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距京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行程。大帐之中,温据捏着朝中旨意,笑道:“圣上果然不信。”
立在一侧的参军忙上前道:“右将军当如何?”
温据依然挂着笑意,他与濯盈虽是亲族,但其实在血缘上隔得甚远,可是偏偏他们二人看着却极相像,温温的笑容,万事成竹在胸一般。
他笑道:“如今圣上认为军中有内贼,命我细查,同时却又从甘肃调来三万兵马,另由人指派,明显便是不信任于我。”
那名参军急道:“从甘肃过来,即便是大将行程慢,只怕三五日也到了,到时再不能动手脚,此行便功亏一篑。”
温据笑道:“阿姐让我不要急躁,我原也想一步一步来,可她不在西北,如何知道此处情形,这军中上下有几人听令于我?表面应承,背后不都骂我是胭脂将军么?况且现在甘肃兵马要来,若再等下去,阮年就能翻身了。”他负手在帐中踱步,“那便按照先前的计划来施行罢,阮年再留不得了!戎羝王早想杀阮年,如今我为戎羝王提供了机会,我想他应该不会放过。”说着又嘲讽一笑,“阮年不是重义气么?是我将先锋军带到那处山谷去的,那里山陡路狭,又在戎羝境内,他非要去施救,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少能耐?能带着一千人马在戎羝王手里活着回来!”
那名参军却忧心不已,压低着声音道:“杀了他不难,但是京中要如何交待?咱们先前与戎羝王联络,只怕戎羝王不能轻轻揭过,若是反被戎羝王讹上,咱们只怕几条命也都没了。”
他所虑确实有理,戎羝王野心不小,不说攻至中原,但整个西陲确是在他的谋划范围之内,若戎羝王以此事为要挟威逼于他,他也实在不好脱身。但是此时没法顾及太多,先杀了阮年再说。人死了,再有戎羝王做证实,栽他一个反叛的名号,先将清水搅浑再说。
他阿姐那里也时日无多,总不能任由皇长子生在宫外,对于将来夺大位名声上也不好听。他知道自己不能急躁,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先发难或许还有胜算。
这两日等的心焦,甘肃那里已经递了消息过来,大军再有两日便可抵达。
上半晌还是晴天,到了午时便开始下雪,漫天泼泼洒洒的雪沫子落了满地,今年冬天极冷,冻死的人马牲畜都不在少数。冷到极致,泼出一盆水去,转眼就结成了冰棱子。
温据坐于帐中,骤然听闻帐外呼喊之声响彻天际,参军跑进来,顾不得槛阶,被绊倒了也依然喜上眉梢,忙对他道:“右将军,成事了!戎羝王手黑,那一千人马,无一人突围!”
第121章 事发
阮年率领的一千人马,加上之前温据调谴过去的一支八百人先锋军,一共一千八百人的尸首皆被戎羝拖到了周戎两军对垒的边境之上。许多尸首都是血肉模糊,胳膊腿儿找不见的比比皆是,尸体被垒在一起,堆得小山一般高。
戎羝如此明晃晃的挑衅,西北军又刚失了将帅,众兵士个个眼睛通红,列队于双方疆界的高岗之上,悲歌浑浑郁郁盘旋至天穹日久弥散。
左将军主战,右将军主和,军中意见不统一,且又无大将军发号施令,便只能等京中决策。
消息传回京中,险些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大周万国来朝,繁华盛景百十年,如今竟遭戎族如此羞辱挑衅,举朝愤怒!
朝乾殿外的阶陛之上,文武官员皆以头叩地,跪成一片,四色锦绶逶迤,浑圆的乌纱郁郁委地,无论官阶几品在此刻都没有用武之地。
方才在殿中议事,慕王竟前来与圣上大吵一架,朝中诸臣无不惶惶然,大雪荒天也得跪着。
朝乾殿正门大开,寒风自帘底兜灌进来,殿内的青砖地上冷如冰捶。
两侧诸臣皆不敢言,萧慕扬首冷笑一声,道:“怎么圣上不想听一听臣查明的实情么?怕听了无法接受还是根本就不想听?无妨!即便是圣上不想听,今日臣也依然要说!”他眼中寒光毕现,冷冷道:“臣查明温氏次女与先帝时逆党暗中勾结,陷国家社稷于不顾,心中生异,此等祸乱朝政之人不除,圣上留着她覆国么?”
