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静得可怕,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殷悟箫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当日她被尹丈丈打昏了放在马车里掳到山顶的时候。山顶的微风轻轻吹拂,她和尹丈丈坐在马车外面,寂静无声的山路上,尹碧瞳喘着气慢慢爬上山来。
不知过了多久,殷悟箫扫一眼紧咬红唇的翠笙寒,便深吸了一口气掀起门帘。她一个人走下马车。
不远的地方,一个绿得耀眼的身影茕茕孑立。
殷悟箫的呼吸在瞬间停止了。
那绿衣人的脚下,歪躺着死去的赵副分舵主僵硬的身体。
第十八章 人生弹指事成空(三)
殷悟箫嘴唇不住地颤抖。
空荡荡的大街上,微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鬓发,她的裙裾。她缓步前行,在和尹碧瞳相距数丈的地方停下站住,双手在袖内紧握成拳。
“…尹碧瞳。”
她的身后,方才曾经与她言笑晏晏的乔帮弟子们,或趴在马背上,或倒在地上,皆已是没有生命气息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的眉心,都有一个的血窟窿。
风中,尹碧瞳的袍角反复拂过死去的赵副分舵主惊骇的脸孔。
殷悟箫出现的那一霎那,尹碧瞳美丽的脸庞上快速闪过一丝错愕。然而很快,他就回复了平日那种懒懒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殷啊,原来是你。”他似笑非笑,仿佛刚才他并没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十多条性命,只是切了几片黄瓜。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殷悟箫艰难地问。她还不能够接受这些人已经死去的事实。她下意识觉得,下一刻这些人或许会蓦地从地上跳起来,笑眯眯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过是个玩笑。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血腥记忆如怒浪一般汹涌过来,她的膝盖一软,跌坐在地,只觉得头痛欲狂。
尹碧瞳的神情多了一些冷意。
“小殷啊,你这问题问的多么可笑,我尹碧瞳杀人,还需要理由么?”
殷悟箫咬唇与他对视,直到唇上弥漫开血腥味。
不是的,尹碧瞳不是这样的人,纵然他宣称自己喜欢杀人,纵然他总是威胁要杀掉自己,纵然他是“无痕”的第一杀手,可是殷悟箫从来没有意识到,尹碧瞳是一个滥杀的人。
因为她并没有见过尹碧瞳杀人。
在她的印象中,尹碧瞳总是笑吟吟地威胁,可是只消她一句话,他便会打消杀人的念头。
只消她一句话,他连容居峰那个栽赃陷害他的小人都能放过。
他总是护着她,宠着她,宣告着对她的所有权,禁止她去找百里青衣…
或者,尹碧瞳真的是对她太过宽容了。以至于她从未想过,在她面前的尹碧瞳,可能和别人眼里的尹碧瞳完全是两个人。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悲戚地望着他。
尹碧瞳也毫不闪避地回望她:“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殷悟箫低头:“你虽然不算是一个好人,可是…也绝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
尹碧瞳笑了,他是真心地觉得殷悟箫的话很可笑。
“小殷啊小殷,我在你心目中原来不是一个坏人…我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他顿了顿,道:“现在,让你身后马车里的女人出来吧。我是来取她的命的。”
殷悟箫一颤。
马车里没有动静。
有那么一瞬间殷悟箫希望翠笙寒已经悄悄逃走了,而马车里是空无一人的。可是她心里清楚,翠笙寒就在马车里,也许正瑟瑟发抖,也许正向上苍乞求。
她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凭着一股傲气,冷静地和尹碧瞳对视。
“我不会让你杀她的。”
尹碧瞳失笑:“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
殷悟箫语塞。她要护翠笙寒,没有任何筹码,除非…除非尹碧瞳真的对她有情。
“尹碧瞳,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苍白着脸颊,直视尹碧瞳。
即便是镇静如尹碧瞳,也对她这么直白的问题猝不及防。他神情凝重地想了片刻,僵硬地笑笑:“是什么让你这么以为?”
