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秋,旧宫人出宫的时候到了,即将离开的,除了素方,还有金凤十五岁的青涩年华。
不过一年,段云嶂的个子便蹿出了了两个头,原本金凤的头顶和段云嶂的鼻子一般高,如今,却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了。
成长对于段云嶂来说,不仅仅是身高的增长。当金凤终于闲下来一些的时候,段云嶂则忙碌了起来,因为三年一度的秋闱大考,开始了。
作为翰林院大学士,周大才子当仁不让地任本届秋闱主考。
段云嶂对着三份卷子,皱起了眉头。
这三份卷子的作者分别是:柴铁舟,鱼长崖,肃敬唐。这就是周大才子报上来的一甲名册。然而具体排名还上有争议,所以周大才子奏请皇帝圣裁。
段云嶂是比较欣赏鱼长崖的,这个人字迹稳重,策论工整,思虑周详。周大才子则较为欣赏肃敬唐,因为这人的文辞优美,符合周大才子的审美趣味。
然而段云嶂看到,柴铁舟的名字旁边,批了一行小小的红字:可为榜首。那是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的批注。
柴铁舟的父亲,现任礼部侍郎的柴安之,十年前是刘歇的门生。
段云嶂十分头痛。他并不想违逆刘歇的意思,而鱼长崖这个人才,他也并不想放弃。
深夜,皇后娘娘端了一盅鸡汤,来到轩罗殿。
自打上回鸡汤放盐事件以后,段云嶂强令金凤学习熬鸡汤,熬到今日,金凤相信自己不需要加水也能熬出咸淡适中的鸡汤来。
“皇上,喝汤。”金凤亲手递上汤盅,一边伸脑袋去看段云嶂手中的奏折。
段云嶂眼光未离奏折,接过汤盅囫囵喝了一口。
金凤皱眉:“汤匙在这儿。”
段云嶂也不理她,将汤盅随意地放在案上。
金凤只得叹息,整理起案上杂乱的奏折和纸张,口中碎碎念叨:“明明不爱喝鸡汤么,专为了折腾人…”
段云嶂从奏折后头露出一只眼睛:“皇后,朕以为你是诚心诚意为朕洗手做羹汤的。”
金凤沉默一阵,终于不甘不愿地道:“臣妾自然是诚心诚意。”
段云嶂满意地回去看他的奏折。
金凤也伸头去多扫了几眼,扫到一个名字,不由得一愣。
“鱼长崖?”
段云嶂点点头,叹气:“朕本想点他为今科头名,可惜…”
“鱼长崖,是哪里人氏?”
“似乎是京城人氏。”段云嶂留心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没有。”金凤笑笑,“只是觉得这名字可爱得紧,一不留神就会念成‘鱼长牙’。”
她依稀记得从前读私塾的时候,曾经追着前头摇头晃脑的小书呆叫过很多次:鱼长牙,鱼长牙!
宛如昨日啊宛如昨日,小书呆也要当状元郎了。
段云嶂瞪着她,难得地神情有些呆滞。
“皇后,皇后,叫朕说你什么好?”他叹气,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他看看手中令人头痛的奏折,再看看金凤,忽然福至心灵:“皇后,你看鱼长崖和柴铁舟这两个人,从名字上看,哪个更堪状元之名?”
金凤想了想,道:“其实…臣妾觉得,状元和榜眼,并没有多大区别…不过那个柴铁舟,既然叫铁舟,后台总比长牙的鱼要硬些吧?”
段云嶂一愣。
“皇上,这年头,很多事情都要看后台的。”金凤一本正经。
段云嶂大笑。
金凤也微笑着行了一个端正的宫礼:“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第二日朝会上,皇帝陛下钦点礼部侍郎柴安之之子,柴铁舟为今科头名状元,鱼长崖为榜眼,肃敬唐为探花,三甲已定,即刻擢为翰林院修撰。
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抚髯,微笑。
“皇上识人用人,此乃国家之福,社稷之福!”刘歇这样说。
翰林院大学士,今科主考周大才子扼腕,叹息。
凌大将军握刀咬牙,双目通红。
吕大尚书又撞了一回龙柱,不过皇帝陛下早有准备,小孙子公公眼明手快地将他拦住了。
而符大丞相,依旧是眯着小眼睛,沉吟不语。
皇帝陛下神情淡然地扫视着群臣,头一次觉得这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和暗潮汹涌,都在他一手掌握中。
状元还是榜眼,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柴铁舟的后台硬,没关系。关键在于,皇帝陛下懂得了,什么叫做以退为进。