萧慕毫不停顿,嘲讽之言一句接着一句,“圣上亲封的右将军,温氏嗣子温据与戎羝串通,谋害朝之栋梁,不诛不足以熄民怨,不杀不足以慰忠灵!臣已经派人去西北将温据捉拿回京。还有那位范阁老,圣上猜一猜,臣抄范阁老家时查出了什么?他有胆量,竟还想着复辟前朝!身为当朝阁臣竟藏匿前叛贼齐王幼子于家中,且与逆党联络,又勾结温氏次女以作交易,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此共三条罪状,每一条都足以诛九族,足以施极刑!”
他发狠一般的继续道:“臣还查出来温氏次女,先贵妃之庶妹未成亲而有孕,此女德行败坏,万死难赎其罪!”他哂笑一声,换了称呼道:“皇兄若不肯,我这就去温府赏她一根麻绳,也是一样!”
他气极了,将手中所执血书素帛狠狠掼在地上,“皇兄看看,那些屈死将士家人所写的血书!”说着又对外高喝:“带上来!”
立刻有几名禁卫带了一个小女孩上来,大约六七岁的模样,梳着总角,怯生生的,却并不哭。
萧慕稳一稳心绪,强抑着怒气,温声对她道:“把今早我在路边遇见你时,你正在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给在场众人听,可好?”
她点一点头,刚要张口,眼泪却先蓦地流了下来,她呜咽两声,饮泣道:“孤儿生,命独苦,父母早去,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不如早去,尚能团圆。”①
稚气童声,却悲怆无限,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萧宥坐在宝座之上,垂手抓着髹金漆的龙纹扶手,他站起身,也不知怎么,身体突然晃了晃,四肢似有千斤重,头脑中恍恍惚惚的,向前迈了一步,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突然就昏厥了过去。
天将入夜时,濯盈方由丫鬟扶着回房,她到了孕吐最严重的时期,几乎吃什么都会吐得一干二净,搜肠刮肚一般。最近事情又多,她们筹备多时,到了见胜负的时刻,西北这两日就应该有消息递回来了。
大丫鬟茗荷给她端来一盏阿胶炖的燕窝粥,她亏血亏得厉害,阿胶从不敢断,保胎药也是日日按着时辰吃。
她拿勺子一圈圈搅着,迟迟不肯入口,茗荷就笑道:“二姑娘还是多进补些才好,虽说不爱吃,但是为着腹中孩儿能长得壮实,不就几口稀溜溜的粥么,闭着眼睛就咽下去了。”
濯盈温温笑着道:“我也知道,只是吃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又要吐出来,肝肠都卷在一起似的,酸涩难言,那滋味实在难受。”她垂首抚着小腹,轻声道:“也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倒底是个什么脾气,折腾得我一刻不得安生,将来也定然是个难伺候的。”
茗荷忙笑道:“凤子龙孙么,生来就比咱们尊贵,脾气大些也是应当!等日后二姑娘入了宫,大造化且等着呢,不是奴婢说嘴,单瞧着圣上对二姑娘的情谊,奴婢或许还能叫二姑娘一声皇后娘娘呢!二姑娘现在委屈一些,今后福气不小,能与圣上比肩的,也就只有二姑娘您了。”
濯盈让她不要乱说,濯盈也是审慎的人,成事之后说什么都不要紧,但是现在大局未定,结果将会如何她也没有把握,便道:“祸从口出,无论什么时候,谨言当为第一要紧事,这种话日后不准再说了。”
茗荷也是一时说起来没收住,忙揖礼道:“奴婢再不敢了,奴婢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给二姑娘惹祸。”
濯盈掩嘴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罢了,你既知道了也就是了,倒瞧你紧张的模样,快起来吧。只是这粥粘稠得紧,实在难以下口,你去小厨房命人做一碟清脆的酸黄瓜来。”
茗荷应了声是,就掀帘子出去了。
濯盈手抚在肚子上,转头望着窗外,大雪扬扬而落,白茫茫像个杳杳的梦。按时间来算,三日前就该有消息传来了,可是到今日竟都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她已经隐隐觉得事情与以往不同,最坏的结果便是东窗事发了。
幸好她有这个孩子,这是她的护身符。更何况这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能护她不死。
