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去打听打听消息。或者,”洪钧突然下了决心,“我到烟台去一趟。”

洪太太不作声,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窗前;仰脸望着窗外,西下的余晖斜照,照出她一张蜡黄的脸,两滴明亮的泪珠。


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兴奋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骚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母避难,此刻不知身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皮,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其时已是日落黄昏了。


※  ※ ※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兴奋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身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身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迎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身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交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足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洪钧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还不曾接到的信,是报潘司事的噩耗。感念旧交,亦伤自己的命途多舛,刚有个可资倚恃的好朋友,谁知镜花水月,转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了。

就这样“流泪眼观流泪眼”,一楼沉寂。彼此都觉得有相拥痛哭的需要,但却都钉在那里未动。好久,洪钧才长长地嘘口气:“唉!真是万想不到的事。”他强自振作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爷,”蔼如喘着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真是心力交瘁。”

“换了谁都受不了!”洪钧扶着她的手说,“你坐下来,息一息。”

“这会儿好多了。”
蔼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来接待初归的远人,一面替他张罗茶水点心,一面询问旅况,东一句、西一句地不着边际,直到饭菜上桌,坐定了下来,才能从头细谈。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诸于传闻,但遇害已经证实,尸首已在海阳与即墨之间的金家口地方发现——潘司事是押运一批李鸿章大营采购的军需到徐州。其时东捻盘踞在莱阳一带,道路艰难;只以军用紧急,限期迫促,牛八爷与潘司事商量,决定冒险由东面绕过莱阳,取捷径沿黄海南下。哪知东捻勾结两名外国流氓,偷运一批枪炮来华,定在峻山海口交货。潘司事欲速则不达,恰好碰上。

“潘二爷倒霉,赔上一条性命。牛八爷也搞得很惨,那批军需要值九万多银子,货色不到,李大人的大营自然不给钱。”蔼如愤愤地说:“不但不给钱,还要加几倍罚他先收的定洋。又说误了军用,要用军法办他。你想想,这哪里还有老百姓过的日子?”

洪钧唯有停杯叹息,勉强吃完这顿食不下咽的晚饭,起身说道:“我看看你母亲去。”

“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蔼如问说:“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栈?我叫人去取。”

“也没有什么行李。”洪钧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顾忌,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假造一个借口说:“我约了朋友在客栈相会,暂时还不能搬来。”

“那么今天呢?”蔼如问说,“你还得回客栈?”
“不!今天只怕要谈个通宵了。”
说着,洪钧离开饭桌,直向蔼如的画室走了去。这天是八月十三,月色已经很好了,清辉流泻,室内虽未点灯,亦能看得很清楚。画桌上堆着什物,椅子上没有坐垫,地上堆着些箱笼,完全失去了洪钧所熟悉的那种雅清恬适的气氛。

“这一阵子乱糟糟地,也懒得收拾。”蔼如在他身后说,“到我卧室房里去坐吧!”

“这里就好!”洪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遥望银光闪烁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在苏州,遇到月亮好的时候,我总这样在想:你一定坐在这里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这样?”

“你猜对了一半。我坐在这里只是想你在苏州干什么?是看书、玩月,还是跟朋友在一起?”停了一下,蔼如低低吟了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总算又在一起了!”洪钧透口气,似有余悸地说:“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后这两个月的日子。捻军冲破运墙,我还不担心。后来听说倒守运河,打算拿捻军圈在山东这三面环海的一块地方,聚而歼之,我可真的着急了!你又没有信——”

“我何尝不是天天想写信?”蔼如抢着说:“无奈一想起写信就犯愁,不知打哪里说起。我常常在想,生在乱世,倒是无情的好,免得牵肠挂肚受罪。”

洪钧不作声,尽量回忆过去柔美在握的感觉。与眼前相较,她的手似乎硬了些,当然是消瘦了的缘故。

“现在,谈谈你的事。”蔼如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还没有打算。”洪钧摇摇头,“无从打算起!捻子真害苦了我。”

这是说,潘司事为捻军所害,洪钧会试的资斧便完全落空了。蔼如想问,莫非他苏州的亲友,一无资助?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盘算着。

“我们苏州的俗语:‘船到桥门自会直’。你也不必替我发愁。”

“我真是在发愁。以前天大的事都难不倒我。从霞初一死,我的心情不同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蔼如突然问道:“你进京会试,要花多少盘缠?”

