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的心跳了!能把阿文找回来,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但她不敢接话,只格外用心听着。
“然而,办不到!”
缇萦暗地里抽一口冷气,依然不敢接话。
“我平生不受人挟制。难道真非阿文不行么?我不相信。明天我到市上去买个僮仆,只要忠厚老成,粗鲁些不妨,反正能帮卫媪汲水、劈柴就行了。至于我,”淳于意扶着女儿的肩头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还没有到可以称‘老’的时候,不必要什么帮手。”
“是!”缇萦点点头说,“我也可以帮着爹,料理些轻便容易的医药。”
“对了!”淳于意欣然同意,“你心细、聪明,性子也温柔。等我稍闲一闲,教你学小儿医。”
谈到医,淳于意的兴致就来了。家里多的是医书,堆置得很乱。趁此好天,且又无事,不妨整理一番,顺便也好把宜于缇萦读的书,理了出来。
在缇萦,只要是她父亲所乐于做的事,她也无不起劲。父女俩打开那间堆书的屋子,把尘封已久的简册,一一拂拭,分别归类,直到黄昏日落,方才歇手,但所有的医籍,也不过整理一小半。
就这样,把这父女俩都已累得腰酸背疼——竹册木简,到底不能算是轻便之物。“如果阿文在,就好了”,父女俩都是这样想。但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等晚食已罢,淳于意照例要饮一种枝叶烹熬的汁——又名“苦茶”,饮了可以消食。这烹“苦茶”的工作,本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是朱文的例行差使,现在自然由缇萦来承乏,她到灶下取了红炭,就在廊下架炉烹煮。水还未滚,卫媪已涤了食器,收容厨下,换了件干净布袄,走了来唤缇萦一起去“会烛”;
“今夜我不去了吧!”缇萦轻声答道,“丢下爹爹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可不大好。”
声音虽低,淳于意在里面已经听见了。他很明瞭,坊巷中妇女聚在一起夜织,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烛火,而且在纺织的技术上,得以互相观摩,其实是一种娱乐,彼此相聚,谈论新闻。这对于整天操作家务,像卫媪这样的人来说,是难得轻松的片刻,而在缇萦这种年经的女孩子,则是唯一可以去与女伴相会的机会。他不愿妨碍她们的这种娱乐,所以未等卫媪开口,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莫管我!”他走出来说,“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今天累得很,要早些归寝。”
“这样我就更不能去了。”缇萦转脸对卫媪说道,“爹爹睡了,无人应门。”
“唉!”卫媪重重叹口气,“你看,少一个人宫多不方便!”
“也不过一两天的不方便。”淳于意接口就说,“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个得力的人来帮你。”
这对卫媪是个好消息,但她一愣以后,随即提出反对:“多谢你吧!别替我添麻烦。”
“奇了!”淳于意大惑不解,“原来少一个人,种种不便;添一个人帮你的忙,怎的反倒是为你添了麻烦?”
“知道添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粗手笨脚,凡事不懂,得要我腾出工夫来教导,可不是替我添麻烦?”
“那么你说如何呢?”淳于意深为不悦,“没有人添人,添了人又添麻烦。生手新来,自然得要教导,否则怎么办?除非把阿文再找回来。”
“对了,就是这话。”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讽刺的话;想不到卫媪坦然承认,这倒叫他毫无办法,只有嘿嘿冷笑。这下可急坏了缇萦,第一怕父亲生气,其次怕卫媪什么都不在乎,说着说着可能会把朱文的踪迹透露出来。所以急于要来解消这个颇显得甚不融洽的局面。
正好,苦茶烹好了。借了这个机会,把父亲重新又请回屋内。她斟下一盏浓浓的苦茶,用漆盘盛誉双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一面陪着笑说:“爹,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呀?”
