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校对】《寒门枭士》作者:高月
内容简介:
当金兵的铁蹄即将踏碎黄河坚冰,他走进了这个繁华如清明上河图的时代。
第一卷 斜光到晓穿寒户
第0001章 秋风秋雨
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已经整整下了十天,雨势不大,带着一丝深秋的寒意,细细密密扑打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
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压着大地,已经是深秋了,一片片树林都已光秃,秋雨将老树洗净,但无情地秋天却剥去了它们美丽的衣裳,使它们阴郁地站着,褐色的苔藓掩盖住了它们树皮上的深深皱纹。
这场延绵了十天的秋雨也使地面变得格外泥泞,就连官道上也到处是浑浊的水洼和泥浆,使行人寸步难行,只有凭借畜力才能勉强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而行。
这里是大宋王朝河北西路相州辖下的汤阴县,一条宽阔平坦的官道纵贯全县,平时官道上行人南来北往,十分热闹,但在老天爷的作弄下,官道上此时很难再见到行人。
官道东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大片麦田,秋麦早已经收割,麦田变得光秃秃一片,到处矗立着人形的麦杆垛,再远处则可看见巨大的水车,有水车就有河流,汤水就在水车下方,静静地向东流淌,最后注入了更加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永济渠。
而在官道西面数里外,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之中。
空荡荡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一个男子,只见他年约三十岁左右,眉眼却长得颇为清秀,一张瘦长的病黄脸,不过相信若是吃上几顿饱饭,他脸上的肤色应该比大姑娘还要白皙,一看就不是摆弄农活的粗鲁庄稼汉,而是一个读书人的模样。
他没有打伞,单薄而瘦弱的身躯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冻得瑟瑟发抖,他只得将双手抱在胸前,尽量用白凉衫紧裹紧他那副俨如高粱杆一般的小身板,深一脚浅一脚向官道对面的村庄跑去。

村庄名叫李文村,三四十户人家,村中一半人都姓李,大多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
男子刚走到村口,忽然惊喜地叫出声来,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什么,双腿就仿佛丢掉了沉重的铅袋,轻快无比地跑过去,从树下拎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黄鼠狼,黄鼠狼足有两尺长,皮毛光亮完整。
“哈哈,二十钱到手了!”
男子顿时心花怒放,兴奋得在原地打转。
“李捉刀,那是我们先发现的,给我放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男子当然不叫李捉刀,他叫李大器,字成材,李捉刀是他的绰号,也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根毒刺,被人在背后叫了整整五年。
当然,没有人会当面叫他捉刀,一般都叫他大器,但往往童言无忌,把大人背后的议论当面说了出来。
李大器脸上挂不住,恼怒地转过身,他对面站着三个约七八岁的孩童,为首是一个脸上长着横肉的小胖子,穿着上好的黑缎面短袄,脚穿鹿皮靴,雄赳赳、气昂昂,活像一只肥胖的小斗鸡,虽然浑身上下挂满水珠,但额头上却有汗渍,头上腾腾冒着热气。
“原来是福哥儿,今天没上学吗?”
李大器原本挂着怒色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意,腰也本能地弯下几分,小胖子是大管家刘承弘之子,他可得罪不起。
后面两个顽童也姓李,按辈分是他的族侄,但他们轻蔑的眼神中哪里有半点见到长辈时应有的尊敬。
“老子上不上学关你屁事,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快点滚!”小胖子活脱脱将他父亲的嘴脸表现出来。
李大器已经习惯了这种斥骂,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黄鼠狼,直觉告诉他,这只黄鼠狼应该是自己家大黑狗的战利品,值二十文钱啊!这些小孩子一定会把它糟蹋掉。
“福哥儿行行好,这只黄鼠狼就送给我吧!”
“放屁!”
小胖子大喊一声,“给我打!”
三个恶童将早已准备好的泥团向他砸去,李大器措手不及,被烂泥溅了一脸一身,其中一团烂泥中竟然包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正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李大器额头剧痛,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他心慌意乱,却也舍不得放下黄鼠狼,用手捂住额头,慌慌张张向村子里逃去。
“混蛋,把黄大仙放下!”
