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再好不过了。"皇后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祐瀛打帘子,依次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
"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谕"。
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成现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好在皇帝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
皇帝提到的是曾国藩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臣等已经会议。让杜翰给皇上细细奏闻。"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对皇帝。
皇帝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杜翰首先称贺:"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曾国藩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的局面,曾国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看见皇帝如此,杜翰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国藩、曾国荃。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曾国藩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皇帝大为嘉许,"写旨来看!"
欣悦的不仅是皇帝,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肃顺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杜翰称颂皇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肃顺的功劳。"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肃顺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热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肃顺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焦祐瀛,只要见了肃顺,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这时看到杜翰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而且大为肃顺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军机处,对于写旨就打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军机大臣面领皇帝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皇帝的语气,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军机处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军机大臣"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但重要而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军机大臣亲自动手。焦祐瀛由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了力图报答,象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折子,交给曹琢如办吧!"
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满洲话叫做"达拉密",这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格在焦祐瀛之上,那个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皇帝"巡幸"到热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在"当做了正式的朝廷,许多照例的政务,也移到了热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军机大臣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于是肃顺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决定按规矩奏保曹毓瑛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那知曹毓瑛竟极力自陈,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辞军机大臣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肃顺所荐,这都是隔靴搔痒的话,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决不能受肃顺的提拔而成为"肃党"。
因此,怡亲王听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到了,他可不会象曹毓瑛那样不识抬举,不等杜翰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陪笑道:"我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杜翰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
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焦祐瀛与杜翰在暗中较劲。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曹毓瑛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皇帝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为"廷寄",盖用军机处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军机处每日的公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互访清谈了。军机章京消息灵通,所以访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来打听消息,有些只是闲得无聊,想来听些内幕秘闻。特别是在曹毓瑛那里,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还有京城里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满座,晚饭起码要开三桌,才能应付得下。
但这天却与往日不同,往日下车进门,总可听得熟客在厅上谈笑,这天却是静悄悄地,几乎声息不闻。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脚问号房:"可有客来?"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会,说要给李大人去道喜,刚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厅里还有位京里来的张老爷,"号房又说,"从未见过。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下话。张老爷非要坐等不可,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告帮的。"听差曹升在旁小声添了一句。
果然是个特为从京城里来告贷的小同乡。曹毓瑛送了十两银子把他打发走了,随即叫曹升传话给号房,凡有客来,一律挡驾,难得有此清闲的一日,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盘算一番。
换了便服,洗了脸,喝着茶,一个人在书房里展玩两部新买的碑帖,正欣稍得出神之际,听得帘钩叮冬,抬眼看时,曹升正打起门帘,迎着他的视线说了声:"许老爷!"
是军机章京许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礼,所以不在号房挡驾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闲地踏进书房,轻松地笑道:"清兴不浅!"
"'偷得浮生半日闲',全是拜受李兰荪之赐。"曹毓瑛也笑着回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盈门,热闹极了。"
"对了!"曹毓瑛踌躇着说,"似乎我也该去道个喜!"
"不必,我已经替你说到了。反正明儿一大早,他要来递谢恩折子,总见得着面的。"
"多谢关顾!"曹毓瑛拱拱手说:"省得我再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的消息也真快!据说上谕未到内阁,外头就已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朱笔派了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咱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大安分,迟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许庚身想一想问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隐语,用的《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军机章京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摇摇手叫着许庚身的别号说:"星叔!
牌兴如何?"
"找谁?"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自己人吧!"
于是写了两封小简,叫进曹升来吩咐:"请王老爷、蒋老爷来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军机章京王拯、蒋继洙、许庚身,陪着他们的"达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带的听差,站在后面替主人装烟。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输。
结完帐开饭,宾主四人,各据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辈俱尊,自然首座,蒋继洙年纪虽轻,科名却早于许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运粮船上带来的绍兴花雕和千里远来,在上方玉食中都还算是珍品的黄花鱼款客。
座无外客,快饮清谈,不须顾忌,话题很自然地落到当权的几个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们习用的一套隐语,怡亲王的"怡"字,拆开来称为"心台","郑亲王"唤作"耳君",是在"郑"字的偏旁上着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称"北韦",取义于"韦杜"并称,而唐朝长安城南的"韦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称"通典",由于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径用对杜甫的通称为"老杜"。对唯一留在京里的军机大臣文祥,称为"湖州"或者"兴可",因为宋朝善画竹的文同,湖州人,字与可。
这些在局外人听来,稍作猜详,都还可解,再有些却真是匪夷所思了!肃顺的外号叫"宫灯",说是"肃"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戏中"跳加官"例用小锣,其声"匡、匡"。
至于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们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叹着说,"通典跟'上头'等于师兄弟,连宫灯对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较劲,岂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叹口气,"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宫灯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将来他要倒霉!"
