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洪钧郁郁不乐,吃过晚饭,老早就上了床。因为疲累过甚,头一着枕,便即入梦,一觉睡到天亮,又得赶第二场。

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试“策问”。闱作一场比一场容易,而洪钧的心情却一场比一场沉重。三场已罢,静候发榜;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钧跟吴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苏州,到发榜前几天再来。

“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开,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来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则——”吴大澄没有再说下去。

洪钧意会得到,再说下去就是煞风景的话了。下月初特为由苏州赶来候榜,倘或名落孙山,其情格外难堪。那么,回去了不再来呢?

平心静气地忖度,发榜日近,焦虑愈甚。到了揭晓之日,如在江宁,至迟当天午夜可知下落,如在苏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这一昼夜的时间,岂是容易忍受的。何况,中了才有“报房”星夜赶个“头报”;不中则消息沉沉,那种日子,如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所自道:“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如何捱得过?

“文卿!”吴大澄看他脸上,知他心里,从容劝道:“乡试不比会试;会试过后,接着就是殿试,非同小可。乡试原有以文会友的意味在内,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机会,交结同乡贤豪,又是一回事。再说,‘三场辛苦磨成鬼’,出闱亦该有所补偿。人生行乐耳,这一次如果侥幸,既要应酬亲友,又要打点进京,何来‘行乐’的功夫。万一名落孙山,说实话,我就没有选歌征色的兴致。文卿,所谓‘行乐’,正在这混饨不明的时候。你听我的劝,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事正多。我亦看出来了,你这次行资不丰;这是小事,交代在我身上好了。走!‘吃梦’去!”

“吃梦”是由来已久的一种习俗。出闱的举子,相约寻欢作乐,不出份子;及至“梦想”实现,则“吃梦”的赊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贵人”欣然料理。

“吃梦”所在,不是画肪,便是河房。本来金陵劫火,烧尽了柳叶桃根;流散在四方的莺莺燕燕,来寻旧巢,重理故业,渐渐又有山温水软的模样。可是,南部烟花要复旧观,却有才难之叹。因为“秦淮世家”,大约以十年为一代;代代相承,则人才辈出。十余载中断,便成青黄不接之势;举目所见,无非豆宏梢头的雏妓,有人称之为“白门新柳”。

这些“新柳”的假母,都是当年秦淮河上艳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说缠绵。便有人拿她们与“新柳”对称,视作“白门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入得了洪钧的眼?因此,“吃梦”之时,他虽一样“傍花随柳过前川”,却不但“心中无妓”,而且“目中无妓”;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来与蔼如一比,立刻就兴致索然了。

因为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日倦游归来,总想到要给蔼如写信;但提笔踌躇,先有纸短情长,无由细诉的感觉。这天难得清闲,在灯下读“李义山集”消遣,忽然得了个灵感,何不捎几首诗寄去?

“对!”他自语着,玉谿生的诗,迷离倘忄兄,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达自己此时心境的好句子!这样想着,兴致勃勃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绝:

“郁金堂北画楼东,玉女窗虚五夜风。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与谁同?”

拿笔写了下来,重吟一遍;觉得诗中毛病倒没有,只是太俗大浅了一些,不足以描画刻骨相思。于是声调一变,强说“愁”字:

“白门寥落意多违,珠箔飘灯独自归。尽日伤心人不见,残灯向晓梦清晖。”

他对起句很满意,觉得妙手偶得,十分贴切。第二句也是这一阵子“吃梦”,往往中途逃席的写实。只是梦既无凭,信亦沓然;洪钧略略翻了翻李义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韵:

“远书归梦两悠悠,楼上黄昏欲望休,半曲新词写绵纸,不知供得几多愁?”

这是写到了望海阁上;遥想天涯此时,有人不寐,那光景是:
“凤尾香罗薄几重,月斜楼上五更钟。定知身在情长在,心有灵犀一点通。”

集成四首,也就够了。自己重读一遍,并不满意,不过有几句是道着了痒处。心想,这不是文场角艺,工拙都无所谓;寄到烟台,能让蔼如细细吟咏,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自己这番小小的心思,就算不虚掷了。


※  ※ ※

发榜定在十二月初十。应试举子超过一万;三场卷子,三万多本,能在一个月内看完,总算很快的了——这是主司方便了他人,也方便了自己;赶着看完,早早毕事,大家都可以赶在年前到家。

乡试取中的名额,是有一定的,称为“解额”。除北闺以外,江南的解额最多,总计一百十四名,其实不及浙江、江西两省来得容易中;因为这两省的解额,各为九十四名,而应试的举子,不过五六千,较之包括江苏、安徽两省的江南解额,平均百中取一,要讨便宜得多。

