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大叔的药,已经无大碍了。”
男子点点头,“我家大官人请少郎去叙一叙,不知少郎可有空闲?”
“没问题啊!现在就去吗?”
“马车已在外等候了。”
李延庆回头让伙计给师父和伙伴们传个口信,这才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开了客栈,向汤阴城南驶去。
李夔这两天便借住在一名退仕的官宦人家中,老主人姓周,曾任礼部郎中,现已告老还乡,他家的宅子在汤阴县也是数一数二。
李夔今天下午闲得无事,便在书房和主人下棋消遣。
这时,随从在门口禀报,“启禀大官人,李少郎来了。”
李夔放下棋子笑道:“这次在童子会上见到一个小神童,我对他颇有兴趣,衙内一起见见吧!”
主人知道这是客气话,便借口还有事,起身告辞了。
片刻,李延庆被领进书房,他上前躬身施礼,“延庆参见大官人!”
李夔摆摆手笑道:“随意一点,我们坐下说话。”
这时,仆妇端了两碗茶和几色点心上来,李延庆向四周看了一圈,却没见小娘九真。
李夔会意,捋须微微笑道:“小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志怪白话小说,这两天看得如痴如醉,这已经是看第二遍了,叫她吃饭也不理,这会儿估计还躲在房间看书呢!”
李延庆歉然道:“应该是我的朋友送她的,那天大官人也见了,真的很抱歉。”
“这倒无妨,喜欢看书是好事,再说外面都是积雪残冰,我还怕她出去玩受凉了,留在房中正合我意。”
李延庆笑了笑,虽然这位李官人位高权重,但他语气温和,态度友善,竟让李延庆感觉不到官威压力,只觉得在和一个宽厚的长者在聊天。
李夔沉吟一下,便问道:“少郎才六岁,便已知书达理、博古通今,可谓少年老成,我想这应该是少郎家学深厚的缘故,不知令尊是何人?”
这才是李夔对李延庆感兴趣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教出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当然,天赋是必须的,可家学也同样重要,他自己的小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才四岁就会作诗了。
李延庆犹豫一下,便道:“家父名讳大器。”
“李大器!”
李夔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来相州上任才两年,并不清楚当年的磁州科举案,只是偶然翻阅过一些档案。
李延庆知道有些事情无法回避,只要李夔和当地官员稍微接触,他就会知道父亲从前的事情,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还不如自己说出来更有利一点。
李延庆便鼓足勇气问道:“大官人听说过五年前的磁州科举案吗?”
第0039章 为父伸冤
李夔略略想了想,便终于记起来了,他在旧档案中看到过,汤阴县一名举人在磁州替人代考被抓,被剥夺了功名并记录在案,好像就是叫李大器。
“哦!你父亲原来…”李夔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李延庆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夔道:“我知道父亲名声不佳,事情就摆在那里,无可否认,但我想问大官人一个问题,农夫会拿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去喂猪吗?”
李夔一时没有听懂李延庆的意思,便笑道:“再说详细一点,我不太明白。”
“很简单,家父很清楚替人代考被发现的后果,而且做这种事情,他也没有一文钱收入,更没有别的什么好处,那他为什么要拿自己功名前途去冒险?大官人想过这个道理吗?”
李夔这才明白李延庆刚才的比喻,确实没有人会舍得拿粮食去喂猪,一般是用酒糟和猪草,同样,也不会有人舍得拿举人的功名去给别人做嫁衣。
“那是为什么?”李夔倒有点好奇了。
“因为家父替考之人,便是马县丞的侄子,在权势威逼之下,家父生性懦弱,不敢不去,事发后,家父整个人都毁了,家慈为此病故,但马县丞却无恙无灾,这对家父是何其不公!”
李夔终于想起来了,是马县丞的侄子,他点点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世间很多事情都和公平无缘,作为普通人,只能小心再谨慎,千万不要去做那种自己承担不起的事情。”
李夔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虽然有点不公平,但你父亲还是去替考了,本身就有错误,而且又是普通人,怎么可能免责呢?
