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没有,那态度已明白显示,决非好兆,缇萦越发着急,不断地催问着:“你说嘛,长安怎么样?”
“你这种一片树叶子掉下来,就像要打破头的样子,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缇萦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必须咬紧牙关,承当一切,便点点头很沉着地说:“你说好了,我不怕!”
事到如此,朱文觉得不妨趁此时机,索性叫她心里有个准备,便狠一狠心说:“世事莫测,什么不幸的结局都可以出现的”
于是朱文把晋谒阳虚侯,大失所望,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刚愎偏执;还有刘端在延尉衙门关托的结果,都说了给缇萦听。
事情的不顺手,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除去获得保证,父亲在狱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其他都是黑漆一团,看不出些儿光亮。照此说来,过去所费的心血,岂非全部虚掷在无用之地?
缇萦简直傻了!心里不断重复着,只是这么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而朱文的难过,也是无可言喻的。他有些懊悔,早知这样,不如不说。这一路去,他要全神贯注在师父的官司上,于今怕不得不分神来安慰缇萦,为自己徒增麻烦,于大事有损无益,看是大大地失策了。
但居然出乎他想象的,缇萦反倒坚强了!痛苦忧伤到极处,逼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阿文!”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深沉了,“你说,爹爹的官司,最坏会落得怎样一个结果?罪不至于死吧!”
“死罪是不会有的。”
“只要没死罪,总有办法好想。”她霍地站了起来,“上车赶路吧!”
这样的态度,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谢了借着打尖的那人家,提了干粮水壶出门。缇萦已在车子里坐好,闭着嘴。扬着脸、皱着眉,倒像是跟什么人生气似的。
他把水壶递给了她,她默默地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依旧转脸望着空中。
“你能这样最好!”朱文低头说,“我的办法差不多想尽了。如果你有甚主意,不妨告诉我。”
“我正在想。”
朱文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去解下自己的马。
12
刚好是约定的十天,朱文与孔石风在长安柳市的“万民客舍”又见了面。缇萦是认识孔石风,与刘端还是初见,行过了礼,寒暄道谢。刘端已有准备,特为腾出一个小院落,供她居住。朱文则与孔石风共一屋。
稍稍安顿好了,刘端具餐款客,缇萦要求共席;随即。谈到别后的情形,孔石风说了淳于意到案后的情形,狱中有人照料,尽可放心。官司已问过两堂,日内可以定谳。
“这么快!”朱文问道:“此一迹象,是好是坏?”
“应该说是好迹象。”刘端答道:“但亦难言。”
朱文向缇萦看了一眼,她把一囊珠宝取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刘公,一切重托了!”他把皮囊推到刘端面前。
“还不知道用得着,用不着?”
话风不妙,朱文和缇萦的脸上,顿时变了色。
孔石风看出端倪,急忙解释:“刘公的话有语病。廷尉衙门的朋友,决无推托之意,只是表示:若无功,不受禄。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论如何,那些朋友们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你们两位,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怎么放心得下?刘端不忍坐视,当夜便又带了那一囊珍宝,设法绕道去访他所托的人;朱文和缇萦不睡等着,孔石风便陪着他们闲话。到了夜深浙浙沥沥下起雨来,越发令人烦闷,孔石风和朱文苦劝缇萦先去入睡,她却不过情,只得依从。
刚刚铺好寝具,正待解衣,隐约听得隔墙似是刘端的声音,便重新开了院门出去探望。
果然是刘端回来了,正与朱文和孔石风在谈话。三个男人不防她不速而至,一时来不及掩饰;缇萦从窗外望进去,明明白白看见朱文面有泪痕,刘端和孔石风低徊长叹,而一囊珍宝,似乎原封未动地放在朱文面前。
等她推开了门,三个人一起抬头,看见是她,面色无不惊惶。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她心中的疑惑,只觉魂飞魄散,摇摇欲倒,赶紧扶住了门,从捉对儿厮杀的牙齿中迸出一句话来:“我爹爹怎么了?”
比较是孔石风来得机警沉着,“尚未定谳!”他大声答道:“不必惊惶。”
就亏“尚未定谳”四个字,缇萦才能支持得住。然刘端决无好消息带回来,那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她反倒不敢去问他了。
她虽不问,刘端受人之托,不能不作交代,便望着缇萦说道:“你请坐!”
缇萦应了一声,在下方坐了下来,低着头,把双手放在中膝上;那一种在患难危急之中,不失优雅仪礼的风范,使得刘端和孔石风都留下极深的印象。
“事情很难。但是,”刘端赶紧补充:“决不是我们那些朋友没有尽力。”
“是。”缇萦答道:“多少天来,便知廷尉作梗。想来是他有什么话了?”
“正是廷尉有了表示。偏见可怕!”刘端停了一下接下去说,“他认为阳虚侯与齐国不和,指使令尊不理齐国的征聘。”
“既如此,何以迁怒到家父?”
“那因为齐国太傅所控的是令尊。还有个很不好的消息,齐王的病越发严重了!”
“请问,那与家父何干?”