三个恶童不依不饶,追着李大器不放,只管抓起地上的烂泥石块向他背后猛扔猛砸。
李大器的家位于村子西南角,用树枝和泥土围了一圈半人高的小院墙,院子里只有三间东倒西歪的茅草屋。
房间里十分生动地演绎了家徒四壁这个成语的含义,房间连窗户都没有,用一片破烂的草席遮风挡雨,不过好歹有扇破旧的木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屋角放着一口掉光了漆的樟木箱,然后就是土炕上一张用麻绳绑住断腿的小桌子。
此时在土炕上盘腿坐着一个孩童,正全身贯注地看书,只见他年约五六岁,穿一件发黄的旧羊皮袄。
孩童头梳总角,眉毛浓黑,长得长手长脚,虽然眉眼间只有五六岁,但身材却长得很高壮,仿佛七八岁的孩子。
在他身边蹲着一只雄壮的大黑狗,流着哈喇子,黑亮的小眼睛盯着小桌上一只破碗里的半个菜馍馍。
它趁小主人不备,偷偷伸头向菜馍探去,狗嘴刚到碗边,却被孩童一把按住了,“已经给你吃了半个了,还不死心!”孩童用书敲了一记狗头笑骂道。
大黑狗低下头,低声呜咽着,小眼睛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半个菜馍。
“好了!好了!再分你一半。”
孩童把书放在桌上,把菜馍一撕两半,随手一扔,大黑狗立刻跳下地,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菜馍,它疑惑地回头望去。
孩童笑吟吟地摊开手,原来两半菜馍都在他手上,黑狗气得仰头汪汪直叫,又跳上土炕,将小主人扑倒,在他脸上狂舔。
小男孩咯咯大笑,“别舔了!别舔了!给你一半。”
大黑狗终于吃掉半个菜馍,心满意足地跳下炕,跑去院子玩耍了。
小男孩叫做李延庆,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叫李延庆,从小生活在遥远的南方农村,家境和现在一样贫寒,那年他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北方一个著名学府,老父亲借遍全村才给他攒够学费。
他在大学发奋读书,成绩年年第一,但为了生活,为了给父亲还债,在大三那年,他一念之差做了一件不体面的事,利用自己的出类拔萃的优势替人参加了高考。
但他没有把握好,让一个连初中数学都不会做的富家子弟考了全区第一,东窗事发,他被学校退了学,还上了新闻,他无颜去见老父亲。
悔恨交加,心力交瘁,李延庆躺在医院一病不起,不久就被送进了肿瘤科的重症监护室。
有一天当他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被人从井中捞起,竟然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宋朝小男孩。
来到宋朝已经一个多月了,李延庆的眉眼间始终有一丝郁郁不乐,他倒不是嫌家中贫寒,而是他已经熟悉这个村子,熟悉了周围的右邻右舍,但他却不了解他所处的这个时代,只知道有契丹蛮子有辽国,应该是北宋,可到底是北宋的哪一个阶段?
父亲告诉他现在是政和元年,可政和元年又是哪一年?他还是一头雾水。
直到十天前,被他问烦了的父亲终于说出了一个他了解的重要信息,十一年前先帝驾崩,庙号叫做哲宗,那么现在的皇帝应该就是历史上的宋徽宗了。
竟然是北宋末年,让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更让他烦恼的是,父亲四处求人借了一大堆书给他,天天给他灌输科举的重要,他一生中最大的挫折仿佛就在昨天才发生,他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去碰什么考试,不会再去参加什么科举,偏偏这个宋朝父亲却把科举看得比天还重要。
“这就是现实,你不读书,不参加科举,你就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今天清早他们父子又因科举起了争执,父亲将他严厉训斥一通后,便丢下这句话走了,让他心情恶劣了一天。
李延庆将一张他整理好的宋朝纪年备忘录小心翼翼折好,他今天有一个小小收获,父亲之前告诉他先帝在十一年前驾崩,他便从靖康之耻的年代和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反推算出今年应该是1111年,距离靖康元年还有十五年,哎!即将国破家亡,父亲还要逼自己参加科举。
“汪!汪!汪!”院子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叫声十分急促,李延庆心中有点奇怪,便跳下炕来到院子里。
“大黑,怎么了?”李延庆蹲在大黑狗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颈毛问道。
大黑可不是随便乱叫的狗,既懂事又乖巧,极擅长抓田鼠和家鼠,让李文村的猫都失业了。
它这个优点赢得了村里人的喜爱,使它吃上了百家饭,也省去了李延庆喂它的烦恼。
今天它怎么了,有点反常的狂躁,李延庆见大黑站在门缝前拼命向门外狂叫,便站起身顺着门缝向外望去,他一下子绷直了身体,竟看到了令他怒发冲冠的一幕。
第0002章 寒门子弟
只见他的父亲正向家中跌跌撞撞奔来,浑身污泥,满脸鲜血,在他背后不远处有三个小孩在嘻嘻哈哈追赶,不断用石头和烂泥扔砸他的父亲。
虽然李延庆并不太喜欢这个宋朝父亲,但不喜欢是关上门后的家事,当外人欺负父亲时,他却不能袖手旁观。
“大黑,去咬他们!”
