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阴天。我这才发现,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光。
天空一片漆黑,无尽地漆黑。
「他送我回家,留给我手机号码,说『往后不管任何事,请随时吩咐』。」
桥本真佐彦是能干的公关人员,麻烦终结者,今多财团忠实的战士。
也是效忠公主的骑士。
「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妻子又触摸刘海,手颤抖着。
「九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
妻子掌握着我的行程。那一天,她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刻坐上海线高速客运。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她应该当场就察觉状况。
「我头一个联络桥本,因为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去你那里,却不晓得该不该去。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哭泣。」
是他帮了你呢,我说。
「他为我做了一切。」
也是桥本将我从海风警署送回妻子等待的家中。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还有坂本说「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以及他轻易就让前野展露欢颜。
「可是,这些都不是契机。」
妻子一紧张就会拨弄刘海。此刻她会不时触摸头发,也是这个缘故吧。她无法克制颤抖的手,像要隐藏似地以右手按住左手,齐放在膝上。
「不是桥本做了什么,是——」
是我的问题,妻子说。
「两年前,家里不是发生可怕的事吗?」
集团广报室开除的打工人员对我怀恨在心,不仅騒扰我,还抓桃子当人质。
「那时我不禁想,你怎么能这么成熟?你是独当一面的大人,能够承受许多事,并且去解决,活得独立自主。相较之下,我——」
妻子的嘴唇颤抖。几小时前,我待在同样嘴唇颤抖的井手正男身旁。
「我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妻子没回答。
「从此以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变成一个大人,要变成一个遇上事情时,你可以依赖,而我能够提供支持的太太。」
可是——她垂下头。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我完全不懂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大人,变得坚强。」
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她说。
「马上就会碰到困难,稍微想要努力做点什么,身体便撑不住。」
「身体不好不是你的责任。」
妻子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注视着我。
「世上有太多身体比我更不好、更虚弱,但仍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也有很多人为了孩子而工作。」
我却全部推给别人。
「依赖周围,只管骄纵。无论对父亲、哥哥、嫂嫂都一样。喏,你知道吗?桃子居然对导师说『妈妈身体不好,我好担心』。」
我什么都不是——她说。
「我只是个虚浮、依赖心重的人。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我…」
我一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无力。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一直跟你过得很幸福。」
妻子注视着我,眼神游移。然后,她吐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真的幸福吗?」
你真的幸福吗?
「桃子上幼稚园,参加考试上小学后,我也渐渐参与社会,看到许多家庭的状况。」
于是开始思考,她说。
「我的家庭,你和我打造的这个家庭,真的算是个家庭吗?会不会只是我待起来惬意舒适的茧?」
「惬意舒适的茧哪里不好?」
妻子随即反问:
「你觉得舒适吗?」
我们望着对方,陷入沉默。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一直在忍耐,她说。
「你为我忍耐许多事。」
「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
「是啊,没错。但是,我完全不需要忍耐。因为你连我的份都一起忍下来。」
妻子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对你太不公平。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另眼相待,所以交往的时候,始终隐瞒自己是今多嘉亲的女儿。直到论及婚嫁,两个人约定共度此生,忠厚老实的你再也无法回头,才告诉你真相!」
妻子的眼角渗出泪水。
「所以,你为我抛弃许多事物。不管是最喜欢的工作、父母、兄姐、故乡,全为我而抛弃。」
是我逼你的,妻子说。
「我根本没有让你幸福。我只是夺走你有意义的人生,逼你当我的保姆。我太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结婚,所以夺走你的人生。」
我内心总是充满亏欠。
「每次你在各处被卷入事件,我就好担心。你很善良,没办法抛下遇到困难的人。你很老实,无法对错误的事坐视不管。你不断涉入事件,而我只能在外头提心吊胆。可是…」
妻子以指尖擦拭眼角。
「那些时候的你,总显得神采奕奕。比起待在我身边,和我一块奢侈度日的时候更像你。你会变回我认识的你,当初落入情网的你。」
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妻子说。
「一直把你关在我的幸福中,你就快要窒息。」
注意到时,视线一片模糊。我发现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比妻子的千言万语冲击更大。
「对不起。」妻子向我道歉。「你快窒息了,我知道。」
妻子发现了吗?赏樱会时,我那渴望能跨上红色自行车远走高飞的愿望,及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念头。
不止那一次。不止一、两次。只是我没有自觉,但妻子看到、听到、察觉到更多更多那样的我。
然后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我们的这桩婚姻,是不是一场错误?
