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平地一声惹风云(三)
蛊和毒有什么分别呢?
最简单的分别大概在于,可控力与不可控力。
即便世上第一流如同朝闻道绕青丝这样的剧毒,一旦被加注到人身上,便再不受施毒者掌控。纵然施毒者清楚大概的毒发时间,但世上总有许许多多意外之事,比如原本最具威胁的毒性竟被卫雪卿与贺修筠默不作声解决了,比如朝闻道与绕青丝混在一起,毒性发作更是无人能够预测。
下蛊却又完全不一样了。那蛊虫静止不动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察觉其存在,卫雪卿可以通过血液、通过各种方式去了解中毒之人体内毒性继而想办法化解,他却不会想到要把人开肠破肚去寻找内里除了毒性还有没有蛊虫。然而蛊虫一旦发作的时候,其恐怖之处又远非剧毒不能比。因为你不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
卫雪卿和贺修筠专研了卫尽倾这名字很多年,他们确实是世上少有的最了解他的人。但他们毕竟一天也没有在他跟前待过,在今天以前没有面对面与他说过一句话,见他杀过一个人。
是以那种了解,终究还有些虚妄。
比如他们知道卫尽倾凡事追求稳妥,却不知道他的稳妥到了定期下毒、解毒再下毒还不够,还要在那毒药之外再下一重连当事人也不知的蛊的地步。
比如他们也不知道,卫尽倾生平最烦不能掌控的东西,哪怕是他自己的东西。
卫雪卿手脚都有些冰凉。
卫尽倾却十分满意看着那足足几百个人从抱头痛呼到逐渐安静下来的变化,仿佛极为得趣:“这是教一教你与筠丫头,终究我才是老子,你们也不过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而已。”说罢他再次拿起了手中银笛。
卫雪卿几乎在同时暴喝一声:“阻止他!”
段须眉的刀却比他的声音还要更快。
几乎在卫雪卿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在卫尽倾与贺兰雪的眼前。
贺兰雪直直挡在他、卫尽倾与卫尽倾的银笛中间。
还来得及。
只要破障刀劈开贺兰雪的头颅,下一刻就能赶在那银笛发声之前将其劈成一堆碎渣,顺便,劈烂卫尽倾的脑袋。
破障刀带着尖锐的杀意劈至贺兰雪眉心处。
然后停顿,撤刀。
贺兰雪原本挺拔秀气皎如白雪的额头迅速裂开一道血痕,很长,很深,却并不致命。
同一时刻,笛音高亢又尖锐的传遍整个登楼。
段须眉没有回头没有动,只盯着贺兰雪被鲜血模糊了的双眼冷冷道:“这是还当日你对卫飞卿的救命之恩。”
轻轻眨了眨眼,那鲜血便沿着眼睫淌落下来,衬着贺兰雪毫无瑕疵的脸,犹如目中泣血,令人生怜。然而看的人不觉可怜,淌着血的人同样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的恩不用你还,不用这世上任何人来还。”
段须眉转过头去。
场中人听了那笛音过后,已再次发生变化。
最起先是痛哭哀嚎,然后是安静迷茫,到这时候各个拿了武器在手,抬头挺胸,蓄力待发,目中却全然一片懵然无知。
卫尽倾轻声笑了笑,摆了摆他原本握着银笛的那只手。
笛子从嘴边撤开时,发出呜呜咽咽一声余响。
下一刻。
邵剑群不可置信地转身望着中途因为害怕而再次跑到他身后的洛剑青。
洛剑青从小就胆子小,怕事,怕疼,连虫子都怕,邵剑群一贯认定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怕的东西。
他也跟他一样,是从小失怙失恃被师父领回神行宫中养大的。
是以所有的师兄弟中,邵剑群最疼洛剑青。
他在练武一途上待他至为严苛,除此之外的所有方面,却全都惯着他。
就算不久之前得知他竟暗中替卫尽倾卖命,他虽生气,却也在第一时间就替他找好了借口:他原本胆子就小,自己长久以来不对他说一句重话,更是无形中助长了他的不懂事与不分轻重。
他面临今日这样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灭门的危险局面,也分出了心神去想稍后如何求卫雪卿救他,日后该怎么教导他。
他躲到他的身后来,他就如过往二十年所做的那样,任由他躲。
然后呢?
