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兄,”突然有人失声而喊,“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出现得太突兀,洪钧不由得吓一跳。正待定睛看时,又有人大喊:“新科状元在这里!新科状元在这里!”接着,便有洪钧的好些同年,直奔而来。

“文卿!文卿!真亏你沉得住气;大魁天下,竟似没事人儿似地!走,走,别让皇上多等。”

洪钧听得这话,像为人抽了筋似地,浑身索索发抖,竟有些站立不住。茫然莫辨,只仿佛记得跟他说话的人,是在礼部当差的一门远亲,却再也想不起名字。

其实,又何能容他去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人头环绕,你一句、我一句除了“恭喜”二字以外,再听不清别的话。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是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动,一直进了内右门,望见巍峨的乾清宫,才蓦地里惊觉,自己中了状元,马上就要面对天颜了。

这下才算是神魂守舍,定睛细看,除了吴大澄、吴宝恕以外,就只有一个落拓不羁的宝廷,曾在潘祖荫的“滂喜斋”中见过一次,此外都叫不出名字。

“恭喜,恭喜!”吴大澄很热心地来招呼,“文卿,你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侥幸,侥幸!”洪钧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实在惭愧之至!”然后向吴大澄低声说了句:“恕我眼拙。”

“好!好!这位是——”吴大澄为他一一引见。
“这不是叙客套的时候。”有个三品服色的乾清门侍卫说:“回头别连祖宗三代都忘了!”

话说得很粗鲁,然而是好意。从洪钧开始,都不响了;各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将自己的履历想了又想,以防引见之时,遗漏出错。

不多一会,殿中出来一名太监,遥遥扬一扬手。那侍卫便说:“叫起了!上去吧。”

于是侍卫带领,上了丹墀;交给引见带班的礼部尚书万青藜,导引入殿。十个人成一排跪,九叩的大礼既毕,万青藜依序报名,由洪钧引头,一个个朗然背诵履历。小皇帝始终不曾开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即“跪安”退出,而洪钧却已汗流浃背了。

出得宫会,洪钧在东华门外,遇见许多熟人。平日罕见人面的亲友,这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赶了来道喜照料。长元吴会馆值年的张司事,是国子监的一名典籍,比未入流差胜一筹的从九品小官儿,平时在这些地方是没有人理睬的。此时却出人头地了,只见他高高举着一顶簇新的大帽子,上面衔水晶的素金顶,一面从人丛里往前挤,一面大声吆喝:“借光!借光!新科状元的吉服冠来了!”

等他挤到前面,自有人帮着将洪钧原戴的、属于新贡士专用的三枝九叶朝冠取了下来,换戴张司事手中的状元吉服冠。接着,就该回会馆了。

“车子备下了,请赶快上车吧。”张司事左手虚虚地拢着洪钧的背,右手前伸,作个驱散众人的姿势,而口中也还不止:“马上本省本府的前辈都会来道喜。应酬完了,得赶快去拜老师,从倭中堂起,都要拜到。执帖的长随、拜匣、红毡条,我都备下了;贽敬要看殿撰公的意思再办。”

“费心,费心!”洪钧满口道谢,“一切都请老兄作主劳神。”

张司事却真的劳了神,照应状元以外,还要照应吴宝恕与吴大澄。安排上车,出宣武门直到长元吴会馆。刚进街口,只听见爆竹大响,接连不断;人声喧哗,都在嚷着:“看状元、看状元!”