“他们做官的人不是这么想,震于令尊能起死回生的盛名,只以为对齐王见死不救。”
“这是欲加之罪。”
“唉!”孔石风插嘴说道:“令尊听从我的策划就好了。以后我与艾全谈起,他亦深为嗟叹。于今,虽有这些东西,”他指着那皮囊说,“只怕买不得仓公的活罪。”
“不知是何活罪?”
“只怕——”孔石风看着刘端迟疑不语。
缇萦抬起头来,坚决追问:“请明白见示。”
“也不过是我那廷尉衙门朋友猜测的话。”刘端很吃力地说:“令尊只怕要受肉刑。”
听得这样一说,可以想见,刘端已经得到了确实的消息,而朱文何以流泪?原因更是不问可知,缇萦既惊且痛,而更多的却是悲愤不甘;一个奉公守法的好人,有多少次可以避祸的机会,毅然舍弃的正人君子,于今落得这般下场!他尊重法律,而法律报以相反的结果,这太不公平了!缇萦早就打了主意,如果有这样一天,她决定要用死来表示抗议。
这一天快到了!她再一次为自己提示了决心,她没有流泪;深深下拜,向刘端和孔石风致谢,然后退了出去。
朱文在极端痛心懊丧之中,未曾注意到她的神情,孔石风却发觉了,推一推朱文问道:“你可见缇萦了没有?”
“怎么?”朱文茫然地问。
“怕她会寻短见。”
“是的。”刘端也接口说,“她的神色可疑,当心些的好。”
朱文愣了一会,收摄心神,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去看看。”说着,他起身而去。
敲开了门,缇萦一见是他,恨不得抱头痛哭;心中无限的委屈、愤激和凄凉,都付之于一声长叹,对面无语。
朱文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黯然相对了好半晌,才叹口气说:“我已经生不如死了,请你再不要为我增加什么麻烦和负担。”
他的话骤听不可解,她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他们识破,但是她不肯承认,所以这样答道:“我不懂你的话!”
“你是真的不懂也好,假的不懂也好,我没有工夫跟你来争辩。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要死一起死!”
缇萦震动了。她没有想到他也会有此决心,然而她并不愿他陪着她死——为了抗议执法者的枉法,为了自己求得解脱,她不愿让人误会他们是殉情。
“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明天一早我要去看个人;我留着最后一条路在那里,等这条路再走不通,那就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那——”缇萦顿时又生希望,“是怎样的一条路?”
“我也不知道。那位邵公只说,我的路都走不通了,再去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
朱文想了想说:“也好。”
于是他把一囊珠宝交给她收好,回到外面,孔石风和刘端都还在那里等着,他说了预备第二天一早与缇萦去访邵哲的话。这一下,使得他们两人也如走到绝处,忽开妙境一般,大为兴奋。
“此公多读异书,应有奇计。明天中午,我们听你的好消息。”
刘端这样跟朱文约定以后,辞别自去。孔石风与朱文也分别归寝。第二天天色微明,缇萦已经等不得来催朱文动身。
邵哲起居失时,往往通宵读书饮酒,此时可能刚刚归寝,去得不是时候。但朱文了解缇萦心急,不去不行;反正到了那里,就是见不着邵哲,有青子可以陪她谈笑破门,比她在客舍中独坐愁城总要好得多。
于是为缇萦雇了一辆车,朱文骑着他的黑马,一起出了青门。抵达邵家,太阳不过才上树梢;朱文在马上望见篱笆内的青子,喊得一声,青子赶紧跑来开了门。等缇萦下车,她不待朱文引见,便亲热地迎了上来,彼此都自己道名字,立刻就凑在一处,有许多话好谈了。
这倒省了朱文的工夫,他系好了马问青子。“你爹爹呢?”
“爹爹昨夜还念着你。”她手一指。
“好吧!”他对缇萦说:“你们在这里谈谈,她家的瓜最好……”
“不错,我倒忘记了。来!”青子拉着缇萦的手说:“我摘瓜给你吃。”
于是朱文管自己去找邵哲,叩开了门,邵哲一见是他,睡意全消,“请进,请进!哪一天回来的?”他又凝视着客人说:“你的气色极坏。可是所谋不遂?”
“一切皆如公言。我不得不来请教最后一条路。”
等坐定下来,朱文把昨天所得到的消息,扼要地告诉了邵哲,他极注意地听完,随即问道:“仓公那令媛在何处?”
“缇萦跟我到长安来了。此刻就在外面,跟青子在一起。”
“好!”邵哲点点头说:“当今皇帝仁厚而重孝道,缇萦大可伏阙上书,为父赎罪;十有七八,可望成功。”
“啊!”朱文一时还无法判断他这一计是否可行,“我全不曾想到此。”
“申屠嘉的刚愎,只有皇帝可以纠正他。所以除此以外,并无第二条路——罪要判得越重,越能说得动听,罪倘或是‘一岁’、‘两岁’的小刑,上书倒变得小题大作了。”
“不错!”朱文兴奋而又踌躇地,“但是这一上通皇帝的书,关系重大,邵公,你看——”
“那自然是我的事。过去我向你不厌其详地打听仓公的官声政绩,平生行谊,就是为此!”