“我猜的。尹碧瞳,我猜的可对?”她微微笑着看向尹碧瞳,那一瞬间,像一个高傲的女皇。
尹碧瞳的脸色渐渐变了,冷冽的气息在他眸中集结成风暴,山雨欲来。
他忽然森冷地笑了,露出白牙: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殷悟箫,你以为你是谁?是救世主还是什么圣女?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打算牺牲自己来救那个女人?她为了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偷了你的宝贝去献给主人,你知不知道?啊,我险些忘记了,你上一次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你为了百里青衣和木菀风,居然心甘情愿地嫁给乔逢朗,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殷悟箫,你真是伟大得很哪!”
尹碧瞳桀桀怪笑。
殷悟箫在他的笑声中瑟缩了一下。
她果然是个烂好人,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可是要她眼睁睁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死去,她无法做到。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我也绝对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杀人。起码我活着的时候不行。”殷悟箫一字一顿地说,“尹碧瞳,你该清楚我的。我早说过,你要杀人可以,不要在我面前。”
尹碧瞳冷笑:“你若是真的不在乎,又怎么会把这女人带在身边?我还以为你会和乔逢朗一道回京城,没想到你居然扔下乔逢朗,只为了护住她。殷悟箫,你是白痴么?”
“我就是白痴!我连你这种杀人如麻的混蛋都会救,何况是一个孕妇!”殷悟箫恳求,“尹碧瞳,算我求你,饶过她这一次吧,起码…起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呀!一尸两命,你如何忍心?”
尹碧瞳愣住了。
“你求我?你不是从来不求人的么?”
“谁能够真的不求人呢?”殷悟箫苦笑。
“…”
尹碧瞳静默。
他慢慢走到殷悟箫面前,伸手轻轻碰触她的眉眼,浑然不顾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沾染了她的脸。
他脸上霎那间现出一种十分凄凉的神情:“我认识的小殷,自由冷漠,软弱好欺,却什么都不在乎。”
殷悟箫拉下他的手:“尹碧瞳,或许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我是谁。”
尹碧瞳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的额头抵住殷悟箫的额头,低吼道:“不!我喜欢的就是你,就是你。”他颤抖着双手捧住殷悟箫的脸,猛然吻住她的唇。他的唇冰冷刺骨,殷悟箫打了个冷战。
尹碧瞳在她唇上喘息,沾满鲜血的手抚摸着她的脸,握着她的脖子。他的吻狰狞而绝望,带着死亡的气息。
殷悟箫在他的喘息中,骤然明白了自己对他的心情。
那是一种同命相怜的心情。她和他,都是一只孤单的纸鸢,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翔,寻找着自以为是的自由。可是纸鸢丝线的另一头,并没有人牵扯着,那么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眼泪从她眼中缓缓流下,殷悟箫在尹碧瞳热烈的唇间说:“尹碧瞳,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尹碧瞳的动作倏地停住。
一个声音从身后清冷地传来:“不要求他了,没有用的。”
翠笙寒不知在何时下了马车,静静地立在车边,仿佛一株在水中憔悴不堪的青莲。
“尹碧瞳,你也不过是主人的一条狗,和我们没有区别。”翠笙寒道,她的右手惯性地护着腹部,意态安详。
殷悟箫感觉到尹碧瞳身体一紧,连忙拉住他:“不要,不要再杀人了,好么?”
尹碧瞳没有回头。
“尹碧瞳!”殷悟箫泣道,“你曾说过,如果我希望你金盆洗手,就说出来。我现在问你,你肯不肯?肯不肯?”
