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给万岁爷预备了!"敬事房首领陈胜文,跪着说道:

"还有皇后进的冰糖燕窝粥,丽妃进的奶卷……。"

"奶卷太腻了吧?"肃顺问栾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爱。"

"那就传膳吧!"肃顺吩咐。

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着了,睡下来闭着眼,只张着嘴喘气。这时要召见的人,除掉大阿哥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大不乐意,哭着闹着,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其余的都已到齐。但看此时的情形,皇帝还没有精神来应付,所以肃顺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一方面把栾太找到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

"你看,皇上这样子,到底还能拖多久?"肃顺率直地说,"你实话实说,不必怕忌讳。"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紧。"

"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肃顺忧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

"这个……,"栾太慢吞吞地说,"也许有办法。"

"有办法就行。你快想办法吧!"

于是栾太又开了药方,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亲手放入药罐,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肃顺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这付药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来,靠床坐着,吩咐肃顺宣召亲王及军机大臣进见。

以惠亲王绵愉为首,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排好班次,磕头请安,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皇上请宽心静养!"

"五叔!"皇帝吃力地说,"我怕就是这两天了。"

一句话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发出哭声的。皇帝枯疲的脸上,也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肃顺厉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惹皇上伤心?"

这一喝,欷歔之声,慢慢止住。肃顺便膝行向前一步,磕头说道:"请皇上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人心一安,圣虑自宽,这样慢慢调养,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宗社大计,早定为宜。本朝虽无立储之制,现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势,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复诵一遍,表示奉诏:"是!大阿哥为皇太子。"

"大阿哥年纪还小,你们务必尽心匡助。现在,我再特委派几个人,专责辅弼。"

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所有的亲王和军机大臣都凝神息气,用心听着,深怕听错了一个字。

"载垣、端华。"皇帝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好久未再作声。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皇帝所念的下一个名字,大概是奕!甚至连肃顺都以为皇帝的迟疑,可能是临时变卦,在考虑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皇帝继续宣示名单,是:"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

这一下喜坏了肃顺一党。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载垣看了看端华和肃顺,磕一个头,结结巴巴地说:"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只有竭尽犬马,尽心辅助,倘有异心,天诛地灭,请皇上放心。"

这番话虽不甚得体,总也算交代了,皇帝点点头,又问:

"大阿哥呢?"

大阿哥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奉旨宣召,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来,半哄半威吓地说:"皇上叫了,乖乖儿去吧!记着,要学大人的样子,懂规矩,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千万别哭,一哭,张文亮倒霉,也许就会关了起来,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儿了。"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听张文亮说一句,他应一句,但一掀帘子,只见满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

"小爷,小祖宗!"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进去!别怕!"

幸好景寿及时出现,六额驸是熟悉的,大阿哥胆子大了些,让他牵着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声:"阿玛!"

看见儿子只有六岁,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皇帝万感交集,自觉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子孙,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万般皆难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怀,无过于此。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顿时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玛,阿玛!"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这对皇帝是极大的安慰,那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来了,而且也不再那样恐惧于一瞑不视,茫茫无依了。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大阿哥的脸,看着载垣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载垣肃然答道:"大阿哥纯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导。李鸿藻一个人不够的。"皇帝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向大阿哥说:"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给他们作一个揖吧!"

载垣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皇帝不许。这番推让,皇帝厌烦了,于是"老五太爷"发言劝阻,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与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还礼,这样皇帝算是当面托过孤了。

在形式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续。肃顺命人抬来几案,备了丹毫,要请皇帝亲笔朱谕,以昭慎重。但这时皇帝已经无法写字,握着笔的手,不住发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废然掷笔,说一句:"写来述旨!"

这"写来述旨",应该就是军机大臣面承旨意后写呈的"明发上谕",但时间迫促,没有工夫按照规定的行款套语来处理,同时这些头等紧要的文件,最宜简洁,免得以词害义,生出不同的解释。因此,杜翰纯粹以为皇帝代笔的立场,简单扼要地写了两道"手谕",捧交最资深的军机大臣穆荫,穆荫转交御前大臣肃顺,肃顺拿起来先极快地看了一遍,深为满意,随即把他放在皇帝身边的几案上,并且亲自捧了仙鹤形的金烛台,照映着皇帝看那两个文件。

"念给大家听听吧!"

"是。"肃顺放下烛台,把那两道手谕,交了给穆荫,然后自己也归班跪听。

穆荫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特谕。"又念第二道:"皇长子载淳现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那"赞襄一切政务"六个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皇帝认可,不啻出自御口,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已有戒心,这班亲承顾命的"忠臣",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

办了这件大事,勉强撑持着的皇帝,一下子泄了劲,颓然垂首,双眼似闭,于是老五太爷说了句:"皇上歇着吧!"大家纷纷跪安退出。

除了顾命八大臣以外,没有一个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顾命大臣没有恭王,不是一个好兆头!只怕朝中从此要多事了。当然,也有些人怕肃顺的权越来越重,气焰也会越来越高,此后更难相处,而有些人只怕为了恭王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说什么也不应该被摒于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要与肃顺斗一斗的,却只有深宫中伴着一盏孤灯的懿贵妃。

东暖阁中的一切,她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报告。大阿哥被立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闻,而顾命大臣没有恭王的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不能不使她震动!事情摆明了以后,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对恭王不谅解,同胞手足何至于这样子猜嫌,拧成这么个死都解不开的结?这自然是肃顺的挑拨离间!

