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看她婉娈可喜,而且语言不俗,大为欣赏,心里在想,若能有她与缇萦作伴,这迢迢旅途,缇萦就决不会再感寂寞,心情愉快,她的脾气当然也就不再会那样喜怒莫测了。

这样默默在想,自然便无视于眼前的任何人。双螺受过严格的教导,她紧记住的责任,就是要为她所侍奉的宾客破愁解闷,这时看到朱文的神态,自要有所酬劝。

“朱公子!”她轻轻喊了一声。
自出生以来,朱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加以这样的尊称。一时倒怔怔地,有些怯于答应。

“怎的?”双螺的眼中,似惶恐、似委屈,“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恼我,不理我!”

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装得极像,朱文大为抱歉,赶紧辨白:“没有的话,我为何恼你?你太多心了!”

“真的,你没有恼我?”她依然微书着眉,不信似的问。
“自然是真的。我真不知道你这话从何而来?”
于是,双螺的眉眼慢慢舒展了。仿佛是一步一步想明白了似的,“你得干了这一爵,”她双手捧酒,奉向朱文:“我才相信你不是恼我!”

“此又何难!”朱文一仰头,把酒干了。
“谢谢你!朱公子。”她笑道说。笑得极甜,一面又替他斟酒。

“原来你不过要我饮酒!”朱文也笑道,“何必费那么大的事来骗我?”

“骗你?我不敢!”她低首敛眉。微微摇头,长长的耳环晃荡,别有一种妩媚之致。

朱文有些心荡了,凑过脸去。亲着她的双颊。举爵就口,只浅饮少许,便有醺然之意。

双螺让他亲了一会,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也别冷落了我姊姊!”

朱文这才想起,另一面还有个人,随即转脸去看。那一个年纪是要比双螺大些,穿着月白色红花的绣襦,正含笑迎着朱文的视线。

“双螺说你是她姊姊,你怎的没有酒涡?”朱文摸着她的脸说。

“这里都是姊妹相称。我们不是亲姊妹,但也差不多。”
“怪不得双螺那样关顾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支。”
“这名字也好,”朱文又说,“听你口音是生长在关中?”
“是!”燕支低声答了一个字,把头垂了下去。脸上似有凄楚之色。

朱文倒不解了,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但不便贸贸然问出来。转脸向双螺低声说道:“看燕支!”

“不要紧的。你别管她!”
朱文一半好奇,一半是动了侠义心肠,想着燕支必有心事,如能为力,不妨助以一臂,所以怂恿着双螺,叫她说个究竟。

“不是我不肯说。”双螺答道,“只怕说出来,你也会替燕支难过。好好在饮酒,何苦自寻烦恼?”

这样一说,如果朱文就此置诸不问,显得他只想听一个故事来遣闷下酒,并不是持着同情的态度!他不愿让双螺和燕支留下一个印象,觉得他自私,于是越发坚持着要听个明白。

“好吧!”双螺看了燕支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使即点点头,“我来告诉你!”

这是燕支的一段悲惨遭遇,也是她屈身在这里当一名供人取乐的女伎的由来。而她原是个像缇萦一样,应该安居深闺、不识人间愁苦的好人家女儿。

也是遭了一场官司,她的父亲——一个家道殷实的乡官,不堪仇家的凌辱,彼此殴斗,失手伤人,下了延尉诏狱,狱吏索贿,为上官所发觉,深恐牵累,一个劲的往苛刻的地方推求,锻炼成狱,以“故杀”的罪名,判处死刑。

死罪亦可求赎,下蚕室,受腐刑。有人如此劝燕支的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受肉刑已是贻羞门庭的事,受腐刑更是奇耻大辱,所以骨头稍微硬一点的人。宁死不愿受此足以绝嗣的腐刑。而燕支的父亲,一念贪生,下了蚕室。因此为乡党所不齿,也没有一个人再像从前那样,咨嗟着说:“这么个好人,遭了冤枉!”