尤其是这一科,连百中取一的比数都不到;因而自觉场中不甚得意的人,都惴惴然不敢存什么奢望。当然,有些人是有把握的;像吴大澄,不但他自己有信心,看过他闱墨的人,亦无不交相推许,说在必中之列。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问洪钧,“找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栈吧!”洪钧答说,“我帮你照料也方便些。”
这是说,他不以为自己会中;而吴大澄则必有好音,到时候开发赏钱,打发“报房”分头报捷,招待贺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帮着照料。

“何以见得我要人照料?”吴大澄矜持地微笑,“我决不相信你会榜上无名。”

“到时候看吧!”
这个“时候”是在黄昏;写榜通常是酉时开始。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所谓“内帘”与“外帘”的官员,都是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朱卷,拆一名,写一名。名条随即由门缝中塞了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头报之后有二报,二报之后有三报;越是富家子弟,越是名字中得高,报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门缝中塞出来的第一张名条,不是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哪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写榜从第六名开始。

第一名至第五名称为“五经魁”——早年的规制,乡试会试,皆是所谓“分经中式”,主司在第二场就“易、尚书、诗、春秋、礼记”这五经,各出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平日专攻哪一门,便选哪一门的四个题目做。当然,既是各占一经,便必然有五个人各冠一经。攻易的最占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书,再次是诗、春秋、礼记,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经排列的顺序。这就是士林中艳称的“五经魁首”,简称为“五经魁”。

从乾隆五十三年以后,各占一经的规例取消,士子必须通五经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经魁”的名目,实亡而名存,仍旧照相沿的规矩,到最后方始揭晓。其时总在三更天,闱中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带入闱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观看,每人手中一对红烛,照得霞光潋滟,绮丽非凡,名为“闹五魁”。手中那对燃过吹熄的残烛,据说为蒙童点来读书,可长智慧;又说在产房燃点,对催生有奇效。所以出闱以后用来送人,还是一样颇为珍贵的礼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领略到了。”到了十点钟,洪钧有些沉不住气了,苦笑着念了蒲松龄的一段文章,“‘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忽然而飞骑传入——’”

下文尚未出口,只听锣声当当,自远而近;不由得噤口侧耳,屏息静听。锣声自低而高,复由高而低,之后越过客栈,报到别家去了。

“‘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饣甘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洪钧解嘲似地问:“清卿,我总还不致于如此不堪吧?”

在细玩一通新出土残碑拓片的吴大澄,表面平静,内心却比洪钧还要紧张。因为他不但自许必中,而且自信名次会中得很高,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晓,尚无消息,看来凶多吉少。因此,答话的声音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念了两句杜诗,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

锣声又响了!这次是清清楚楚听明白,止于招贤客栈,由大门响进他们所住的院落。两家的听差,不约而同地奔了出去,同声问道:“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爷——”
洪钧不能再听见别的声音。这四个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觉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这一来,吴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钧了。第一件事是开发报房的赏钱。而不论出手如何豪阔,永不能一下就满足此辈的贪餍,在不断“请高升”的要求之下,由四两银子加到二十四两,方能打发。

接下来还是开发赏钱。不过打发客栈里的伙计,不会争多论少;但一拨又一拨,也费了好些功夫。加上来贺喜、来打听消息的同乡举子,川流不息;吴大澄少不得也要帮着应付,口中说着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心里却是毛焦火辣,恨不得插翅飞入贡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问一声:到底吴大澄中与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弥封来看!

这时洪钧已踌躇满志,神闲气静了。毕竟同乡好友,而且是结伴来应试的,休戚相关之情,与众不同。看看时将午夜,尚无吴大澄的消息,便即高声说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样子不是抡元,亦必在经魁之列。雨雪已停,我们不如到‘龙门’去候佳章。”

屋中还有四个同乡,两个已中,两个还在未定之天。中了的与洪钧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萨怕过江,沉默着表示不愿凑这份热闹。

“清卿!”有人催吴大澄,“走吧!”
“不啰!”吴大澄强笑着,有些告饶的意味,“我还是在这里等。”

他的心境,不难了解,等着了好消息,自无话说;一旦落空,在稠人广众之下,会更觉难堪。因此,洪钧便说:“也罢,让清卿兄养养神。回头贺客盈门,着实要费一番精神呢。”

于是,洪钧和另外那两个簇簇新的新科举人,相偕出了招贤客栈。但见秦淮两岸,灯火万点,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听人谈论,所谈的无一不是“某人中了,某人可惜”之类的话。刚到贡院,但见人潮突然前涌,仿佛争着要抢夺什么好东西,又仿佛出了什么乱子,要看个究竟似地。

