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頫的意思是,这张图样让曹震带回去。曹震不能明说,为了成记木厂掌柜杨胖子需要他年前赶回京,帮他去打点的话;估量大概多耽误一两天的功夫,尚无大碍,就勉强答应了。
如今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向度地形,他自然着急,便让曹雪芹开口问道:“看样子一时办不了事,京里少不得震二哥,似乎让他先回去的好。”
“再看一看。”曹頫答说:“也许明天就放晴了。”
曹震不敢多说,心里找实焦急。公馆尚未备妥,暂时住在客栈中;无处可去,曹震只是在屋子里喝闷酒。而就在这时候,魏升悄悄来报:“杏姑娘来了。”
杏香来了!她来干什么?曹震问道:“人呢?”
“她住在西关悦来客栈,是终四爷镖局子里的人陪着来的;这会儿把芹二爷请了去了。”
“喔,四老爷知道不知道?”
曹頫另住东跨院,曹雪芹跟他一起住,不过桐生很机警,不但瞒住了曹頫,连何谨也不知道。
“走!”曹震站起来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看看去。”
主仆二人踏雪到了西关悦来客栈,杏香住第五进院子顶靠西面那一间,屋子里温暖如春,她跟曹雪芹都卸了长衣,盘腿坐在炕上,隔着炕桌在喝茶聊天。
看见曹震,杏香急忙下炕,笑嘻嘻的请了个安,口中说道:“震二爷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是啊!再也想不到的。”曹震问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当丫头。”
笑得极其干脆,仿佛有些开玩笑的意味;但又何必无缘无故开此玩笑?可知话中有话,曹震暂不作声,先坐下来再说。
“震二爷是喝茶,还是喝酒?”
“都行。”
“那就先喝茶,再喝酒。翠姐让我给震二爷带了一小罐补血的药酒来,这种天气喝最好。”杏香一面说,一面指,炕头上有一个尺许高的小口绿瓷罐,口子上蒙着的红布,已很暗旧,看来这罐药酒还是陈酒。
“哪儿来的这罐酒?”
“特为去买来的。”杏香答说:“震二爷不是说四肢发冷吗?翠姐去请教了大夫,说是血分不足;喝这种药酒最好,有张仿单,等我找出来给你看。”
“不忙,不忙!”曹震摇手阻止,“你先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是!”杏香沏了茶来,在曹震下首坐下。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震二爷问的是,我来当丫头的话?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是打算住下来不走了?”
“我得伺候主子,怎么走?”
“你倒是伺候谁啊?”
“伺候四老爷!”杏香看了曹雪芹,“当然也附带伺候芹二爷!”
“我看是伺候芹二爷,附带伺候四老爷吧?”
杏香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捻弄着衣角,只是不作声。
“你怎么不说话?”
“震二爷已经说了,我还说什么?”杏香小声答说。
“那么,”曹震向始终未曾开口的曹雪芹问道:“你怎么说?”
曹雪芹始终无言,就是因为一直想不出如何处置杏香,才是善策。此刻便只有老实答说:“都等着你做主呢?”
“我就能替你做主,可也得你自己有豁出去的决心才行。”
这就是说,曹雪芹得准备着接受曹頫的任何责备。倘或只是责备,他倒也豁得出去,只怕受责而仍不能不分离,那就连以后缓缓以图的机会都葬送了。
于是他含蓄问:“只就是挨一顿骂吗?”
曹震懂他的意思,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就得看杏香了。如果杏香把四老爷敷衍好了,他又怎么仁心撵他?”
“这,”杏香接口,“震二爷请放心,我有把握。”
曹震点点头,喝着茶,说些闲话,等筹划好了,突然说道:“杏香,你明天就回去,过两天,我再叫人送你回来。”
听得这话,杏香与曹雪芹都愣住了,因为不明他的真意何在?当然,都不会疑心他不怀好意。
“你这回来,不能让四老爷知道。”曹震解释,“不然,我在四老爷面前的话就不好说了。”
原来曹震也知道曹頫对杏香的印象不坏,他如果提议把她唤到热河来照料他们叔侄的起居,曹頫一定不表反对,这样光明正大的接了来,曹頫就绝不会想到曹雪芹跟她原是早已有了密约的。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曹震得意地说:“不过,---”他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由于笑容诡秘,不但杏香,连曹雪芹都很想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当然,追问还得杏香开口。
问到第二遍,曹震到底说了,“我是怕四老爷看中了你。那时候你的处境就很为难了。”
这话在曹雪芹不能接受,因为自他有知识开始,“四叔”在他心目中就只有一个方正古板的形象,若说“四叔”会看中杏香,纳此少妾,在他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杏香倒是听进去了,而且颇为重视;略想一想,作了一个决定,不过先需问一问曹雪芹。
“你真的豁得出去?”