听这一说,跨辕的张司事脸上像飞了金一样;回身将车帷使劲往上一掀,搭上车篷。洪钧眼前一亮,随即觉得眼花缭乱,看出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想作个笑容作为报答,却发觉嘴角发酸——这才意会到自己原不曾合过笑口,所以嘴角的肌肉被拉得酸了。

车子到门,鼓乐大作,爆竹愈响。洪钧从车厢中跨下来,发现会馆大门,与一早出门时大不相同,张灯结彩以外,最触目的新贴一副红纸的楹联,五言对句:“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这副对联从道光十二年壬辰贴过以后,一直到今朝三十八年了!”张司事说。

原来凡是会馆,若遇本地有新贡士大魁天下,照例都贴这样一副楹联。苏州的状元在洪钧之前,是道光十二年的吴钟骏,算起来相隔了三十八年,所以张司事有此说法。

此时的洪钧,却没有功夫去细究他话中的道理,因为贺客已经济济一堂。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不相识的同乡。三年一度,青钱万选,独一无二的状元出在苏州,凡是乡党,无不同沾殊荣,自然要来分享这一番热闹兴奋的欢乐。

接着,一拨一拨的车马到门,苏常两府的达官,殷兆镛、庞钟璐、翁同(龠禾)都亲来致贺。还有潘苇如的一位“老太爷”——潘观保,年高德劭,居于乡长的地位,商量第二天金殿胪唱,顺天府尹送状元到会馆以后,即时开贺,定哪家饭庄子的席;邀哪家班子的戏;该请哪些人;出帖具名的是谁;分金如何分配?计议未定,只听会馆中侍应宾客的长班,高声唱道:“潘大人到!”

不用说,该“大人”称呼而姓潘的,只有换了红顶子不多时候的潘祖荫,也就是新科状元的老师。所以洪钧急急忙忙赶了出去,从大门口将潘祖荫迎了进来。张司事已铺好了红毡条,准备洪钧大礼参拜。

“不敢当,不敢当!”潘祖荫一定不肯受礼。
“应该的,应该的!”同乡纷纷代劝,而潘祖荫执意不从,理由是他的胞叔潘观保在,不敢僭越。

扰攘久久,洪钧到底还是跪了一跪。潘祖荫被人强捺在东面太师椅上受了礼,少不得有一番赞扬的话。

“平心而论,文卿这本卷子,写作俱佳,如有神助;众论所归,绝无半点侥幸。”他说:“我是早就从字上看出来了,有人问我,我不肯说,说了就可能害了文卿了!”

“是!老师栽培,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洪钧当然也要谦虚,“其实,清卿的文章,比我高明。”

“清卿也好,可惜长了些。”潘祖荫起身说道:“文卿该去拜一拜其他几位老师,我不多坐了。”

“回头我去给太老师、老师、师母请安。”
“不必,不必!有空就来,没有空明天再说。”潘祖荫放低了声音说:“倭中堂为人方正,你去的时候不要穿得太华丽。”

“是!多谢老师关照。”
因为潘祖荫有此叮嘱,所以洪钧特意换一身朴实无华的旧衣服去谒见倭仁。到门先送贽敬与红包,升堂以大礼参拜。倭仁受了礼,却不受他的贽敬;从袖子里将一个包着一百两银票的红包,亲手递还门生,说是:“我知道你境况不怎么好,无须有此。你收了回去吧!”

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若非倭仁的道学出了名,一定会令人疑心,是不是老师嫌贽敬菲薄,在发脾气?不过,谁知倭仁此举是出于体谅门生的厚意,洪钧仍然恳挚地一再请求“赏收”。无奈师命不可违,只好在“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之下,不安地收回红包。

“你的老亲都在堂?”倭仁亲切地开始跟状元门生叙家常。
“先父见背了;老母在堂。”
“你们昆仲几位?”
“四个。”洪钧答说,“门生行三。”
“想来早已娶亲了?”
“是!”
“世居苏州?”
“门生原籍安徽歙县。先父手里迁到苏州的。”
“苏州我也住过,财赋之区不免奢靡。当年汤文正的遗爱,如今不大看得见了。”

一代理学名臣的汤斌,康熙初年当江苏巡抚,在苏州留下的遗爱甚多。洪钧不知倭仁指的是哪一点,无从置答,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为人总要看重名教二字。尤其是读书人,如果连这两个字都可以不顾,则编氓之民,无父无君,岂不是不足怪了?”倭仁很起劲地说:“你如今独占鳌头,一言一行,为天下观瞻所系;更当敦品励行,作士林的表率。”