李延庆打开院门,大黑“嗷!”一声怒吼,扑了出去。
大黑来势凶猛,瞬间便从李大器身旁冲过,李大器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住了,他回头见大狗扑向三人,急得他直跺脚,“快回来!”
大黑却没有理睬他,它愤怒地向三个恶童扑去,三人吓得尖声惊叫,转身便逃,像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远远还听见刘福儿的叫喊。
“糟糕,这下要闯大祸了。”
李大器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急忙追了过去,不多时,又沮丧地走回来,人和狗都不见了踪影。
走进院子时,他狠狠一脚踢开院门,咬牙切齿道:“我非要把那条狗宰了不可!”
“要是我,我就把那三个小王八蛋狠狠揍一顿,绝不会踢自家的门,更不会骂护主的狗!”李延庆在一旁硬邦邦回了他一句。
李大器呆呆看着儿子,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儿子老气横秋的语气,儿子自从井里捞起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是村里出了名的二傻,整天和黑狗在田野里挖洞赛跑,累得全村人都取笑自己生了个狗崽子。
可现在,他的儿子就仿佛变了个人,性情大变,居然喜欢读书了,这些变化都让他激动万分。
但同样让李大器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的是,儿子小小年纪,竟然对科举那么抵制反感,他懂得什么是科举吗?
李大器当然也教过儿子,而且教他读书整整两年,傻儿子很难教,教得很艰辛,但李大器就是不肯放弃,耗尽了心血,傻儿子终于会背一首静夜思,虽然还背得不顺,时不时忘记,可只要自己提醒他一个开头,儿子就会结结巴巴背下去了,让李大器骄傲得不行,谁说儿子傻,不一样会背唐诗了吗?村里好多孩子还不会呢!
尽管李大器无法理解儿子这一个月来突然无师自通的神奇本事,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就是儿子其实是记住了自己两年来所教的东西,只是当时无法表达出来,而一次落井使儿子彻底开了窍。
稍稍一分神,却只见儿子拎着一只破木桶向井边走去,吓得李大器连忙喊道:“别靠近井边,爹爹自己来!”
他两步上前抢过木桶,从井里打了半桶水,把脸上鲜血洗干净了,这时,大黑从外面跑了回来,奔到主人面前摇着尾巴请赏。
李大器其实很也喜欢大黑,儿子失足落井,多亏它及时带人来救,才保住了自己儿子一命。
但今天他的心情却坏透了,狗儿在他面前摇尾请赏,他顿时勃然大怒,抡起墙角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向大黑打去,“打死你这只疯狗,打死你这个闯祸精!”
大黑被打得尖声惨叫,蜷成一团,李延庆扑上前护住了狗,李大器收棍不及,一棍子狠狠打在儿子肩膀上,这一棍打得李延庆痛入骨髓,李大器失了手,吓得他连忙扔掉棍子,上前颤抖着声音问道:“我的儿,爹爹不是故意的,要不要紧啊?”
李延庆忍住疼痛怒视他道:“刚才你怎么不拿起棍子打那三个小混蛋?你就只会打自己家人!”
李大器顾不得解释,连忙给儿子揉肩膀,“让爹爹看看,要不要紧?”
李延庆一赌气挣脱他的手,转身向屋里走去,他盘腿坐在炕上,面朝墙壁,气得胸脯起伏,他实在受够了这个懦弱胆小的父亲。
在李家马厩打杂被马夫欺负,读了那么多年书,却被那些不识字的下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今天居然被三个小屁孩欺辱,屁都不敢放一个,却只会拿忠心护主的狗来撒气,他李延庆两辈子活了二十八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憋屈过。
“我知道你瞧不起爹爹,爹爹是没有用!”