曹雪芹知道他指的就是曹震刚才所问的那句话;依旧照原意回答,“为你挨顿骂,我也认了。”
“那就行了。”杏香显得满怀信心,“既有震二爷做主,你又豁得出去,那还有难办的事?”
曹震正要回答,只听魏升在窗外高声说道;“回二爷的话,四老爷请!”
“喔,进来!”等魏升进屋,曹震又问;“什么事?”
“大概是邬都统请吃饭。”
“邬都统不是出巡去了吗?”
“想必回来了?”
“我看看去。”曹震站起身来,又向曹雪芹说:“你先悄悄儿溜回去吧。怕四叔会找。”
于是,曹雪芹向杏香低声说了句:“一会儿我再来!”随即匆匆出门。
“震二爷,”杏香抓住机会问道:“你那天回京?”
“总在这两三天,”曹震皱着眉说:“我也急得很。”
“回京可一定得在通州住一晚。”
“那可说不定,”曹震很快地说:“再看吧!”
说完,不容杏香再开口便一阵风似地走了。

 
第三十九章
“邬都统回来了!”曹頫指着桌上的信说,“今儿下午才到;一到就派人送信来,约咱们去便饭。盛情可感,到不可不扰他。”
曹震灵机一动,“是,是!”他连连答应;然后又说:“邬都统一回来,修草房的事情就好办了。这场雪不是一两天晴得了的,想度地形,也不能马马虎虎,草率从事。不如先问问邬都统的意思,年前上个折子,也算初步有了交代。四叔你瞧,这么办行不行?”
“跟邬都统商量了再说。”
“原要跟他商量。”曹震问到:“穿什么衣服去?”
“信上说了,‘乞轻裘相过’,穿便服好了。”曹頫又问:“约的是咱们爷儿三,让雪芹也去吧。”
“不必了!咱们不是还得谈正事吗?行宫里有些事,也不宜让雪芹知道。”
“说的是!说的是!”曹頫不住点头。
曹雪芹在对面屋子里听得很清楚,心感曹震关顾,把他留下来跟杏香相聚。正这样想着,听得门外足步声,掀帘一望,正是曹震。
“你在家吃饭---”
“我已经听到了。”曹雪芹抢着说。
“那句不必我再说一遍。你最好别喝酒,晚上要写东西。”
“写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回头等我想法子,让你能跟杏香在一起。”说完,曹震就走了。曹雪芹守着曹震的告诫,跟杏香在一起吃了晚饭,滴酒不曾入口。吃晚饭喝茶,杏香提到她的心事,也是此行的目的。
“震二爷似乎对翠宝姐还存着意见,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不会吧?”曹雪芹说:“震二哥不是那种人,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只说一件事好了,我请他回京路过通州,无论如何住一晚,这本来是用不着别人提,自己就该这么办的。哪知道人家提了,他还是不肯。”杏香又不胜忧虑,“不但存着意见,而且意见深着呢!”
如果真有其事,却为可优;但从另一方面去看,却又不想准备决裂的样子,否则,他对杏香的态度就不同了。
“你别瞎疑心。他既然能许咱们在一起,又何至于会对翠宝姐有异心。”曹雪芹含蓄的说:“你到仔细去想一想其中的道理。”
想想果然,他们姑嫂跟他们兄弟是两对,如果曹震打算割断跟翠宝的关系,当然也就要设法阻止他跟曹雪芹在一起,免得潜丝扳藤,发生纠葛。这样转着念头,心就宽了些。
“震二哥年下游要紧事得赶回京里去办;他如果抽得出功夫,一定会在通州住一晚,你回去劝劝翠宝姐,别担心,既或有点儿误会,有咱们俩在,慢慢儿不也就替她化解了吗?”
