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作者:高阳
高阳1922~1992
本名许晏骈,字雁冰。史鱼、高阳是笔名。1922年3月15日生于杭州。许氏为钱塘望族,自清雍正直至清末,共出过三位翰林、四位举人,是书香世家。
高阳于1946年随军来台,曾任中华日报主笔、总主笔,中央日报主笔等。
高阳写作生涯始于1951年,1962年发表第一部历史小说《李娃》于联合报,一鸣惊人。《胡雪岩》及《慈禧前传》确立他当代首席历史小说家的地位,对《红楼梦》的研究亦成一家之言,读者遍及全球华人世界。
高阳于1992年6月6日病逝。
水龙吟第一册
福寿全归—一
福寿全归—二
福寿全归—三
福寿全归—四
白云深处—一
白云深处—二
福寿全归—一
嘉庆四年——宫中的”时宪书”是乾隆六十四年,正月初一。
在养心殿西暖阁的勤政亲贤殿,太上皇帝盘腿坐在铺着黄缎垫子的宝座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低,而且模糊不清,只看出他念得很急,因为干瘪的嘴唇,飞快地在翕动。
突然间,太上皇睁开眼睛,依然精光四射;他大声问道:”叫甚么名字?”
东侧西向而坐的嗣皇帝,愕然不知所对;但跪在西侧的文华殿大学士一等忠襄公和珅,应声答道:”高天德、苟文明。”
太上皇仍旧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好久才停;张目问道:”川楚用兵以来,部库、内库拨发的军费,一共多少?”
“两千三百多万。”
太上皇点点头,转过脸来望着皇帝,这是问他有无话说的表示;同时和珅也抛过来一个催促的眼色,皇帝便开口了。
“明年恭届皇阿玛九旬万万寿大喜,昔天同庆,旷古所无;庆典宜乎早日筹备,请降勅旨,以便宣诏。”
太上皇沈吟未答,和珅便即说道:”这是皇上的一片孝心,请太上皇俯允所请。”
“你说’旷古所无’,倒也是实情。”太上皇看着东面说:”不过,福泽不在年寿,梁武帝八十六岁饿死台城,高龄反为后人耻笑。只要川楚奏捷,百姓不遭匪祸,我就很高兴了,不在乎举行繁文缛节的庆典。”
“川楚教匪,首恶的齐二寡妇、王三槐都已伏诛;仰赖圣谟,在皇阿玛期颐万万寿之前,一定早已肃清,大举祝嘏,正得其时。”
太上皇微微颔首,转脸问和珅:”你刚才说军费的支出是多少?”
“一共两千三百多万。”
“我记得平定大金川,军费报销至七千多万,如今教匪蔓延四川、湖北、陕西三省,如能克竟全功,就再用两千多万,亦不为多。如果统兵大员,尚有天良,为博我九十生日能开怀一笑,格外用命,早奏肃清的捷报,则明年举行庆典,不失为激励之举,倒也不妨。”太上皇略停一下又说:”你不妨把我的这番意思,密谕勒保、宜绵、景安、泰承恩、额勒登保、明亮、德楞泰等人知道。”
“是。”
太上皇点点头,慢慢地将双眼合上;皇帝与和珅对看了一眼,静悄悄地”跪安”退出,以便让住在养心后殿之西”燕喜堂”的汪惇妃来伺候太上皇歇中觉。
从养心殿退出来的皇帝,不是到天子正寝的干清宫,而是回归东六宫之前,在奉先殿与斋宫之间的毓庆宫。此宫在康熙年间为太子允礽所建,亦就是所谓”青宫”;乾隆六十年夏天,特命重新修葺,到了九月初三,太上皇召集皇子、皇孙及王公大臣宣谕,他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就遵照先帝所定立储”密建”法,选定皇十五子嘉亲王继承皇位,书名藏于正大光明殿匾额之后。如今临御六十年,寿至八十有五,决定归政,立嘉亲王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为嗣皇帝嘉庆元年。嗣皇帝亦随即以皇太子的身位,由文华殿后,皇子所居的”南三所”移居毓庆宫。
“跟皇上回,和中堂到了。”
和珅是特地宣召来的,皇帝在他的书斋”味余书屋”接见,”致斋,”他一直脱略君臣之分,像朋友似地叫和珅的别号,”坐,坐!”