“是!”洪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说:“老师的训诲,门生不敢忘记。”

“你请坐!”倭仁的谈兴很好,问起洪钧平日读些什么书,又大谈“朱陆异同”,留客坐了个把钟头,方始端茶送客。

门生拜老师,名为“软进硬出”——进门走边门,出门走正门。倭仁齿德俱尊,洪钧当然要辞谢,一再请老师留步。但倭仁为人真个方正,坚持礼不可废,命人开了中门,一直送到门外方罢。

师弟俩揖让了好一会,直待倭仁回身入内,洪钧方始登车。照路程远近排定的顺序,去拜谒文祥。

文祥是他会试的座师。不巧的是,两次登门,文祥都不在家。而这位隶属正红旗,出身满洲八大世家之一瓜尔佳氏的军机大臣,是当朝除亲贵以外的第一重臣,所以洪钧非得去见一见这位老师不可。

门生拜老师,照例亲自投帖;门上见是状元,礼数又自不同,不待通报,便自作主张将洪钧延入大厅。不多一会跑上房的听差,出来传话:“请洪老爷书房坐。”

曲曲折折引入书斋,只见一位长髯老翁,身材不高,而一脸蔼然之气,正在廊上散步。抬头看到洪钧,脸上立刻浮起喜见佳子弟的那种笑容,“恭喜,恭喜!”说着,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这就是文祥。洪钧看到他的那种欢欣的表情,心头充满了温暖感激;顾不得要红毡条,便在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说道:“给老师请安!”

“何必,何必!当不起大礼。”文祥亲手扶起他,执住他的手便不放了,一面牵着他进屋,一面说道:“承你枉驾两次,我都失迎了。我也很想找你谈谈,要跟你讨教。”

“老师言重了!”
“我不是假客气。你请坐!”文祥自己先坐了下来,顺手一拉,将洪钧拉得在他下首坐下,先问一句:“还有几处客要拜?”

这是想留久坐之意,洪钧心想,如说还有七处要拜,等于表示急着想走,自是不妥。因而打个折扣说:“还有三四家。”

“那还早。”文祥说道,“你的殿试策论,我已请人抄来,细读过了,确非等闲。”

“老师过奖。”
“我听说你对西北舆地之学,很下过一番功夫。可有这话?”
“是!”洪钧想了一下答说:“门生早年涉猎元史,自觉不明西北舆地,不知元朝源流。所以曾发奋用功。只是资质愚鲁,一无成就可言。”

“不必客气!这是一门绝学。你能有志于此,足见抱负不凡。”文祥换了个话题问:“你对洋务持何看法?”

这一问,洪钧不敢随便回答。因为咸丰末年,英法联军内犯,文宗仓皇出狩,留下恭王在京办理抚局,其实就是文祥一手在主持。出入敌营,与洋人多方周旋,颇知“夷情”。事定以后,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置三口通商大臣,开办同文馆,亦都是出于他的细心策划。洪钧在东海关所了解的一些洋务,如果拿来唬那些不知天下之大的达官,绰绰有余;在文祥面前就显得不够了。是故他出言不能不慎重。

略想一下,记起文祥当年论国势的奏折,便借题发挥:“记得老师论前几年的情势:‘发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国壤地相接,有蚕食上国之志,肘腋之忧也。’如今心腹之害已除,肘腋之患将滋,居安思危,不可不早图之!”

文祥频频点头,虽未有赞许之词,但神色间深有所思,见得对洪钧的见解,相当重视。

“如果肘腋之患,演变为心腹之患;倒要请教,如何及早绸缪?”