“嗯!”杏香深深点头。
“我得到前面去,我四叔回来了,如果不见我的影子,不大合适。”曹雪芹紧接着又说:“我回头还来。震二爷说了,他会想法子让我跟你在一起。”
曹震回来很高兴,邬都统那里谈得很顺利;他不但赞成曹震的意见;而且有现成的图可用。这样,在明天下午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奏折稿子,我让雪芹来拟;意思我会告诉他。”曹震又说:“我还有好几封信,要让雪芹写,得弄到很晚才能回来;怕吵醒了四叔,干脆让他睡在我那里好了。”
“也好,”曹頫问说:“奏折稿子弄好了,明天上午我自己抄,尽来得及;图怎么样?”
“我回京找人画了,附在密折里面一起递好了。”
“好!就这么说吧!”
于是,曹震带着曹雪芹退了出来,命魏升在他所在的屋子里守着;收拾笔砚双双来到杏香哪里。
杏香灯下独坐,困倦无聊,一看桐生点着灯笼,抱着笔砚,引领他们兄弟,双双而至,顿觉精神一振,开了门,高高兴兴的将他们迎入屋内,挑灯拨火,立即满室如春了。
“我让雪芹写点东西,写完了喝酒,然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曹震笑着问杏香:“你可怎么谢谢我这个媒人?”
杏香本想答说:我不也给你做了媒人吗?转年觉得先别牵扯到翠宝的好;当下羞涩的笑道:“请震二爷自己说好了。”
“好。由你这句话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个情就是。”
这时桐生已将笔砚在靠窗的方桌上陈设妥当,曹雪芹便说:“震二哥,有什么话交待桐生;如果没有,就让他回去睡吧!”
“怎么没有?”曹震吩咐:“你到柜房里去问一问,他们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不拘点心,还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有吃的,”桐生答说:“承德县送了四老爷一个火锅,四样点心,何大叔叫留着,就存在柜房里。”
“点心是什么?”
“包子,肘丝卷,油糕,还有一样记不得了。”
“把包子、油糕,连火锅一起端了来。”曹震说道:“你明天跟老何说,我跟芹二爷赶夜工吃掉了。”
“是。”桐生问说:“要不要跟柜房要酒。”
“酒有。”杏香接口。
曹震不作声,桐生看看别无话说,便即走了。于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铺纸,准备好了。方始问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笔写过密折没有?”
曹雪芹愕然,“从回京以后,四叔有什么时候代要跟皇上写密折?”他这样反问。
问的有理!曹頫以废员回旗,连个请人代奏的身份都不具备,更哪里来的上密折的资格?曹震回想当年在金陵繁华全盛之时,自不免万千感慨,但毕竟喜多于悲,眼里的两滴泪水,含而未坠,嘴角上的笑意,却欲隐还显。
“如今可又到了咱们家给皇上写密折的年头儿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雪芹!”他拍着曹雪芹的手背说:“你得好好儿干!”
接着,曹震便指点写密折的格式,最要紧的一点是必须时时刻刻记着,上折的是什么人,不可露出一点代笔的语气。叙事要条理分明,切忌浮词堆砌。措辞不必讲求典雅,以恭顺为主,敦挚为上。
曹雪芹心想,这又何烦检点?不过口中还是唯唯应着。接着,便以曹震的意思,用曹頫的语气,写了个修葺草房初步计划,附上简图的密折,写完搁笔,将稿子递了过来,推向曹震面前。
“写得不错。”曹震对最后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带折进京,嘱其务在年内赶到,上达御前,稍释圣怀。”更为满意,“对了!”他指着稿子,“照这么写法,你就算得了窍门儿了。”
听得曹震夸赞曹雪芹,一旁的杏香听了也高兴;笑吟吟的提高了声音说:“上炕来做吧!”
于是兄弟俩在炕上隔着炕几对坐;炕几两头,一头摆烛台,一头是杏香打横,照料杯盘。喝的是翠宝特为带给曹震得药酒,色如琥珀,微带苦味,但极香极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开朗,所以一连干了三杯,显得兴致极豪。
“这酒很好吧!”杏香问说。
“美得很!”曹震深深点头。
曹雪芹灵机一动,接口便念了两句诗经:“‘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一下便自然而然的接到翠宝身上了;曹震举杯沉吟,是在盘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办,而杏香却有些等不及了。
“震二爷,明天就回去,辰光总富余了吧?”
“嗯!”曹震点点头,却并未表示准备在通州留宿。
杏香还待再说,让曹雪芹的眼色拦住了,接着,他又把话扯了开去。
“在邬都统那儿谈了些什么?”