这时,李延庆跪下,含泪道:“学生并不是想给父亲脱罪,只恳求大官人看在家父是被迫替考的份上,看在家父为此已家破妻亡并潦倒多年的份上,替他除去记录吧!大官人之恩,学生必将铭记于心。”
李大器替考的处罚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革去举人功名,另一个是记录在案,永不得再参加科举。
对于李大器而言,一旦记录在案,就算他将来考得再好,也不会有哪个主考官会录取他。
不仅如此,官方记录在案对李延庆也有重大影响,就象父亲有了犯罪记录一样,他就算将来考上状元,考官一旦查他父亲的档案记录,李延庆莫说进士状元,就算是普通州试中举都没有希望。
可一旦除去李大器的档案记录,李大器在官方就算改邪归正了,十几年后,官员不知换了多少拨,这种小事情也不会被人记起。
李夔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也很爱惜李延庆的才华,这样一个天才孩童,如果将来受父亲影响而失去出人头地的机会,那也太可惜了。
更重要是,李夔有这个权力替李大器除去档案记录,他可以派人去乡中了解李大器这几年的表现情况,如果他已痛改前非,并且在乡中助幼济老,名声良好,那么李夔是可以给李大器一个机会,替他除去不良记录。
当然,重新参加科举是不可能了。
李夔沉思良久便缓缓道:“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可以记下这件事,但公事须公办,规定是五到十年的观察期,那我就取下限,明年州学正会派人来乡里察看你父亲的表现情况,如果表现良好,我会替他除去档案中的不良记录。”
李延庆心中感激万分,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考虑,他压根就不想参加什么科举,只是他一心想替父亲除去官方记录,替父亲摘去桎梏在心中的那副沉重枷锁,父亲又能重新面对生活了。
李延庆知道按照正常程序,知州不会主动问及这种事,必须是县学正先提交申请,然后层层审批,最后才到知州手中。
但有马县丞在,谁又会再提及这件事?
李夔虽然欣赏自己,但这并不是他愿意帮助自己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的本性,是他的宅心仁厚,为人正直,李延庆心中感激,他给李夔再行大礼,“长者厚爱,延庆铭记于心。”
…
明天要考试,李夔便没有和李延庆多聊,只是又问了问他学习生活情况,就让他回去了。
李延庆告辞,离开了书房,他刚走到外面走廊,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一回头,只见是小娘李九真追了出来。
“我还说怎么没见你!”李延庆停住脚步笑道。
李九真气呼呼跑上前道:“你根本就不想见我,出了门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哪里有,因为明天要考试,所以急着回去温习。”
“嗯!这是个很好的理由,算了,不怪你了,那你打算怎么把新书给我?”
李延庆挠挠头,这个小娘子不会自己去买吗?他心念一转,便笑问道:“你是不是想让鹿山潇潇子在书上给你写几个字?”
李九真重重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她又小心翼翼问道:“可以吗?”
“没问题啊!”
李延庆热心地答应了,这对他是举手之劳,但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她认出自己笔迹,不就知道自己是作者了吗?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延庆便想到了解决办法,让父亲替自己写几个字就行了。
“那我怎么寄给你?”
李九真笑逐颜开,连忙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我家地址,你可以去驿站,让他们把书送给我爹爹,记住要包扎好,别让他们弄坏了。”
李延庆收下地址,向她挥挥手,“我走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
李九真一直目送他出了侧门,走到门口李延庆还转身向她挥了挥手,身影便消失在大门外。
“九娘,怎么了?”父亲李夔出现在她身后,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小脑勺。
“爹爹,我来送送庆哥儿。”
李夔笑道:“今天上午他写的那首诗真不错,要不要爹爹给你看一看。”
“好啊!在哪里?”