门口传来李大器的叹息声,“有些人咱们惹不起,爹爹不是怕那几个小孩,而是…哎!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李延庆没有理睬父亲,依然赌气不吭声,他怎么可能不懂。
李大器见儿子不理睬自己,就想着怎么哄儿子开心,这时,他忽然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狠狠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看我这个糊涂爹爹,好东西都忘记了,爹爹给你买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麦秸小包,走进屋子递给儿子笑道:“这是你最喜欢的糖浆炊饼,爹爹今天特地去镇里买的,还热着呢,快吃吧!”
李延庆心中叹口气,他父亲虽然窝囊无用,却是真心疼爱自己,便摇摇头道:“我不想吃,你吃吧!”
“爹爹买了两个,已经吃掉一个,这是留给你的,对了,爹爹还有点事,你赶紧吃了,爹爹可能会晚点回来,你睡觉前记得把门关好。”
李大器惦记着墙角那只黄鼠狼,他得赶紧拿到镇里的药铺里卖掉,再买点香烛回来,今天可是重要日子。
李大器把麦秸小包放在桌上,又去柴房拿了一顶破斗笠,便匆匆离家走了。
李延庆望着包得严严实实的麦秸小包,他肚子也一阵咕噜噜叫,这时,大黑从外面进来,跳上炕,呜咽着依偎在他身边。
李延庆摸了摸狗头笑道:“今天表现很勇敢,值得奖赏,咱们一人一半。”
他扯开麦秸,从里面抽出一只还温热的炊饼,把它撕成两半,一半塞进狗嘴里,他自己也大口啃了起来,甘甜的糖浆流入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这种糖浆炊饼他真的很喜欢。

半夜里,李延庆被一阵很轻的说话声惊醒,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由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旁边厢房里忽明忽暗有一点光亮,他听出了说话的声音,是他父亲在自言自语。
可是厢房里什么都没有,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好奇心战胜了困意,他从炕上爬起身,贴着墙边蹑手蹑脚走过去,走到门口,他悄悄探头向厢房里望去。
只见地上点了一支蜡烛,一只小香炉里插了三支香,青烟袅袅,他刚才闻到的就是这个烟味。
在香炉前面放着一块灵牌,不用看李延庆便知道这是他母亲的牌位,他对自己的宋朝母亲没有一点印象,似乎在他两岁时病死了,娘家姓丁,父亲叫她云娘,在父亲每天絮絮叨叨中,他知道母亲是天底下最贤惠最美丽的女人,李延庆心中一直很遗憾,若这个母亲还健在,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狼狈。
父亲就坐在灵牌前,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李延庆没有细听,但他却惊讶地发现,在父亲身旁竟然有一大堆铜钱,用绳子串着,一串六七百文左右,大约有十串,按照宋制,这就是十贯钱了。
旁边有一个空陶罐,横放在地上,屋角还有个大坑,土已经被刨开了,原来钱是藏在这里。
李延庆对宋钱的购买力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知道,像今天下午自己吃的糖浆炊饼,大概十文钱一个,一般的炊饼只要三文钱。
这堆钱可以买几千个炊饼啊!目前李延庆的目标不高,他只希望能吃饱肚子,昨天上午只吃了两个菜豆馍馍,下午吃了半个炊饼,宋朝又不吃午饭,实在饿得难受。
父亲拼命节俭,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延庆开始对父亲的自言自语有兴趣了。
“云娘,今天我终于攒足十贯钱了,可以完成你的心愿,送我们的儿子去读书了,云娘,你也一定很高兴,对不对?”
李延庆只觉鼻子一呛,连忙把头别过去。
“云娘,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下面很孤单,没关系,等儿子长大了,我把债还完了,我就去陪你,我们一起看儿子考上科举,比他爹爹有出息…”
李延庆抹了一把脸,悄悄转身回到炕上,看着父亲晾在绳子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凉衫,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0003章 欺人太甚
次日天刚亮,村东头二拐子家的母狗阿黄便嗷嗷叫了起来,大黑也不顾兄弟情谊,抽身爬起,屁颠屁颠跑去寻欢作乐了。
没有了天然暖热枕头,李延庆一下子从熟睡中惊醒,这时,他的父亲也起身出门了。
李延庆的意识还没有完全醒来,他迷迷糊糊感觉父亲推着昨晚从胡大娘家借来的独轮车出门走了,在他记忆中,父亲每天上午天不亮就要出门,今天似乎走得有点晚。
“庆儿,我今天去镇里有点事,中午不回来,锅里有几个菜馍,你自己热了吃。”
“知道了!”