这是问到对付俄国的策略。以文祥主持洋务的地位,这一问既非论学,更非闲谈;而洪钧的意见,亦就很可能成为对俄策略的张本。这使得他惊喜地发现,一夕之间,已由布衣而参与庙堂大计,顿有顾盼自豪之感。但想起古人垂诫:“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亦不免戒慎恐惧,不敢率尔陈词。

于是,他先应一声:“是!”然后凝神细想了片刻,徐徐答道:“汉初西域三十六国,大部分在今新疆。其东北为匈奴,西北为乌孙。乌孙地当伊犁河一带,不在三十六国之内。前汉书‘西域传’颜注:‘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口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所谓‘青眼赤须’,就是碧眼黄发。又史记:‘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中,其人皆深眼多须髯’,都是形容洋人的相貌。足见当时的乌孙,就是现在的俄国。国初称俄国为‘罗刹’,今称‘罗来’。门生疑心,或者即由‘乌孙’一名相沿而来,古音与今音不同,尚待细考。”

“嗯,嗯!”文祥欣然接口,“老弟台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汉武谋断匈奴右臂,遣张骞三次出使西域,第三次结好乌孙。至宣帝时,乌孙果然助汉大破匈奴。看来‘以夷制夷’,自古皆然。”

“是的。”洪钧本想自抒所见,话未出口,发觉不妥,又咽了回去。

“怎么?”文祥已经看出来了,鼓励他说,“尽说不妨。”
“是!”洪钧考虑了一下,认为确是“尽说不妨”,胆便大了,“回老师的话,‘以夷制夷’须我能制制夷之夷,不然恐有反受其制之虞。汉宣帝本始三年,汉兵大发,五道并出;乌孙发骑兵五万,助汉大破匈奴,获‘马牛羊驴橐驼七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所虏获’。由此以观,说乌孙趁火打劫可也。乌孙出兵,不过为图一己之利,初无助汉之心,是不可不辨!”

文祥惊然动容,“诚然,诚然!高论极是。‘须我能制制夷之夷’这句话,更当记取。”他谦诚的问道:“然则以老弟台看,计将安出?”

由于文祥的态度,洪钧顿有感激知遇的心情,自觉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为报答,所以不计一己看法的得失,很快地答道:“远交近攻,古有明训。俄国虽与我接壤,亦应在远交之列。因为用兵西陲,劳民伤财,自古所戒。门生的愚见,老师既已洞察俄国有‘蚕食上国之志’,则应付之道,唯有杜其蚕食的借口。中俄边境,犬牙相错,迄无明确的国界,此不特长其蚕食的借口,亦启其觊觎的野心。是故今日对俄的要着,莫先于划清疆界。疆界清,争端息;纵有争端,亦不难明其是非,交涉亦有凭借。”

“高明、高明,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祥踌躇着说,“极想留老弟台在这里便饭,从容请教。只是,”他忽然笑了,“你的老师还有好几位,今天理当去道谢。如果强留,不但害你失礼,也叫别人骂我霸道,想一个人独占好门生。”

这几句话中的师生情份,使得洪钧激动了,急急起身,又是一跪:“老师如此垂青,真叫门生不知何以为报了!”

“请起、请起!等你‘释褐’以后,我再约你长谈。”说到这里,文祥转脸喊一声:“来啊!”

廊下的听差,应声而进;文祥挥一挥手让他站在原处,自己迎上前去,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又回到原处落座。

“你去见了倭中堂没有?”
“门生就是从倭老师那里来的。”
“倭中堂是方正君子!学有本拟,真叫人佩服。不过,你总也知道,如今时异势迁,‘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是办不通的。”

洪钧知道,倭仁是守旧派的领袖。前几年为设立同文馆一事,倭仁与恭王、文祥闹得势如水火。如今听文祥的话,对倭仁仍表推崇,只是在昧于大势这一点上,微致不满,亦可说是不失温柔敦厚,益发钦佩文祥的为人。只是两位都是老师,他不便妄作雌黄,唯有微笑。

“方今世变日亟,国家最需通达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图自强。如今有一种见解,以师法西人为耻,我最不敢恭维。天下之耻,莫耻于我不如人。师夷之长,使夷人不敢轻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说:“你如今独占鳌头,天下读书人都想步你的后尘,你就有领导士风的责任。盼你多讲有用之学,不仅为将来一己大用之计,亦所以振刷风气,关系不浅。勉之,勉之!”