“谢皇上赏坐。”和珅双膝稍屈,请了个安;然后在一张红木小凳上坐下。
“今天太上皇在念甚么?你奏对的那六个字,又是甚么意思?”
“喔,”和珅答道:”太上皇精通密宗,西域高僧曾经进讲过一种密咒;一念此咒,恶人虽在数千里外,亦会无疾而死,或者得奇祸。奴才听太上皇念这个咒,知道要咒的是教匪余孽中最凶悍的头目,所以拿高天德、苟文明这两个名字回奏。”
皇帝悚然心惊,暗地里思量,和珅当然也会这种密咒,如果他有不轨之心,随时可置自己于死地。不过转念又想,这也是”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再说,他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因而心里释然了。
“还有件事,我要问你,川楚军费已经拨过五千多万,今天太上皇提到,你怎么把数目缩减了一半呢?”
“奴才是怕说了实话,太上皇心里不痛快,不愿意行九十万万寿的庆典,岂非辜负了皇上的孝心?”
“可是,你上个月已跟太上皇回奏过五千多万,如今数目不符,不怕太上皇驳你?”
“不会。太上皇八十岁以前的事,记得很清楚;过了八十,记性就不行了。”
皇帝想说:怪不得大家都在蒙骗太上皇。但话到口边,硬生生将它咽住了,笑一笑说:”今天大年初一,你赶紧回去过年吧!明天不必进宫;初三重华宫茶宴,你要早来。”
“是。”
“十多年来,难得作长夜之饮;明天不必进宫,咱们今晚上好好儿乐一乐。你们俩,每人敬我一个’皮杯’。”
长二姑与吴卿怜相视而笑,却无动作;和珅便又催了。
“谁先来?”
“自然是二姊当先。”
“多不好意思!”长二姑低声说道:”当着那么多丫头。”
声音虽低,吴卿怜的心腹丫头,也是上房侍婢中领班的彩霞,还是听见了,她向在侍宴的四名女伴使了个眼色,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好了,”吴卿怜将长二姑的酒杯斟满,”丫头都不在跟前了。”
“在窗外偷看呢!”
“那有那么多顾虑?”
“那,你先来。”
“行!”
吴卿怜满含一口酒,搂着和珅的肩项,嘴对嘴将一口酒度了过去,这就是”皮杯”。
“你身上甚么香味?”
“不就是洋人送的那瓶香水吗?”
“洋人?”和珅愕然,”最近没有会过甚么洋人。”
“那是五六年前的东西,一直搁在那里没有用;今天无意中发现,随手抹了一点儿。”
“喔!”和珅想起来了,那是乾隆五十八年,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特使马戛尔尼所送的礼物。
“香味怎么样?”
“你来闻闻!”
和珅将长二姑拉得坐在他的腿上,双臂一环,左搂右抱,三张脸凑在一起了。
“今儿个,咱们三个人睡一床,好不好?”
就这时,听得窗外重重地一声咳嗽;长二姑便坐回原处,高声问道:”谁?”
“彩霞。”
“有事吗?”吴卿怜接口,”进来!”
门帘掀处,彩霞朗声回事:”达三爷来了,说有要紧事,马上得见老爷。”
“达三爷”是指干清门侍卫达纳哈;他是领侍卫内大臣郑亲王乌尔恭阿的得力助手,年初一夜间求见,说有要紧事,那定是非同小可的要紧事,当即吩咐:”请到小书房见。”
这时长二姑已取了一件玄狐皮袍来,服侍他穿好;由两个丫头掌灯,将他送到小书房,只见达纳哈不住在抹鼻烟,神情显得焦躁不安。
“中堂,”达纳哈打了个扦,站起来急趋两步,压低了声音说:”太上皇中风了!”