李延庆迷迷糊糊答应一声,转身又睡着了。
但只睡了片刻,他便梦见自己被人绑坐在椅子上,父亲坐在他对面吃大餐,吃得眉开眼笑,却不肯给他松绑,情急之下,他顿时从梦中惊醒了,这才感觉腹中饥肠咕噜,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延庆爬起身,竟意外地发现外面出太阳了,一缕阳光透过树梢射进屋子里,使原本湿冷昏暗的屋子变得明亮起来。
这是十天来第一次出太阳,李延庆欢呼一声,从炕上一跃跳下地,光着脚便向外面跑去,只见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院子,小鸟在大树上叽叽喳喳欢叫,空气一洗往日的潮湿阴冷,格外清新温暖,带着一丝泥土的气息。
李延庆贪婪呼吸几口温暖的空气,这才念念不舍返回房间,厢房的门半开着,正好可以看见屋角不及填上的土坑,他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说今天有点事,原来是去给他报名读书了。
其实李延庆对去学堂读书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可以想象这种乡下学堂,几个村的人凑钱请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冬烘先生,领着一群孩子整天摇头晃脑背四书五经,李延庆觉得那个先生未必比自己强。
更气人的是,父亲拿了十贯钱去交学费,那可是父亲一文一文攒下的血汗钱,也是一堆堆美味的糖浆炊饼,李延庆叹了口气,将破锅里的几个菜馍填进了肚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笑呵呵的声音,“小青儿慢点跑,路滑,莫摔了。”
紧接着,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了院子,“二傻哥哥,我和祖娘来看你了。”
阳光仿佛一下穿透了李延庆的胸膛,他内心也迅速温暖起来。
“我在这里,啊!你稍等等…”
他刚跑进院子,又慌忙转身回来穿鞋…还有穿裤子。
一个穿着花袄的小姑娘捂着嘴嘻嘻直笑,“祖娘,二傻哥哥没穿裤子,光着小屁屁呢!”
半天,李延庆才红着脸磨磨蹭蹭出来,刚才臭大了,他居然没裤子,吊儿郎当地跑出来。
院子里的祖孙二人是他的邻居,胡大娘和她的孙女胡青儿,胡大娘曾养了不少鸡,可现在只剩下两只母鸡,原因是村里出了一群黄鼠狼。
多亏大黑将一只只黄鼠狼抓住,胡大娘也格外喜欢大黑,经常给它一点剩食。
孙女胡青儿今年三岁,在李延庆看来,实际上只有两周岁,却十分聪明活泼,长了一张苹果般红扑扑的小脸,她最喜欢找李延庆玩,虽然她母亲担心女儿以后会变成傻妞,不愿让她去串门,但胡大娘却很喜欢李延庆,总是带孙女过来,每次都会给李延庆带点吃食。
胡大娘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给李延庆,和蔼地笑道:“刚刚才煮好,快吃吧!”
“谢谢大娘!”
李延庆有点不意思地接过鸡蛋,将鸡蛋塞进兜里。
胡大娘笑着摸摸他后脑勺,“怎么,还舍不得吃吗?”
“二傻哥哥快吃吧!吃完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小青儿笑嘻嘻地将另一个鸡蛋也塞给了他。
李延庆剥去了蛋壳,慢慢吃着鸡蛋,鼻子一阵阵发酸,这两天他是有点太多愁善感了。
“二傻哥哥,再给我接着讲故事吧!后来那个红孩儿抓到唐僧没有?”
“好!我接着给你讲。”
李延庆拉着小青儿在门槛上坐下,继续给她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但刚讲了没多久,李延庆又想起一件心事。
他拍拍小青儿的手,“二哥哥有件事要问问你祖娘,等一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
“庆哥儿要问什么?”
“大娘,我父亲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吗?”