听得这句话,洪钧的心乱了。他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自己始终还不能决定,应该不应该再接受她的帮助?而此刻却必须作这个为难的决定了。

“三爷,”蔼如催问着,“你平时总计算过吧?”
“光计算过有什么用?”
“谈谈也不要紧。”蔼如问道,“总得五百两银子吧?”
“省一点,不用这么多。”洪钧不知不觉地作了决定,“有三百两银子,也可以敷衍了。”

“我来想法子!”蔼如低声地,仿佛自语似地说。
洪钧无以为答。他的心里很复杂,也很矛盾。对于她的慷慨,实在不愿接受;却又挺不起胸来说一句辞谢的话。惭感交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体!

蔼如也保持着沉默。她并不期待着洪钧作任何表示,因为她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难题,只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找出那几百两银子来?

洪钧终于开口了,恰好问到她的心事:“你打算怎么想法子?”

“还没有想出来。不过,”蔼如有意加强语气,“一定有办法。”

洪钧本想说一句:“不必勉强!”意念刚动,立生警惕:这样的说法太虚伪、太无味,多少日子积累的感情,也许就断送在这句话上了!

于是,他只能吐口气:“唉!‘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不要这么想!不要——”她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什么?有何碍口之处?洪钧无法猜测,因而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觉得他眼中所显示的要求,是那样的殷切,使她真不忍实说了。

“你也不要太存你我之见。”
这就是说,他的困难即等于她的困难。他不知道这是她安慰他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想法。但不论如何,他觉得听她这句话,心里好过得多了。

“事情是一定做得成功的。”蔼如又回到正题上,“不过,这一阵子让捻子闹得市面萧条,只怕要等些日子。”

“不要紧!”洪钧毫不思索地回答,“现在是八月,哪怕年底凑齐都来得及。”

“也不致于到年底。”蔼如想一想说:“总得一个多月的功夫。”

这天是八月十三,等一个多月的功夫,也不过才九月底,尽可从容安排旅程。只是在烟台坐等,不仅一个多月宝贵的光阴,虚耗可惜而且,终日盘桓在望海阁,于人于己,诸多不便,不如先回苏州。

主意一定,随即说了出来:“这趟来我本是这么打算,第一是打听小潘的生死存亡;第二是,找潘观察商量,看他能不能帮我的忙。现在千斤重担,既然你一肩扛了去,我就不必再去找潘观察了。玩两天我就走,虽说临阵磨枪,磨一磨总比不磨好。”

“嗯,嗯!”蔼如深深点头,“别的都好办,只有你入闱以后的那枝笔,别人怎么替也替不得。你早早请回去,安心用功。不过,”她幽幽地说,“身子也要紧,自己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洪钧握着她的手说。
这一双手握在一起,便不再放开;一直握到蔼如的卧室,还是并肩相携,诉不尽的别后相思。

“啊呀!”蔼如突然松开手,皱着眉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几天听人谈起,这一向汇兑不通,那可怎么办?”

“汇兑不通?”洪钧也愣住了。
“那也是因为捻子闹的。”蔼如看一看洪钧的脸色说:“现在着急也无用。明天到银号里打听了再说。”


※  ※ ※

“啊!洪三爷!”大源银号的吴掌柜,还认识洪钧,很殷勤地寒暄,“是哪一天回烟台的?”