淳于意心里明白,这是有意换个话题。好叫他忘掉卫媪的话。有这样一个明慧可人的孝顺女儿,想想实在得意。可是女儿家,迟早总是人家的人,算起来最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得以相聚,一旦出阁,不知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再又想到,年老无子,后顾茫茫,那样孤单寂寞的况味,可又怎生消受?
转念到此,万感交集,觉得人生实在无味。捧着那盏苦茶,再也无法入口。
看他脸上那凄然的颜色,提萦异常不安。“爹!”她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自己,”淳于意摇摇头说,“做人,真比这苦茶还苦!”
怎么说这话?缇萦为了安慰父亲,不能不反对父亲的看法,“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她念了毛诗《谷风》上的这两句话,作为答复。
念得好熟的诗经!淳于意顿时一解愁颜,但也还有余剩的感慨,他执着缇萦的手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缇萦最怕她父亲提起这句话。天下什么事都有办法,就只不能化女为男。但是,“男女有什么分别?”她这样怀疑地问:“爹就当我是个男儿好了!”
“傻话!”淳于意笑道:“我当你是个男儿没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身边。”
“为何不能?”做女儿的大声反问:“我不嫁,侍奉爹一辈子。”
“真是我的孝顺女儿!”淳于意觉得异常安慰,也念着那两句古诗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苦中回甘,人生总也还有值得去细细品味的地方。”
对父亲的话,缇萦不十分听得懂,但夸奖的语气,是显得很明白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卫媪呢?”淳于意忽然间问说。
“想来是‘会烛’去了。”缇萦又说,“爹,你如果累了,请安歇吧!我守着,替她应门。”
一不!我又不觉得累了,这样说话很好。”
于是父女俩闲谈着,直到卫媪回家,方才散去,各自归寝。缇萦回到自己屋内,陡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到了朱文。他说过今夜还要来,不多一会又可以见面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叩窗户。她又喜又惊,莫非朱文这么早就来了?这胆子可太大了些。一面这样想,一面急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禁自笑,哪里是朱文?是卫媪。
“李吾要我捎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与缇萦是闺中密友,“李吾会有什么要紧话呢?”她困惑地问。
“谁知道!”卫媪是颇不以李吾为然的神气,“她问了你好几遍,说怎的不来会烛?我问她何事,她怎么也不肯说。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你可当心些!”
“嗯。”缇萦深深点头,“我知道的。”
“你父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卫媪又问,“可曾提到朱文?”
“没有。”
“我真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难道真个铁了心?我这样子三番两次的说,他还是不肯让阿文回来?”
缇萦不答,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明天跟你父亲说,他要到市上去买个僮儿回来的这个念头,休再提起。”
“为什么呢?”缇萦诧异地问,“爹爹是一番好意。”
“难道我不是一番好意?”卫媪数着手指头说:“第一,有那伶俐识得眉高眼低的僮仆,给豪富大家买了去,可以行贾作工,为主人家牟利;我们家买了来汲水、劈柴,岂不是践了好材料?再说,像这样的僮仆,身价不低,我也不愿你父亲多花钱。若说弄个不费什么钱的笨货,只会吃饭,不会做事,那不是来帮我,倒是来惹我生气。何苦来哉?这是一。”
“嗯。还有呢?”
“还有二,是为了阿文。”
卫媪没有再加解释。这与朱文有何相干?缇萦想不明白,便即问道:“何以说是为了阿文?”
“这都不懂么?我要为阿文留下余地。你想想看,真的买了个僮儿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要抓住个题目才好作文章,三天两头做不方便,说少个人做事,说阿文在这里就好了。你父亲叫我吵得烦了,就说: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来。那不就正中下怀吗?”
六十多岁的卫媪,词锋流利,语气生动,”说得十分有趣,缇萦被她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去睡吧!”卫媪特地叮嘱:“明天早些起身。别再像今天这样——纵使你父亲宠你不说,传到左右邻居,会叫人笑话。”
“嗯!”缇萦乖乖地答应着。
“只怕今夜阿文还会来。你告诉他,不可如此大胆。律禁夜行,又是深夜跳墙,叫官府逮住了,一定当盗贼治罪,割鼻子砍手的,听着都叫人害怕!”