昨天晚上父亲的自言自语使李延庆知道了他们日子过得贫苦的一个原因,父亲要还债。
胡大娘叹了口气,“你爹爹是欠了李老爷一大笔钱,你娘去世时买墓地、买棺木,办丧事,据说前前后后花了五百贯钱,都是问李老爷借的,所以你爹爹去给李老爷养马,就是为了还这笔钱,有时候他还要去县里给书社抄书挣钱,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你过了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延庆默默无语,他一直困惑父亲明明是李氏族人,却为什么要去做仆人的活,原来是这个原因,想到父亲这么多年才攒下十贯钱,五百贯钱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胡大娘很同情地望着这个苦命的孩子,五百贯钱啊!每年还有那么高的利息,他们父子这一辈子也休想还清了。
胡大娘也不明白办丧事为什么会要五百贯钱,绝大部分贫寒家一辈子也攒不下来这么多钱,但她从不多问,她知道这里面必有隐情。
旁边小青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说:“祖娘,我们替二傻哥哥还钱吧!”
胡大娘怜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小辫子,“傻孩子,那么多钱,咱们家也还不起啊!”
就在这时,院门砰地一声撞开了,只见小青儿的父亲胡大背着一个人进来,浑身是血。
“爹爹!”
李延庆蓦地站起身,他认出了胡大背上之人,正是他父亲李大器。
“庆哥儿,快把你爹爹扶进屋里去,我去请大夫!”
“不用去请了,我没事…”李大器气息微弱道。
李延庆连忙上前扶住父亲,只见父亲双眼淤血,胸口上斑斑点点全是血,嘴角还有血迹,脸色十分惨白。
“大叔,我父亲怎么了?”
“先扶进屋再说。”
三人七手八脚将李大器扶进屋,让他躺在炕上,李大器长长出了口气,“还好,没有被打死,我李大器还活着。”
“我的娘,居然打吐血了,是谁这么狠毒?”胡大娘愤恨地问儿子道。
“是被刘大管家带人打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听说还抢走了大器的钱。”
热血蓦地涌上李延庆的头顶,他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外奔去。
李大器顿时急了,艰难说道:“大郎,拦住他,他还是孩子!”
胡大急忙冲出房间,只见李延庆从柴房里冲出来,手中拎了一把锋利的柴刀,他一步上前,拦腰抱住了李延庆,“你疯了吗?快把刀放下!”
李延庆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去宰了那个王八蛋!”
胡大力气极大,能把一头牛搁到,方圆百里内无人能和他相比,但他却感到自己居然有点抱不住这个孩子,这孩子以前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啊!他不由暗暗心惊。
但李延庆毕竟还小,手中柴刀被胡大硬夺了过去,胡大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凝视他眼睛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绝不逞一时之能,明白吗?”
涌聚在李延庆头顶的热血渐渐消失,但眼中仇恨却更深了,他默默点了点头,回头对胡大娘道:“大娘,先把青儿带回去,她还小。”
青儿站在一旁被吓呆了,这时,她听见傻二哥哥要自己回家,小嘴不由一撅,“我才不回去!”
胡大娘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瞧瞧我这记性,家里有伤药呢!我居然忘记了,青儿,跟祖娘回去取药。”
小青儿千般不愿意地被祖母带了回去,李延庆平静片刻,对胡大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把钱要回来,那是爹爹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不能被他们抢走。”
“别去要了!”
李大器艰难地走到门口,扶住门框气喘吁吁道:“大黑咬伤他儿子,那是赔给他的医药费。”
“他在胡说八道!”
李延庆再次愤怒起来,“大黑什么时候咬过人?根本就没有咬他儿子。”
“是我主动赔给他的,你就…别去要了。”
李大器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胡大连忙上前扶住他,“你是内伤,千万不能动,快上床去躺好,别担心傻哥儿,他虽然年幼,却很明白事理。”
“大郎,千万别教他去报仇,仇恨太深,将来会害了他。”
胡大笑了笑,“我明白,你快躺好,别说话了。”
院子里,李延庆怔怔望着天空,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但他心中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寒意。
第0004章 李氏宗祠
天不亮,李延庆用樟木箱当桌子,趴在一盏忽明忽暗的豆油灯下奋笔疾书,他在写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这个故事他给青儿讲过了两遍,早已烂熟于胸,提笔便可写出。
粮缸已见底,钱囊只剩两个破洞,他们家里一贫如洗,指望父亲去挣钱是不可能了,他只能靠自己。
唐僧取经的故事在宋元时便有各种版本流传于民间,吴承恩的西游记不过是集大成者,李延庆又将后世的一些经典故事梗提炼,溶于他的笔下,使这篇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故事更加天马行空、惊心动魄,也更加曲折惊险,悬念迭生,使读者欲罢不能。
这本白话志怪小说他已经写了十天,洋洋洒洒近五万字,马上就要收尾,他需要留一个大悬念,让书坊掌柜来找自己。
这时,炕上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胡大娘送来的伤药非常有效,短短三天父亲的伤情便渐渐好了,只是身体太虚弱,胡大娘又炖了一只老母鸡给父亲补身体,大恩不言谢,李延庆将这份恩情默默记在心中。
“庆儿,现在什么时辰了?”李大器躺在炕上虚弱地问道。
“时辰还早呢!”