他转头看向他。
以及穿透他后背与前胸的他的剑。
而他一向懵懂的小师弟看向他的眼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身体不断发冷的迷惘中,邵剑群仿佛听见谁状似温温柔柔说了一个“杀”字。
那字响起的瞬间,洛剑青的长剑决然从他身体拔出,没有片刻停顿刺向他身边另一人。
霎时杀声震天。
似乎还有谁在不断惊呼“掌门”“群儿”。
邵剑群直直仰面倒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道,这一回恐怕他当真已护不住这个不知何时才能长大的小师弟了。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却实在没有几个人能够顾得上。
包括神行宫本门的弟子。
那一声笛音与卫尽倾简简单单一个“杀”字后,所有人都疯了。
适才痛苦得让各派中人心生恻然的那数百个人。
在同一时刻,他们举起手中的刀剑枪戟不留半分余力刺向身边最近之人。
十之八九都是他们的同门。
死伤在那纵然有所防备却也没防到是这一着的一霎那的远不止一个邵剑群。
当下即便明知这些人此刻多半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各派高手却也顾不得了,难道因为他们没有意识,他们就要送上更多同门的性命甚至自己的性命?
恼怒痛恨悲愤的吼叫声中所有人战作一团。
血光四溅。
各门派内力、刀法、剑法、拳法、章法混结在一处,不知谁阻挡了谁,也不知谁误伤了谁。
大概武林数十甚至数百年间,再没有比今日在同一时间所有门派武功尽出的更完整的场面了。
何其惨烈。
何其悲哀。
谢郁茫然看着与十数个登楼中蛊之人杀成一团、既无法伤他们性命要在这缚手缚脚中保自己性命却也十分艰难的花溅泪等人。
卫雪卿皱眉看着以丁远山为首的九重天宫数十人。
这些人战力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他们先前都服了卫雪卿给出的解药,都已解了体内剧毒,可他们,一个不落通通中了蛊。
贺修筠与段须眉却在看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甚至一时之间连他的门人都无法上前将他扶至一旁的邵剑群。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正在看着同一个人。
也不知他们正在想着同一个情景。
那是登楼带领各大门派围攻关雎之时。
卫飞卿对所有门派所有人不假辞色破口大骂,唯独对邵剑群颇有几分客气与赏识。
因了这几分放在眼下委实显得无足轻重的客气与赏识,这两人一时都觉倒在地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踩压的那人十分扎眼。
按理贺修筠是女人,女人应当更为感性,更冲动。
但扔下堪堪铸就了这惨烈局面的卫尽倾提着破障刀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朝邵剑群行过去的却是段须眉。
因为他有这能力。
他想上前就上前,就后退就后退。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
贺修筠目光复杂看着他背影,随即转过头来。
卫雪卿也正好转过头来,望着卫尽倾的目光同样有些复杂,有些一言难尽:“唐无方对你忠心耿耿,二十年都一心一意想要替你守住长生殿尊主的位置,你却一转头就将他替你栽培的人手练成傀儡。”
那些彻底迷失本性,因为一个杀字就不分敌友大开杀戒的人中,同样也有卫尽倾自己带来的人,其中自然也包含当日在长生殿总坛与关成碧彻底决裂后在原本的玄武堂主唐无方带领下前去投奔卫尽倾的人。
卫尽倾柔声笑了笑:“你看是二十年的悉心栽培忠心,还是他们体内正在兴奋的那些小家伙们更忠心?”
卫雪卿厌恶地盯着他:“你不想要你的武林霸业万人臣服了?”
“武林霸业不是已经不可能再属于我,天宫的一切也已经尽在段芳踪掌握了么。”卫尽倾柔声笑道,“既然我注定得不到的,那就只好通通毁掉了。”
两人这短短几句话间,场间的各种争斗愈见惨烈。因卫尽倾先前解九重天宫一行人之毒之故,各派之人原本就对他存了些期待与请求,这时有人忍不住脱口问道:“卫雪卿!卫尊主!敢问眼前的情形咱们要如何是好!”
