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定庵却有耐心,因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准备;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花。
原来燕红姓薛。龚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来,河东薛氏,便是大族;便即问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顾千里答说,“等下你自己问她。”
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到得帘钩微响,定睛看时,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种感觉。高中在“五经魁”之内,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顾老爷,多日不见了。”燕红问道,“哪位是人公子?”
行了!顾千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眼相看,但并无十足的把握,倘或仍旧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岂非大煞风景,照现在的情形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出现。
“你也知道‘人公子’这个称呼?一定是读过归佩珊的词。”顾千里指点着说,“这位便是。”
燕红便殷殷下拜,口中说道:“在我真是幸会。不过——”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薛太太已用干净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娘姨来摆席了。
“寒夜客来,幸而有酒。不过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请包涵。”
龚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顾千里自告奋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来,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说夜深了。只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帮传送。
燕红待客,倒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态,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龚定庵身边,斟满了酒,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于是龚定庵开口了:“燕红,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
“这一猜从何而来?”
“听你的口音。”
燕红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说,“家乡口音很少了。”
“虽少瞒不过龚老爷。”顾千里说,“燕红,你知道不知这龚老爷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
“原来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孙,那就怪不得能听出我的微薄乡音了。”燕红举杯说道,“请饮第一杯。”
“好个请饮第一杯。”顾千里笑道,“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
“那不正好灭烛留吗?”有个陪客接口。
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种玩笑,但初次见面,而燕红的身份又与众不同,这“灭烛留”四字便显得有些轻薄,因此没有人答腔。
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蒲州我到过;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无其数。”他问,“你是哪一县?”
“城里。”
“那就是永济县?”
“是。永济附郭。”
“永济的古迹,”顾千里笑道,“应该是普救寺吧?”
这也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会真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西厢”,便在普救寺中;燕红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去过,那时还不知道张生跟莺莺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觉得当时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为可以为我留下一片怅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当时要知道有这么一段哀感婉艳的故事,细细凭吊,那有多好?”燕红又说,“如果真的凭吊过了,也就丢开了。”

 

第二部分请到我船上来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以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会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头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门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出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手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衣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像她会是此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挟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开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关,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

 

第二部分窥测她的意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龚定庵也在窥测她的意向,故意把话题荡了开去,想在不经意之中看出她的内心,他说,“地灵则人杰,你们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没了祖先。”
“谁?”
“像我不就是?”
“就算沦谪风尘,也是薛涛。”
一听这话,燕红顿时双眼闪闪生光,充满着喜悦。“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涛,实在太夸我了,”她说,“我带着一部家谱,因为辱没先人之故,从来不敢也不肯拿给人看。今天可要献宝了。薛涛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这一族的,就绝不敢起名为涛,因为我们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涛。”
说完,燕红从书柜中取出一部封缄完好的家谱,原来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如今称为荣河;在晋朝有个薛兴,官拜尚书右仆射封安国公;他的儿子便叫薛涛,袭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设治汉中,薛涛本来是长安良家子,也许就是梁州刺史薛涛之后,流寓在陕西,可惜薛涛的家世,无从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过让人资为谈助而已,于本人毫无益处。”燕红接着又说,“薛涛在成都,伺候了十一个节度使,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你想过怎样的日子呢?”龚定庵问,“是像河东君那样?”
“河东君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劳义师;平时要替钱牧斋接待宾客,这也是我办不到的。总之王侯门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处,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样,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处为家。”
这又是一个龚定庵所无法承诺的条件,因而他笑笑不作声。
“你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那要问你。”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事实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做‘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风烟聚首,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要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一厢情愿。”
“那一厢也情愿?”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禅词》好了。”
“禅字何所取义?”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听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喔!”龚定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了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先盛了来吧!”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汤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谈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第二部分碧玉环的打簧表

“好!就这么说。”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一定会早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千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以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家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两千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红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己。”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的。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很好,很妥当。”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布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眼,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篷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娇长,寒暖仗郎护。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好住,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绿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个典。
但燕红却说“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护”。又说“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就是承诺,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连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连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