等了茗荷许久都没见她回来,濯盈便张头唤碧儿,让她去小厨房瞧瞧,话音才落,就见一名内相带着一列侍卫进来。
那名内相戴乌纱描金帽,着团纹曳撒,她认得,是常来温府宣旨递东西的裘公公。
裘公公在御前伺候,虽比不上高良,但也算贴身内侍。她的身份裘公公再清楚不过,且裘公公待她向来十分恭敬。
濯盈就先笑道:“裘公公来了,外头天寒,又是大雪漫天,圣上有什么事情要说,晚一日也可。如今竟劳动裘公公天寒地冻里走一回,先用盏茶温温手罢。”说着就转头唤碧儿倒茶。
裘公公笑道:“不敢劳烦温二姑娘,奴婢此番前来是带了宫中的旨意,特地送温二姑娘一程。底下大道宽阔,二姑娘且慢行。”他抱着拂尘一扬,立刻有一名侍卫托着一个打磨光滑的银盘子过来,那个银盘子上一丝花纹也无,白锃锃的能映出人影儿来,裘公公从上头拿下来一支指肚大小的瓷瓶子,对濯盈道:“温二姑娘还怀着身子,受不得苦,这是太医院专门为二姑娘制的,去的也容易些,奴婢就这伺候二姑娘服下罢。”
濯盈心中万分骇然,去的容易?这是要送她去送死么?怎么可能!她将手掩在袖拢里,垂在膝上,死死攥住马面裙上的膝襕,才能稳住声音,她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是面白如纸,但她仍努力的笑了笑,道:“裘公公这是何意?我听不懂。还望裘公公明言。”
裘公公也笑了回子,道:“温二姑娘是聪明人,何必非要听那透彻话呢,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活得太明白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二姑娘说呢?”
濯盈咬唇一笑,道:“裘公公说的是,只是还请裘公公明言,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么,硬要栽到我的头上?先前裘公公说这是宫中的旨意?”她哂笑一声,道:“皇后娘娘的懿旨可管不了我。”
裘公公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在后宫中与女人打交道,女人们的心思他倒也能摸个九分清,若是不打击她一个透心凉,只怕她也不能服诛。便笑道:“温二姑娘误会了,皇后娘娘掌六宫事,平日里宫中各位娘娘的事务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来给二姑娘下懿旨?这道旨意是万岁爷下的。”说着就假模假式的瞧外头天色,道:“哟!都这时辰了,奴婢还有别的差使要办,还请二姑娘不要有意拖延,这就上路罢!”
他将那个瓷瓶开盖,大有要硬灌她的姿态。
濯盈脸色骤变,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但她也知道,温据那里定然是出岔子了!她在温府,平时递个消息没人拦着,想来此时已被人控制了,她竟连外头一丁点儿的消息也得不着!现在情况如何她不知道,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怎能甘心!
她蓦地站起身,双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厉声道:“还请裘公公睁大眼睛瞧瞧,我肚子里怀的可是龙种!你敢杀我?若惹恼了圣上,你有几颗脑袋担待!”说着就要往外走,连声道:“我要见圣上,谁敢拦我!”
门口把守的侍卫只岿然不动,裘公公上前劝道:“奴婢虽在宫中也没几年,但也伺候过几位主子了,送谁上路,谁心中都不情愿,也都是二姑娘这副形容,定要闹上一通,以为干闹一闹就能令圣上收回旨意的似的。奴婢劝二姑娘省省力气,到了下边道儿长,这会子脱了力,到了下边走起来也费力不是?”
濯盈这才感觉到无尽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原来是她错了,所有的男人皆是如此,薄幸么!她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圣上不肯见我,那好,我要见皇后娘娘。我知道皇后娘娘会愿意见我的,劳烦裘公公带个道儿罢。”
裘公公笑道:“温二姑娘果然是聪明人,万事兜转一圈儿就想明白了。慕王殿下先前就支应过奴婢了,说若是二姑娘想见皇后娘娘,那便让二姑娘见一见,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也好不再生妄念。”
妄念?她冷笑,这世间谁没有妄念?有妄念就该死么!