一想到此,懿贵妃顿觉不寒而栗。都说肃顺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发现他还有极其阴狠的一面。这使她很快地想到这几天的情形,肃顺处处抬举皇后,已明显地表示出来,他将来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实的太后,去抓住年幼无知的皇帝,口衔天宪,予取予求!"哼!"懿贵妃咬着牙冷笑,"肃六,你别作梦!"

越是心里恼恨,她越冷静,心里的事连小安子面前都不说一句,只看着桌上的逐渐消蚀的短烛,默默在心里盘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宫里一天的活动,都是在曙色未临之前开始的,太监和宫女静悄悄地各自来去,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懿贵妃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不想再睡,开了房门,叫人打水来漱洗晨妆。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来,接着又垂手请了个安,"主子大喜!"

"什么喜啊?"

"大阿哥封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贵为国母了!"

"哼!"懿贵妃报以冷笑。

一听见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冷。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帮着宫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镜中懿贵妃黄黄的脸,失血的嘴唇,以及铺得好好的床,才惊讶地问:"主子一夜未睡?"

"怎么啦?"懿贵妃回身看着他问。

小安子跪下来答道:"主子千万要保重!大阿哥年纪还小,全得仗着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里。"

'咄!"懿贵妃喝道:"你懂得什么?少胡说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个钉子,这个钉子碰得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话并没有说错,懿贵妃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贵妃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此时不便作任何解释,反倒因为小安子的话,引起了警惕,觉得必须有所告诫。

于是她沉下脸来,大声说道:"小安子!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这几天谁要在人前背后胡言乱语,谈大阿哥立为皇太子和我将来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话要是让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马上传了敬事房来,先打烂两条腿再说。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声音又说,"连你在内,一样办理。"

小安子吓得连委屈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出这一段话,情况严重,没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赶紧连声答应,站起来先对屋内的四五个宫女说道:"你们可听见主子的话了!千万小心,千万小心!"说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贵妃的告诫,郑重其事地转告了每一个太监和宫女。

因此,各个宫里,都在窃窃私议着皇帝的病,以及肃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贵妃那里,特别安静。自然,安静得十分沉闷。

传了早膳,皇后派人来通知,即刻齐集中宫,去省视皇帝的病。后妃不与外臣相见,所以皇帝的病,她们只能听太监的报告,等闲无法探视。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陈胜文与六额驸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后妃与皇帝去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皇帝却不知道后妃来省视,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昏迷着?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什么食前方丈,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莫非成空!皇后与那些妃嫔们,也不知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一个个泪落如雨,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劝请后妃止泪,说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胧中发觉了大家的哀痛,一定会伤心,于病体大为不宜。接着额驸景寿又来奏请皇后回宫。不离伤心之地,眼泪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从,领着妃嫔,退出了东暖阁。

回到中宫,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泪不止。跟着来到中宫的懿贵妃,却显得格外刚强,虽然也是红着眼圈,但说话行事,与平时无异,一进皇后寝宫,她就吩咐宫女双喜:"这儿有我伺候皇后,你们到外面呆着去吧!没有事儿别进来。"

双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贵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样老实无用,这时知道有机密大事要谈,当即答道:

"奴才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闯进来。"

"对了!"懿贵妃嘉许她知机识窍:"你小心当差吧!将来有你的好处。"

等双喜一走,懿贵妃亲自关上房门,绞了把热手巾,递到皇后手里,心乱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许多话要跟懿贵妃商议,但心里塞满了大大小小,无数待决的事件,却不知从何说起?擦干了眼泪,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烦,蓦地里又捶着妆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贵妃扶着她的手臂说,"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乱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们再慢慢儿商量做法。"

"我有什么主意?"皇后拭着泪哭说:"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听。"

"不!"懿贵妃断然决然地说,"皇后千万别存着这个想法。

权柄决不能下移,这是祖宗的家法。"

说到这个大题目,不由得让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问,"又是'赞襄政务',又是军机大臣,他们要作了主,咱们拿什么跟他们驳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亲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纪大小,要皇帝说了才算。"

"啊!"皇后仿佛有所意会了,但一时还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将来办事,总得有个规矩。凡事,咱们姐儿俩,大小也可以管一管。这要管,又是怎么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们不妨把六额驸找来问一问。"

"也好。"

于是懿贵妃教了皇后许多话,同时派人传谕敬事房,宣召六额驸,说有关于皇帝的许多话要问。这原是不合体制的,但情况特殊,事机紧迫,景寿固不能不奉懿旨,肃顺这一班人,也不敢阻挡。

懿贵妃特意避了开去,只皇后一个人召见景寿,跪了安,皇后很客气地说:"六额驸起来说话吧!"

"是。"景寿站了起来,把手垂着,把头低着。

"内务府办得怎么样了?"