“在爹爹书房,爹爹带你去看。”
李九真牵着爹爹的手,一蹦一跳地跟他去书房了。
…
天还没有亮,二十几名同乡便自发地护卫着学子牛车前去县学,他们举着火把,一名后生挑着灯笼走在最前面,灯笼上写着“鹿山学堂”四个大字,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今天的考试将从卯时正开始,午时正结束,也就是从早上六点到中午十二点,整整三个时辰。
考试比较简单,难度只相当于辩试的第一题,主要是考学子基础,内容包括《孝经》、《论语》和《孟子》三篇儒学经典,同时也是考学子们的书法。
但考虑到会有各种意外情况发生,所以四名学子中只取三人的成绩,和辩试成绩汇总后,便形成了最后的总成绩。
难度虽然不大,但评分标准却很苛刻,错一个字,有一处涂改都会影响得分,所以学子需要倍加小心,三思而落笔。
随着一声钟响,考试开始了,宽阔的大堂上,摆放了三十二张桌子,来自八个学堂的三十二名学子据案而坐,每个人都深思行笔,大堂里异常安静,只有笔锋划纸的沙沙声。
三名老学究作为监考在走道之间来回巡视,在大堂正上方坐着州县两级学正。
这三本儒家经典每个学堂在备战时都让学子们背默了无数遍,每个人都背得烂熟,只要细心谨慎,看清题目,基本上都能答好,甚至连《孟子》背得不好的王贵也行笔如飞,答题格外顺利。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时辰,李延庆已经在做最后一题了,他看了几遍题目,是考《孟子》卷一梁惠王章句上,把缺省的句子补全。
李延庆沉思片刻,便提笔在空白处写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李延庆轻轻放下笔,小心翼翼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两遍,无一字出错,“当!”第三次提醒钟声响起,学正姚万年高声道:“最后一次提醒,还有一炷香时间!”
几名学子没有把握好时间,开始焦急地飞笔行书,“哎呀!”有学子低低惊叫一声,显然是忙中出了错。
李延庆等墨迹全干,便举起手,一名老学究笑了笑,上前收走他的卷子,这时,岳飞也举起手,他也要交卷了。
第0040章 意外发难
下午是阅卷时间,由八名县学的助教进行闭门阅卷,官员们不再参与,下午知州李夔就要返回安阳县了,在临行之前,他需要对汤阴县的童子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县衙中堂上,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和学正等五名官员正虚心地听取知州李官人的训话。
李夔温和地对众人笑道:“这次我接受刘知县的邀请,前来观摩贵县的童子会比试,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已深刻领会到了童子会在汤阴县的影响力。尤其鹿山学堂昨天辩试夺冠,满城鞭炮声,我便知道汤阴县文风之盛,这种比试对民众的教化在潜移默化之间,值得赞赏,所以我首先肯定童子会的积极作用,回去后我会向全州推广汤阴县的经验,也会上奏朝廷,当然,建议也要提,为了让童子会办得更好,我只提两个建议。”
听到知州要上报朝廷,知县刘祯十分振奋,他办童子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自己仕途添分,他连忙道:“请李官人鞭挞不足,我们会吸取教训,再接再厉。”
李夔微微一笑,“说鞭挞就言重了,只是提两个小小的建议,第一是参赛学子的选拔,我发现大部分学子都连续参加了几届,年年都是老面孔,不利于选拔新秀,我建议每个学子最多参加两届,同时扩增参赛人数,这样便会有更多的学子得到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
李夔的建议切中要害,限制学子参赛次数,就会破除几大家族对名额的垄断,让更多学子有机会参与比赛。
李夔又随即提出第二个建议,“这次童子会,我发现学子间的年龄差距很大,最小只有六岁,最大却有十四岁,这个我觉得也不太妥当,我建议稍微限制一下参赛学子的年龄,比如十二岁以上,十五岁以下,这样彼此间的学识水平更加接近,或者可以分组比试,六到八岁一个组,八到十二岁一个组,十二岁以上一个组,具体用什么方案,还是由贵县自己斟酌,我只是提一个建议。”
李夔的两个建议都提得非常合理,也说中了童子会不足,县丞马符立刻抓住了攻讦刘祯的机会,他接口道:“李官人的建议可谓一针见血,我就说过了,六岁的学子不能参加比赛,这种学子只是有天赋,但并没有学习积累的过程,这对其他寒窗苦读的学子不公,但刘知县却固执己见,一定要把夺魁的机会让给六岁的学子,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刘祯却没有丝毫恼怒,冷冷道:“马县丞说的是李延庆吧!他的学识大家有目共睹,我有没有偏心大家心里都明白,倒是马县丞收了人家五百两银子,信誓旦旦保证别人下次夺魁,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见光的事情?”