尹碧瞳脚下一顿,转脸看她,接触到她满脸的泪水,他眸子一紧,而后撇头:“迟了。”
他只轻轻一扯,便将她甩开。
“如何迟了?怎么会迟了?只要你愿意,永远都不迟!”殷悟箫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只希望自己的话能够稍稍阻滞尹碧瞳的脚步。
“尹碧瞳,你不是说,谁也不是你的主人么?当好人累,难道当恶人就不累了么?你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定要听那个人的差遣?你如果真是一个恶人,为什么当初要为了我饶过容家兄妹?为什么要救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会在我做恶梦的时候来安抚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尹碧瞳,你不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了么?我希望你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她跪倒在他身后。
与此同时,尹碧瞳的指尖插进了翠笙寒的眉心。
鲜血流过翠笙寒姣好的容颜,她的脸庞固定在一个平静的神情上,再也没有改变。
翠笙寒的身体,慢慢地滑落在地。
她死了。
“我从来没说过我要过什么平静的生活。”尹碧瞳慢慢道。
殷悟箫的眼泪在听到他这句话后,慢慢地干涸。
“是你先离开我,先背叛我的。是你先忘记我的。”
说完这话,尹碧瞳看也没有看她,一步一步地离开。他绿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殷悟箫怔怔地望着遍地的尸首,耳边只听到那竹楼还在不识时务地咿咿呀呀。
还有那一盏破旧的红灯笼,依然在风中摇摇晃晃。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奔来一匹快马,那马蹄声催命一般。
白灿从马上翻身滚落,狂奔而来。
殷悟箫望着他惊恐得发狂的样子,惨淡一笑,身子歪倒在地。
昏倒之前,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纸团。那是她下马车之前,翠笙寒塞给她的。
第十九章 锦瑟惊弦破梦来(一)
远处有群山白屋,近处是重重坟茔。
秋意离离。
一抔黄土能够掩埋多少时光,隐藏多少故事?埋亲之人洒下最后一层土屑时,可曾期盼过泉下心系之人有一日再投胎转世伴在身边?
莫说不能,便是能,谁又能认得谁?人死如灯灭,去了,就永远不再回来。
殷悟箫与白灿安葬了翠笙寒与乔帮众人,静立在墓碑前。飒飒秋风吹彻眉心,只消一股秋雨来浇透。
殷悟箫握着手中几乎被揉碎的纸团,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她看到了赵副分舵主墓碑上的名字:赵怀民。
倘若不是那天赵副分舵主碰巧提了一次,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乍一听到这名字,心里还嗤笑了一番,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满心悲凉。
她今后,会注意养生的。殷悟箫默默地想。
她知道尹碧瞳为什么能够允许容居峰活着,却坚持要杀翠笙寒。
只因容居峰可杀,也可不杀,对“无痕”没有影响,而翠笙寒非死不可。就是这么简单。
这时白灿恍恍惚惚地冲她笑了一笑,比哭还难看。
“小无儿,你说,翠翠和孩子,会不会是我做的一场梦?会不会,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殷悟箫鼻子一酸。
白灿真的能够这样欺骗自己,或许对他比较好。
可是她却不知道,这样爽朗的白灿,脸上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从前那样的笑容。
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白灿对她小小的背叛是多么地没有意义。
怨也好恨也好,情也好愁也好,大不过生死。
十日后,殷悟箫回到京城殷府,阔别了三年多的家。
早已得到消息的乔逢朗,在亲眼见到她平安无恙以后,终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殷悟箫张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见筠姨。”
三年不见,筠姨的眉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然而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
“娘的神智还有些不清楚,有时候说话和常人一般,有时却又分辨不清自己处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你要小心些同她说话。”乔逢朗嘱咐。
殷悟箫点点头,便遣散了所有照顾筠姨的丫环,只留自己和筠姨两人在房中。
“筠姨,你觉得身子可好?”她跪在筠姨椅边。
阮筠茫然的眼神慢慢汇聚到殷悟箫脸上,良久才涩涩地道:“你…是谁?”
殷悟箫忍住泪:“筠姨,我是箫儿。你看看我的脸,我是最不听话最不懂事的箫儿。”
阮筠不说话了,她移开了目光,仿佛思绪又窜到什么其他的事情上了。
殷悟箫低下头,轻轻握住阮筠的手,贴在脸上,摩挲着:“筠姨啊,你是箫儿惟一的亲人了,若是连你都不记得箫儿,那箫儿该怎么办呢?”
阮筠的神情安详下来,似乎颇为享受手中亲情的抚摸。
殷悟箫仰脸:“筠姨,再过几日,我就要与逢朗哥哥成亲了。”
阮筠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道:“你要成亲?”