卫媪说完,管自己回卧室去了。缇萦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听她父亲讲过,历代都以捕窃盗为治国的急务。汉朝律例,盗牛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肉刑可是决计逃不掉的,且不说“刖刑”断手足一,“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轻的“墨刑”,在额上制字涂墨,自己先挂个幌子,告诉人:“我是罪犯!”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转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夜行犯禁,千万不要来!”她不断地在心里说。同时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来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卫媪已经尽知底蕴,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于出乱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够睡得安稳?这一夜魂梦皆惊,狗吠猫叫,都能吓出她一身汗。到后半夜,听得父亲起身出屋,再又回来,闭门复睡,而朱文到这个时候却不见踪影,难道真如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禁,“不敢来吗?
不会的!朱文不是那种谨饬的人。他向来敢作敢为,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那么,到此刻不来——
再往下一想,缇萦顿觉轰地一声,魂灵儿出了窍,霎时间手足冰冷,几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当盗贼捕了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耳中所闻,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见,是朱文断肢的惨状,天族地转。幻象纷呈逼得她心跳气喘,额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么样了?非要立刻弄个明白不可!
然而,从何处去弄个明白呢?她想到了卫媪。毫不迟疑地起身披衣,摸索着出了西厢,开了堂屋的门,一直往后院奔去。
卫媪的卧室在厨房旁边。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气,门窗都已关得实腾腾地。缇萦举起颤抖的手叩门,同时不断地喊:“卫媪、卫媪!”
由于怕惊醒了父亲,她的叩门及喊叫,声音都极轻,因此,隔了好久,才把卫媪叫醒,她在里面漠然问道:“谁啊!可是阿文?”
“不是,是我。你快开门。”
等卫媪一开了门,缇萦就像在外面受尽欺侮的孩子,回来见了亲人那样,心头一酸,扑倒卫媪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的,怎的?”卫媪着急地问,“哭得如此伤心!”
“阿文怕是被逮住了去当盗贼办了!”缇萦抽噎地哭诉。
卫媪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原说今夜还要来。到此刻不来,必是出了事了!”说着,热泪滚滚,越发哭得厉害。
“原来是你这么在想!”卫媪真有些啼笑皆非了。
“我决不是胡思乱想。”她抬起脸说:“他向来说了话算话,若非被逮,决不会不来。倘或真的冤枉他窃盗,割鼻子砍手的,怎么得了呢?”
卫媪恍然大悟,是自己的话无意中吓了她,心里倒觉得深深抱歉,因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就算被逮了去,也不会今夜就治罪,马上就割鼻子砍手。你不用急成这个样子!”
这几句话很有效验,缇萦想想不错,心胸一宽,顿时住了哭声。
“再说,阿文是极机警的人,谁也迫不住他。”
“万一叫逮住呢?”
“那也不要紧,明天再想办法。”卫媪把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轻轻说道:“本乡管事的人,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大概也认得阿文,就算夜行犯禁,也不过训斥他几句,难道真的翻脸不认人么?”
是的。缇萦也记起来了,本乡掌教化的“三老”,理讼税的“啬夫”,管治安的“游彻”,都请父亲看过病,应该有情面可讲。不过,“倘或不认得阿文,要爹爹去说情,那也是很大的麻烦。”她又说:“爹爹正恨阿文,也许袖手不管。”
“行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卫媪答道:“真要这样倒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你父亲讲明,叫阿文回家来,免得再到外面去闯祸。”
越说越好了,缇萦大为兴奋,但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卫媪把事情看得太容易。管盗贼的还有亭长,这也不可不防!