马符脸色大变,起身怒道:“你…你在血口喷人,你今天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收了别人五百两银子?”
李夔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但他依旧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们恶斗,其他官员纷纷转头,唯恐自己也被卷进去。
刘祯不慌不忙道:“你当然不会承认,只是你想不到五百银子都有标记,都是韶州黄坑银场在建中靖国元年铸造的官银,二十五两一锭,信不信我现在去搜你的府宅,把五百两银子当场搜出来。”
马符大脑里“嗡!”的一声,他顿时明白了,何振给自己送银子竟然是刘祯安排的陷阱,就是为了在知州面前当场抖出来,自己上当了。
马符顿时又气又急,浑身颤抖,指着刘祯怒骂道:“你…你卑鄙无耻!”
他这句话一出,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收了五百两银子,众人心中暗叹,刘祯这一手太狠,马符这次恐怕要完蛋了。
李夔脸色铁青,站起身怒斥一声,“简直乌烟瘴气!”
他袖子一甩,转身离开了县衙,片刻,一名衙役奔来禀报,“知州大人已经走了。”
一直与知县怒视的马符这才反应过来,急得一跺脚,追了出去,刘祯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心中一阵冷笑,虽然李官人没有当场表态,可这一次马符休想轻易过关。
…
汤阴县官场的内斗并没有影响童子会,当天晚上便传出消息,鹿山学堂在考试中排名第三,加上辩试第一,最终以总成绩第一夺取了本届童子会魁首。
汤北乡学堂虽然辨试没有进入决赛,但还是以辩试第三,考试第一的总成绩排名第二,汤阴县学小学堂排名第三。
出人意料的是,卫南镇学堂居然以辩试第五、考试第二的成绩而排名总成绩第四名。
而辩试第二的羑里镇学堂则出了大麻烦,有人举报他们在辩试第三题写的《鹧鸪天》,是他们师父在三年前所写,至今还留在羑里镇的探春亭内,舞弊证据确凿,羑里镇学堂被取消了名次,同时明年停赛一年。
消息传出后,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夜,各种情绪混杂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
次日上午,学子们参加完颁奖仪式,便开始各自返回家乡了,王家的宽大马车也早早等在客栈前,马车上披红挂绿,颇有一点娶新妇的喜庆。
在一片鞭炮声中,李延庆四人和送行的乡人们依依惜别,踏上了返乡之路。
“不知这次回乡,祖父会奖赏我什么?”
王贵昨晚一夜未睡,心绪激动难宁,不停伸手拨弄着胸前的一朵铜梅,上面刻着小小的四个字“学子之冠”,这是个人得到的奖章,另外他们的名字将写进今年的县志。
李延庆懒洋洋倚靠一只软垫上,手中拿着他自己写的《大圣捉妖记》,他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来拜读自己的大作。
听到王贵的话,他半边脸从书后露出,笑眯眯说:“问你祖父要一身真的盔甲。”
“那玩意儿太重,我才不要呢!我想要一匹马。”
“骑马不行,你的腿太短!”汤怀一针见血道。
“去你的!”
王贵伸出小短腿在汤怀的驴耳朵上拨拉一下,又问岳飞道:“五哥,你说我要什么好?”
岳飞也在看《捉妖记》,他用书遮住脸,扫兴的话便从书后跳了出来,“若我是你,从此刻苦读书,否则真对不起‘学子之冠’的称号。”
王贵脸一红,嘟囔道:“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就在这时,一阵健马急驰的声音轰然响起,迅如疾雷般由远而近,从他们后面传来,众人面面相觑,李延庆反应最快,挺身坐起,头探出车窗外向后望去,只见后面马蹄踢起了一片片黑浆泥水,露出了一队强悍的骑士。
时值上午,阳光明媚温暖,从汤阴县向南的官道上颇为热闹,除了本县的居民外,还有不少从途径汤阴县的旅客和商人,这里正好是两条官道的交叉口,路边有卖热姜茶的小摊,卖野味的猎户,卖小吃的老人,卖五金杂货的挑担货郎,很多附近村民挤在货郎小摊前挑选自己需要的物品。
但当蹄声一起,官道上顿时牵儿喊娘,一片混乱,所有人跌跌撞撞向官道旁边的雪地里躲去。
马车车夫脸色大变,喊道:“大家坐好了!”