“那真感恩不尽了!”朱文伙身下拜,“全仗鼎力!”
“不是,不是!”邵哲指着他说,“此事成败关键,全在你身上。伏阙上书,不知何时才能上达御览,所以缇萦要等皇帝出巡时,拦道上书。”
“呃!这,怕缇萦办不了。”
“所以要靠你。出警入跸,千乘万骑;一个弱女子的鸣冤,皇帝是听不到的。”
“正是这话。”
“只有一个办法,要让车驾停下来,这时候缇萦才有机会上书。你的任务,就是如何让车驾停下来。这好像很难,是不是?其实不难,只看你肯不肯牺牲?”
“当然!”朱文挺一挺胸,毫不迟疑地说:“但能救得家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行了!”邵哲欣慰而钦佩地说,“我知道你是个血性男儿,为报师恩,一定不避艰险;否则,我也不必划此一策。”
邵哲的计策,是声东击西;当皇帝巡幸的时候,朱文要在跸路所经之处,预先埋伏,等车驾将近,故意犯跸——这是把千万骑的卤薄,拦头一挡;那时皇帝的乘舆,一定会停下来;于是缇萦鸣冤上书,立时可达天听。
细心倾听的朱文,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住了;从头细想一遍,彻底掌握了要领,他认为有两点是必须注意的,第一,藏匿的地点,一定要严密,否则天子将出,预先清道,必被驱逐;其次,犯跸的时机,要掌握得恰到好处,乘舆倘不是正好在缇萦附近停下,恐怕喊破了嗓子,皇帝也听不见。
“不错!”邵哲听他陈述了意见,这样答道:“藏匿的地方,最好在御沟涵洞之中。至于天子驾出,虽有‘大驾’、‘法驾’、‘小驾’之分,不过那只是后面属车有多寡而已,前面的卤薄是一样的,所以时机可以计算得出来。我已经算过,要你跟缇萦错开来,相距五十步,等卤薄行过三分之二,跳出来犯跸惊驾;那时乘舆停下来的地方,就差不多是在缇萦附近。”
“领教,领教!”朱文欣然答道:“我必照邵公的指示,细心安排。”
邵哲点点头,忽又庄容说道:“犯跸非同儿戏,你可能当场被乱棍打死;不死亦必被捕,判以重罪。”
“此非我所顾虑。”朱文想到有句话,必须嘱咐,“回头我自然要让缇萦来拜见邵公,那时求邵公不必将我犯跸所得的后果说破。”
这是怕缇萦惊慌不安。邵哲自然明白——此时他倒有些失悔来划此策;只怕万一大事不成,白白又饶上朱文的一条生命,那就太愧对缇萦了。
就为了这一层缘故,邵哲拒绝与缇萦相见;朱文虽有些诧异,但想到像邵哲这样的人,定有种无可解释的怪脾气,便也释然了。
不能释然的是缇萦。她一直不解邵哲何以不愿见她?因而也疑惑朱文去见邵哲,未必有什么最后一条路!但是从天真无邪的青子口中,她不能不信邵哲是个异人,更不能不信朱文与他有着特殊的交情。因此,一路上虽有委屈疑虑,毕竟也能排遣了。
回到万民客舍,恰是正午;刘端和孔石风刚刚起身,一起吃了午饭,朱文把他们邀到缇萦所住的院落里,关紧了门,研究邵哲的计划。——”
三男一女,东西相向而坐;朱文先用视线扫遍一室,然后以极其肃穆慎重态度发言:“家师之难,承青门邵公指点,我要走最后一条路。这条路不仅为了脱家师之厄,也为了伸张律法正义,此非一人之私,所以缇萦亦未前知,就私情而言,我此刻邀两位与缇萦一起听我的说明,这就是我要表明,我把两位完全看作自己的骨肉。这最后一条路,前驱是我,成事在缇萦;但必须有两位充分作后盾,庶几事成有望!”
“这一着妙!”孔石风瞿然而起,“你且说个究竟!”
刘端、孔石风、缇萦,或坐或立,却都聚精会神地听朱文讲话。等他说完,刘端问道:“你可知犯跸……”
“我知道!”朱文赶紧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背着缇萦向刘、孔使了个眼色——他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也不提犯跸得何后果的话。
“如何?”孔石风问缇萦。
缇萦想到要在那么大的场面之中,叩谒皇帝,陈诉沉冤,十分紧张,也十分兴奋,她的脸色发白,漆黑的瞳仁时而呆滞,时而流转,胸部一阵起伏着;这时听得孔石风的话,挺起胸来,大声答道:“我不怕!”