「他就不会室息吗?」
我在问些什么?
「我会窒息的地方,桥本就没问题吗?他就能胜任吗?」
桥本真佐彦是骑士。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今多菜穗子的真实面貌是个公主。
「所以你才选择他吗?」
妻子别开脸,闭上眼。几滴泪水滑落。
「我不知道。」她闭着眼回答。「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我总是可以完全放松。」
「他会为你奉献,因为那是他的工作。」
妻子摇头。
「就算是他,换了立场,也会变得不再是现在的他。」
妻子不断摇头。
「他对你说过什么?他答应你什么?」
不能问这种问题,不能逼妻子。可是我仍厉声质问。
「他用什么甜言蜜语哄骗你?」
「他没有骗我。」
「只是你这么以为,只是你这么觉得。」
「就像你没有讨好我,他也没有讨好我。」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她说。
「他只说会陪在我身边,他说这样就好。他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陪在我身边。」
充满暖气的车内非常闷热,我却在颤抖。妻子也像要逃离寒意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
「我很卑鄙,我很坏心。」
我会为自己辩解,她说。
「每次想去见桥本,光找借口是不够的。我总是为自己辩解,我也有权利享受。」
「什么意思?」
「你常跟那个叫前野的女孩交谈。」我瞪大双眼。冲过头的芽衣小妹怎会在这时候冒出来?
「最近她做了什么、传了什么简讯给我——你总是讲得兴高采烈。我呢,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嘴里的『前野』,会不会其实是『间野』。怀疑你其实是在影射间野京子的事。名字碰巧很像,所以你搬出前野来掩饰过去。你无法不去想间野京子,才会这样掩饰。」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太荒唐了。」
「没错,太荒唐!」
沙哑的话声,却是不折不扣的哀叫。
「我是可笑的醋坛子。我只是在胡思乱想,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想。我把你囚禁起来。你的幸福、你的人生意义,都在我的世界之外。而你真正能够敞开心房的女子,一定也在外头的世界——我就是会这么想。」
妻子的话掠过脑中。我好羡慕园田小姐,我嫉妒她。
我,和围绕着我的外界。没有菜穗子的世界。
「你似乎根本没发现,但我也是有耳朵的,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情报网。你以为我完全不知道公司里是怎么传你和间野小姐的吗?」
我好寂寞——菜穗子说。
「就算关得住你的人,你的心还是在别地方。你还是会去真正渴望生活的地方。」
窗外的黑暗依旧。这个夜晚,永远等不到黎明。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咦?」
「圣诞节,你从海风警署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就来接我们。」
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处境多艰难,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把我交给父亲?」
妻子松开紧抱自己的手,哀求似地揪住我的大衣袖子。
「只要交给父亲,我就安全了?你觉得这样就好?你可以一个人面对警察、媒体,面对所有说你坏话的人,一个人挺过去?你一个人比较容易挺过去?」
我是绊脚石吗?妻子问。
「我想要和你一起克服困难,每次出事我都这么想。可是,没有我,你反倒比较轻松。」
「可是,还有桃子。」
「没错,我们的女儿。我们应该一起守护的女儿。」
然后孩子会成长,菜穗子继续道。
「会愈来愈大,渐渐独立。到时我会怎样?」
桃子也会抛下我。因为我又变成累赘。
「你为什么老是要那样想?」
「你不懂吗?」
你不可能懂呢,她说。
「你很善良,真的非常非常善良,才会离我愈来愈远。」
想触摸妻子抓住我大衣的手,想握住她的手。然而,我的手一动,妻子就放开手。