这天晚上,段云嶂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舞着两把紫金锤,当胸一锤,将刘歇打翻在地,踩在脚下,满朝文武兴高采烈地鼓掌,山呼万岁。
他看到朝堂上大殿的尽头,一个纤细的倩影亭亭玉立,依稀正是刘白玉的模样。那倩影穿过大臣们,穿过内侍们,慢慢向他走来,娥眉朱唇,浅笑如画中仙子。他便拉着那少女的凝脂一样的玉手,穿过珠帘,来到殿后,他的龙榻之前。
刘白玉在他的龙榻上坐下,颊若桃花。他伸出颤抖的手,褪下了她外衣,露出滑腻的香肩。
“白玉。”他听到自己这样叫,鼻间有热流涌过。
刘白玉羞涩地低下头。段云嶂于是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就要吻上她松软的唇。
刘白玉终于将小脸对正了段云嶂,段云嶂却愣住了。
正对着他的,赫然变成了刘黑胖又黑又圆的大饼脸。
刘黑胖冲他娇媚一笑,捶了他一下:“皇上…”
段云嶂大叫一声,吓醒了,发觉自己扑通一声掉下了龙床,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大殿里阵阵冷风吹过。
他吞吞口水,伸手往龙床上一摸,床上湿了一大片。
皇帝陛下冒了一头的冷汗。

此间风月最是浓

仲秋之际,恩科取士,擢拔人才无数。殿试之后,天子隆恩赐恩荣宴于御花园,榜上有名的学子,悉数到场。
恩荣宴祖制早有,乃是天子体察学子寒窗苦读,勉励嘉奖之举。对于许多中榜的进士而言,这是个一生只有一次的进入皇宫大内的机会,他们将有幸一睹皇帝的真容,还能够远远地瞻仰后宫妃嫔的丽色。恩荣宴后,进士们便要到吏部领职,有些能够留在京城各部司从小官做起,有些则被外放到全国各地,可能终生都无缘由地方升迁回中央。
只是这普天同庆的恩荣宴,却害苦了一个人。
金凤时常觉得,皇后命和婢女命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此刻这种感触尤为强烈。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端庄敏仪的贤后要么过劳死,要么被皇帝当做冷菩萨敬而远之。□了一天,晚上回去还要在龙床上承欢邀宠,怎么可能…
“恩荣宴上以月桂在左,乃是祖制,怎么今年换成了木芙蓉?”
“太后,今年月桂开得不好,木芙蓉…”
“俗,俗不可耐!”
太后娘娘上下打量了金凤一番,皱眉道:“皇后,紫红色并不衬你的肤色,显得你的脸很脏。”
“…”
“还有这个发型,难道你香罗殿里没有头油了么!”
“那么臣妾回去换过…”
“不必了,”太后娘娘不耐烦地一摆手,“人长成这样,换也无益。”
“…”
金凤瞧着太后忿忿离去的背影,偏头向身后的宫女风月说:“本宫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本宫还能长成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实在是不容易的。”
风月没有接话。
“风月?”
风月“啊”地叫了一声,袖子里叮叮当当掉下来一堆物事,有毛笔,卷起来的纸张,居然还有一个小墨盒。
金凤讶异地瞅着风月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那一堆东西变戏法一样塞回袖中,她的袖子却还是轻飘飘的,仿佛里头什么也没有。
她沉寂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做到的?”
风月回她一个镇静的笑容。
“娘娘不知道么,今天来赴宴的有一甲的三位进士,柴状元,鱼榜眼和肃探花呢!”
废话,没有他们,这还叫恩荣宴么。
“娘娘,你不知道,宫里头有一半的宫女听到这事都发疯了。这三位公子,尤其是柴状元和鱼榜眼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呢!”
呃…这她倒是没听说过。
“风月有幸随皇后娘娘出席恩荣宴,早向众家姐妹拍胸脯保证了,一定要拿到那三位公子的题字!”
金凤怜悯地看她一眼,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的坐席和那三位美男子的坐席隔了有十万八千里远,更别提中间还挡着一层珠帘。而随侍在她身边的风月,连美男子的衣袖都沾不着。
“不过说起来,主考官周大才子的美名还在这三位公子之上呢。人家都说周大才子的风姿是‘吹箫横过青峰,翩然飞度瑶池’呢。”
金凤忍俊不禁:“飞度瑶池?只怕飞到半路掉下来,扑通一声变作水鸭。”
风月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她一眼。
“风月,你知道今日出席恩荣宴的,除了这些进士,还有谁么?”
“谁?”
“闾王爷。”
“…”
金凤只觉得面前刮起了一道旋风,眨眨眼睛,风月已经不见了。
风月是今年初进宫的宫女,原本在徐太妃宫里当差,十四岁,长着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十分可爱。某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闾王段云重进宫给徐太妃请安,遇到了风月,一眼就看上了,当场拿出花花公子的派头,拉着风月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废话,还把腰带上的黄龙玉佩抠下来塞到风月手里。
诉完衷情,段云重拍拍屁股走人了,徐太妃却勃然大怒,判了风月一个以美色迷惑闾王爷的罪名,拉去浣衣局杖毙。
其时,金凤正从太后日操夜操的严密监视下溜出来,躲在浣衣局后的草丛里打盹。一声声的惨叫吓得她噩梦连连,终于被吓醒。清梦被扰,又无论如何睡不着了,金凤无奈,只好去管一管这闲事。
一时手痒管了闲事的后果是,从那以后徐太妃看到她眼睛里就猛放毒箭,以致她偶尔夜深梦回之时还会觉得背后微微痛楚。
而风月从此也落下了后遗症,无论何时何地何处,只要听到闾王、段云重、二殿下之类的字眼,她必然抱头鼠窜,然后大侠一样消失。
不过风月的命,也算是保下来了。处了一段时间,金凤渐渐发觉,风月触着徐太妃的逆鳞,也实在是活该,这丫头正值青春萌动冲动悸动,就算不撞在徐太妃枪尖上,总有一天也会别的哪个娘娘主子拉出去杖毙。
但是金凤觉得,风月是个十分有性格的少女,她喜欢。
于是她把风月留在身边,顶了素方的位子。一方面有个人说说话,另一方面,她暗暗地想,有风月这么有性格的人在身边作对比,自己会显得比较正常。