“谈他这回出巡。”曹震问道:“你知道他这回出巡是去干什么?”
“出巡,无非看看围场;考察考察部下勤惰。还能干什么?”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盖寺庙;而且还不止盖一座。”
“那当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刚刚登基,不会干此不急之务吧?”
“非也!”曹震说道:“是圣母的意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圣母”是指当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却莫名其妙,悄悄问到:“震二爷说的是谁?”
“你不知道的一个人。”曹雪芹在这些地方很识轻重,用告诫的语气说:“你以后在这里,或许会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听了放在肚子里,别跟人说,也别问。”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她说,“这可不闷杀人了!”
“对了!”曹震说道:“你要原意来,就得守这个规矩,是个很重要的规矩。不过,以你的聪明,要不了一个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紧的是自己明白,别跟人去多说。”
杏香不作声,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我倒想起来了。”曹震放下酒杯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我跟震二爷一起走。”

 
第四十章
“行!”曹震答说:“不过你得先动身,在前站会齐了再一起走。”
取得这个承诺,杏香比较放心了,“谢谢震二爷!”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满,同时低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
于是曹雪芹问说:“原来圣母也信佛。”
“怎么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里一样,除了拜佛求菩萨保佑以外,什么依靠都没有。如今总算熬出头了,真正菩萨有灵。”
曹雪芹大为诧异,“怎么会跟在冰窖里一样?”她问,“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啊!”
“不是说她没有人照应。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是行动不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应她的老太监、老嬷嬷,都是先交待了的,不管她说什么、别理她,只能谈家常,不能谈身世,稍微能诉诉苦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一说,就让人家拦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着吧!”
“怎么,”曹雪芹问说:“称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应该不同了吧?”
“下面还没有改;不过邬都统他们已加了‘圣母’两个字。”
“这位‘圣母老太太’真亏她!”曹雪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栗之感,“那种日子比打入冷宫更凄凉,换了我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居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
“她是熬过来了。以后,上头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这“上头”自然是指当今皇帝,曹雪芹点一点头表示会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过?”
“你想,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积的怨气,该发在谁头上?这还不去说它;顶糟糕的是,有点儿疯了,一发作会哭个不停,怎么劝也劝不住。”
“那可麻烦!”曹雪芹又问:“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这里,是得了大喜的信儿才得的这个毛病。”
所谓“大喜”,是指雍正驾崩,乾隆继位;曹雪芹便说:“这是喜极而泣,应该不难治。”
“你倒说,该怎么治?”曹震非常注意他这句话,“邬都统为此愁的饭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懂医道。”
“我可不懂医道!”曹雪芹急忙声明,“我是从情理上设想;请教请教大夫,一定有办法。”
“能请教大夫还愁什么?就因为是个不能露面儿的人!邬都统连应不应该出奏,都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应该出奏。”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讳疾而出了乱子,这个罪名他担的起吗?”
曹震脸色巨变,放下酒杯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乌都统跟咱们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见到了,到不能不告诉他。”
“请四叔告诉他好了。”
“当然。话要有四叔去说。”紧接着,曹震郑重嘱咐杏香:“咱们谈的话,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只当没有听见。”杏香又说:“真的,我听过就丢开了。”
“这话,”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信吗?我可不信。如果我听见这些话,一定疑疑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心里会好一阵子静不下来。”接着,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却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说道:“震二爷跟我谈的那些话,却是惊心动魄,你自己说,你听了心跳没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说。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着棉袄,测探不出什么,不过看她脸色平静,相信她没有说假话。
“跳到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满意,对杏香说道:“你能这样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的微笑不答,提起壶来要替曹震斟酒时,发觉壶中已空;还待续酒时,让曹震摇手拦住了。
“快三更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点睡吧!”曹震又嘱咐曹雪芹:“你可别睡过了,四叔也许一大早就会找。”
“哪,”杏香推一推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爷也不合适。反正只要到时候你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们折腾到天亮才睡着,那就非睡过了头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门外,杏香不由得脸一红,“我可不懂震二爷说的什么?”她没话找话的说:“这么好一个火锅,没有大动什么,可是糟蹋了。”
“怎么会糟蹋?”曹雪芹接口:“让桐生带回去跟魏升一块儿吃。”
“说的是!”
