助,至少这两三年之中,楼外楼定然能够安安稳稳开下去。日后若是成功,有了相应的名气,史运使离任,他们也不用担心。若是不成功,我们所费则有限。用我们手上可有可无的一点钱,却能够让人过上靠勤劳双手谋得温饱甚至致富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叶明月既然意识到史桂芳反对的是让两个女儿去赚钱,那么她就绕过这一点,只提助人。而在谈到助人之前,她更是先用汪孚林那店招和对子这种风雅事物来勾一下史桂芳的胃口。果然,下一刻,史桂芳还没开口,父亲现身之后就一直不敢吭声的史家姊妹终于齐齐上前了一步。
“爹,那家店的店主夫妻人都不错,若是爹不愿意我们出资,那我们就借钱给他好了!”史鉴春快人快语,直到后进屋却一直没做声的母亲张氏横了她一眼,她才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