吓跑了小风月,金凤得意地从袖口摸出一袋剥好的糖炒栗子。小丫头就是好骗…
瞄一瞄四下无人,她索性在御花园亭子后面盘腿坐下,就着清风明月啃起栗子,觉得自己实在是风雅无限。
忙里偷闲,是一门学问。
“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客来为说晨光晚,三咽徐收白玉浆。”她摇头晃脑。
“黑…黑胖?”一个惊疑未定的声音从她身后的亭子里传出。
咬碎的栗子果肉顿时从喉咙里倒窜上去,历经千难万险,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金凤捂着鼻子从地上蹦起来,膝盖上装满栗子的小锦袋被打翻,金黄的栗子肉稀稀拉拉滚了一地。
尴尬,尴尬。
金凤抬起眼睛,只见亭子里飘然出尘地站着两人。一人穿着帛黑的箭袖常服,束黑丝冠,眉眼如刀刻斧凿,唇薄且冷,昂藏凛然,另一人则一身石青的儒衫,袖缘一圈墨色的竹叶,眉宇宽和,年纪较轻,一把素白的扇子抵在下巴上,张大着嘴。
“黑胖?”那石青衫子的人再度叫了一声。
金凤整个人凝固在草绿花红的御花园里。
当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也别说。这是某一日段云嶂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介绍的经验之谈。
可是段云嶂没有说过,什么也别说,然后呢?
她脑子飞速地旋转。
摆在她面前的,有几条路。第一,惊喜地扑上去:小鱼,怎么是你,好巧!
第二,凤颜大怒,把这两个人拖出去。
第三,装傻。
第一种,未免太不要脸。
第二种么…如果被段云嶂知道她把他心仪的鱼小榜眼轰出宫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权衡良久,金凤淡定地拍掉身上糖炒栗子的残渣。
“恩荣宴尚未开始,两位应当先去乾罗殿等候。”
趁着这两人还未反应过来,金凤上前两步:“宫中道路复杂,殿阁交错,走错了路,也是常有的。”
这两人面上都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
只是石青衫子的鱼小榜眼仍不死心:
“黑胖,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鱼啊!”
帛黑袍子的那人将薄薄的唇一掀:“德勉,怎么,连一个小宫女也是你的旧识?”
宫女?金凤迟疑地打量自己一番,明明身上挂了很多金贵的东西么,哪里像个宫女了?
鱼长崖现出十分凄恻的神色:“黑胖,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么?”
帛黑袍子皱眉道:“我看这小宫女有点呆,是不是脑子不太清楚?”
鱼长崖不甘心地再唤了一声:“黑胖!”
帛黑袍子踏前两步:“你,是哪个宫里的?”
“…”
“两位…”金凤忍耐地深吸了一口气,“请出门,转左,不送。”
两人愕然。
半晌,鱼长崖还要说什么,却被帛黑袍子扯了一下。
“这位宫人,你可曾见到一个穿朝服的人从这里经过?”
“穿朝服的人多了,不知官人说的是哪一个?”
帛黑袍子待详细解释,鱼长崖却拉住了他的袖子,抓着扇子往太液池上一指:“则玉,你看,周老师在那里。”
周老师,自然就是本届恩科的主考官,周大才子。
金凤顺着鱼长崖的扇子往太液池上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觉得一弹指化作了一须臾,一须臾化作了一瞬间,那一望之下,多少岁月就这样荏苒而过了。
太液波光中,一袭白衫静立于连接小岛和岸边的回廊之上。只见金雕红梁下,清风拂动那人鬓边的散发,而那人眸中意态静远,却似含着满目的山河。
鱼长崖唤了一声:“周老师!”
这世上有一种人,纯粹,执著,热烈。他活得就像一匹上好的白绢,当你看向他的眼睛,你可以感觉得到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美的向往,以及发自内心的善良。
如果这个人拥有一张上好的皮相,以上三点将会更加显著。
周大才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金凤在看到周大才子的那一霎那,便觉得自己近十年来在书中读到的名士才子,君子达人,全是废柴。
周大才子看到鱼长崖两人,便在那朦胧静远中绽放出一抹微笑,道:“则玉,德勉,你们来看,所谓‘太液芙蓉未央柳’,不正是此刻的景致么?”说着,他缓缓从回廊中向三人走过来。