于是将桐生唤了进来,收拾残肴。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灯笼,照着自己抱了笔札的曹震,往前院儿去。杏香走回来关上了房门,拨一拨炉火说道:“咱么也别睡了,聊一会儿,你就请回去吧!”
“如果你愿意聊聊,我也赞成;倘说为了怕四老爷找我,连税都不睡了,大可不必。那又怕成这个样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贪一时之懒,误了大事。”说着,做到曹雪芹身边,拿手摸着他的脸说:“你好象胖了一点儿。”
“才分手几天的功夫,哪里就看得出胖瘦来了。”
“你别那么说!我可是真得这么觉得。”
“真的吗?”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怎么样也没有异样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你总以为咱们一离开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实在没有瘦,你就觉得胖了。是不是?”
这话很不中听,不过杏香倒也沉得住气,“你这话说得很好。”她说,“不过不说更好。”
“原想不说的,谁知道忍不住,还是说了。”曹雪芹自嘲似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怕将来你会吃亏在你这个脾气上。”
“谁知道呢?”曹雪芹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明天怎么走法?”
“我得找从前陪我来的人。”
“你知道在哪儿找吗?”
“知道,在安平镖局。约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随时可以走。”
“哪,明儿一走,我让桐生替你去办这件事。那人叫什么名字?”
“姓陈,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谈另一件事,“有句话,我想问你,翠宝姐从前也是这么刚强精明的吗?”
杏香一时无以为答,她得把他所说的“刚强精明”四个字,仔细捉摸一下,才能有所辨别。
“我再老实跟你说了吧,照她现在这个不肯迁就的脾气,将来在我们家过日子,恐怕会很不痛快。”
这就不劳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规矩重,嫡庶之分很严,侧室如果性子比较刚强,一定会成众矢之的,处处遭遇打击。当然,她没有想到,她问到翠宝的性情,一大半是为锦儿担忧,只当他关心翠宝,所以答语带着些感动的意味。
“你实在是个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着想;不过,你大可放心,翠宝为人很精明,脾气还是很好的,也很会做人。这一回是想劝震二爷,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会特为要我来这一趟。”杏香加重了语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到了你们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来,决不会有是非。”
“这样就再好不过。”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见的他对这一点很重视。于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当然也是朝翠宝这条路子在走,有一天会成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时,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气,能不能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许会投缘;但忠言每每逆耳,烦恼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转着念头,顿时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觉地显得沮丧。曹雪芹看在心里,不免奇怪,轻声问到:“怎么啦?”
“我在想,”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倒真地会处处吃亏。”
曹雪芹想了一下,直到她是指未来之事;觉得此刻言之过早,就不愿作何表示,免得看起来像做了承诺似的。
这就必然惹得她怀疑了:“你问我,我也回答你的话了,怎么你倒不开口了呢?““不是我不开口,”曹雪芹答说:“是我无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来?”
“因为,你将来会遇到的那些人,现在还不知道。”曹雪芹紧接着又说:“至于眼前,假如说,你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来。”
这是句杏香爱听的话,便即追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儿?”
既然以这么说了,当然不放在多说些,“先说我们老太太,最能体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规矩,最好说话。”曹雪芹又说:“再说一句,我们老太太遇到我的事,总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规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问说:“还有那几位长辈?”
“长辈可多得很,不过不在一起住;也不大来往。只有四老爷,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一不防,“四老爷两个姨娘,一个姓邹、一个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怎么呢?”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说:“还有个人,现在就跟我们家姑奶奶一样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现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过。”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却又是一种想法,曹老太太的丫头,如今成了个不嫁的“老小姐”,可又当着家。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不嫁呢?”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曹雪芹却又无从谈起之苦,“以后慢慢讲给你听罢。”
杏香却急于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吧?”
“不是,不是!长得很端庄的,而且还会作诗。”
“我明白了!这是让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也不光是这么一个缘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要打我小的时候谈起,你想,这话很长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将来自然会知道。”话说出口,方始发觉,心里不愿做任何承诺,嘴上已经都许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后悔,甚至是懊恼,站起身来想走了。
“你要干什么?”
“我想回去了。”
“回去?”杏香诧异,“这会儿?”
这会丑时已过,寅时未到,连客栈中都尚无动静,回去叫起人来开门,岂非扰人清梦?曹雪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又作了下来。
“怎么一下子不耐烦了?”杏香依偎在他身边,无限关切的低声问说。
柔荑在握,相对无言,终于还是拥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