“是的,你不怕。皇帝是极仁慈的,他一定会嘉许你的一片孝心。”
这几句话对缇萦是极大的鼓励,对朱文的计划是极好的帮助。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就是缇萦在那最紧要的一刻,能不能沉着镇静来应付那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的大场面?如果缇萦有信心,这个计划便有一半把握了。
于是,他们不厌其详地把全部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提出来讨论。目前还不知何时可以执行这个计划,也不知皇帝将巡幸何处;只能假设几个地点,所以商谈的时间虽长,计划却还不算定局。
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延尉申屠嘉判定淳于意的罪名是“附下罔上”,所处的刑罚是“刖右趾”斩断右足。照廷尉的解释。齐国是王国,阳虚侯是侯国,淳于意依附阳虚,而以“诈疾”推辞齐王府的征辟,这就是“附下罔上”;这是“大辟”的罪名,但以所“罔”者并非天子,因而减刑,判处明“刖右趾”。
由于事先已有所知,所以缇萦是悲愤多于惊痛,越发加强了非直诉于皇帝不可的决心。而朱文则连去体味一下自己的感觉的工夫都没有,他要忙着托刘端设法传一个消息到狱中,宽慰师父;又要赶到邵哲那里,请他撰拟缇萦所要呈诉于天子的文字,再要跟着孔石风去打听皇帝最近可有巡幸之举?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这个可以犯跸的机会,一切希望,皆成泡影。
等候这个消息,可真是心惊肉跳!缇萦几次从梦中哭醒,说是看到爹爹,已在狱中受了肉刑。人死不可复生,四肢断了也不能再续;为了安全起见,朱文再一次托刘端去贿买狱卒,希望把行刑的日期尽量拖延,所得到的是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一个月之内,不能获得特赦,那么淳于意的右足,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这不关于一足的残缺,是淳于意个人及一家荣辱的所系。所以未能得到上书的机会,缇萦真是卧不安枕,食不甘味了。
终于来了好消息,皇帝将巡幸专为太子所设、以招宾客的思贤苑,日期是狱卒所许的限期之前十天。
光是这个消息,就使得缇萦和朱文如释重负。打点起精神,准备到期犯跸上书,救父出狱。
宽心一放,整顿全神准备迎接那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刻,缇萦有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自己看重自己的感觉。那是最难、最险的一刻,但也是一个人最得意、最荣耀的一刻——当然她没有想到过艰难,“皇帝是最仁慈的”,孔石风的话一天不知要在她脑中出现多少遍?她在想,皇帝的仁慈,至少至少也会像阳虚侯那样。既然见了阳虚侯能够侃侃而谈,见皇帝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仅是不怕,她还有个念头,一定要替爹爹挣面子!要让皇帝见了她的行径,必得赞一声:“到底不愧是良医的孝女!有胆量,有教养!”
因此,她天天自己演习着到时候应该拿出来的手眼身法和那一声高喊的“冤枉”;也因此,只要见着朱文的面,她定不能不谈此事。慢慢地,几乎整天逗留在他屋里了。
从洛阳开始,朱文始终没有跟缇萦说过一句私情话。是没有心思想这些,但是,缇萦那能相伴时必相伴的态度终于让他发觉了!一发觉便是兜心一沉,把什么事都先抛开,要来了断此事。
于是他故意不理她,随她自己来去,只当不知不见。缇萦体谅他心里事多,并不以为自己是受了冷落。这样到了要办大事的前两天,缇萦有句话要问他;刚还只叫得一声“阿文”,他立刻就不耐烦了。
“你不要成天缠着我,我没有工夫伺候你!”
当着刘端和孔石风,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缇萦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们两人的异常尴尬的脸色,为她提供了一个证据,证实她没有听错他的话。这一下缇萦脸色大变,强忍着眼泪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卧室内;越想越伤心,也越想越害怕——她再也不能相信,朱文竟已变心;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真心,只是自己太痴而已!
她简直傻了!一个人在屋里,思量往事,都如噩梦!
“缇萦,缇萦!”
她惊醒过来,抬头看时,是刘端和孔石风在窗外;她起来开了门,两个人一先一后进屋坐了下来。她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困惑地坐在下方相陪。
“有件事,我们要向你说明。”刘端开口发言,“朱文的师门赴难,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对于原来的计划,是丝毫不受影响的。”
“呃,”缇萦头上昏昏沉沉地,弄不清他的意思,歉意地说,“恕我笨拙,请说明白些。”
刘端向孔石风看了一眼,孔石风点点头,略想一想答道。“有两句话说出来,希望你不至于伤心;朱文的援救令尊,完全是江湖上的义气,刘公和我的插手在内,也正就是这个缘故,朱文对你的感情如何,是另一件事;甚至于对你没有感情,也可以说。不过,即使对你没有感情,江湖上最重然诺,犯跸上书的事,既已决定,便当悉力以赴。甚望你对这一层,有个透彻的体认。”
原来他们要说的只是这样的两句话:“朱文对你并无感情,但犯跸上书之事,照行不误!”如果不是为了父亲,缇萦真想破口大骂:“你们替我滚,谁希罕你们的江湖义气?”