“怎么回事?”洪钧有些心慌,站住了脚。
“大概是五魁揭晓了!”
果然,闱中在“闹五魁”了。仍然是逆数着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不是吴大澄;第三名说是姓吴,苏州人。

“这大概是了。”洪钧很高兴地说,“我们快回去吧!”
“索性等一等,打听打听确实。苏州姓吴的,不止清卿一个。”

“马上全部揭晓了!”另一个也说,“倒看一看是谁领解?”
解元姓江,扬州人,这不比姓吴的苏州人;洪钧和他的同伴都知道,扬州有个姓江的名士,单名一个壁字。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扬州人,正为江壁。

“好了,走吧!”洪钧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一定是吴清卿。”他极有把握地说,“江壁领解,足见这一科不易侥幸,文章有价,以清卿的闱作,当然应该在经魁之中。”

果然,归途中远远就听见招贤客栈门口鞭炮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为竖起一扇门板,上贴好大一张深红报条,泥金楷书,写的是:“捷报苏州府的吴老爷印大澄,应本科江南乡试,高中第三名举人。”下面署名是:“报喜人连三元”。

报条旁边,站着招贤栈的掌柜,满面飞金、高拱双手,倒像是他的什么人中了举,在向贺客答礼似地,一见洪钧,高声说道:“洪老爷,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钧顺口回答。
“是托诸位新贵人的福。”掌柜很兴奋地说,“小店的风水转了。这一科,我们招贤栈就中了十三名,哪一家都比不上我们。而且还出了吴老爷这位经魁。快请进去吧,吴老爷高兴得手忙脚乱,支使不开了。”

听这一说,洪钧便加紧了脚步。踏进所住的院落,就听见吴大澄拉长了嗓子,在念自己中轻魁的文章。一唱三叹,抑扬过分,听去如念祭文,是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洪钧与吴大澄几乎一夜未睡,拂晓方得上床,睡不多久,又为听差唤醒,该料理出门,去赴“鹿呜宴”了。

向来“鹿鸣宴”只是一种形式。筵席用的倒是银台面,不过能看不能吃,鸡鱼鸭肉,无一不是泥土捏成,涂以彩色。曾国藩讨厌这种陋习,特地关照,要用真材实料,不必讲究,但要新鲜。因此,这一科“鹿呜宴”,便非虚应故事,坐一坐即散;而是揖让雍容,杯酒言欢,颇有个谈头了。

首先是主司率领新贵人望阙谢恩;然后按照身份名次,顺序入座。首席当然以正主考刘琨为主,曾国藩亲陪。刘琨是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比曾国藩晚一科,因而以“前辈”相称;曾国藩比较客气,称他“年兄”。

“恭喜刘年兄,功德圆满。”曾国藩说,“‘桂树冬荣’,数百年不遇的佳话,叫你我遇上了,实在难得。”

“托前辈的福,总算一切顺利,可以复命了。”刘琨放下酒杯,很得意地说,“揭晓之时,细细想去,这一科实可称佳话。解元江壁者,以‘江’南完‘壁’归朝廷也!第三名吴大澄字清卿者,三吴澄清之谓也!这都是前辈不世的勋业。”

想想果然。这“三吴澄清”比“江”南完“壁”的解释更妙。曾国藩不由得也有些得意,举杯相敬,连连答说:“谬奖!托庇朝廷,岂敢冒天之功?”

正副主考入闱之前,照例“封门”,关防严密;虽本省大员,亦不能私下相会。所以刘琨跟曾国藩还是第一次有畅谈的机会,少不得问起克复当时的经过,曾国藩也不免提到京中的情形。这都是极长的话题。加上簪花、举乐、唱诗等等繁文褥节,使得这一场“鹿鸣宴”,直到薄暮,方始散席。

这以后几天,新科举人还有许多人情应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师。主考称为“座师”,本房的考官,称为“房师”——主考不能直接阅卷,决定取舍;必得由房考推荐,谓之“荐卷”。有时主考与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这位房考所荐的卷子已经满额,主考皆有权拒绝。而如房考力荐,得以取中,像这样的房师便是“恩师”,做门生的执礼特恭,“蛰敬”当然亦格外从丰。