等她把她的顾虑说了出来,卫媪无奈,只好骗一骗她:“你是说那姓吴的亭长么?这更好办,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吴亭长是我的亲戚。”
“真的?”缇萦惊喜地间:“怎未听你说过?”
“我的亲戚多着呢!何能尽与你说。好了,好了,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睡吧。也不过闭一闭眼,天就亮了。”
看见卫媪已不耐烦,缇萦不敢再作声。睡了下去,思前想后,果没有什么可怕的,但要完全放心,却须等到来朝。
“阿媪!我再说一句话,明天一早你就去打听游彻那里,亭长那里,看看阿文可曾被捕?”
“嗯。我替你去打听。”
有了这句话,缇萦才能安心睡去。卫媪却只是闭目养神,等鸡鸣过后,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到厨下整治早食。然后唤醒缇萦,草草梳洗。听得东厢门启,赶去为父亲请安问好,侍候盥漱饮食,找个机会说了昨夜卫媪带来的口信,请求父亲准许她出门看李吾。
“嗯。”淳于意点头应允,但另有吩咐:“午后让卫媪陪着你去。顺便去看看你二姊,说我回来了。”
明知李吾盼望,越早去越好,但缇萦从不肯稍违父命,只得暂且忍耐。幸好,卫媪倒是一早抽空出门走了一趟,到乡亭打听结果,夜来安然无事。这一下,缇萦算是真的放心了。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困惑,不明白朱文失约不来的原因何在?
等到午后,正要和卫媪相伴出门,李吾却先来了。她只比缇萦大两岁,且是同一坊巷中的邻居,但好歹是位宾客,同时既说有要紧话谈,必有相当时间的逗留,因此,缇萦当时就改变了计划,叫卫媪一个人去二姊家,报告父亲已经归来的消息,自己留在家里,接等客人。登堂拜见了淳于意,李吾随着缇萦,来到西厢。一进屋子,她就悄悄闭了门,神情显得紧张而神秘。
“我哥哥叫我带信给你,”李吾凑在缇萦面前,轻声说道:“这个口信又是朱文托带的,说他到洛阳去了。大概半年以后,再回来看你。”
这是个太突兀的消息,缇萦一时竟无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愣了好半天,才问了句:一他,何以托你哥哥带信呢?”
“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在一起。”
“那么,他可曾说到洛阳去干什么?”
“没有。”李吾又说,“不过我哥哥说了,等他们从洛阳回来,就会发一笔财,想必是去做买卖。”
“你哥哥也到洛阳去了?他们是一起去的?”
“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叫我务必把这个消息,尽快带给你。”
缇萦报以微笑,表示谢意,而心里乱得很,巴望李吾即刻辞去,好让她静下来仔细思量。这番隐衷,李吾自不会知道,她像平时一样,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问长问短,十分亲热,缇萦不能不强打精神来敷衍,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却是有苦说不出。
周旋稍久,李吾毕竟也发觉了,“缇萦!”她率直相问:“你可有心事?”
缇萦脸一红,想瞒也瞒不住,但虽点点头默认,却不肯透露是何心事?
李吾比她大两岁,家教也远不如淳于家来得严正,懂得多,见得也多。一看缇萦这情形,心里有了八分数,但晓得她脸皮薄,说出来怕羞了她,所以只神情诡秘地一笑,随即起身,是准备辞去的样子。
缇萦倒觉歉然,强颜笑道:“我不留你了。”
“你留我,我也要走。”李吾扶着她的肩,低声说道:“若有了消息,我随时来告诉你。”
这是有了默契,缇萦觉得真是没有白交了这个朋友,“谢谢你!”