急到此等关头,称卫雪卿一声卫尊主已是最无关紧要之事。
场中虽说不时鲜血四溅,目前死掉的人倒也寥寥。终归各派之人无法对那些明知身不由己的同门痛下杀手,而最开始的猝不及防之后,那些人想要再轻易取他们的性命,却也并不容易。
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场中不少人都已发现,那些中蛊之人仿佛不知疲倦更不知伤痛,即便被刀剑所伤鲜血横流甚至肠穿肚烂,他们手中的杀招却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甚至有人极为恐惧的想道,会不会这些人哪怕当真被杀死了也还是会继续拖着自己的尸体杀下去?
好在紧皱眉头的卫雪卿尚未答话,卫尽倾却笑眯眯解答了那个令人一想到就不寒而栗的问题:“很简单呀,将他们杀光就好了。”
很简单。
杀光。
且不论同门之谊,单说这些人体内蛊毒发作后不畏生死战力大涨,待到将他们杀光,只怕场间已经不剩下几个人。
恰好应了卫尽倾上一句话:尽毁。
场中有几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先是原本与丁远山战至一处的万卷书与梅莱禾。
他们两人几乎在觉出不对时立刻就双双扑向了中蛊之人中战力最强的丁远山。
若非如此,恐怕场间早已堆起一片尸山血海。
他们停下来,是因为丁远山忽然停了下来。
饶是万卷书与梅莱禾,也不由得趁着这空档大大喘了几口气。
然后他们便发现不对。
丁远山原本空无一物的眸子里忽然多出一丝清明与一丝痛苦。
纵然微不可见,却足以令他阻止自己。
梅莱禾试探性上前一步:“丁大哥…”
死死咬着牙关,丁远山从流着血的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杀了卫尽倾!立刻!”
随他这句话,东方玉、俞秋慈、花溅泪等人全部停下手来。
下刻所有人便朝着卫尽倾掠去。
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离得最近的卫雪卿与贺修筠。
卫雪卿沉声道:“杀了他再毁了那笛子,或许…”但他话未说完,剑未递拢,便忽然听见噗地一声轻响。
他本来不该注意到这么一声响的。
但正对着他的贺兰雪随着这响声面色委实太过难看,仿佛那轻响是一把剑,正直直刺入她心里。
卫雪卿不必回头,下刻已清楚发生了何事。
丁远山仍用他那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字道:“是我带你们下山来的,我来负责。”他每一个字都颤抖不已,每一个字都沉稳如山。
尾音未落,便又是一声轻响。
与先前那响声一模一样。
他在杀人。
一剑一个。
他口中的“你们”是九重天宫之人。
他们都是此番本来追随贺兰雪与丁远山前来杀死卫尽倾的人。不但要装作对卫尽倾投诚的模样,还要心甘情愿服下毒药。
不止如此,他们还中了蛊。
如果贺兰雪没有那满腔的恨意,没有把她那满腔的恨意一定要留到今时今日,如果她早在很多年前得知卫尽倾身份时就悄无声息杀了他,今日的一切一定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
这一切都发生了。
丁远山凭着自身的修为与定力暂时从蛊毒侵蚀中找回一丝清明。
可他手下的其他人却没有。
非但没有,他们还是杀器,比其余那些中了蛊的人更可怕的人形杀器。
丁远山清醒的这片刻,亲眼见到他们是如何刺穿身边那些逃之不及的人的胸膛,将其穿肠破肚。
或许杀了卫尽倾可以阻止这一切吧,杀了卫尽倾他们就能清醒吧。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再说谁知道卫尽倾甚时会死。
谁又知道他这拼尽全力的一丝清醒能维持多久。
丁远山想了很多。
包括他此番带下山来的那些人,他们生在世外长在桃源,各个空有一身武功,却别说杀人,连打架都不怎么会。
他又仿佛什么都都没想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余地的唯一能做的决定。
他起手,杀人,一剑一个。
杀死九重天宫之人。
第112章 平地一声惹风云(四)
丁远山原本可以不必这样做。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不是自愿想要杀人,他们即便处在这等毫无意识的情形之下,凭他们的功力也不会轻易遭遇危险,如若蛊虫当真有解法,他们应当是中了蛊的所有人里最有可能等到那一线生机的。
只除了这过程当中他们会杀死很多很多人。
而丁远山唯一这样做的理由,正是不想要他们杀死很多很多人。
丁远山自己不愿意。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他们内心里必定也都不愿意。他们在九重天宫生活了很多年,他们唯一杀过的只有山间的猎物与笼子里养的鸡。
这让在他动手一瞬间就知悉他这样做理由的各派中人很不好受。
今日他们见了太多让人恐惧、灰心、失望的东西。
但是有两个人用很简单很理所当然的姿势挽救了这种濒临绝境与绝望的情绪。
段芳踪干脆利落的复仇,单枪匹马的挑战当年杀他的四个人,没有祸及任何旁人。
丁远山不愿杀死无辜之人,于是杀死自己人。
卫雪卿、贺修筠、梅莱禾、万卷书、花溅泪、东方玉、俞秋慈这七个人带着那一丝猛然被点着的不好受与从冰冷中再次温热起来的血性决然朝着卫尽倾扑过去。
这一刻他们脑子里俱都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卫尽倾!