但是,为了父亲,天大的委屈,也得容忍,缇萦心想,决不能有伤心的表示;朱文如此无情,自己要显得比他更不在乎,那才不会让人看轻。
因此,她从容答道:“家门不幸,多承诸公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到那一天,我自当谨慎将事,克底于成,始不负诸公的苦心。”
说着仪态优雅地顿首致谢。刘端和孔石风答礼告退,他们算是轻易地完成了朱文所托付的任务,然而他们并无轻松之感,相反地,心头如压了块铅似的,觉得十分沉重。
13
专为太子所设,用来礼待博学鸿儒的思贤苑,在长安西北,皇帝的车驾,应该出长安北面靠西的第一个城门——“横门”,门外跨越护城河的石桥,名为“横桥”,又称为“石柱桥”;这座桥还是秦朝所建,宽六丈,长三百八十步,平整雄伟,是长安的壮观之一。
一早,掌管北门区域及这座横桥的“都水会”,便征召民夫,把跸路所经的街道,洒扫清净;但五月十几的天气,已是骄阳如火,街道须要不断洒水,保持润湿;这样,车驾经临,不致扬起漫天的尘土。
那些洒水的夫役,是都水会衙门花钱雇用的;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肩挑担桶,手提长构,不断地舀着水往路面上洒去,要洒得匀净,而且不能停顿、是件极其吃力的差使。但其中有个粗犷的少年却不为苦,干得比什么人都起劲。
这个少年就是朱文。
他是通过刘端的活动,才得受雇;而且分配的地段,也是须先安排好的,正在横桥前面。他一面洒水,一面不断地在心里默想着卤簿经临时的所计划好的行动步骤,一遍又一遍,几乎想得有些厌烦了。终于日影将中的时分,听得泼刺刺的马蹄声。不一会,一个戴了虎贲冠,峰着绣衣的郎官,领着四名朱衣坚甲,腰悬弓箭的御林军士,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过,这是车驾的先驱,皇帝已经出宫了。
于是洒水的夫役越发工作得起劲;执戟的校尉,忙着驱散行人,片刻间横门内外空宕宕地肃静无声,只有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驱的郎官,一拨一拨经过,然后隐隐如雷声。掌管京城警戒的中尉,和奉引车驾的京城地方官京兆尹,相继出现,这就到了洒水工作终了的时候。
在京兆尹的马前,朱文洒了最后的一杓水,随即挑着空桶走避。河边并无房屋,早就看好了地方,避在西面桥下——那是个并不太陡的斜坡,朱文往下走了几步,仰面伏卧,定一定心,注视着水面。
清脆的马蹄声中,混和看兵士的脚步声,“刷、刷、刷”地踩出极为匀整着实的韵律,通过横桥,声响更见宏壮。同时,水面上出现了雄伟的倒影,金甲朱衣的御林军;旌头绣衣的前导武官;黑衣武冠的宫廷卫士……
朱文清清楚楚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口中发苦,耳中有声,随着水中黑衣人影的消失、心跳越来越快。当第一列貂羽金蝉惠文冠的影子自水中反映到他眼中时,他像突然间发了疯似的。一翻身往斜坡上奔,到得路上“哇”地一声狂喊,双手护头,埋着腰直往马队中冲——他想到报答师父之恩、缇萦之情、卫媪之义,以及江湖朋友的期许,都在这一冲上面,所以出尽全力,其去如飞。
分三行骑在马上的,都是郎官。十之八九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自愿投效,来充皇帝的侍从。看来鲜衣怒马,威仪赫赫,其实少不更事,无甚用处,何况就是匹夫拚命,亦有辟易千人的气概,所以看见朱文埋头直冲,一个个都慌了手脚,有的取弓拈箭,有的勒马待避,顿时人影凌乱,蹄声杂沓,加上唏聿聿的马嘶,横桥前面,乱作一团。
这一下后面惊慌了,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同时车驾阻塞。皇帝的一色纯白驷马所拉的黄盖朱轮安车,就在离横门不远之处停了下来。坐在皇帝右面,名为“骖乘”的郎中令张释之,一跳下车,仗剑护卫。
但这只是片刻的紧张,皇帝正待查询其事,已有负责指挥整个仪卫部队的卫尉,飞骑奏报,说是有人犯跸,业已被捕。并且为了他的警跸不严,出此小小的意外而清罪。
“噢!”皇帝平静地问:“犯跸的人,可带着武器?”
“并无武器。”
“那就走吧!你的责任,等回宫再议。”
于是重新整理队伍,继续行。当前队开始移动时,在等待的后队保持着高度的肃静,若非偶尔有马匹喷鼻的声音,在屋子里的人、不会想到门外有如许车骑。
就在这乘舆将发未发的一刻,有个如霜空鹤唳、巫峡猿啼的声音,清而且哀、哀而且厉,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划破了死样的岑寂。
“冤——枉——”
那凄楚的声音,一下子打入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无不以关切的眼光一,搜索着声音的来源。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看到道旁的社祠中,冲出来一条穿着青衣的纤瘦的身影,在急速地移动。一双白皙的小手高举过顶,顶着一方木简。这是非常容易明白的,穿青衣的女子有着非皇帝不能替她昭雪的沉冤。
忽然,负责警戒的校尉。记起了自己的职责。看到那女子奔向乘舆,赶紧过来阻拦,自然他的行动是粗鲁的,伸出长戟一格,把她打倒在地上,接着抢上两步,一伸手便去抓她的头发。
“止!”皇帝喊着,等那校尉住了手,他向骖乘的张释之说道:“一个小女子,何来非直诉于我不可的冤枉?廷尉鞫狱,叫我不能放心。”
耿直的张释之答道:“陛下莫轻下断语!民女鸣冤,究为何事,丝毫不知;或者不关廷尉之事。请先察阅书状。”
“不错,你把她带来!”