黑胖那点小情窦

那字则玉的帛黑袍子微一颔首:“老师好有情致。”
然而金凤看到他眼里分明藏了一丝不屑,金凤对此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鱼长崖则敦厚多了,道:“老师,是时候去乾罗殿见驾了,众位年兄都在等您。”
周大才子恍若未闻地拢着手心的纸扇,道:“却不知,这池边的木芙蓉是何人所栽,好一番秀丽景致!”
金凤的黑脸皮底下微微泛红。
周大才子的目光落在金凤身上,闪了一闪:“这是何人?”
鱼长崖道:“学生等出来寻找老师,却误入了御花园,多亏这位小宫人指路。”他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金凤一眼,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是黑胖,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
金凤一头的汗。
周大才子向金凤拱拱手:“多谢这位小宫人了。”
则玉唇角带着一丝嘲讽,道:“老师,这个小黑胖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找到你的是德勉。”
周大才子不赞同地看了则玉一眼,然后冲金凤和蔼一笑:“小宫人不要见怪,则玉就是这个脾气。”他举目四望,转身在廊边折下一枝木芙蓉。
“小宫人,‘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木芙蓉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他郑重其事地将那芙蓉递到金凤眼前。
金凤的心轻飘飘的,在太液池上荡了好几个圈,也没有找到着陆的地方。
她其实想说,这话放在菊花,桂花,梅花头上,也都是同样贴切的。可是这一回,她闭嘴了,出奇地没有发挥她焚琴煮鹤的强项。
她只是伸手,接过了木芙蓉。
周大才子颇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个学生瞥了瞥她手里的木芙蓉,也跟着离去了。
金凤一个人,攥着那枝木芙蓉,在太液池边站了许久。