「——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一问,妻子的表情微微变化。看得见平静,看得见安心。
你总算征询我的意见。
「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把你原本的人生还给你。
「把我从你那里剥夺的事物,全部还给你。」
我想解放你,她说。
「你想和我分手?」
妻子缓缓摇头。
「我不想离开你。但是,为了把你的人生还给你,我得离开你。」
然后我必须成长,她说。
「我要变得不需要别人保护,变得可以独力度过人生。」
我的心犹如空洞,妻子的话声在空洞中回响。
我听见别的声音,是我的声音。我吐出着这种话:
「你跟他要怎么办?」
菜穗子微笑。可爱,又像个小姑娘般调皮的笑。
「男人真的会问这种问题呢,简直像小说台词。」
跟他没关系,她说。
「我会结束跟他的关系。」
「他不可能接受。」
「我会要他接受。」
瞬间,从未见过的强悍光芒闪过妻子的眼底。
「我会坦白告诉他:我只是为了厘清自己的心情而利用你。如果他会生气,也就这样吧。」
「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男人吗?那么,这是个好机会。我会趁机学习。」
世界在我手中,公主这么说。因为我可是个公主。
「我不懂你的心情,我实在不懂。可是,他毫无疑问是爱你的。」
「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们。」
别人都说我是个老好人,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我有自知之明。空洞里一阵剧痛。不是我的痛,是桥本真佐彦的痛。
「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他也有心理准备吧。」
妻子叹口气,坚定地抬起头,不再流泪。
「我跟他睡了。」
睡了好几次,她说。
「像耽溺于恋人的青少年那样。我没有那样的青春时代,非常快乐。」
我感觉自己死去,非常快乐——妻子说。
「但每一次我都想,这种事不可能持续下去。」
好事一定有终点,园田瑛子这么提醒过。
「即使没收到那种简讯,我也准备要告诉你。」
为了结束这一切。
「对不起。」
妻子坚定地抿嘴转向我。
「我伤害了你。」
我一动也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坐在富豪汽车的驾驶座上死去。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伤害别人。」
就算是我…她感悟甚深地呢喃。
「尽管气我、恨我、瞧不起我吧。要怎么想我都行,不过,唯有一件事,请不要忘记。」
你给了我这辈子最棒的礼物,她说。
「你告诉我,人必须靠自己活下去。永远让人背着,不管多么得天独厚,也不可能幸福。」
我喃喃低语着什么,自己听不到,妻子却点点头应和「是啊」。
「我不知世事。倘若没有父亲的庇护,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是,从今以后,我会一点一滴,就算只有一厘米也好,我会改变。」
妻子忽然抚上我的脸颊。
「对不起。」
她的掌心柔软温暖。
「你要多久才能变回自己呢?真的很对不起。」
「我…」
「看看镜子,现在的你,眼神跟父亲一模一样。」
妻子抚摸着我的脸。
「你变成迷你版的父亲了。」
最后低声留下一句「对不起」,菜穗子开门下车。背对我,头也不回地离去。


尾声

晴空万里。
虽然是这种季节,但悉心照料的草坪绿得赏心悦目。草皮很短,一踏便感觉得到弹性,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我来到位于目黑区一角小巧的洋楼。这是昭和前期落成的建筑物,经过不断的修整和补强,外观维持着建筑物当时的原状。这是私人建筑物,但没有住户,从一楼客厅到阳台开放为餐厅,据说也常被包下来举办婚宴等活动。
草坪庭园另一头有玫瑰园。规模虽小,但也有温室,里面绽放着种类繁多的兰花。
店里的人请我到阳台座,但我决定在庭院等。我喜欢草坪。阳台摆着一张白色圆桌和两把椅子,如果是盛夏,应该会竖起遮阳伞。
虽然颇冷,但今天没有风,待在阳光下就够温暖。
看看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八分钟。
岳父——今多嘉亲,无论参加任何会议或面谈,都一定会在五分钟前现身,不多也不少。
——就算早到,也会在别处等到五分钟前吗?