“来了两三天了!”洪钧问道:“这一阵子买卖怎么样?”
“不好!不好!”吴掌柜指一指店中伙计,“你老看,闲得都在拿唱本儿解闷了。”

果然,一共四个伙计,倒有三个在手里捏一本书,低着头在看。他不由得也苦笑了。

“洪三爷难得请过来,必有指教!”
“我来打听一下,南边的汇兑通不通?”
“要看怎么汇法?信汇没有把握,票汇可以效劳。”
“哦!”洪钧问说:“此道我是外行。请问,信汇与票汇,莫非不同?”

“有区别。信汇是由小号出信,汇款直接送到指定的地方;票汇是由小号出票,自己到指定的地方去提款。”

“这,这不是差不多吗?”
“在客户是差不多的,在小号就不同了。信汇,我们要负责,说什么时候汇到,一定要汇到;这个责任现在负不起。”

“那么——”洪钧还想问票汇;话到口边,蓦然顿悟,银号出票,自己提取,迟早皆与银号无关。

“就因为捻军闹得路上不安静,信局没有把握,也许两三个月才到,岂不误了客户的用途?所以宁可暂停。”吴掌柜又问,“洪三爷可是有款子要汇到苏州?”

“是的。”
“那何不用票汇?关上常有人到上海,托他们带去就是。”
这句话提醒洪钧,“是,是!”他拱拱手说,“承教,承教。”

“洪三爷太客气了。”吴掌柜扬手向外吩咐:“到源聚德去叫菜,有贵客在这里便饭。”

这是他拉大生意的手法。洪钧不由得心里着急,吃了人家一顿,抹抹嘴说,到九月底再来汇款,岂非笑话。

因此,他连声辞谢:“不,不!我中午有约。”说着站起身子,打算告辞。

“洪三爷的事,小号应该当差。汇税免了。请洪三爷说个数目,我好起票。”

这一下,洪钧越发着急,只能装出从容的神色推托:“数目还没有定。我先到关上问一问再说。”

这样支吾着脱了身,想起信局也办汇兑,随即绕道去打听——“信局”又称“民局”,是民间书邮往来的媒介。这一行是宁波人的专业,雄厚的资本加上长期的经营,才能建立极好的信用。如果信内附有银票或者其他贵重契据物品,可以加纳费用保险;遗失照赔,从不抵赖。由于信局与银钱业关系密切,所以亦兼办信汇。

其实,洪钧是多此一行。银号之不办信汇,就因为信局对函件的传递,以道路艰难之故,到达之期,无法预定。而洪钧是要等着这笔汇款上京的,非得及时收到不可。这样,即使信局愿意接受这笔汇款,但如不能作限期汇到的承诺,依然无济于事。

想来想去,可行之道只有照吴掌柜的建议,预托海关旧友。这倒不必亟亟,洪钧决定先回望海阁与蔼如商议以后再说。


※  ※ ※

听洪钧谈了经过,蔼如只有这样一句话:“只要靠得住。”
“不会靠不住的。第一,要托,当然托可靠的人;第二,只说带一封信。人家不知道内中有汇票,自然就谈不到见财起意。”

“那好!”蔼如问说:“到时候我找什么人去接头?”
洪钧想一想答说:“找海关上的张庶务好了。我会重重托他。”

“张庶务我也认得。这件事就这么说了。”蔼如问道:“你不原想去看我娘?是去了回来吃饭;还是吃了饭再去?”

“去了回来再吃饭。”
于是蔼如陪着他到后街去看李婆婆。相见之下,都有悲喜交集之感。李婆婆白发纷披,老得多了,不过精神却很不坏,絮絮然问洪钧的境况;谈捻军干扰登莱,如何风声鹤唳,一日数惊。以后提到霞初,却为蔼如拦住了。

“娘!你不要去想这件事了。人死不可复生,多谈多想,徒然难过,何必?”