从角门出去,提裙上车时她仰脸看向灰茫的穹隆,雪片子夹着风声扑到脸上,冷剌剌的疼。她将剪子在袖中揣好,端坐在车上,听着轱辘笃笃前行。
①改编自乐府诗的《孤儿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把下一段也写完的,卡的厉害,先发这些罢。
第122章 不配
雪越下越大,急且密,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偌大的宫掖,半丝喧声也无,只听雪片子落在油绢伞上的簌簌声响。天与地是白茫茫一色,人行在其中,渺小的似乎感觉不到存在。
濯盈抬头看,阶陛上站着两个戴花乌纱穿紫色团领衫的宫人,瞧见她,便冲着里头唤崔尚宫。
崔尚宫对这位温家的二姑娘向来没好感,只是以前从未见过,原想着惑主的人定然是长了张狐狸精的脸子,今日一见,原来是高估她了!崔尚宫从上到下的打量她,品头论足,一张小脸顶多算是清秀罢了,微隆着肚子,腰身也看不明显,长成这副形容,真是给她家皇后提鞋都不配。
她心里这般想着都觉得甚是解气,引着濯盈绕过山水围屏,皇后面南正坐在矮榻上。
濯盈并不行大礼,只略屈了屈膝,也不等皇后出言,便笑道:“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该对皇后娘娘稽首行叩的,只是我这身子实在不大方便,还请皇后娘娘见谅。”宫婢送茶进来,放在她面前,她看了看茶盏道:“多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宫里的茶定然比别处的不同,想必是极难得的。不过我怀着身孕,太医也嘱咐过,饮不得茶,真是觉得万分可惜。”她抬头,目光落在皇后身上,一副轻薄的声口,“皇后娘娘没怀过孩子,想来是不知情的,这么小的一个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呢,在肚子里就会折腾他娘亲了,十月怀胎,果然辛苦得很。”
皇后略弯唇角,浅淡笑了笑,道:“本宫以为温姑娘此番进宫,是因为临终前有割舍不下之事。原来竟不是。”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慢声道:“温姑娘还有不甘么?”
濯盈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临终?她忽地冷笑一声,自己在皇后眼里只怕已经算是一个死人了罢。她咬着唇幽幽笑道:“皇后娘娘得意么?你这个皇后的头衔儿不过是平空拣来的罢了,冠在头上不觉得心虚理亏么?在西北时,圣上受了重伤,险些活不过来,我身上分文也无,为了给他求药,我在药铺里做杂工,大冬天的要自己从井中汲水,井边都是冰棱子,稍不慎就会踩滑掉进井里去。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温枕暖衾,出个门都有丫鬟伺候捧着手炉,凭什么这个皇后要你来当?当时还有人四处追捕他,是我带着他东躲西藏,一道破草席就可过夜,那时你在哪儿?出则车马,入则仪仗,凭什么要你当皇后呢?就因为你有高贵的身份么?”她凉凉的笑,“何为妻?何为妾?后来入戎羝大帐时,许多人将他与我认作夫妻,你知道么?他竟然一一解释,说不是,他的妻子在大周的京师。”
她笑出泪来,“我说他薄幸不对么?他的妻子在京师,那我算什么?”她的眼泪簌簌往下流,“阮华,凭什么要你来做皇后?我不甘心!”
殿内烛火跳动,笼在大殿里,如轻轻薄薄的雾气。
皇后的声音淡淡响起:“天禧十二年六月,温氏一族女眷皆流放西北边陲,时四皇子萧宥为大将军挂帅出征,行往西北途中,大军驻扎野外,恰遇押解流放犯人的长解也毗邻而歇。将入夜时,林中竟突然起火,几名犯人趁乱逃跑。”皇后的目光落到濯盈身上,濯盈面色渐渐发白,露出莫名的惊骇来,皇后接着道:“那时众人都帮忙救火,他也在一旁,你本来已经逃出去了,却又向着反方向跑了回来,满面污垢,求他救你。”
皇后的声音没有起伏,大殿之中静静的,她一字一句说出来,犹如凌空一巴掌扇在濯盈脸上,“你早就识得当时的四皇子,亦知四皇子已有正妻,如果你不甘愿做妾,又为何要有意攀附于他?”皇后比了比这满殿煌煌,“为了这滔天的权势与富贵么?能得到它的人,需要有衬得上的身份与手段,所以你不配。”
濯盈早就流不出眼泪来,闻言险些委顿在地,她只惊惶的想,皇后怎么会知道?那时天色已暗,她以为没人会发现她,皇后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押解她们的长解说的么?
是谁说的都不重要了,如今她连跟皇后控诉的资格都没有,她用另一只手摸着揣在大袖中的剪子,突然笑了笑,道:“皇后娘娘说我不配,可是圣上待我好歹也算有情谊的,我不过说了一句温家失势,担心自己在宫掖之中受人踩踏,他便扶持温家,还将温据调谴去了西北。都怪我消息不灵通,竟然刚刚才听裘公公说起西北之事来。裘公公说我是有大罪的,呵!”她哂笑,“如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因温据而死,皇后娘娘恨不恨他?”