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地形,直接抽马向旁边雪地里冲去,马车剧烈颠簸,险些翻倒,四名少年在车厢里摔成一团,姚鼎咬紧嘴唇,紧紧抱着一根横梁。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延庆急问道。
“是契丹蛮子!”王贵脸色苍白,眼中露出恐慌之色。
李延庆心中一凛,急忙爬起身向车窗外望去。
第0041章 辽国骑兵
马车距离官道已有十五六丈远,一只车轮陷入被雪掩盖的沟壑,车夫焦急万分,眼看已无法行走,他手忙脚乱地用油布遮盖挽马的身体,契丹蛮子最看不得宋人有马,会一箭射杀。
说时迟,那时快,十二名辽国骑兵已经冲过了刚才热闹官道处,他们头戴铁盔,身穿黑漆甲,腰挎乌鞘战刀,背上长弓箭壶,箭壶内插满了长箭。
为首骑兵手中的马鞭扬上半空,在天空中呼啸了一圈,重重落下,抽在马股上,健马吃痛狂啸一声,如劲射的箭矢一般向前狂飙,直冲向官道南方,其他骑兵纷纷效尤,呼叫声此起彼落,十二乘悍骑狂风般掠过,声势夺人。
这时,为首骑兵蓦地看见了马车,他在疾奔中弯弓搭箭,利箭电闪,长箭刹那间射穿了挽马的眼睛,箭尖从头颅另一边透出。
马匹一声悲嘶,倒在地上死去,后来的契丹骑兵同声喝采,继续加速疾驰,转眼间变成几个小黑点,旋风般来,旋风般去,留下满天飘舞的雪沫。
车夫伏在马身上呼天抢地哭喊,李延庆他们从马车里钻出来,默默地围在马匹身旁,马匹身体尚有余温,眼睛里流出的血仍在滴下,雪地上一摊血红。
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但没有人说话,人群一片寂静,百年宋辽征战不止,每个人都心情沉重,契丹蛮子肆无忌惮地在宋境内杀人射马,使人们仿佛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姚鼎叹了口气,扶起马夫安慰他道:“人没有事就是万幸!”
马夫用衣襟抹泪道:“这可是两岁的青口,就算把我全家卖了也赔不起这匹马啊!”
王贵热血涌上头,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件事我来做主,我回去向祖父解释,不要你赔,大不了就算我的奖赏。”
姚鼎赞许地看了一眼王贵,这孩子在关键时候有担当啊!
“五哥,契丹蛮子一向如此骄狂吗?”李延庆问岳飞道。
岳飞点点头,“他们是辽国的宫帐军,没有射人已经很仁慈了,若遇到南院军下来打谷草,那个才叫惨烈,到处家破人亡。”
旁边汤怀低声道:“这是辽国使者的前哨,我听祖父说,上半年童太尉去了辽国,现在应该是辽国使者来回访,以前也是这样。”
这时,周围民众皆已散去,马夫给他们拦了一辆牛车,众人改坐牛车走永济渠边的小路返回鹿山镇,马夫需要守候在马车旁,等老爷过来处理后事。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十分沉默,李延庆久久凝视着窗外,契丹骑兵的一箭掀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十几年后当女真鞑子如蝗虫一般席卷中原大地时,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又会遭受什么样的悲惨命运?
望着远处村子袅袅升起的炊烟,笼罩在宁静的暮色下,他又想到了那首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么美好的家园,却要被异族无情蹂躏,变成千里赤野的鬼地,他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自己该怎么办?他有慷慨赴义的勇气,却恨自己年少,无扭转命运的能力,一时间,李延庆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助。
这时,岳飞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捏紧拳头对众人道:“我们若不学会武艺自保,就会象那匹马一样被契丹蛮子任意宰杀,我们学文的同时也要习武。”
王贵和汤怀轰然应诺,颇有烈士气概,却不见李延庆答话,三人奇怪地看着他,见他一直在望着外面,王贵便推了他一下,低声问道:“庆哥儿,你在想什么?”