贽敬一共要三份,大致自二两至十六两。洪钧不丰不俭,适得乎中,送正主考八两,副主考六两;房师的情分总要厚些,是十二两。吴大澄的情况却正好相反,房师荐卷,固然应该感激;主考将他取中经魁,则是刻骨铭心的文字知己,所以座师的贽敬各为十六两,送房师的数目与洪钧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年,商量公宴老师。此外也少不得慰问下第的失意人。这一阵酬醉终了,已经腊月二十了,洪钧归心如箭,连照例应得的二十两牌坊银子都顾不得领,雇了一只“无锡快”,连夜赶回苏州。

他的两位老兄,已经在码头上接了三天了;还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备了一匹白马,一路吹吹打打,将洪钧由阊门经闹市观前街,送到娄门圆峤巷。头簪金花,揽辔徐行的洪钧又窘又得意;心里在想,若是状元游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入眼的自是高贴在门口的那张报条。得到消息来道贺兼看热闹的至亲好友,左邻右舍,老老少少,已经满屋盈庭。洪钧亦无法招呼,只含笑拱手,从人丛中昂然直入;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礼,然后应酬亲族长辈;有那体恤的便说:“进去见老太太吧!不必招呼我们。”这样,洪钧才得到后面去见老母。

后面只得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也是挤满了女眷,一见洪钧,让出洪老太太面前数尺之地,好容他磕头。做娘的打叠了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挑来挑去挑出一句话:“你吃了中饭没有?”

“我不饿!”
“你瘦了!”这句话也不是洪老太太预先打算好的,而是见了儿子的面,自然而然的关切,“瘦得很厉害。”

“怎么不要瘦?”洪钧答说,“从出闱到上船,一天没有睡过三个时辰。”

“这怎么支持得住?”洪老太太问道:“潘道台送你的那支参呢?”

那支参,洪钧打算在会试之时,备不时之需;而此时却这样答说:“我舍不得吃,想留着给娘当补药。”

这是何等的孝思?在场的亲友女眷,莫不交口称赞。洪老太太当然也是高兴非凡,自道是“苦出头了”。接着便提往事,当年如何抚孤守节;这几年如何受尽流离之苦。又自夸“老三”有出息是早就看准了的。一面谈,一面笑——笑中有泪;有泪还笑。

日暮客辞,合家团聚,所谈的还都是有趣味的事。其实,人人都知道,家运是要转了,但眼前却还有一段更艰难的日子。设宴开贺,上京会试,着实要大把银子花下去,从何而来?

家宴到二更天方罢;洪太太料理家务,诸事完毕,回卧房时已经三更都过了。

从洪钧回家,直到此刻夫妇方能单独相处。灯下执手,四目凝视,洪钧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别不付一个多月,妻子竟有了数茎白发,可以想见操持家务的辛苦。

“总算中了!”洪钧仿佛心有余悸,“倘或不中,就真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原有许多苦楚待诉的洪太太,听得丈夫这话,将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反而很豁达地说:“你又不是笔底下不如人家;万一不中,是运气不到,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是说羞于见人,是说我家的境况。这趟到江宁,总算山东带来的钱,还勉强够用。可是过年呢?”洪钧平心静气地说:“也不要说人家势利!锦上添花,热热闹闹,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总是好热闹的。倘或名落孙山,伸手跟人借钱,则我自己先就张不开口。”

“现在——”洪太太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咽住,觉得自己近乎过虑,可以暂且不说。

“怎么?”洪钧问道:“怎么不说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话,只抬眼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过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个月,到了京里,拜老师、看同乡;会试之前,先要复试;复试之前,先要到礼部投文,只得一个月的功夫,也很局促了。”

“这样说,盘缠在年里就要筹好。”洪大太说,“总不能拜年就借钱。”

“是啊!”洪钧的双眉,顿时拧成一个结,“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进京要带多少银子?”
“总要,总要三百两。”
“三百两!”洪太太头一低,但立即抬了起来,很有决断地说:“我来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钧答说:“我们好好筹划一下,分头设法。”

“嗯!”洪太太其实一筹莫展,但为了安慰丈夫,装得极有信心地说:“一定有法子想出来!再穷的举人,总也进得了京;不然,新科举人怎么叫‘新贵人’呢?”

洪钧也听得出来,这是她强作安慰,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时,想起“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俗语,索性丢开这件事,免得越谈越烦。

“我真累了!”他打个呵欠,“一个多月,睡得好的没有几个晚上。”

“那就上床吧。”
话虽如此说,一时却还不能上床,苏州人讲究生活的情趣与细节:在这寒冬深宵,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极其细微。先是铺好了床,用“汤婆子”暖衾;然后让洪钧一面将双足泡在热水里,一面吃“夜点心”——煨得极烂的红枣莲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床,她却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检点门窗,预备茶水;最后到床后琐琐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将一盏“美孚灯”捻小了移到床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钧并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