——是啊。五分钟前是最好的。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不会让对方觉得「久等」,或是「让对方等了」。三分钟太短,十分钟太长。
岳父应该也准备如此对待我吧。
这阵子只要一个人独处,就会想起许多事。脑袋深处会任意重播起画面和声音,但现在相当安静,什么念头都没有浮现,多亏庭院的景色。
这也是岳父刻意的安排吧。
「今多先生到了。」
穿白上衣与黑长裙的店员恭敬地前来通知,我从椅子上站起。
今多嘉亲一身驼色大衣,有光泽的布料很美。
那件大衣是去年圣诞节我和菜穗子挑选的礼物。
——爸一定会说太招摇,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大衣使用义大利羊毛,轻盈得像羽毛。价格当然不菲,且仅此一件,不过并非订制品。事实上,对矮个子的岳父太长了些,衣摆直到脚踝上。
就是这一点好,菜穗子解释。
——不觉得看起来像禁酒令时代的黑帮老大吗?
岳父戴了顶软呢帽。帽子和大衣都没寄交给店员,蹬着光亮的皮鞋踏过草坪往我走来。
他停下脚步,轻轻张开手。
「如何?」
我不解地偏着头。
「看起来像西西里黑帮的老大吧?」
我不禁微笑。岳父一开始腼腆地笑,渐渐由衷露出笑容。
我们在小圆桌两旁,面对庭院坐下。
「好美的庭院。」
阳光照得岳父眯起眼。
「原本我想造一座这样的庭院。」
不知为何,成品不如预期,他说。
「我将脑中的形象确实传达给建筑师和造园师,无奈本体的房屋不是洋楼,最后还是日式庭园比较契合。旧宅那边也许可以,但土地面积不够。」
岳父的旧宅,是现在今多财团当成别馆的地方。就是集团广报室所在的那栋大楼。
咖啡端来。白上衣搭黑长裙的店员带着静谧的笑,服务结束,随即离开。
岳父喝红茶习惯加一堆砂糖,但只喝黑咖啡。
「今天要送去登记?」
开门见山。
「对,听说是这样。」
我就要丧失称呼这个坐在身旁,俨然黑帮老大的财界台柱为「岳父」的资格。
「我劝她要不要暂时分居。」
岳父津津有味地品尝咖啡。
「但菜穗子个性如此。」
「是的。」
「一旦下定决心,就急着做到。不确实做出了断,不能甘心。」
「我明白。」
「她还这么说:为了再次重逢,得先好好分开一次。」
草坪反射灿烂阳光。
「你觉得有机会重逢吗?」
我沉默良久,寻思合适的话。岳父没看我,望着与我相同的方向,静待回答。
「若有缘,想必能重逢吧。」
这样啊,岳父说。
「很遗憾变成这样的结果。」
岳父垂下视线,轻轻摇头。
「你没理由向我道歉。那是菜穗子的人生,是你的人生。」
我放下咖啡杯,轻轻摩娑手指。即使待在阳光下,指尖依然会变冷。
岳父不肯望向我。
「你和菜穗子仍是桃子的父母。」
「是的。」
「从你们的个性来看,应该是你们彻底讨论过的结果。慎重起见,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把桃子交给菜穗子,是你的意思吗?」
「是的。」我注视着岳父的侧脸。「以她现在的年纪,非常需要母亲。」
「不需要父亲吗?」
「需要,但迫切的程度不同。」
「探视怎么安排?」
「两周一次,电话或简讯随时联络。」
桃子的学校活动一定会参加。
「那孩子能理解这样的事吗?」
「我告诉她的时候,感觉她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
从今以后要分开生活。我这么说,桃子哇哇大哭,不愿接受。但我认为她内心是冷静的,隐约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
小孩子非常聪明。可能她有所领悟,早已察觉。
「她学校的朋友中,也有单亲家庭的孩子。」
岳父缓缓点头。
「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仍有足够的客观性,明白父母离婚,并不等于世界灭亡。我们的社会已成熟到这种地步,或者衰退到这种地步,是哪边呢?」