和珅顿觉头顶上”轰”地一声,血都涌了上来,耳中”嗡嗡”作响,心跳气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王爷今儿在景运门值宿,派我来给中堂送信;只怕今天晚上就得进宫。”
“达三哥,”强自镇静下来的和珅,摆一摆手说:”你先请坐下来,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起更时分,太上皇还在西暖阁看四川、陕西来的军报,一面看、一面拍桌子骂:’可恶!废物’骂着、骂着,叭哒一下子,人就仆倒了,人事不知,手脚冰冷,牙关紧闭,只有白沫子从嘴角挤了出来……。”
“啊!”和珅失声说道:”这是痰厥。”
“是!有痰,嗓子眼里呼噜呼噜,跟拉风箱似地。总管太监赶紧先找值宿的太医,跟着来回郑王爷;如今皇上也从毓庆宫赶到养心殿去了。”
“喔,”和珅心乱如麻,定定神才能问出一句顶要紧的话:”救醒了没有?”
“还没有。为此,郑王爷让我赶紧来给中堂送信。”
“替我谢谢郑王爷。”和珅又问:”还给谁送了信?”
“没有。”
“好!劳达三哥的驾。你请坐一下,我还有话说。”和珅回到原处,一面关照预备袍褂、传唤轿班;一面跟长二姑要了两个十两重的金元宝,命彩霞持着,跟他到了小书房。
“达三哥,一点小意思,别嫌菲薄。”他将用块红绫裹着的金元宝,塞到达纳哈手里。
“谢中堂的赏!”达纳哈请了安,站起来说:”回头我在东华门伺候。”
紫禁城前后左右各门,每天申刻闭门上锁,至午夜过后,逐渐启錀,最先开放的是东华门,一交子正,双扉初启,首先进门的必是一辆黑布帷的大车,内载两头肥猪,直奔坤宁宫屠宰烹煮,作祭神之用。
但这天是例外,当和珅在子初三刻,坐着大轿到达东华门时,门已经开了。达纳哈掀开轿帷告诉他说:”太上皇醒过一次,可是马上又不行了。皇上传旨:用’合符’大开五门——。”
“合符”之制,沿自前明,”符”共五副,每副用镀金牌两面,上镌”圣旨”二字,一用阳文,一用阴文;阳文的一面存敬事房,阴文的一面,分贮干清门左右的景运门、隆宗门,及东华、西华、神武三门,遇有紧急差遣或大征伐指授进退方略,必须争取时机时,命敬事房发出阳文合符,经五门值班护军统领与阴文合符比验相符,方始启门。
这夜皇帝传旨用合符提前开宫门,不仅是为了太上皇病危,通知仪亲王、成亲王等亲贵以及军机大臣来送终,主要的是太医院院使商彝,在家过年,并未住宿宁寿宫之东的太医院,需要飞召他入宫请脉之故。
“有王公大臣进宫了没有?”
“还没有。”达纳哈答说:”门才开了一刻钟。”
“院使呢?”
“也还没有。”
于是和珅的大轿,抬进东华门停了下来,另换两名轿夫抬的小轿——凡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大臣,如果过六十五,或有足疾,得乘二人肩舆,和珅虽然年纪不过五十刚刚出头,但曾自陈,左腿因气血不调,足软无力、无法骑乘,亦蒙特准坐轿。照定制,”紫禁城骑马”
如进西华门,则在内务府公署前下马;进东华门则在南三所之西的箭亭下马,不过和珅并不理会这些,小轿越过箭亭,进景运门,经干清门前向西,一直到军机处下轿。
军机处的直庐,南北两楹,军机章京的直庐,坐南朝北,称为”南屋”;值夜的军机章京曹振华,已自住宿的方略馆,赶回南厔,奉召谒见,和珅问道:”皇上在养心殿?”
“是。”
“递牌子!”
“牌子”是一方宽约八分,长约五寸的木牌,一面书职称姓名,一面书经历,上端加漆,亲贵红色,官员绿色,所以正式的名称,叫做”绿头签”。臣下晋谒皇帝,须先呈递绿头签,而照例在皇帝用膳时进呈,所以又称”膳牌”,简称为”牌子”。所谓”递牌子”,即是求见皇帝之意。
这曹振华在军机章京中,资格甚浅;军机大臣要跟南屋打交道,通常都找满洲话称为”达拉密”的领班,或者资深的”老班公”,和珅的崖岸更为严峻,若非这晚上情形特殊,曹振华是不太可能跟他对话的;事实上和珅连他姓甚么都不知道。
这个可以巴结的好机会,曹振华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中堂,”他低声说道:”倘或皇上问起,中堂何以来得这么快?这话似乎不大好回奏。”
和珅被提醒了,因为如是奉召进宫,由三转桥府邸到此,至少亦得个把时辰;如今提前到达,显见得事先已知道了太上皇痰厥的消息,泄漏宫禁秘密,其罪不小,皇帝如果有心追究,岂不害惨了郑亲王乌尔恭阿及达纳哈?