李延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依旧没有能从自己的思路中拔出来,他缓缓道:“我在想,当女真蛮子杀来时,我怎么才能保得住家乡的父老乡亲?”
“女真蛮子?”众人都不解地望着他,连姚鼎的眼中也充满了疑惑。
“那是一个比契丹蛮子更凶残十倍的部落,我们看到的契丹人其实已经没落了,只是一头年迈的病虎,但女真蛮子却是一头吃人的烈虎,它所过之处,白骨露地,千里赤野,总有一天会杀到我们这里来。”
“庆哥儿,你怎么知道?”岳飞沉声问道。
李延庆醒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他犹豫一下说:“是知州李官人告诉我的。”
众人再次沉默了,这话既然出自李官人之口,那必然可信,想到战乱将至,他们却年少无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谈保护亲人?每个人都陷入了茫然之中。
这时,姚鼎对众人道:“尽人事,听天命,你们只要努力读书,闲暇时练习武艺强身健体,如果那个…女真蛮子真的杀来了,你们就拿起刀拼命,拼不过也是天命注定,现在想它做什么?”
姚鼎也想通了,以前他坚决反对学子练武,认为练武没有用,今天当他亲眼目睹了契丹人射马一幕,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震撼。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鼓励学子们练武强身,当北方蛮子杀来时,学子们才能拿起刀自保,而不是像那匹马一样任人屠戮。
…
回到鹿山镇,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姚鼎便安排众人住在客栈里,胡乱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大家眼睛都是红红的,看来昨晚都没有睡好。
四人毕竟是少年,昨天虽然受到了辽国骑兵的刺激,但睡了一夜后,他们又恢复了开朗活泼的天性。
“庆哥儿,下午放学后去我家吧!”
王贵笑嘻嘻邀请李延庆道:“去我家后院射箭,我把几个穿着契丹蛮子衣服的草人拿出来,大家射箭出出气。”
李延庆挠挠头,“今天恐怕不行啊!刚刚才回来,我得回家去看看。”
“说得也是,那就下次吧!”
王贵忽然想起他自己也有一屁股事情要做,恐怕没有时间请大家射箭,他本来想再去邀请岳五哥,这会儿他便把邀请帖吞回肚子了。
两人穿好衣服,去院子漱口洗脸,正好汤怀也端着盆出来,他拉着李延庆道:“我没说错吧!刚才我问过掌柜了,确实是辽国的使团,昨天比我们先一步经过鹿山镇,听说有上千人,声势很大。”
“嗯!五哥呢?”李延庆没见岳飞。
“我在这里!”
李延庆回头,只见岳飞穿着一身短衣,热气腾腾地从一扇小门跑了进来,“我一早出去练武了!”
李延庆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我就佩服五哥这种说做就做的性格,明天我也早起练武。”
“明天我也要…早起练武。”王贵说这话明显底气不足。
岳飞点点头道:“我昨晚想了一夜,还是师父说得对,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天下大事我们言微人轻,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练一身武艺,将来也能保家卫国。”
李延庆心中也开朗了,他欣然笑道:“李官人说,就算金兵打过来也至少要十几年的时间,这十几年也足以让我们学到点东西了,不像现在这般窝心火,连头驴都骑不了,更别提上马拉弓了。”
众人顿时想起李延庆从驴身上摔下来之事,不由一起大笑起来。
第0042章 大器翻身
今天放假一天,鹿山镇学堂内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李延庆四人在童子会上夺得魁首的消息昨天便传到镇子,顿时满镇沸腾,这可是孝和乡几十年来第一次拿到全县第一,比当年李家二郎中了进士还要令人激动。
李家二郎中进士只代表他个人,而鹿山镇学堂勇夺汤阴县魁首却代表了全乡,是全乡人的荣誉,每个人都感到脸上有光。
四个大乡绅当即决定,在学堂内举行一次盛大的庆祝仪式,基本上稍有点脸面的乡人都请来了,学房里所有的长凳子都抬了出来,学堂小操场上坐满了近百名宾客。
十几名大学房的学子充当临时招待,从酒馆借来上百个粗瓷大碗,学子们烧水递碗,忙得团团转。
李大器也被邀请来了,儿子夺得全县第一,他心中骄傲万分,却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而是躲在一堆李氏族人之中,他就害怕别人指着庆儿说,“看!那个就是李捉刀的儿子。”
他为儿子深感骄傲,可又为自己连累儿子而感到无比愧疚。
“大器!”