这自然是指皇帝的后事。"肃六在忙着呢!"景寿答道:"金匮的板,早两天就运到了。其余的东西,听说也都齐了。"

"还有样要紧东西,"皇后又问:"陀罗经被呢?"

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亲藩勋旧物故,饰终令典,亦有特赐陀罗经被的。这由西藏活佛进贡,一般的是用白绫上印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是黄缎织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当然,"内务府老早就敬谨预备了。"景寿这样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换了个题目来问:"这几天的政务,由谁在料理呀?"

"还是军机上。"景寿慢吞吞的地道:"听说许多要紧公事,都压着不能办。"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皇上不能看奏折。"

"以后呢?"皇后急转直下地问到关键上,"你们八个人,可曾定出一个办事的章程?"

"目前还谈不到此。而且,也没有什么老例儿可援的。"

"我记得康熙爷是八岁即的位。那时候是怎么个规矩?"

"那时候,内里有孝庄太后当家,不过国家大事,孝庄太后也不大管。"

这些对答,懿贵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问一句:"那么谁管呢?"

"是辅政四大臣。"

"那四个?"

景寿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后来呢?"

"后来?"景寿愣了一下,"后来当然是康熙爷亲政。"

"我是说康熙爷亲政以后。"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辅政四大臣怎么样?"

这一问,把木讷寡言的景寿吓得有些心惊肉跳,显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诛鳌拜的故事,作为警告。但是,于今如说有鳌拜,自是肃顺,与自己何干?这顾命大臣的荣衔,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头上?看这光景,将来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辩白一番。

想到这里,随即跪了下来,免冠碰头:"皇后圣明!臣世受国恩,又蒙皇上付托之重,自觉才具浅薄,难胜重任,可是当时也实在不敢说什么。臣现在日夜盼祷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让皇上的病,化险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这顾命大臣的话,从此搁着,永远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到肃顺的跋扈,同时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旧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浆,急出一句最老实的话:"臣是怎么块料?皇后必定明白。他们拿鸭子上架,臣实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万死不辞。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这番话真有些语无伦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应付,因为它未在懿贵妃估计之中。只是景寿的窝囊,连忠厚老实的皇后都觉得可怜亦复可笑。

景寿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皇后却又说不出话,眼看要弄成个僵局,躲在屏风后面的懿贵妃不能不出头了。她袅袅娜娜地闪了出来,先向皇后行了礼,然后自作主张地吩咐:

"六额驸,请起来吧!"

景寿一见懿贵妃出现,心里略略放宽了些。懿贵妃为人厉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谅解他的处境为难而本心忠诚,所以站了起来,顺手给懿贵妃请了个安,退到一旁,打算着她有所询问时,再作一番表白。

"六额驸是自己人,胳膊决不能朝外弯。"懿贵妃这一句话是向皇后说的,但也是暗示景寿别忘掉自己是椒房至亲,论关系要比肃顺他们这些远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寿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赶紧垂手答道:"懿贵妃明见,这句话再透彻不过了,正是景寿心里的意思。"

"好!"懿贵妃赞了一声,接着又说:"可是我得问六额驸,你下去以后,他们要问:皇后召见,说些什么?你可怎么跟他们说呀?"

"就说,就说皇后垂询皇上的'大事',预备得怎么样了。"

"一点不错。你就照这个样子,别的话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争不过他们,不用跟他们废话,有什么事,你想办法先通一个信儿就行了。"说到这里,懿贵妃停了一下,又威严地问道:"你明白吗?"

景寿想了想,懂得懿贵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于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贵妃转脸向上问道:"皇后如果没有别的话,就让六额驸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说,"有一件事,也是要紧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乱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六额驸多费心吧!"

这是景寿办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贵妃请放心!景寿自会小心伺候。"

等景寿退了出去,皇后与懿贵妃,相对苦笑,她们原来期望着要把景寿收作一个得力帮手,不想他竟是这等一个窝囊废。"亏得你机敏,不叫他插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坏事有余!"皇后摇头叹息:"唉,难!"

"皇后先沉住气。凡事有我。"

话是这样说,懿贵妃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权旁落?回到自己宫里,倚栏沉思,不知日影过午。忽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金环,匆匆奔了进来,就在院子里一站,高声传旨:"万岁爷急召懿贵妃!"说完才跪下请安,又说:"请懿贵妃赶紧去吧!怕是万岁爷有要紧话说。"

"喔!"懿贵妃又惊又喜,问道:"万岁爷此刻怎么样?"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环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说。"

懿贵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回光返照"。时机万分珍贵,不敢怠慢,随即赶到了烟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远远地,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东暖阁。小太监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贵妃进了门,随即也跪在皇后身后。

"这个给你!"皇帝气息微弱地说,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把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后。懿贵妃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

皇后双手接了过来,强忍着眼泪说了句:"给皇上谢恩。"

"兰儿呢?"

"在这里。"皇后把身子偏着,向懿贵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应,同时跪到前面来。

"兰儿在!"懿贵妃站了起来,顺手拿着拜垫,跪向前面,双手抚着御榻,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在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