李延庆写完了最后一行字,大功告成,他放下笔,收好书稿,便从锅里舀了一碗鸡汤端到父亲身旁,扶父亲坐起,笑道:“爹爹,喝了鸡汤再休息。”
李大器喝了几口鸡汤,扭头看了看门外,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他眉头一皱,“庆儿,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我在练字呢!”李延庆随口扯了一个理由。
李大器见儿子如此勤奋,大为欣慰,点点头教诲他道:“诗圣曾说,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庆儿,你这样勤奋,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
父亲三句话不离科举,李延庆听得十分刺耳,他服侍父亲喝完鸡汤,扶他躺下,便向院中走去。
“庆儿,你去哪里?”
“我去劈柴,一早要给九叔家送去。”
劈柴是邻居胡大叔给他揽的活,他们父子俩一贫如洗,连吃饭都成问题,李延庆给村里人家劈柴禾,可以换一点粮米度日。
李大器眼睛湿润了,心中既羞愧又感到宽慰,望着漆黑的屋顶喃喃道:“云娘,看看咱们的孩子,他才六岁,多懂事啊!”
天渐渐亮了,李延庆正在院中奋力劈柴,书稿能不能赚钱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能赚钱也至少要等十天半个月才有消息,远水不解近渴,眼下他们家米缸已经空了。
李延庆低喊一声,手中柴刀如闪电般劈去,一根碗口粗的圆柴顿时被劈开成两半。
他随手一甩,两支柴禾便精准地落在一丈外的柴垛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本事,他附身这个傻小子虽然人傻,却在另一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
李延庆又取了一支圆柴竖好,一刀劈去,“咣!”一根柴禾飞了出去,险些打中刚走到门口的李大器。
“爹爹,你怎么起来了?”
“爹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重要事?”
李大器清了清嗓子,“庆儿,爹爹等会儿带你去宗祠上香。”
“我不去!”李延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狠狠一刀将圆木劈为两半。
他对所谓的李氏宗祠没有一点好感,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族人帮助过他们,尤其打伤父亲的刘承弘正是李氏族长家的大管家,更让他对这个家族反感之极,甚至还有一丝敌视。
“你必须去!”
李大器提高了嗓门,在很多事上他都会向儿子妥协,但在去宗祠这件事上他一点不含糊,他极为严肃地对儿子道:“你落井能大难不死,就是得到了祖先的护佑,我之前已经替你在先祖灵前许过愿了,你自己一定要去还这个愿,感谢先祖保佑。”
“等爹爹身体彻底好了再说吧!”父亲大病初愈,李延庆不想和他争吵,便改变了策略。
李大器明白儿子的心思,坚决摇摇头,“我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去宗祠之事不能再拖,反正你早晚要去,不如今天就把这件事了结。”
李延庆想了想说:“那我有言在先,我不想磕头!”

李家在汤阴县是大族,据说也是名人之后,族人主要聚居在汤阴县孝和乡,分为鹿山、潜山、文村和松河四房,以所在地而得名。
李氏宗族的祠堂便修建在鹿山镇,鹿山房当然也是李氏宗族的主干,李氏宗族每一届的族长都是出自鹿山房,目前的族长叫做李文佑,也是汤阴县有名的乡绅,李大器就是给李文佑养马还债。
宗祠不靠官道,孤零零地修建在鹿山的山脚下,四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林,虽然已是万木凋零的季节,但松柏却依然苍劲翠绿,给祠堂添了几分庄严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