这不是寻求答案的问题。
「我得向你道歉。」
我就是为此找你出来,岳父说。
「不,岳父——」
「嗳,先听我说。」岳父微微抬手制止我。「你想娶菜穗子时,我提出交换条件,要你辞掉当时的工作,加入今多财团。」
我望着岳父的侧脸点头。
「我不是想监视你,也不是想瞧瞧你有多少斤两。」
我应该先告诉你,岳父继续道。
「只不过,我…」
岳父欲言又止,这是极为罕见的事。
「我希望你能理解。」
灿阳忽然隐蔽。抬头一看,一团云经过太阳前方。
「我把菜穗子从财团切割出去。考虑过她的立场、个性和健康等一切,认为这样做比较好,毅然决定切割。」
所以,菜穗子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但我终究没将她与财团带来的财富切割。」
「这是当然。」我应道。
「然而,这是很危险的。」岳父接着说。「财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财富是由无数的劳力所创造,然后才能拥有。可是碍于我,菜穗子没办法体认到这一点。」
「我想她理解的。」
「她是理解,但没能体会。」
岳父总算望向我。
「所以,我希望你能肩负起这个角色。」
成为巨大组织的一员,感受在其中工作的人们无数想法的一部分,无论是欢喜、愤怒、充实或挫折。
「我希望透过你,能让菜穗子去体会、去了解,身为今多嘉亲的女儿是怎么回事。在我一手打造的财富伞下生活,又是怎么回事。」
头上的云飘过,太阳露脸,耀眼的冬阳重回天空。
「同时,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立场,及身为今多家一员的立场。如果你不了解,就无法在需要的时候做出适切的应对。」
我也没办法长命百岁,岳父微笑道。
「失去我这堵高大的城墙时,财团也会出现变化。菜穗子的哥哥们会像我所做的那样,保护菜穗子吧。但他们不是我,不是菜穗子的父母。他们各有家庭,也有与我无关的人际关系。」
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又会如何变成现实。
「可能会有人想把菜穗子拱出来,利用她。菜穗子也许会听从那些人的话。届时,我希望你成为菜穗子的城墙——不同于我和菜穗子哥哥们的城墙。」
因此,我把你招进财团——岳父解释。
「初次见面,我就明白你不是被一时激情冲昏头,而是真心爱着菜穗子,所以我想依靠你。虽然是艰辛且吃亏的角色,但我认为你足以托付。」
我垂下头,逃避岳父的视线。
「我应该先告诉你。」
可是——他微微耸肩。
「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么多,即使是你,也会吓得落荒而逃吧。我不希望阻挠一生一次的恋情开花结果,被菜穗子怨恨一辈子。」
我很抱歉,我说。
「不必道歉,你做得很好。」
岳父叹息着,又是一笑。不是微笑,而是大大地笑。
「瞧瞧,这个结果,你和我都始料未及吧?菜穗子居然主动说不想一辈子活在城墙里。」
人真是坚强哪——岳父说。
「有着想活得更好的意志。光是安逸,无法满足。」
「是岳父把菜穗子教导成那样的人,不满足于安逸的女人。」
岳父注视着我,仿佛感到炫目般眨眨眼。
「谢谢。」
我无法抬眼。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菜穗子的成长也需要你。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菜穗子。」
是你拉拔菜穗子。
「可能桃子也有出一份力。成为父母后,不仅是扶养孩子,自己也会成长。是孩子让父母成长。」
我频频点头。
「这不是失败。」岳父说。「你们的婚姻,还有我同意你们的婚姻,及至今为止的生活,都不是一场失败。因为你们的成长,过去的框架渐渐容不下,所以你们才会脱离框架。我会这么想,是出于老人的任性吗?或者是太宠溺孩子?」