“你贵姓?”
“曹。”
“喔,”军机大臣对章京,仿照”苏拉”的称呼;和珅叫一声:”曹老爷,你很细心。不过,我亦不必等得太久,过两刻钟替我递牌子。”
“是。”
“怎么说’太上皇醒过一次又不行了’?详细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听养心殿的太监说,值班的太医是左院判贾伯雄,请脉以后开方子,以’二陈汤’为主,另外加了两味药。御药房煎好以后,撬开牙关灌了下去,太上皇仍旧不醒。皇上很焦急,问是甚么缘故?贾伯雄回奏:太上皇的痰,是顽固不化的老痰,一时攻不下来。皇上就说:你得想法子,一定得攻下来才好。贾伯雄显得很为难,不过,到底还是下了药。”
“下的甚么药?”
“是他药箱里现成的药丸子,可不知道叫甚么名儿。”
“后来呢?”
“后来,太上皇倒是醒了,痰下来了,本来握得紧紧的拳也松开了,那知道睁了一下眼,可又昏迷过去了。”曹振华停了一下说:”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
“劳你驾去递牌子吧!”
“是。”
和珅原以为一递牌子,皇帝立刻就会”叫起”——召见;不意等了两刻钟之久,尚无消息,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思量着是不是径自闯了进去?就在这沈吟未定之际,只见门帘掀处,出现了内务府大臣盛住,他是来传旨的。
“皇上交代,这会儿心乱如麻,见面也不知道谈些甚么?等其他几位中堂到了,一起进见吧。”
和珅心往下一沈,从嘉庆元年以来,皇帝有甚么向太上皇陈请之事,都托他代奏;如今竟拒绝”独对”,将他与其他军机大臣一样看待,这意味着甚么呢?
但转念之间,又释然了。因为盛住是皇帝生母孝仪皇后之兄,经太上皇赐封一等承恩侯。皇帝传旨不由太监,而派他的亲舅舅带话来,足见得对他还是另眼看待的。
“盛二哥,你请坐。”和珅问道:”太上皇怎么样了?”
盛住皱着眉答一声:”难!”接下来又说:”脉息微弱,真所谓’奄奄一息’。”
“那得赶快进参汤啊!”
“贾伯雄说他一个人不敢作主。不过他拍胸脯担保,一时三刻还不要紧:等他的堂官来处方。”盛住又说:”后来贾伯雄私下跟我说,太上皇的补药服得太多了,光是参汤亦未必管用。”
“那末,商彝呢?怎么还不来?”
“他住在宣南。——”
一语未毕,跟盛住一起来的内务府司官在窗外接口:”来了、来了,商院使来了。”
“好!”盛住站起身来,”我得带商彝去请脉,一会儿里头见吧。”
说完,匆匆出了军机处,只见一盏宫灯,高照着商彝,他穿的是五色丝织缎面的短襟羊皮袍;同样面子的狼皮短褂,头戴狐皮帽,打扮得花里胡哨,衬托着他的庞然须眉,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但定例如此,太医冬季出差,都穿这一身由内务府发出的袍褂。
“老商,快进去吧!”盛住拉着他往内右门走,”贾伯雄没辙了。”
“喔,”商彝问道:”皇上在里头?”