罪人妻子,照律例没入官署,成为官奴婢可以买卖,周森前年上京,一次买了两百名官奴婢,年轻女子,貌美而聪明的教导成为乐伎。这就是燕支由关中来到这里的经过。

双螺谈到一半,燕支已是眼圈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朱文自然也是惨然不欢,而又别有惊心之处,是双螺所无法看出来的。

他想到了缇萦。如果师父的罪名成立,缇萦的遭遇,就会与燕支一样。没入官署,便万事不由自主!今日的燕支,可能正是他日缇萦的写照!

转念到此,朱文陡觉烦躁得气都透不过来。额上冒汗,不断吁气。双螺颇为惊诧,“朱公子!”她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朱文强自镇静,吃力地答道:“不是,酒喝多了些,又听了燕支的凄惨身世,略略有些气闷,一会就没事了!”

“原说了的,你会替燕支难过!你一定要听,可不是自寻烦恼?”

“比起燕支的苦来,我这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话刚说完,燕支和双螺不约而同地抬眼凝视,眸子中流露了异常感动的神色,“朱公子!”双螺按着他的手说:“你真好!”

朱文低着头,深深舒了口气说:“可惜,我不能帮燕支什么忙!”

这话似乎引起双螺什么心事,双唇紧紧地闭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而长长的睫毛却不停地闪眨着,是想什么想得出神了。朱文此时没有工夫去管她,转脸过来,拍一拍燕支的肩,安慰她说:“别难过!反正你的境遇也不能再坏了,否极则泰,以后一步一步,日子会越来越好。”

“多谢朱公子!”燕支拭一拭泪,庄容答道:“为我的不幸,败了公子的酒兴,真个不安!容我谢罪。”

说着,满斟了一爵酒,自己先干;再敬朱文,朱文也干了。
忽然,双螺也笑盈盈地说:“朱公子,我也敬你一爵。”
刚才看她还是面有重忧似的,一转眼间变得如此。朱文觉得她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什么花样,便把她的手一按,不让她斟酒。

“话先说明白,你要我饮这一爵酒,是何用意?”
“请先干了,我有话说。”
“不必。”朱文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敲了几下,“我的酒够了。老实跟你说,我还有事要办,喝醉了要误事。你有话尽管说吧!”

“朱公子,你可是有心帮燕支的忙?”果然话外有话。但朱文不必多作思索,一口答应:“确是有心。”

“既如此,我倒有个计较——”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燕支和朱文脸上乱转。

这下不用说朱文,连燕支都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么主意?看样子有些难于出口,可见得其中大有窒碍。初次相见,便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以致于彼此都觉尴尬,这又何苦。

因此,持重的燕支立即阻止她说:“双螺,不要冒渎嘉宾!”
“也许是有些冒渎。朱公子,我说是说出来,倘或不行,只当戏言,千万不必介意。”

越是这样,朱文越觉得非允诺不可,点点头说:“你别管我,只说你的!”

“我是说。你若喜欢燕支,尽不妨向我家主人索取。”
朱文再也没想到是这话,一时间莫明所以,愕然问道:“索取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燕支罗!”
看着她,不像是作戏言。再看着燕支,把头低着,不知她脸上是何表情。但只此沉默,也就知道她心里并不嫌双螺冒失。

朱文定一定神,重新思量,才明白双螺的话,只不过对他才显得突兀。她们姊妹间,平日当然谈过心事,知道燕支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至于像周森这种大豪,不要说寻常一名家伎,就是爱姬赠人亦不是不可能的。照这样看,双螺的建议,就凭自己点一点头,便可实现,并非什么无用的空想。然而要问是不是喜欢燕支?却是件太可笑的事。朱文心想:我倒是有些喜欢你双螺。但这话要说出来,是更可笑了。

看着他好久不作声,燕支自感羞辱,不得不说话了:“双螺?”略带埋怨地说:“你必是喝多了,疯言疯语,惹得朱公子生了气。”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朱文抢着说道:“老实说,我孑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若有个人跟在我身后,我把她安在何处?所费思量者在此!”