你成为缩小版的父亲。
菜穗子这么说。我也成为她的城墙,成为她的框架。
如果能再次邂逅,必须在城墙外、框架外重新相逢。
「离别真是心酸。」
岳父仰望冬季的太阳。
「教人痛苦得胸口仿佛要被撕裂,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若一个月后看到你,你还是这张脸,就是我看走眼。」
是的——我点点头,总算抬起脸。
「桥本送来辞呈。」
果然如此。
「我没收下。我命令他前往旗下的其他公司,要他从头干起。如果他还是想辞职,再送辞呈过来。」
岳父又轻笑。
「其实,收到你的辞呈时,我也想这么做。我想告诉你:不许你辞职,不管是以何种形式,你都要待在财团里,找出自己的活路。」
既然身为菜穗子的丈夫,必须与财富的泉源连结在一起。不管多难受、多如坐针毡,都是我的职责。
「女人真是可怕。」
岳父忽然冒出一句,我眨眨眼。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菜穗子成为可怕的女人。桥本这次付出的学费可昂贵了。」
「他是恋爱了。」
岳父扬起笑容。表情开心,有些怀念。
「瞧你一副森的口气。」
「森阁下吗?」
岳父点点头。「他也是个浪漫男子,在经济专家中算是稀有动物。不,应该说,具备那样浪漫情怀的人,一般不会待在经济领域。」
虽然最后很遗憾——他接着道。「但对森来说,那是最好的结局吧。最重要的是,森夫人也这么期望。之所以觉得遗憾,只是留下来的人感伤。」
「我也这么认为。」
「那对夫妇一直深爱着彼此,无法忍受离别——不论是任何形式的离别。」
真是浪漫主义者啊,岳父柔声道。
岳父——我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吧。」
我站起,立正行一礼。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从您身上学到数不尽的事。」
岳父抬头望着我。「如果你觉得从我身上学到什么,那是令尊和令堂给你这样的基础。千万忘记这一点。」
结婚后,待在今多嘉亲这个财界人杰身边,我动辄把他和自己的父亲拿来相比。岳父非常耀眼、巨大,无论有没有断绝关系,父母在我心目中都变得愈来愈渺小。
岳父看穿我的想法,在最后一刻教训我:别搞错了。
「身体不适的是令尊,还是令堂?」
我打心底惊讶。由于状况演变如此,我甚至没告诉菜穗子父亲生病的事。我认为,现下再提及,只会平白让她痛苦。
「我是听园田说的。」
「总编——」
她应该没机会知道。
「园田是听『睡莲』的老板说的。听说令兄到东京来。」
我忍不住按住额头。
「务必珍惜你的父母。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气,随时来找我商量吧。」
「谢谢岳父。」
岳父也站起,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瘦骨嶙峋,强而有力。
「往后可寂寞了。」
岳父用空出的手,拍一下我的肩膀。
「你再待一会儿吧。」
岳父离开,留下我一人。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伫立。
「爸爸!」
回头望去,桃子从玫瑰园跑过来。她跑得很急,几乎快跌倒。她穿蒲公英色的外套,底下是保暖的长裤。运动鞋是我和菜穗子送她的圣诞节礼物。
我张开双手,桃子扑上来。
脸颊热烘烘、红通通的。
「是爷爷带我来的,说开了许多玫瑰花,叫我一起来看。」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抱紧女儿。
「爸爸。」桃子喘着气注视我。「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妈妈说,爸爸要去旅行。」
一定很远吧,她说。