于是张释之徐步走向她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淳于缇萦。”
“何事鸣冤?”
“一言难尽,民女请人写在上呈天子的书状上。请垂察。”说着把木简呈了上去。
张释之不接,“上呈天子的书状,我不便先看。”他说,“我可以带你去谒见天子。只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不问你一句话,我怎么能相信你只是鸣冤,不是刺客?”
“愿受搜检。”
“你一个及笄女子,当街卸衣搜检,成何体统?”
“既如此,”缇萦略想一想答道,“愿受缚于乘舆之前。”
“好,好!”张释之笑道:“你跟我来吧!”
为了表明不是刺客,也为了耸动观感,缇萦并不起身,高捧木简,膝行而前,地上的砂砾,很快地把她的两个膝盖磨破了,一路渗出血渍。仁慈的皇帝看在眼里,大为不忍。
膝行到车前十步左右,缇萦停了下来,放下木简,俯伏在地,哀切切地高声说道:“民女淳于缇萦,愿乞天恩,为父赎罪。”
皇帝一听这话,心想:不对啊!刚才是高呼冤枉,此刻又说为父赎罪。究竟认罪呢还是不认罪。于是,做个手势,近侍郎官把缇萦的书简呈了上去。
这一通陈情的书简,是邵哲的精心结构。第一段铺陈淳于意为齐国太仓令时的清廉;第二段阐明良医同于良相的宗旨,说圣明在上,良相辈出,所以愿为良医,广推仁君活人济世的至意,同时约略计算了淳于意所救的人数。
“啊?”皇帝看到这里,问张释之:“我久闻有个良医,人称——仓公,可就是淳于意?”
“是。”张释之答道:“敬爱其人,故而不直呼其名,尊称为‘仓公’。”
既是这样一个方正清廉、仁心济世、受人爱戴的君子,何以又会获罪呢?因此皇帝急着又去读那书状——这以下,提到了正文,对于淳于意的获罪经过,叙得相当简洁,而且并无一句话抱怨廷尉。这是邵哲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的写法,因为他考虑到皇帝可能会命令廷尉衙门复鞫此案,那样,得罪了延尉,就是极其不智的一件事了。
也因为如此,只好劝之以情,他这样替缇萦写道:“妾父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
这说法深得“哀而不怨”的温柔敦厚之旨。皇帝也知道申屠嘉持法苛刻,其中或不免有冤屈的情事。但是,下诏复鞫,即令能平反了淳于意的冤狱,其他“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的人又如何呢?
这一转念间,皇帝觉得遇到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来劝善天下,感化黎民。予人以自新之道,此人必须确能自新,才见得宽大的功用;否则,不过启人幸逃法网之心,反更助长了作奸犯科的风气。而淳于意,正是这样一个可以用来作为劝善的活证——他相信淳于意即令犯了过错,罪有应得,宽赦以后,必能改过自新,而且以他行医走遍四方,所到之处,便成身教,王道大行,风俗益美,岂不甚善?
主意是拿定了,却还要问一问案情,所以皇帝把木简交了给张释之,向跪在地下的缇萦问道:“你可是觉得延尉定了你父亲‘附下罔上’的罪,是一种冤屈?”
这一问在邵哲意料中,早已由朱文转教了她,这样对答:“廷尉为国家持法的大吏,臣妾不敢诬妄。”
“却又来!你如何高喊‘冤枉’?”
“陛下明见!若非如此,不得到乘舆之前。”
“这话不对!天下臣民,伏阙上书,我是无不亲览的。”
“是!”缇萦答道:“无奈官禁重重,臣妾上书,到达御前,必稽时日,只恐臣父业已被刑,故不得不行此冒死侥幸之计。”
皇帝笑了:“说来说去都是你有理!”
“上启陛下!”张释之忽然插嘴,“可否容臣问这民女一句话?”
“可以。”
于是张释之向下问道:“缇萦!你可知道刚才有人犯跸?那是谁?”
这一问在要害上,缇萦触动愁怀,双泪交流!她在想,父亲的大事,看样子是颇有希望了,但朱文此时不知是何样子?说不定已经当场格毙!刑者固不可复续,死者更不可复生。一宵之隔,便成永诀。从今何处再去觅他的声容笑貌?自己又如何排遣那些朝思暮想的日子?
“你别哭!”皇帝慈爱地说,“有话慢慢讲!”