这话似乎是无法令人相信的,看他的仪态,何致于会是个无家的流浪汉?但不管如何,他总算已有了解释,因此,燕支的脸色缓和了。但双螺却还抱着希望,灼灼双眼,依然注视着他。

朱文弄了块炙肉放在嘴里咀嚼,心里在细细盘算。向周森把燕支要了来,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事。一路上为缇萦作伴,替卫媪分劳,倒也是绝妙的打算,只有一件,偏偏她的身世如此,一谈起来,必定把缇萦吓得心惊胆颤,这可是大非所宜。

转念又想燕支不过是想择人而事,若能助她脱离此处,以后或可不必操心,这一点不妨先问一问清楚。

为了怕燕支多心,以为他看不中她,他觉得必须先把自己的处境说一说明白,因而指着对面那些放浪形骸的宾客问道:“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五位是什么身份?因何来到这里?”

“听说是廷尉衙门的官差。”双螺笑道:“却不知是何差遣,经临此处?”

“为了押解我的恩师仓公……”
“仓公!”燕支和双螺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朱文看到她们是如此的反应,略略有欣慰和骄傲的感觉,问道:“你们也知道仓公?”

“怎么不知道:仓公仁心绝艺,谁没有听说过?只是,”双螺怃然而问:“这么位人物,怎的也惹上了官司?”

“也无非是受人诬累。说来话长,今夜没有工夫来谈。总之,你们现在该明白了?我说孑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绝不是什么敷衍谁的话。”

“是的。”双螺深深点头。
“不过,要说我不暇自顾,无心来帮燕支的忙,却也不见得。”朱文停了一下问道:“我想问一句话,燕支若能恢复自由之身,有何处可去?”

“这个——”双螺欣然色喜,长眉一挑,向着燕支:“你自己说吧!”

一样地,燕支也有喜不自胜之色,但她比较持重,所以也比较矜持,低声答道:“有的。”

“是哪里?回家?”
“不是。”“
“那么是何处呢?”
燕支不答,忸怩中别有喜悦,这微妙的神情,朱文懂了,不必再向她追问。转脸看着双螺笑道:“怎么回事,你代她说吧!”

于是双螺说了燕支的“难言之隐”。她早已许配了的,待婚的夫婿是个极能干的工匠,善于起造大屋。当燕支被祸时,他正应聘在汉中为一位巨贾修建园林,关山阻隔,对于燕支的不幸遭遇,毫无所知。等回到家乡,燕支已归入豪门,也曾辗转打听寻了来,偷偷一晤,相拥痛哭,想要为燕支赎身,却因说坏了一句话,弄成个化不开的僵局。

“喔!”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文,捉住了这个作为症结所在的疑问,毫不放松,“是句什么话?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其实也是句好话。”双螺指着燕支说,“她的‘那位’,当时表示,只要我家主人肯放燕支,他愿纳重币,以为报答。这话传入主人耳中,大大地动了气,‘本来让他们夫妻团圆,是件好事,我决无不允之理。’我家主人这样说,‘说什么重币不重币,可就没得商量了!传出去说我周某竟要在一个家伎身上弄些好处,这名声我决不受。’就这样好好一件事,弄得不欢而散。”

“那位的话是错了!像你家主人这种财大势豪的人物,最犯忌的一件事,就是谁想用钱来压倒他。”

“正是这话。不过——”
看她欲言又止,朱文自然会意,摆一摆手说:“我懂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这么重一副担子,他轻飘飘地就接过去了。怕的是一句敷衍的话——或者虽非敷衍,而看事太易,挑不起这担子。双螺和燕支的想法相同,而且也同样地不知作何表示。怔怔地看着朱文,眼中并不掩饰她们内心的困惑。

当然,朱文决不能连这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我老实跟你们说吧!”他又提供一重保证:“我跟你家主人、虽是初交,或许还够不上情面来为燕支说话,但我有个姓孔的好朋友,跟你家主人却是至交,我转托他去斡旋,事无不谐。”