七个人分别从四面七方扑向卫尽倾。
最后一个方向,留给安置好邵剑群已然转身抬步的段须眉。
卫尽倾应对极快,再次将贺兰雪安置到与贺修筠正面相对的方向,那同样也是段须眉正赶过来的方向。
他自来此始终以一双拳头应战,唯一借助过的外物便是最初卫雪卿打向他的一枚飞镖,这时候他手中动作一闪,五指之间却骤然多出五颗黑乎乎的拇指般大小的圆球,一扬手分别朝着梅莱禾、万卷书、花溅泪、东方玉、俞秋慈无人方向射去。
卫雪卿目光一凝,大声喝道:“雷火弹!闪开!”
五人无一是庸手,来势虽急,骤然变势往后退却也不慢。砰砰砰砰砰五声爆炸声响,那雷火弹几乎就在五人后退时贴着五人面门炸开。
梅莱禾与万卷书去势最快,虽被那爆炸逼得狼狈倒地在地上翻滚数圈,却到底没受重伤。相比之家身手不如这二人的花溅泪、东方玉与俞秋慈就凄惨多了,三人同样狼狈落地,整个面部头部一片焦黑看不出原形,显见都受伤不轻。
而卫雪卿虽提醒五人闪开,他手中的霜寒剑去势却未稍缓。
卫雪卿的武功与段芳踪、段须眉、谢殷这些个真正的顶尖高手尚有不小的差距。
而卫尽倾在今日局势中虽几番出手,却到此刻都未真正展示过他完整的实力。况且就他仅有的那几次出手,虽用尽手段,却也能看出他功力必不在谢殷之下。
卫雪卿判断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想要杀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
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
他凭着这锐不可当的杀意再干脆利落不过的使出了他生平最强的一剑。
这一剑没有招式,没有花样,只有不顾一切的毁灭殆尽之意。
他自信这一剑就算不能杀死卫尽倾,至少也绝不可能再被他以任何恶心人不入流的手段给避开。
另一端贺修筠朝着贺兰雪捣去的一拳同样没有半分留力。
比她在卫尽倾对她防备最弱时骤然对他出手的那一着还要更狠三分。
因为她知道贺兰雪受了卫尽倾的那句话影响,她会想尽办法的阻止自己杀她然后杀卫尽倾。
她不能被她阻止。
她看出卫雪卿使出了他最强的招式。
如果他们两人能够联手,必定有可能杀死卫尽倾。
与卫雪卿联手杀死卫尽倾是贺修筠这么多年来的心愿。
贺修筠不止出了十分力,她这一拳出了十二分力。
她与贺兰雪周身黑气一瞬间几乎是狂暴奔涌而出。
贺兰雪同样没有留力。
只是在这短短的刹那之间,有一幕景象卫尽倾没有看到,卫雪卿与贺修筠没有看到,唯独贺兰雪看到了。
丁远山杀到第十个人的时候,他目中那一丝清明几乎被蚕食殆尽。
第十一剑,他倒转剑柄,决然将剑尖对准了自己。
贺兰雪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从他口型分辨出了他正在说的话,他喃喃道:“宫主,阿雪师妹,是你做错了…”
高高举起拳头,贺兰雪流着泪道:“不要这样做,远山。”
下一刻她的拳头与贺修筠的拳头同时朝着她自己心口捣去。
隔山打牛!
卫尽倾随着贺兰雪一起哇地狂喷出一口鲜血。
那鲜血喷在了他眼前雪亮森寒的剑尖上。
卫尽倾在同一时间从怀中取出一物朝着卫雪卿当头扔过去。
他动作极快,至少要比那剑尖刺穿他咽喉的速度更快一刻。
他扔出去的那东西在阳光下也叫人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枚玉扳指。
嗡地一声,剑尖抵着卫尽倾喉管骤然停止。
贺修筠不顾一切叫道:“杀了他!”