她又叮嘱:“朱文的事,请你不必跟人提起。”
“我知道。我哥跟我说过了。”
缇萦没有再问下去。送走了李吾,悄然在窗前坐着,望着高远的蓝天,舒卷的白云。好久好久,才能从一团线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来,顺着想下去。
怎么会跟李舒——李吾的哥哥在一起呢?缇萦是见过他的,一个豪爽、快乐而略带粗鲁的青年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妹妹的关系,他待缇萦很好,她也觉得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但他的口碑不好,譬如卫媪,一提起他来,总是以不属的口吻说一句:“这个无赖!”此外她也在会烛的场合,听见别人谈过,说他在坊巷中不敢为非做歹,出了坊巷则是赌博、酗酒、殴斗,没有一样事不是叫掌教化的“三老”痛心疾首的。
这些犹在其次,最使得缇萦忧虑的是,她记起了她父亲也谈过李舒,说他是“任侠”一路人物。几十年前,七国纷争,天下有四位有名的贵公子,门下宾客,数百上千。平时养尊处优,招待得极其殷勤,一声说是有事,那些宾客出奇才异能,解救公子的危难。像这样凭义气的结纳,最高的境界是“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到现在,诸王贵族中,还遗留这样的风气,像阳虚侯对待父亲,就仿佛如此。但这个风气也从豪门传入闾巷,专有些人不顾国法,藏匿亡命之徒,说起来是急人之急,所以称做“任侠”。人多势大,又都是不顾性命的,于是什么非法的事都敢做,铸私钱、盗墓,听着都叫人害怕。
而朱文居然跟李舒混在一起去了!他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掘开人家的坟墓、从死人身上剥取财物?这样想着,缇萦不自觉地一哆嗦,对朱文起了从未有过的厌恶之心。于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要这样才能把心头的不快吐了出来,同时喃喃地自语:“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不防淳于意正从她门外经过,诧异地问道:“缇萦!你在说谁呀?”
缇萦一惊,胀得满脸通红。望着父亲,怔怔地无从置答。
“缇萦!”淳于意踏进了西厢,坐在她身边,以极慈爱的声音说:“你好像心里存着什么疑难,不肯告诉我!缇萦,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尽管跟我说。天大的事,有爹爹担承,你别为难。说出来,等我替你拿个主意。”
这番话使得缇萦激动了,但是,说出来毫无用处,只有让父亲分担她的痛苦,于心何忍?因此,她咬紧了牙关,还是不说。
“莫非是为了阿文?”
一语道破,不容缇萦有闪避的余地,她急不择言地问她父亲:“爹怎么知道?”
“可是为了阿文?”淳于意紧追着又问了一句。
缇萦不答,羞愧地低了头,不用说,这已是默认的表示。就是追问的一句,其实也多余,她问“怎么知道”,不正是显露底蕴的一个漏洞吗?
这一刻,为难的不是缇萦,正是淳于意,他的疾恶如仇的性格,他的处置无误的信心,抛弃得掉放在朱文身上的心血的魄力,都屈服在爱女的幽怨眉宇之间了。
于是万般无奈,付诸叹息,“缇萦!”他以低沉得近乎凄凉的声音说,“都怪你母亲没有替你留下一个哥哥。我知道你跟阿文情如兄妹,我也知道他待你好……”
缇萦不愿听父亲谈朱文,着急地喊着,“爹,爹!”想打断他的话。但是,淳于意并不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你听我说完!”他把声音提高了些,“为了你,我得容忍一切。明天我托人捎信到临淄,请你宋二哥把河文找回来。”
缇萦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的意志。竟有这样的一个转变。为了顺从女儿的心意,他居然肯容忍万不能容忍的人,而自己呢?对待这样慈爱的父亲,只是欺骗西宁,瞒着他与他深恶痛绝的人会面,而且还曾一再咬牙切齿地发过誓,永远不理“这个人”。这岂仅是不孝,简直不能算做一个人了。
感激加上愧悔,使她激动无法e待,“哇”地一声,扑倒在父亲的肩头,痛苦失声。
这一哭,在淳于意是自以为能了解的,那是因为说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缘故;这一哭,渲泄了积郁,于身体有益,所以他并不劝阻,只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