做客人的都不响,心里却都在体味曹毓瑛的最后那句话,"将来"如何呢?宫灯要垮吗?如果宫灯不垮,杜翰又如何会"倒霉"?
"请教琢翁,"蒋继洙忍不住要问:"你看,恭王看了上头亲笔批回的折子,可还会有什么举动?"
"你看呢?"曹毓瑛反问一句:"应该有什么举动?回銮的话,不必再提,朝觐行在又不准。宫灯让他们弟兄一时见不着面,这一着最狠!"
"我倒有个主意,"许庚身接口说道,"何不让修伯来一趟?"
"这个主意不坏!"蒋继洙附和着说,"一面让修伯来看看动静,一面也让咱们听听京里的消息。"
曹毓瑛点点头,向王拯征询意见:"少鹤,你看如何?"
"修伯若来,名正言顺。"
修伯是恭亲王的亲信,朱学勤的别号。军机章京在京城里还有满汉各一班,朱学勤是领班之一,为了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亦有到热河来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说是"名正言顺"。
这一说,曹毓瑛愈觉许庚身的建议可行,当晚就写了信给朱学勤。这封信在表面看来,无足为奇,但一用挖了许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显现的字句,就另成一种意义。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所约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个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标明"四百里",由兵部飞递,进古北口,循大路过密云,当天就递到了京城。
三
朱学勤选定三月十六动身到热河。此去行踪,不宜张扬,而且既非赴任,亦非回籍,只是份内供职,所以饯行等等应酬,一概辞谢。话虽如此,他自己还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来,到几位致仕的大老那里去走了一趟,一则辞行,二则请教。
这些致仕而大多因为家乡沦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隐操清议,对于朝政国是,亦依旧可以专折建言,所以连皇帝见了他们都有些头痛。至于肃顺,可以排挤他们去位,但一旦在野,却不能禁止他们以科名前辈,影响门生故吏的作为,这也就是肃顺私心中,挟天子以远避的原因之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个要数祁隽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军机,当今皇帝即位,穆彰阿象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样,立即垮了下来,于是祁隽藻成为军机领袖。等到肃顺逐渐当权,彼此议论大政,常有冲突,特别是在重用曾国藩这件事上,皇帝听从了肃顺的建议,祁隽藻便不能安于位了,坚决告病,退出军机。他是山西寿阳人,所以都称他"寿阳相国"。
"寿阳相国"这年六十九岁,精神却远不如他同岁的大学士周祖培。朱学勤去了没有见着,见着他儿子祁世长,是后辈中讲理学的。朱学勤与他虽熟,却没有什么谈头,寒暄一番,告辞而去。
离了祁家,朱学勤去见原任吏部尚书许乃普。他是嘉庆二十五年的榜眼,除了祁隽藻,翰林前辈就要数他。朱学勤算是他的门生,又是同乡后辈,而且同寅至好许庚身是他的胞侄,所以用家人称呼,叫他"六叔"。
这许乃普也是受肃顺排挤的一个。肃顺的手段一向毒辣,但许乃普一生服官清慎,捉不着他的短处,直到上年八月二十三,英法联军入京,许乃普正在圆明园,听得警报,仓皇逃散,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才告病开缺。肃顺的亲信,兵部尚书陈孚恩,一直就想吏部尚书这个缺,这下终于算如愿以偿了。
这天朱学勤去辞行,还谈到这段往事。许乃普极有涵养,夷然不以为意,他的长子许彭寿却颇有不平之色,而细谈起来,他的不平,又另有缘故。
"修伯,"他说,"肃六倒还有可取的地方,比附他的那班小人,你想想,是什么东西?陈孚恩,穆彰阿门下的走狗!蒲城王相国死谏,他替穆彰阿一手弥补,把王相国劾穆彰阿误国的遗疏掉了包,王抗不能成父之志,叫大家看不起,至今抬不起头来,这不是受陈孚恩所害?"