“臣妾不敢欺隐!”缇萦伏身在地,忍泪陈述:“犯跸的那人,名叫朱文,是妾父的弟子。为了要上书陛下,舍身犯跸,俾得暂止车驾。罪无可辶官,情实堪悯,乞陛下矜全。”
原来这是一整套的计划!皇帝颇为动容,有意犯跸,不独是侵犯尊严,而且有关安全,不可轻恕。
于是他问张释之:“按律,犯跸何罪?”
“‘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有意犯跸,自当另议——要看犯跸者,其意何居?”
“廷尉未曾扈驾。”近侍郎官低声向皇帝报告。
“然则谒者何在?”皇帝又说:“取‘节’来!”
“谒者”是郎中会的属官,主管传宣旨意。皇帝召他前来,当然是要派他到延尉衙门,布达一项命令——淳于意的命运将在这一刻中得到最后的确定。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直能够镇静应付的缇萦,这时却不由得紧张发抖了。
一谒者很快地奉召而至,近侍郎官取来一枝八尺九节,系着一串囗牛尾所制成的“旄头”的竹竿——这就是使者所持以为兜信,具有无上权威的“节”。
“你是我的使者。”皇帝亲自取节授予谒者,“即刻持节驰见廷尉,传我的话:特赦淳于意出狱。”
一听见这句话,缇萦好像五腑都被震动了,猛地提起一口气来,抽搐一阵,接上了气,随即放声大哭。多少天来的忧愁、焦急、辛苦和委屈,一下子兜了起来,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脱力,一跤跌倒在尘埃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混沌一团中,渐渐看出了些什么;似隐似现,似曾相识。忽然她耳际清清楚楚地响起一句话:“特赦淳于意出狱!”这就像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一下于让她把周遭所有的一切都看清楚了。
于是她猛然一仰身子坐了起来,大声问道:“爹爹呢?”
“快来了!”刘端笑嘻嘻地说,“缇萦!你名垂千古了!”
是么?缇萦怔怔地想着,先还有些目昏神眩,慢慢地记忆越来越清晰,一直想到自己的抽搐和大哭。
“我,我此刻在哪里?”
“你不是在我‘万民客舍’吗?你在你自己所住的屋子里。那时你惊喜过度,昏倒在天子面前,你自己记得吗?”
“啊!”缇萦不安地问,“那是失仪了!是不是?”
“天子仁慈,古所罕见,当然不会在意的。呃,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愿为‘官婢’替令尊赎罪,天子却传旨,命你回家好好侍奉老父,成全你的一番孝心。”
于是缇萦泫然欲泪,又是感激涕零了。
“石风到廷尉衙门去接今尊出狱了。你好好休息,说实在的,此刻你一身尘土,膝上伤痕,样子有些狼狈,我叫人来照料,你好先洗个脸,修饰一下,回头好高高兴兴迎接令尊。”
“多谢刘公!”缇萦看着他,好半天才吃力挣出一句话来,“我实在不知说什么话好!”
刘端笑一笑,像对亲侄女儿似的,拍拍她的头,起身离去。
“啊,刘公!”缇萦突然跳了起来,追着问道:“阿文呢?阿文如何了?”
“喔,我倒忘了告诉你了。”刘端答道:“朱文自然被捕了。但你放心,我跟石风会想办法。免罪当然不可能,小罪却是逃不掉的。”
“是怎样的小罪?”
“一岁刑,或者两岁刑;最多三岁刑。”
三岁刑!三年不得相见——一千日是好长好长的时间,缇萦身子又觉得发软了。颓然跌坐地上,直到刘端所遣来的女侍把她扶了起来。
她们关上了院子的门,为她裹伤,为她梳妆,为她抹身洗发,最后她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等这一切刚刚完毕,听得有人在叩院门,打开一看,是神采飞扬的孔石风站在外面。
缇萦秋波乱转,寻觅不见父亲的影子,便大问道:“我爹爹呢?”
“还在廷尉衙门。”
声音益发慌张了:“怎么?”
“莫慌!”孔石风以沉着有力的语气,把她的心定下来,“你坐我的车去,我在路上告诉你——时间宝贵,莫耽误了!”
缇萦无奈,怀着一团疑惧,跟他走了出去,万民客舍门口,停着一辆簇新的安车,车厢可容两人,但男女不得并乘,孔石风便叫御者让位,亲自执鞭。同时把要去的地方大声告诉了她。
要去的地方是延尉衙门,淳于意已经释放出狱,由孔石风迎接上车。可是在听得被赦的经过后,他坚持着要孔石风设法,让他当时就能看一看朱文。
于是又回到了廷尉衙门,找着艾全,说明来意,犯跸的案子可重可轻,但碍着孔石风的交情,艾全说不得只好担些关系,毅然答应下来。
淳于意又提出第二个要求,希望能把缇萦接了来,一起探监。艾全人情做到底,索性也答应了,不过只许一次,不许两次,所以淳于意在那里等着,特地由孔石风来接她。
谁知还是这一番曲折,但恰投缇萦的心意。原来就惦念朱文,不想这么就得到了见面的机会,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见了他说些什么呢?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又想到父亲,不知是何神态?父亲和朱文的影子,穿梭似的在她脑中往来,心里又乱、又兴奋,还有些仿佛有何不测之事,将要来临之前的不安。
忽然,市声远隔了,车子转入一条宽阔的夹道,一面是小河,河外是莱畦;一面是苔藓斑驳的高墙。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一道与那高墙异常不称的小门前。
“到了吗?”