她故意要戳皇后的痛处,然后稳稳的站起来,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剪子来,笑着道:“既然要死,倒不如死在皇后宫中,等日后他到皇后宫中来,也每每都会记起我。”话音刚落,她便将剪子高高举起,对着自己的胸口就扎下去。
她用了全力,闭上眼睛却没等来疼痛感,再睁开时竟看见一柄剑鞘正好抵在剪子的尖嘴上,在离她胸口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皇后淡淡道:“你没接触过这宫掖,皇后宫中若谁都能带着利器来去,这阔大的宫殿也就不能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了。”她站起身,对外吩咐道:“把她送回温府罢,带着圣上的圣旨去,给她念一念再赐死。”说着就转身进内殿去了。
外面的雪下得静谧无声,衬着雪光,暮色泛着隐隐的蓝,能模糊听见檐下有掌灯的太监撑着长竿一盏一盏挑着灯笼挂上去。福宁殿中,槛窗上的湘妃帘并没有卷起来,萧宥微微侧了头,看见隐约从帘间透进来的斑斑斓斓的光。
几位太医一直守在床前,宫中几位娘娘一拨接一拨的过来探病,因之前圣上有话,福宁殿除了皇后不许其她娘娘踏进门,高良便抱着拂尘堵在殿门口,将娘娘们都劝了回去。
圣上突然昏厥,不仅后宫惊惶,亦引得朝野上下不安。因圣上之前并没有过不适的症状,太医们搭脉细探,只得出了个忧劳过度的症候。没用上半盏茶的功夫就醒了一回,高良那时还在心里嘀咕,慕王殿下逼得倒紧,追着圣上拟了圣旨才罢休。后来太医又嘱咐煎了碗安神汤给圣上服下,谁知这一觉竟睡得极沉,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高良心急如焚,不停的问圣上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太医们也不敢下论断,只得煞性儿等着。
这时候萧宥动了动,候在一旁的太医立时就发现了,喜道:“万岁爷醒了!”
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脸色仍不大好,头疼欲裂,高良以为他要水,谁知他开口就先问:“皇后来过了么?”
高良怔了一下,不好直隆通的说,圣上刚醒,怕惹他心中郁郁,只得拐着弯儿道:“婉妃娘娘,静妃娘娘等几位娘娘都来瞧过了…”一霎眼看见圣上皱了眉,忙道:“奴婢遵万岁爷旨意,将几位娘娘都劝了回去。皇后娘娘…一直在坤仪宫,没来。”
萧宥神色一黯,从床上坐起来,吩咐宫人伺候他更衣。
高良吓了一跳,忙道:“万岁爷才醒,该卧床歇着才是,这会子外头正下着雪,若出去再受了凉,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萧宥沉声道:“不用你担待。”
高良还欲再劝,他一个眼风扫过去,连同几位太医也都立马闭了嘴。
他披着连帽的黑狐毛大斗篷,独自撑伞,肩舆也不肯坐,乌舄踩在雪地上发出绵密的声响。天地萧索,偶尔听见檐角铁马叮当,到了坤仪宫门口,打头儿的太监刚要唱喏,他便出声拦了下来。
立在门前,隔着茫茫雪幕望着里头的灯火,痛苦慌乱紧张,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是何滋味了。如果现在把心掏出来舔一口,应该是苦的罢。又静立良久,他才转身回去。
回到福宁殿,他像是大病了一场一般,额上冷汗滚滚落下来,似发烧的症状,覆手上去却又不热。他揭开白瓷盅子,拿勺子舀羹汤,手中蓦地一颤,连勺带盅都摔在了地上。
把殿内的宫人都吓坏了,连忙又去宣太医来。
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颌,侧过头,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门口。
直到太医诊过脉,又给他灌了一碗安神汤,也没能等到她来。
他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只隐约瞧见濯盈穿着素色的褙子,跟他哀哀轻诉,她说自己幼时微末,又无家族可依,怕入宫之后受人欺凌,所以她想扶持温家,仅是为自己做一助力而已。他信她了,他将温据送去西北,西北艰苦,原想着不管他立不立功,等他回来,便赏他一官职,也算是他自己挣来的。可是如今呢?她心太大,竟也有果决!为了她的一点儿私心,置家国于不顾!
后来又梦到小时候,他才三四岁,跟在母妃身旁,靖海侯夫人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穿着大红色的小小襦裙。靖海侯夫人将她放在地上,她便乍着两手走路,她还走不稳当,大眼睛转了一圈儿就瞧见了他手里那个玉雕的小兔子,她张着两手过来跟他要。她要抢别人的东西,还绷着一张小脸,他躲在母妃身后,将小兔子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