「对不起。」
桃子紧紧抓住我的衣领,脸凑得更近。
「爸爸会回来吧?」
总有一天会回来吧?她问。
「就像佛罗多和山姆,像国王那样。」
是《魔戒》的角色。亲子三人一起观赏那部恢宏的电影,仿佛是遥远的过去。
「是啊,我会回来。」
无论我的归宿在哪里,我都会回去。
那个时候,桃子会变成怎样的女孩呢?我的暮星【注:影射《魔戒》中的精灵公主亚玫】。
我会守护着我的公主成长。菜穗子说得没错,我们会看照着她。即使身在远方,即使不是携手一起。
「爸爸也要去『末日火山』吧?」
我会等你回来,桃子说。
「我会等爸爸回来。」
如同那天晚上菜穗子在车中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捧住女儿小巧的脸蛋。
「等待的时候,你要好好长大。不可以忘记长大喔。」
「嗯。」
我的暮星,瞳眸如星子般闪耀,照亮我的前程。无论今后我将前往何方。

「真好,我也想一起上车。」
月台拥挤的人潮中,足立则生悠哉地说。
「我好几年没搭过特急。」
「爱搭就搭啊,想去哪就去哪。」
我们在新宿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特急列车「AZUSA号」。我决定先回故乡一趟。我会关注父亲的病况,不管以何种形式,在老家留到事情告一段落。
告知往后的预定后,足立则生与北见母子便来为我送行。刚道别完,北见夫人和司就不见人影,不晓得去哪里。
「杉村先生啊…」足立则生难以启齿似地扭捏着,「听说你碰上许多事…」
我向北见母子提过辞职和离婚的事,想必他是从两人口中得知。
「让你担心了。」
足立则生害臊地笑。「当下我吓一跳,不过倒也不是那么担心。但是,现在我很担心。」
他的表情一沉。
「杉村先生看起来受伤很深。」
我抚摸下巴。
「脸颊凹下去,体重是不是也掉一大半?」
「我倒是没感觉。」
「应该是无暇关心自己吧。」
月台广播响起,「AZUSA号」按预定时间进站。
「我这人不成材,不会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可是…」
足立则生握紧忸怩绞动的手指,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人生是可以重来的,不能放弃。」
他害羞不已,握拳抹抹鼻子。
「人们不是常这么说吗?杉村先生也说过吧?」
我记得的确说过,也对坂本这么说过。为别人打气,是多么容易啊。
「杉村先生不是会输给打击的人吧?我相信你。」
我寻找合适的话语,最后回道:
「谢谢。」
北见母子回来了。他们好像是去买东西,司提着塑胶袋。
「这是便当和茶。」
「啊,让你们费心。」
「现在还有卖冷冻蜜柑,我忍不住就买了。杉村先生不讨厌冷冻蜜柑吧?」
「啤酒呢?」足立则生问。「男子汉的一人之旅,怎能没有啤酒相伴?」
列车出现在铁轨彼端。
「保重。」
「我会的,谢谢你们。」
「要传简讯喔。」
「嗯。」
「回东京时记得联络,我来接你。」
虽然不知会是何时,我们还是如此约定。
列车滑入月台,众人的头发和围巾随风飘动。
「那我走了。」
我迈出脚步。带着小波士顿包,还有便当茶水和冷冻蜜柑。
「杉村先生,等一下。」
足立则生喊住我。我回头,北见母子也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你应该会空闲一阵子…」
考虑一下吧,他说。
「考虑要不要真的继承北见先生。」
我眨着眼,北见夫人和司都在笑。
「我们三个讨论过,杉村先生绝对适合当侦探。」
我笑着挥手,三人也向我挥手。
「AZUSA号」离开新宿车站,我透过车窗看见三人的笑容。
明明是返乡列车,却犹如出发。系紧鞋带,背上行囊,整装出发。
路途遥远,但我知道旅程的目的地在何方。
我的「末日火山」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