"是啊!"朱学勤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身分可以专折言事,有机会,何妨上个折子!"许彭寿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属于文学侍从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权,所以朱学勤这样怂恿着。
"我早有此意,只等机会。也还不止陈孚恩一个!"
朱学勤不愿再有所问。对于刚才那一句话,他已在自悔,失于轻率,所以顾而言他地问道:"近来作何消遣?"
许彭寿朝上看一看他那正在"咕噜噜"抽水烟的父亲,笑笑不响。朱学勤心里明白,必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碍着老父在前,不便明言。
"也还有些雅的。"许彭寿又说,"正月里逛琉璃厂,得了个文征明的手卷、草书,写的范成大《田园杂兴》四十首。我临了几本,自己觉得还得意,回头你来看看,有中意的,让你挑一本带走。"
"好极,好极!"朱学勤满面笑容地拱手称谢。
"对了!"许乃普捧着水烟袋站了起来,"仁山,你陪修伯到你书房里坐吧!回头叫小厨房添几个菜,留修伯在这里便饭。"
"六叔,"朱学勤赶紧辞谢,"等我热河回来,再来叩扰。
明天一早动身,还有一两处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这,也好,等行在回来,替你洗尘。"
"我先谢谢六叔。回头我不进去了,此刻就给你老人家辞行!"说着要跪下来磕头。许彭寿一把扶住,朱学勤便就势垂手请了一个安。
等目送许乃普的背影消失,许彭寿才陪着朱学勤到他书房,取出文征明的手卷和他的临本来看——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自摹写。
朱学勤高兴极了,老实不客气挑了本最好的,连连称谢,然后告辞,并又问道:"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星叔?"
"明年会试,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写写大卷子。"
"写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没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占便宜。"许彭寿说,"象李兰荪,咸丰元年考取军机章京,未到班'行走',第二年点了翰林,以后当考官,放学政,中间还丁忧守制了两年,前后算起来不过六年的工夫,就俨然'帝师'了!"
话中有些牢骚,朱学勤一面敷衍着,一面便向外走,听差见了,高唱一声:"送客!"于是中门大开。照门生拜老师的规矩,朱学勤由边门进来,大门出去,叫做"软进硬出"。
两人走着又谈,许彭寿忽然问道:"修伯,听说翁叔平跟你换了帖?"
"是的。"
"你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还风雅。"
朱学勤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中肯而中听。
"不过也是个会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红章京',他这个状元未见得看得起你这个进士。"说罢,哈哈大笑。
朱学勤却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无可分辩,一揖登车,恰是要到南横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书房里写"应酬字"。朱学勤不愿分他的心,摇摇手示意听差不必出声,叫自己的跟班取来衣包,在翁家小客厅里换了便服,悄悄站在翁同龢身后看他挥笔。
翁同龢直待写完一张条幅,才发觉身后有人,叫了声"大哥",赶紧放下笔,取了长袍来穿上,一面又问:"从那儿来?"
"你先别问。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许彭寿送他的字,在书桌上摊了开来。
翰林的字都写得好,讲究黑大光圆,富丽堂皇,称为"馆阁体",许乃普就是写"馆阁体"有名的。时下是翁状元的颜字,当行出色,他收藏的碑帖不少,眼界甚宽,对于此道比朱学勤又内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摹写的文征明的草书。
"那么,"朱学勤问道:"叔平,你看是谁的临本?"
"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
"一点不错!许仁山可以说是绝顶聪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问:"可是从他那里来?"
"正是。"
"见着许老师了?精神如何?"
"许老师倒还矍铄,仁山却是越来越枯瘠了!而且颇有牢骚,忧怒伤肝,大非养身之道。"
"他有什么牢骚好发?"翁同龢虽是许乃普的门生,但与许彭寿不甚对劲,所以是这样不以为然的语气。
"那也无非有感于李兰荪的际遇之故。"
"状元才放的詹事,传胪早当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难道还算委屈?"这是指张之万和许彭寿,他们是道光二十七年会试的同年,许彭寿是会元,殿试中了二甲一名传胪,一甲一名状元就是张之万。
朱学勤听了他的话,不免也想到许彭寿批评他的话,颇有感于"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些个话。翁家也是吃了肃顺的亏的,彼此利害相共,正该和衷协力,所以思量着要如何想个办法,化除他们的隔阂,只是眼前无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后再说了。
"大哥!"翁同龢见他默然,便换了别的话来说:"此行有多少时候耽搁?"
"总得个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何以须有这么多日子的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