稍后的恩荣宴上,段云嶂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子所能给予的最大恩荣。不得不说,在做了近十年皇帝以后,十七岁的段云嶂对于帝王的行止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了。
然而珠帘之后,段云嶂身侧的金凤,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天之外。
席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酒酣耳热之际,甚至还行起了酒令。在座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虽然科考名次有高低,却也都想在天子面前显一显自己诗文上的造诣,于是哥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行到中段,一个年轻的小进士大概是喝多了,竟然站起身来道:“久闻皇姨白玉小姐乃是京城第一奇才女,何不也行一令,让我等见识见识?”
此话一出,席中骤静。
然而喝多了的人实在不止那小进士一个,于是稀稀落落地又有几个人响应,众人便哗笑起来。
段云嶂蹙了蹙眉,却也没有生气,他转向右首珠帘后的刘白玉道:“白玉,你可愿行一令助兴?”
珠帘后莺喉低啭:“既如此,白玉就献丑了。”
酒令行至刘白玉,恰好是一支芙蓉签。
刘白玉款款一笑:“今日太液池上的木芙蓉开得好生娇美,白玉就作一首咏芙蓉吧。”
于是执了一根象牙筷,在杯上轻击,一边徐徐念道:“太液水沉烟波晚,翠华梢头玉嶙峋。未若池上梧桐惨,敢笑人间少丽人。”
席间掌声雷动,就连段云嶂也动容道:“不愧才女之名也!”
众人连声称赞了一番,有赞人的,有赞诗的,赞来赞去,最终却都能赞到皇帝和威国公头上。所以说人喝醉了,也是有底线的。
在这一片赞声中,异声响起。
“臣倒觉得,此诗不怎么样。”
众人纷纷愣住,一看,正是那张狂的状元郎柴铁舟,字则玉。
柴铁舟出身官宦,又才高八斗,自然眼睛长在头顶上,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可笑的是威国公刘歇却正看中了他这个性子,欣赏得很,百官也都无可奈何。
柴铁舟继续道:“皇姨这诗,文辞华丽自不待言。然而及目于方寸之地,纠缠于个人荣辱,来去不过‘姿色’两字,未免肤浅。”
众人变色,却见那愁人的柴铁舟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闺阁之中能做出这样的诗文,也算难得了。”
“…”众人久久无语。
半晌,刘白玉惨白着脸道:“既如此,白玉自罚一杯。”
这一个酒令行得动静太大,金凤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这情形,心里也觉得好笑。她眸子一转,招手叫来近侍,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柴铁舟站起身来,擎着酒杯,道:“既如此,臣就先干为敬了。”他一介文人,行事却颇有豪气,仰首灌下烈酒,神色未变。
众人心里都暗暗叹息,想: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柴铁舟豪气干云地放下杯子,敛裾,弯腰——
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席间一片静谧。
俄顷,哄然大笑爆发出来,就连一旁厚道的鱼长崖也拍着柴铁舟的肩膀笑道:“则玉,你喝多了。”
柴铁舟脸上青白交错。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喝多了,可是身后的椅子怎么会自己后退了一尺呢?
一种奇特的直觉让他抬眼去看最上首的珠帘。
那眸光穿过珠帘,小小地灼烧了一下金凤的神经。金凤的手抖了一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株鲜嫩欲滴的木芙蓉从珠帘后骨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在这一场恩荣宴上,柴铁舟、鱼长崖、周大才子、刘黑胖,乃至皇帝段云嶂都不知道,命运的小木轮子吱呀一声开始转动了,而他们各自都被推向了未知的洪流中。

据说柴大状元回家以后,调动了一切可能调动的人脉,包括他奶娘的表舅的侄子的连襟的姨表妹在宫里的干女儿,终于调查清楚了一件事:
宫里头从来没有收过黑胖的宫女。
然而当今的皇后娘娘,威国公之女,确凿是一位黑胖。
柴大状元乃是一代儒林狂人,铁打的男儿汉,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汗湿重衣。
当然,这是后话了。

恩荣宴后,段云嶂问金凤:
“你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金凤睁眼说瞎话:“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