身后有人在叫他,一回头,竟是族长李文佑,他连忙上前行礼,李文佑笑眯眯道:“我听县里的朋友说了,这次我们能夺魁,主要就是因为庆儿表现出色,给我们家族长脸啊!大器,这是你教育有方。”
李大器惭愧道:“是祖宗泉下有灵,护佑着庆儿。”
“对!对!这话说得对。”
李文佑很赞赏这句话,他自己就体会深刻,他向两边看了看,又低声道:“这话就你我说说,可千万别传出去,对庆儿没好处!”
“我明白,请族长放心。”
这时,有人在远处叫李文佑,李文佑摇摇头苦笑道:“什么事都要找我,腿都要跑细了。”
“能者多劳,族长去忙吧!我自己呆着就行了。”
李文佑让别的族人招呼李大器,他自己匆匆去了。
李大器刚刚坐下,一转头,却发现旁边坐的竟然是都保正李文贵,他头皮一阵发麻,想走又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打个招呼。
李文贵却板着脸,就仿佛不认识李大器这个人,他和兄长就因为李延庆几乎要翻脸了,先是为了刘承弘,紧接着便是他孙子被李延庆取代,偏偏李延庆还表现出色,就等于在打他李文贵的脸。
若不是自己还身兼都保正的职务,他才没有这个兴致来参加什么庆功会,李文贵冷冷瞥了一眼李大器,哼了一声,起身便坐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大器着实尴尬,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一阵鞭炮声,有人大喊:“来了!来了!”
李大器也顾不上什么尴尬,连忙站起身向大门处望去,前面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索性站上木凳,伸长脖子,终于看到了儿子。
只见儿子李延庆和其他三人被数十名后生抬进了大门,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大红花,在一片鼓掌欢呼声中走到最前面。
李大器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一边抹泪一边张望,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低声道:“那个人就是庆哥儿的父亲!”
“教子有方啊!生出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
李大器心中怦怦乱跳,却不敢回头,耳朵却支棱着,后面人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以前是个举人,后来得罪了县丞,被整得很惨,现在儿子又争气了,我觉得还是父亲从小教育得好啊!”
“说得对,要是我也象他那样教育儿子,说不定我的儿子也能夺得全县第一。”
李大器的腰板慢慢挺直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夸赞自己,而不再戳着他的后背骂李捉刀,这令他心潮起伏,激动万分。
…
庆功典礼直到中午才结束,众人渐渐散去,李大器又被族长叫上前,给他介绍了另外两名本乡大绅,王万豪和汤廉。
实际上他们早就认识,只是过去的事情不好再提,大家就假装第一次见面,王万豪和汤廉连声夸赞李延庆聪明,夸赞李大器教子有方,并热情邀请他们父子在得空时去府上做客。
最后大家各自回家,李大器看见儿子牵着一头毛驴在学堂门口等自己,他心中一热,快步走了上去。
“爹爹,这头毛驴如何?”李延庆拍了拍身边健壮的毛驴笑道。
这头毛驴是他的奖品,不仅有毛驴,每人还得了二十贯钱的奖励,收获颇丰。
李大器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打量一下驴子笑道:“这头毛驴不错,是德州三粉驴,体格高大健壮,在骡马市至少要卖十五贯钱。”
“这个驴以后就给爹爹代步了。”
李大器连忙摆手,“我不用,你骑着它上学正好!”
“我去学堂才三里路,我和李二李三在路上走着玩呢,再说学堂也没有地方拴驴子,爹爹骑它去县里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