“到了,这是‘廷尉诏狱’的侧门。”
这就是“廷尉诏狱”,将兵百万而惶悚于狱吏之尊的周太尉,便是拘禁在此,多少英雄豪杰,一旦犯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作践得犬豕不如,也就是在此,于今老父方庆更生,而另一个人就在午前,生死同运的人,此刻却教他独自蒙难,良心何安?
“缇萦!”
那熟悉的声音,一人耳中,缇萦立刻又是一番全然不同的心境。悲喜莫辨,恍同隔世,然后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和身一扑,跪倒在地,又尖又长地喊了一声,“爹!”
老泪纵横的淳于意,一跌身坐了下来,只捧着女儿的脸,不断地说:“真难为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爹,爹!”缇萦哽咽着什么话也不能说,伏在老父肩头,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样哭声震天,原是狱中常事,艾全倒不觉得什么,但要探望朱文,是偷偷摸摸,不能叫人知道的事,照这样一哭,可就不大妥了。
于是他提出警告:“仓公,”他板着脸说,“回头见了朱文,可得悄悄儿的。”
“我知道。”孔石风满口答应。
“你知道不行啊!”艾全斜睨着缇萦说,“倘忍不住大放悲声,还是不进去的为妙。”
这就须缇萦有句话了,她咬一咬牙说:“我不哭!”
“好!那就跟我来吧!”
艾全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挑了一个去开狱门,“嘎——”沉重的狱门被慢慢推开,立即有阵阵阴湿、霉浊,并夹着血腥味中令人欲呕的气味传出来。门里是一条黑黝黝的甬道,两旁隐隐有无数栅门。偶或突然一声凄厉的呻吟,听得人毛骨悚然。
艾全领头,其次是孔石风,再次是淳于意——缇萦吓得瑟瑟发抖,只紧紧地拉住她父亲的衣眼,闭着眼,一步一步,在湿腻腻的地上,极小心地跟着走。
仿佛觉得转弯了,而且眼皮上一亮,同时听得艾全说道:“就这里!”
缇萦抬头睁开眼来,首先看到一方天窗,日影斜射,照出单独的一间因房。这时孔石风已紧凑在概门上喊:“朱文、朱文!你看谁来了?”
“啊,石风!”朱文的声音,十分响亮,但影绰绰看他走路的样子,却是一瘸一拐地。
缇萦异常关切,不自觉地攀住栅门,急促地轻叫:“阿文,你可是受伤了?”
“是你!”然后是更大的惊喜:“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也在这里?”
淳于意不善于表达情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声音也还是相当从容的,“阿文!”他说,“我特意带了缇萦来看你。我蒙天恩特赦,只是苦了你!”
“还有,”孔石风接着又说,“缇萦也没事。皇帝叫她回家好好侍奉父亲。”
“真的?太好了!”朱文高兴得跳了起来,但随即呲牙咧嘴地弯下腰去揉膝盖。
“你怎么啦?”缇萦着急地问,“你的腿。”
“只不过扭伤了,请师父替我配些药来,一敷就好。其余的都是皮伤,不治也不碍。”
“好,我配了药替你送来。再还有要紧话说,说你犯跸,大概是三岁刑。但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淳于意的女婿!”
石破天惊的宣示,使大家都发了愣——尤其是缇萦,简直气都闭住了,然后一张一弛,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突又往下一落,怦怦乱跳;害得她脸红气喘,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孔石风从栅门里伸进一支手去,狎弄朱文的乱蓬蓬的头发,“还不快叫‘爹’?”
朱文没有理他,平静而严肃地问他师父:“缇萦的意思?”
“来,好女儿!”淳于意拉着她的手说:“别害羞,你自己跟阿文说一句!”
缇萦哪里肯开口?淳于意和孔石风只是催她。最后连艾全都忍不住,“小妹妹,你就说一句吧!”接着又答道:“其实说不说是一样的价钱。一路上我也看出来了,一个是非她不娶,一个是非他不嫁。不过,谁也不敢说一定是三岁刑。稍微重一点,四岁刑就是‘城旦’,发到边远的地方去修筑长城,可就不知道哪一年回来了!”
这是艾全的激将法,缇萦中计了,“艾全!”她抗声答道:“休小看人!不管他哪一年回来,我都会——”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羞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你会如何?”孔石风追问着。
“他,”缇萦手一指朱文,“他知道的。”
大家都不忍再逼她了,淳于意只问朱文:“你知道不?”
朱文那一张如泥污汗水涂黑了的脸上,绽开了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了!”他忽然不安地,“我只怕我自己会变心。”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他随又挺起胸来,坚决地说:“我也不会!决不会!”
“我也不会!决不会!”缇萦复诵着他的话,心境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有完全的把握,再长的日子,她也能耐心等待,等待朱文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