殷悟箫惊喜地点头。
阮筠握了她的手,絮絮道:“成亲的时候新娘子一定要抱个苹果才行,平平安安,幸福团圆。我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抱苹果,所以一直都得不到百岳的心。”
殷悟箫愕然。
“嫁了人,就不能像做姑娘那样任性了,要时时为丈夫着想,不要总想自己吃喝玩乐出风头,不要只顾自己的感受。你这丫头就是太浮躁了,太自以为是了,说风就是雨,这样性子,谁能受得了?只怕也只有你逢朗哥哥才能受得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嫁?我看你这脾气,就和姐姐一个样,都是个不省心的!”阮筠恍恍惚惚的,竟把从前教训殷悟箫的话全都又搬出来了。
“嫁个会疼你爱你的男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比什么不强?一个女人,有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可求的?”
殷悟箫捂着嘴,只觉得泪水已经止不住了。她搂住阮筠,放任自己的眼泪留下。
她没有看到,阮筠的眼底,慢慢的都是惆怅。
出了阮筠的房间,殷悟箫在自己的房中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到了第四日出门,便见乔逢朗忧心忡忡地在门口守着。
“箫儿。”乔逢朗望着她憔悴的脸,忽然一把抓住她:“箫儿,你该不会是改变主意了吧?”
“怎么会呢?我答应你的事,何尝变卦过?”
乔逢朗这才定下心,想了一想,又道:“我总怕夜长梦多,这样,我们把婚期再提前三天,你看如何?”
殷悟箫安静一笑:“随你吧。”
失踪三年,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终于要出嫁了。
乔逢朗广发喜帖,邀请天下豪杰为婚礼造势,仿佛要昭告天下他乔逢朗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梧桐叶落,玉露生寒。萧瑟了多年的殷府,却似乎迎来了一个春天。
婚礼的大小事,殷悟箫无心打理,阮筠身子又不好,乔逢朗便托了乔帮之中一干女眷来帮着整置。每日里总有些夫人小姐陪着殷悟箫说话,所谈的也无非是那些打趣暧昧的闺房情事。
不过像她这样的做派,这样的经历,良家女眷们大多还是看不惯的。看不惯也就罢了,却又要巴巴地跟在她身边等着看戏,偶尔递句话过去煽风点火,便仿佛自己多么正派多么矜贵。
孙副帮主家的小夫人是三年前便与殷悟箫熟识的,乃是一个人精。她拉着殷悟箫的手,悄悄在她耳边道:“大小姐别把这些三姑六婆的话放在心上,帮主心里头就只有你一个,她们嫉妒得紧,才故意说这些话让你难受。”
殷悟箫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微微一笑。她是水里火里走过来的,这几句话如何承受不住?
她倒宁静,凭着她们怎样说,自己拈了把瓜子靠在栏杆上望着那一池衰败的青莲。
人事已非,连莲也荒芜了。
或许三五年后自己也是像这些小夫人们一般光景,每日无事,除了给相公做些小菜,便是暗中交换些求子的秘方,再或者炫耀一番管制丈夫远离勾栏楚馆的得意手段。
大抵,如此。
孙小夫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看她,暗地里唏嘘不已。何曾见过这样的待嫁新娘子?
三年前明明是个爽朗明快的少女,现如今却仿佛看透了世事一般沧桑得不似青年。都说殷家大小姐早慧,却也不是这般个早慧法。果然经历能够改变一个人,不知道她这三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浣意书斋大掌柜岑律求见。
座中妇人们窃窃私语起来。殷悟箫消失三年,殷府产业尽数落入岑律之手,非但没有衰败,反而更显兴盛。如今殷悟箫平安归来,想让岑律乖乖交回权柄,只怕极难。这婚姻之事,便是借口。殷悟箫成了乔帮帮主夫人,哪里还有心思打理自家家业?
不过殷悟箫从前的手腕,妇人们也都知道一些。殷氏一门只余她一人,怎会将偌大家业让给他人?