“是。”洪钧垂手肃立,“门生必遵老师的训海。”
“我不留你了,请吧。”
“是。”洪钧抢上数步,打起帘子,让文祥先走。
走到廊上,只见刚才奉召的那名听差,手里托一个朱漆圆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封套,看见主人送客,便侧身站在一边,将托盘往前一递。

“你不许跟我客气,”文祥一只手抓住洪钧,一只手取起红封套,塞在他手里,“我知道你境况不佳;在京里也没有阔亲戚照应。状元虽好,开销很大,我借你二百两银子,你将来放了考差再还我。”

洪钧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觉眼眶一阵发热,赶紧低下头去。为了掩饰,不能不马上开口,轻轻说了句:“门生唯有竭尽驽骀;报国即所以报师。”

“好一个‘报国即所以报师’!你本是‘天子门生’,报国、报君、报师原是一回事。”

走遍九城,回到会馆已经入夜,厅上灯火辉煌,张司事已备下一桌酒席相贺,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钧连连拱手道歉,接着又推让首座,扰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吴宝恕,右首是吴大澄,此外即依殿试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间当然以众星拱月的洪钧为酬酢的中心;最殷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张司事。他很起劲地告诉洪钧说,明日金殿传胪,顺天府府尹将状元送回会馆,随即开贺,定的隆福堂的席,约的“三庆徽班”的戏班子,请帖已经发出去了。

“这是同乡京官公请,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请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张司事得意异常地说,“除非我们长元吴会馆;哪个会馆都没有我们出的鼎甲多。”

“侥幸,侥幸!”洪钧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刚才我在潘府上,没有见着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发帖,无论如何要当面道个谢。”

“星老”就是潘祖荫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亲潘曾莹。已无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苏州同乡,就数他齿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过,他本人的心境并不好,因为杨鼎来居然亦在金殿胪唱之列,这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

座中颇有人了解潘曾莹深居简出,即令洪钧请见,亦未必就能会面。不过,这些话说来煞风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吴大澄说了句:“星老情怀落寞,倒是不去打搅他的好。”

得此一说,洪钧心里明白。由潘曾莹想到杨鼎来,由杨鼎来想到倭仁的话,心中深有警惕:将来要想在宦途上扶摇直上,一帆风顺,第一件要当心的事,就是不能落个品行不佳的批评。


※  ※ ※

传胪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时刚过,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经陆续到达,在本衙门朝房待命。殿上已陈设了全副卤簿,殿内东面设一张黄案,上置“金榜”,礼部官员细心检点妥当,通知鸿胪寺的官员,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进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桥北。太和门外待命。入殿之前,分为两行,单数进昭德门,双数进贞度门,跪在丹墀后面——前面是铜制的品级山,自正一品至从九品,东西各两行,百官各依品级就位。唯有八员读卷官,不论品级,一律跪在品级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礼已毕。新升的体仁阁大学士朱凤标,上殿直趋黄案,双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礼部尚书万青藜。万青藜起立转身,将金榜放在预先陈设在那里的、铺着黄缎的小案上,然后连案举起,由左阶下丹墀,将榜案置于御道正中的龙亭中。

于是,鸿胪寺官员高声慢唱:“传胪!”
余音袅袅声中,礼部司官出班宣读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接下来仍是鸿胪寺官员唱名——这就是所谓“传胪”。首唱:“一甲一名洪钧!”末字未终,乐声大作。跪在后面的洪钧,随即起身,急步而趋,越过所有的品级山,跪在读卷官后面。榜眼、探花,亦复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状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个总数,也无须出班,即在原地随众行礼。

传胪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并不退朝,在宝座上遥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门。鼓乐前导,礼官捧榜,“三鼎甲”后随,由御道正中出太和门、午门以及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再笔直往南,便是天安门、大清门——这五道禁宫正门,平时关闭,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驾出入,方始开启。此外只有两种情形之下才会开启,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门抬入,便成皇后;一是传胪,草庐寒士,能由大清门出来,必为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