双螺机警,话中听出朱文已有些多心,赶紧答道:“不用,不用!有朱公子一言九鼎还不够么?”说着一扯燕支,抛过去一个眼色。

燕支也醒悟了,立刻整一整衣襟膝行退后,深深拜谢。朱文一把扶住她说:“不要。不可这样!我一看有人对我叩头,就浑身不舒服。”

“然则——”燕支因为不能表达她的感激之意而惶惑了,看着双螺求援:“我如何对他略表寸心?”

双螺正要答话,廊下突现明亮的烛光,随后一群仆从簇拥着周森缓缓行来。这自然是作主人的来向那些他不能亲自接待的宾客致意。刘公和朱文不约而同离席而起,双双到堂前把周森接了进来。

东面下首,已有人铺了茵席,周森就位,伏身一拜。拜罢起身,用他那洪大重浊的嗓音说道:“诸多简慢,特来向列公奉觞致歉!”

于是由刘公陪从,朱文介绍。周森在西席从艾全开始,逐一敬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而那些狱吏一半是酒到半酣,意兴特豪,一半是受宠若惊,特意巴结,所以相互酬劝,纠缠不已,这一巡酒费了好些时候才算行毕。

回到东面,周森占了刘公的位子,与朱文接席而坐,侧向捧爵,对朱文笑道:“老弟该你了!怎么喝?”

“唯前辈所命!”朱文又说,“其实该我奉敬前辈,因为有一事相求。”

“喔!”周森便不喝酒了,放下铜爵,很爽直地说:“你先说吧!”

像这样的求人,而且对方只是第二次见面的初交,朱文自觉冒昧忒甚。但他不是那种拘谨的性格,果真箭在弦上,务求一射中的,因而坦然微笑着,先让人觉得他极有信心,然后从容地说了他的要求。

那只是简单的六个字:“乞以燕支见赐。”
周森愣了一下。“咦!”这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交过无数奇才异士的大豪,虽然遭遇了意料不到的难题——而这难题是什么?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不过征兆不佳,却是很显然的。

是为了表示他有必得之意,也为了安慰燕支,朱文伸出手来,亲昵地握着燕支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有汗。

终于周森开口了,话也很简单:“老弟,不行!”
这样在稠人广众之间,公然拒绝,实在令人难堪。朱文倒还沉得住气,燕支却既羞且愤,脸上不敢有所表示,手上却让朱文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来,来!”周森随又拖一拖朱文的衣袖,“老弟,我有几句话跟你谈。”

他不过稍一作势,刘公和那些身后的仆从乐伎,立即便都纷纷回避。这样,周森和朱文,也安坐不动了。

“老弟!”周森蹙眉问道:“我看哪一个都比燕支强,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

他把燕支贬成末尾,恰好说明了他的成见。朱文不便拆穿,更不便明说缘故,只笑一笑答道:“怕的是缘分吧?”

“可惜,你与她有缘,她与你无缘!”
“请前辈明示,这话怎么说?”
“不必,不必!”周森乱摇着双手,“今夜取欢寻乐,不谈那些疙瘩。老弟,你另外挑,挑中了谁,立刻带走。就是燕支不行!”

这竟是有意与燕支为难了!朱文心想,周森这样湖海豪气的人,竟与一个娉婷弱质为难,胸襟未免太狭。由于这一丝反感,词气之间,便略显得傲慢了。

“既然如此,我亦不敢强人所难。”朱文淡淡地说,“我刚才所说,前辈只当是戏言吧!”

周森是何等人物,一看这情形,神气便严重了,“老弟!”他说,“你当我周某小气,连个乐伎都舍不得送朋友吗?”