于是都存了看戏的心态,笑等岑律出现。
殷悟箫瞥了瞥众人脸上的神情,懒懒一笑:“请岑大掌柜去书房说话。”
整了整裙裾,她扔下“好心作陪”的夫人小姐们,走了。
进了书房,岑律眉目凝结地坐在几旁,盯着几上瓶中的一枝月桂,不知在想什么。
见殷悟箫进来,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是一愣。
良久,他有些不习惯地站起来,垂首道:“大小姐。”
殷悟箫也不谦让,寻了个位子坐下,方道:“你倒是还念着旧礼。”真是怪了,当初在浣意书斋作势要扼死她,后来又在百里家众人面前说她已经死了,这些时候,怎不见他念着旧礼?
“大小姐以大小姐的身份回来了,岑律自然要守着该有的礼数。”
言下之意,之前她隐藏了身份,他也就不认这个大小姐了。
殷悟箫不以为意:“家里头各方各面都还好么?”
“都好。三年来殷府年入增了二百万两银子,湖北江南山东各增开了古玩铺、书斋、文具铺子共一十三间,撤换主事二十人,副主事四十一人。”岑律恭恭敬敬地答。
殷悟箫失笑:“你何必向我回报得这样仔细?”
“我从前也是这样向大小姐回报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久不管事,你告诉了我又能如何?”
“大小姐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重新掌事的。”岑律将一叠账册,钥匙还有各式信物印章端端正正地往书案上一摆。
殷悟箫脸色有些发白:“阿律,你仍恨我。”
“不敢。”岑律仍低头道,“大小姐要重新掌事,除了要花心思熟悉事务,还要想法立威才行,新任的主事们不晓得大小姐的手段,自然会看轻主上。”
“你既然要做甩手大掌柜,何必还叮嘱我这些?”
“这是岑律的本分。”
“你还记得你的本分是什么?”
“自然是为殷家效犬马之劳。”岑律应答如流,“可是大小姐别忘了,十六年卖身契还有月余便要到期了。到时岑律便是自由之身,再无人可差遣。”
岑律抬起头来,灼灼黑目紧盯着她,一身冷冽骄傲此刻方才显现。这样的人,怎会是肯屈身为奴之人。
殷悟箫一怔,她倒是忘了这一点。转念一想,又笑笑,将除账册以外的其他物事塞回岑律手中:“既然还有月余才到期,那就下个月再说吧。这账册留下我先看着,也不枉你一篇苦心。”
岑律冷硬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殷悟箫,你真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汗么?”
殷悟箫挑眉:“你也知道我就要嫁人了,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你就这样撂挑子,让我怎么办?况且,你就算要离开,也要先去同漫思说一说吧?”
岑律哼了一声:“她此刻不知在何处玩乐,说不定正欲仙欲死,怎会理会我?”
殷悟箫面容抽搐,岑律用词真是不留情面。
岑律冷冷看她一眼,忽然抛出来一句:“你若要逃婚,我可助你。”
“…”殷悟箫被他呛得猛咳。
“你怎知我要逃婚?”
“你嫁得并不甘愿。”
殷悟箫勾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你怎知我嫁得不甘愿?我却以为,我和逢朗哥哥,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岑律被她一堵,不吭声了,只是额角有青筋浮现。
“我最讨厌你这女人的地方就是自以为是。”他也不赘言,转身就要出门。
殷悟箫却在身后笑眯眯地问:“阿律,你真不恨我?不恨我一个儿时玩笑毁了你一生的权位?倘若不是我,说不定你今日已经坐上那个位子。”
那个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独一无二的位子。
“命该如此,恨你何用?”岑律背脊一凝,复直行出门。
第十九章 锦瑟惊弦破梦来(二)
都说镜中花颜,般般入画。
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
她没有接受一众丫鬟的精心打扮,而是独自一人对镜梳妆。大红的罗纱嫁衣,将任何一个穿着它的女子烘托得艳冠群芳。
镜中一张明艳容颜让她忆起当日云阁之中的风流矜贵。这些往事,此刻都如繁花过影,空阶逐雨。她殷悟箫,纵然天生傲骨,快意人生,今日也要像这世间的千千万女子一样,嫁作人妇。
她将手轻拂过摊在台上的殷红盖头,终于下定了决心地拿起,轻轻从头上覆下。
房门咯嚓响了一声,殷悟箫停下了动作,放下了盖头:
“什么事?”
“奴婢来送吉祥物。”
殷悟箫皱了皱眉,扬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