卫雪卿另一只手将玉扳指接在手中,执着剑的手却未再动弹,仿佛根本没听见贺修筠歇斯底里的叫喊。
但即便他不动,卫尽倾的喉管也已被森然剑气破开一道口子,鲜血一股又一股的涌出来。
卫尽倾眼也不眨撕下半幅衣襟裹住脖子——他这时候不需要再腾出手控制贺兰雪了,贺兰雪与贺修筠拳头双双击打的威力已彻底将两人分开,他还站在卫雪卿的剑尖旁,贺兰雪与贺修筠却已双双倒在他脚下。
卫雪卿看了一眼那枚玉扳指内侧,其中果然刻着一个“倾”字。
他便确定不会有错了。
这就是关成碧在手中戴了二十多年从未取下的那枚扳指。
是当年她与卫尽倾成婚时卫尽倾亲手替她戴上的。
亲手戴上。
再亲手取下来。
卫雪卿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目中已敛去所有情绪,包括之前那无边的杀意,不带感情看着眼前那明显伤势沉重但凡他一剑递出就必然丧命之人:“我给你一句话的时间。”
喉管不断呛出血再从卫尽倾口中咳出来,他边咳边道:“关成碧与石元翼在我的手中,我死了,他们两人必然也会死。当然即便我能活着出去也不一定会把这两人交还给你,但你可以考虑一下。”
上一次登楼事变过后,卫雪卿最终找到了被段卫二人藏在客栈中的关成碧与煜华,然后将关成碧与随后赶来的石元翼囚禁在了长生殿另一处分殿。
这些日子他再没分出过心神去关注这两人。
一道尖厉的嗓音忽然叫道:“不可能!”
叫声中一人朝着两人这方向疾掠过去。
卫尽倾再从怀中摸出一物抛出去。
正巧抛到那人手中。
那同样也是一枚玉扳指。
内里刻着一个“碧”字。
但这枚扳指的主人却并不是卫尽倾,准确的说,曾经这枚扳指的主人是卫尽倾,然后二十多年前这成为他轻易就收服石元翼替他守住长生殿之物,也成为石元翼同样二十多年来始终戴在手上未曾摘下来过的东西。
卫尽倾承诺给石元翼的当然不是玉扳指,而是关成碧。
阳光明媚的天,煜华整个人却在瑟瑟发抖。
来的人当然就是煜华。
她发抖,是因为这东西带给她的屈辱,更因为这东西的主人一瞬间带给她无限的忧虑与恐慌。
卫尽倾望着她微微一笑:“听说他待你极差,你不必像这逆子一样亲自出手,此番也可以叫他无声死去。”
他这当然是在说反话。
只因他从来都是玩弄人心的顶尖高手。
他当然知道哪怕石元翼再如何令煜华感到失望甚至绝望,她都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石元翼去死。
因为她是卫雪卿最信任的人,她是某方面与卫雪卿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他们都是重情之人。
他其实知道他已经赢了。
因为卫雪卿说给他一句话的时间,但他已经说了不止一句话,霜寒剑的剑尖却始终未再前进半分。
仿佛思考了很久,又仿佛根本没有过思考,卫雪卿面无表情道:“你想如何?”
卫尽倾轻声笑了笑:“当然是保住为父的命,然后为父亲自带你前去见你娘,令得咱们一家团聚。”
贺修筠摊在地上,拳头仍还被贺兰雪抓在手中,浑身黑气四溢,她脸色却比那黑气还要恐怖,厉声喝道:“卫雪卿!你他娘的别发疯!你胆敢信他的瞎话!”
但卫雪卿好像真的只能发疯了。
他终于调转了始终抵在那个他过去二十年无不心心念念想要杀之而后快之人喉管前的剑尖,也转过了身,面对——
终于提刀而来的段须眉。
贺修筠气得几乎也要随他发了疯:“关成碧死就死了!她给过你什么!让她去死!让他们通通去死!”
没什么表情地抬剑与段须眉正面相对,卫雪卿道:“她给了我一条命。”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贺修筠听在耳中却突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骤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