“不敢!我决不敢存此心。”朱文又说,“只不过大惑不解,不知燕支是怎么得罪了前辈?所以不肯高抬贵手,放她过去。”

周森微微一皱眉,随即把一只手放在朱文膝头,叹口气说:“我跟你实说了吧!燕支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来找过她,说话不中听,叫我撵走了。事后想想,我怎的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叫天下人在门缝里看扁了我?这件事我做得,太欠思量。等稍闲一闲,我要打发人把她送了回去,让他们夫妇团圆。”

话还未完,朱文纵声大笑:豪迈狂放,但也相当无礼,把满堂的人都惊动了。

笑停了,他伏身下拜,口中说道:“前辈,我此刻方知你的为人,真是心服口服了!”

接着,朱文把其中曲折,以及他对周森的误会和不以为然,都坦诚地说了出来,自然,声音极低,后面的人是听不见的。

“怪不得呢!”周森也爽朗地笑了,然后又悄悄向后一指,“双螺比燕支更可人。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朱文心中霍地一动,暗暗在想,照此光景,只须略一示意,周森自然也肯把双螺割爱。但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已想到缇萦——他虽从未见过她嫉妒过什么人,但这半年的风尘奔走,阅历大增。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还是谨慎些不必多事的好,所以随即舍弃了这个看来好像极妙的机会。“此事值得浮一大白。来!”

朱文欣然举爵:“多谢前辈!”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敲得更为扎实。

“你不必称谢。只有一句话,你须依我。”
“是,请前辈吩咐!”
“你与我是一件事,在燕支面前是两件事。理会得我的意思吗?”

机警的朱文,猜到数分,却不敢确定,想一想还是装作不解的好,便即陪笑道:“莫测高深,还是请明示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她,我给了你,你如何处置,我可管不着了。你在燕支面前,不必说破我的本心,免得让她笑我前后言行不符。”

果然,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说怕燕支笑她“前后言行不符”,不过是句托词。其实是要把整个人情都送了给朱文,让燕支去感激。凡是这类广通声气,结交遍天下的大豪,行事都是如此,不能不叫人佩服。

这不可谦谢不受,否则便是不识窍,所以朱文满面笑容地答道:“前辈太给我面子了!”

“这算不了什么!”周森挥一挥手。这件事就算结束。随又换了个话题:“我再跟你谈谈仓公的事。”

这一说,朱文越发伤心,挪一挪身子,与周森的膝相并,静听他发问。

“仓公到底是什么案子?你总摸过底了?”周森皱着眉说,“听杨宽的意思,仓公竟似一个大逆不道的要犯!”

朱文吓得一哆嗦,“有如此严重?不会的。”他说,“只不过得罪了齐王府的太傅而已!”

“这就是了。”周森放低声音,极其恳切地说,“仓公不但是一方善人,而且举国敬重。这等人有了危难,我不知便罢,知道了自然要伸手。何况又有你跟石风的交情在内,我无论如何得要尽点心。”

“这,”朱文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辈。”

“休说这话。天下甚大,有王法不及之处,便该像我这样的人来管。刚才我跟杨宽约略谈过了。他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如能免得仓公一场灾祸,我多破费些也无所谓。可是——”周森咂一咂嘴,懊恼地说,“他竟表示无能为力。”

看他这个样子,朱文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赶紧用安慰他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家师与我,都是终生感激前辈的。”

“休说这些话。”周森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们商量正事。”

“是,”朱文答道,“杨曹椽所说的,倒是并未欺骗前辈的老实话。”

“照此一说,令师的案子,是非到廷尉衙门去设法不可了?”
“正是如此。不过,阳虚侯一定也会赐援。”
“只怕没有用。”周森摇摇头。
“何以呢?”
周森不肯明说,只不断地饮酒。浓眉紧皱,仿佛一筹莫展似的。

“前辈!”朱文不能不开口了,“莫如此苦恼!廷尉衙门,我还有些路子。”

“喔!”周森慢慢地点一点头:“好!只要有路子就行了。别的,我来设法,不会叫你为难。”

所谓“别的”,当然是指行贿的财物。这只能默契于心,不便明说。朱文只投以领会及感激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