“不错。”
进了养心殿东暖阁的寝宫,商彝先给坐在匟床上愁眉不展的皇帝行了礼;转过身来只见寿高八十有九的太上皇,盖着两床锦缎的薄被,张口鼾睡,额上汗珠淋漓,他跪近床边,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掀开被角,低头张望,果如所料,太上皇下身垫着一方软缎薄棉垫,小水失禁,将垫子湿了一大片。
医家四诀”望闻问切”第一个字已大有所获;”闻”则不能求诸肃静无声的深宫;”问”倒是有个大疑问,但只能私下问贾伯雄,所以商彝只有一下跳到第四个字上,预备”切”脉了。
“盛大人!”他站起来低声说了两句;盛住点点头,转身走到皇帝面前弯腰请旨。
“两个大熏炉,炭都烧得很旺,商彝热得脑袋都晖了,怕切脉不准,求皇上准他卸掉狼皮褂跟狐皮帽。”
“可以,可以。”
于是商彝在御前卸衣,特别是头上的那顶狐皮帽一去,如卸千斤重担,轻快无比;他复又跪下,探手入衾,将太上皇的左手轻轻拉了出来,搁在专为诊脉用的五色丝绣缎面”脉枕”上,按”寸关尺”的部位,凝神细按;诊罢左手,又爬到里床,跪着细诊右手脉息,等他从宽大的”龙床”上下地后,皇帝已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怎么样?”
商彝不即回答,趋前两步,下跪回奏:”臣不敢有一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预制棺木,民间名为”寿材”;宫中名为”吉祥板”,商彝明明白白宣称太上皇已至”大渐”之时,皇帝顿时两泪交流,但仍旧用不甘心的语气说:”一定有法子的,你一定得想法子。”
“天年已到,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不!”皇帝固执地,”你想,慢慢想!”
“是!”商彝俯伏在地,想了好一会,抬起头来说:”臣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甚么叫’大封固法’?”
“太上皇元气已脱,仅存余气,流连脏腑经络之间,尚未尽断,倘能封固余气,或者真阳可以渐复。不过,希望极微。”
“只要有希望,就得尽心尽力,你赶快处方吧!”
于是盛住带着商彝到了殿前总管太监的值房,等盛住围炉烘手时,商彝向贾伯雄使了个眼色,引至远处,低声问太上皇得病的经过。
“猝然痰厥,我用’二陈汤’加枳实、南星导痰——。”
“为甚么不加竹沥?”商彝插嘴问说。
“竹沥要现采,宫里那里来的竹子?何况还要加姜汁调制;缓不济急。”
“嗯!请你说下去。”
“导痰汤不管用,皇上驾到,一个劲的催;我好用现成的’苏合香丸’。”贾伯雄停了一下说”太上皇倒是醒了,不过,不大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脉案呢?”商彝伸着手说。
“那里有工夫开脉案,再说皇上也不懂药性。”
“哼!”商彝微微冷笑,怔怔地望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了:”亏得没有开脉案,不然留下一个把柄,贾大哥,你的麻烦可大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谁不知道,中风分’闭’、’脱’两证,太上皇让顽痰胶住了,一时打不开,如用竹沥,一定可以打开。你怎么用’苏合香丸’?你莫非不知道,苏合香丸有麝香,里透骨髓、外彻皮毛,非内则经络全壅,外则诸窍皆闭,不能用麝香。太上皇九十岁了,麝香在他就是狼虎药,由闭而脱,其咎谁执?贾大哥,你自己心里该明白。”
这一顿数落,将贾伯雄脸都吓黄了,”怎么办呢?”他嗫嚅着说:”院使,你得成全、成全我;替我担着点儿。”
“当然,只有我来顶。”商彝凝神静思,开脉案处方,然后交给盛住,请他细看。
“你干脆讲给我听吧!”
“是。”商彝答说:”人参大补元气、附子扶元回阳、黄耆生血止汗、于朮健胃去湿、五味子祛痰滋。这个方子名为’大封固法’,顾名思义,可知以保命为主。”
“太上皇的命能保住?”
“这——,”商彝问道:”盛大人要我说实话?”
“当然。”
“盛大人,这命之一字,要看是怎么个看法,生龙活虎是一条命;有一口气在,也是一条命。我可以用药石之力,留住太上皇胸前一口热气,可是我不敢那么办。”
“为甚么?”
“盛大人是皇上的亲舅舅,我说句实话吧,我把皇上看得比太上皇重得多。”商彝紧接着说:”太上皇一口气不咽,皇上纯孝,必是寝食不安、日夜焦忧,如今办教匪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皇上不能办事,太上皇又何尝不是急在心里,只是有口难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