“对了!世乱年荒,凡事要想得开。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你息息吧!明天再来看你。”洪钧说完,人也站了起来,就此告辞。

回到望海阁,只见楼下霞初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双扉深锁。洪钧要求进去看一看,作为凭吊。等开门一望,大感意外;室内一切如旧,只是桌椅上都蒙着薄薄的一层灰而已。

“我本来想替她安一个灵位,有人说,老娘还在,供一座灵位,嫌忌讳。所以,我特意留着原来的样子;等过了霞初的周年再收拾。”蔼如的眼圈红了,“姊妹一场,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

她的厚道多情,在这件事上便看得出来。洪钧口头没有表示,心里却着实感动。

“也不必伤心!”洪钧劝慰她说,“在我看,她倒是大解脱。鸳鸯同命,缘结来生,想得超脱些,倒是好事。倘或她跟小潘一死一生,则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那以泪洗面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是啊!‘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她倒是跟潘二爷泉台团聚了,只是让我们还活在这里的人,替她掉眼泪。”

“算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你一向豁达,怎么也看不开?走!”洪钧强拉她出门,“上楼去吧!”


※  ※ ※

由于洪钧所念的那两句东坡词,提醒了蔼如,这天是中秋前夕,特意关照小王妈,多备几样菜;将晚饭开在画室东窗下,好延月光于书案之间。

把酒话旧,相识四年,倒有三个中秋,是在一起盘桓的。彼此都觉得难忘的是前年的中秋,正当洪钧复回烟台,及时脱霞初于螺绁,并且恢复了她的自由之身;而又在他跟蔼如定情于福山旅舍之后。追忆前情,无不感慨,但感慨的由来不同。

“你看,两年功夫,生离死别!”蔼如黯然说道:“谁会想得到,霞初跟潘二爷都不在人世了!”

洪钧不作声。他想的是自己,两年功夫,困境如旧;如今连会试的资斧,依然还要乞援于蔼如,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洪钧尽力抛却过去,望着海面初升的明月说道:“想明年的中秋,是何光景?”

“明年的中秋?”蔼如用断然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洪钧微吃一惊,“怎么?”他问,“何出此言?”
“你想,那时候你在京里;我在烟台,怎么能在一起?”
这是说,明年的春闱,洪钧一定得意,而且会点翰林;这样,自然是在京中供职。但是,蔼如是不是一定会在烟台呢?他心里在想:她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试探?如果是试探,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蔼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只见她也正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仿佛急待他答复似地。

“我的话说得不对?”她追问一句。
“也许是,也许不是。”
蔼如撇一撇嘴,“这种囫囵吞枣的话,”她说,“我不爱听。”

“不是我说话不着实,只为你那句话要分两截来说。前半截‘也许是’;后半截‘也许不是’!”

蔼如笑了,“谁知道你说话那么转弯抹角!”她说,“前半截一定是!”

她没有说“后半截”,也就是不谈她自己。而在洪钧却觉得是非谈不可,至少是非有个交代不可。

而且,这个交代还不能迟疑。很流畅的交谈,稍一嗫嚅,便显得有了机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态,即或说错了,也是无心之失,容易邀得谅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头闪电般在心头转过,答语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荣谢’,如说明年此时,我一定在京里,又为什么不可以接你们母女作京华之游?”

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觉得做得很不坏。而从蔼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证实了他的自信不虚——蔼如的笑容变得神秘了,双目灼灼,睫毛闪动。洪钧细细分辨,知道他的话在她看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她已经神思飞越,在向往软红十丈的冠盖京华了。

“京里是所谓‘天子脚下’!我娘常说,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没有进过京,这么大一把年纪,只怕——”

这不是李婆婆的话没有说完,而是转述的蔼如觉得忌讳碍口。洪钧当然明白,欣然许诺:“只要明年春闱侥幸,不管是点翰林,或者分发到部里当司员,能在京供职的话,我一定让你母亲能了这个心愿。”


※  ※ ※

这个无意之间订的约,给了蔼如一个很好的进言之阶。当洪钧向李婆婆道别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到了这件事,而且以非常兴奋乐观的语气,提出保证,母亲的一瞻帝阙的平生之愿,必能达到。因为,洪钧明年会试,定会高中,留在京里做官。

等洪钧在八月二十动身回乡,蔼如立即着手为他筹措公车北上的盘缠。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亲的允许,措词便从洪钧的诺言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