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行下金顶山后又赶了一天的路,这才终于赶到距其最近的一个十分荒凉的小镇之上。
然而再荒凉,但凡有人烟,卫飞卿想要打探消息便不难。
四人吃一顿饭的功夫,卫飞卿想要的消息便已送来。
然后四人便开始发呆到现在。
信件上十分简单写道,登楼少主谢郁与清心小筑千金贺修筠半月之后即将大婚。
梅莱禾与万卷书发呆,是没料到贺修筠竟然真的已落入贺春秋掌控,更没料到贺春秋会在父女明摆着已撕破脸的情况下做出此等不啻石破天惊的决定。
段须眉发呆,是在想都到了这一步谢郁竟还会乖乖听从谢殷安排?
卫飞卿发呆,则是在分析从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各种信息。
“其一,”卫飞卿相隔半晌这才淡淡道,“阿筠的身份、她所做的一切想必尚未透露出去。她此番扳倒了登楼,想是认定时机已成熟,根本已不准备再掩饰。如此看来,她是在自己全然未料到的情形下落入贺春秋手中,再由贺春秋掩埋了其中痕迹。”
梅莱禾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能在此冷静的分析形势?”
“不然呢?”卫飞卿反问,“我要在此大哭一场控诉我爹失心疯,又或者立即没头没脑赶回去哭着喊着问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兄妹?”
梅莱禾语塞。
万卷书瞪他一眼,向卫飞卿道:“你继续说。”
他一向不喜爱动脑子,却也深知此时卫飞卿所说的每一个字正是这场婚礼得以举办的关键。
“其二,”卫飞卿道,“贺春秋想保下登楼。登楼原本要完蛋了,流言漫天,凶徒四散,实力大损,此时想着要一举将登楼彻底击溃并从中捞好处的武林门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清心小筑却不一样,阿筠所做之事暂无人知,长生殿之行在我与段兄插手下损伤不大,至于我师徒二人行径固然于其声名有损,但只要实力强悍,即便名声上有些许瑕疵其他人又哪敢擅动?这等情形下,也唯有促成谢郁贺修筠婚事,表明清心小筑对登楼保全之意,才能暂且骇退那些蠢蠢欲动的观望之人。这未必是万无一失的办法,却是贺春秋与谢殷在这关头能想出的最能应急的办法。”
登楼恢复需要时间,破除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同样需要时间,而这些时间,都只有靠实力才能争取。
梅莱禾颤声道:“就为了保住谢殷与登楼一时,他就甘愿牺牲阿筠的一生幸福?这么做的人是贺春秋?是我大哥?不…这不可能。”
他承认贺春秋不算一个纯粹的好人,他总是在不断衡量利弊,衡量得失,他做的很多事很多决定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他当年决定将卫飞卿兄妹对调来养也曾经让人灰心失望过,可是、可是…他不应该也不可能拿贺修筠后半生来开玩笑啊,哪怕贺修筠并是他的亲生女儿,哪怕贺修筠在他看来已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
卫飞卿良久方摇了摇头:“他没有要牺牲阿筠幸福的意思。他这么做,一半为了登楼与谢殷,另一半在他看来也是为了阿筠吧。”
“为了阿筠?”梅莱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究竟是他疯了还是你疯了?阿筠险些就灭了登楼满门他现在却要让阿筠嫁给谢郁,你竟还说他是为了阿筠?他也不怕阿筠在婚礼当场就被谢殷大卸八块?”
“那么你认为他还能怎么做?”沉默半晌,卫飞卿慢慢道,“面对阿筠这件事,他其实选择有限。看似最有可能的选择是他直接将阿筠交给谢殷处置,你们认为这可能么?”
梅莱禾与万卷书同时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先不论贺春秋自己,他如当真这样做,从来将贺修筠视作亲生女儿的卫君歆都能直接被逼疯。
“第二个看似最‘正确’的选择,他公布阿筠的身世与作为,公布他们当年为了提防卫尽倾做的种种手段,将清心小筑摘开去,任由武林中人去与阿筠斗生斗死。这个选择又如何?”
梅万二人再次摇头。
“他既然舍不得将阿筠交出来,当然也可以选择将阿筠永远留在身边。他既有法子制衡她一时,自然也能想法子制衡她一世,他们可以继续当父慈女孝的一家人,你们以为如何?”
当然不如何!
贺春秋固然无法处置贺修筠,但是他心里对贺修筠所作所为就当真能就此揭过去?他心里难道就不恼不怒,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却生了浑身的反骨,多年来处心积虑就想着怎么对付他,他难道还能心无芥蒂与她日日相对?这当然不能。即便他有一千种制衡贺修筠的方法,但只要贺修筠在他眼前一天,他如何能够不提防她、怀疑她?
贺修筠呢?她一开始想必是满怀怨恨,待得计划一步步实现想必也有过志得意满的心绪,否则也不会为人所趁。只是她这边堪堪将清心小筑背叛个淋漓尽致那一头立刻又落入贺春秋手中,于她心境恐怕远非羞辱二字能表达。要她在此等心情之中从此被软禁在贺府,只怕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在往后日子当中不疯狂反抗便绝不是她了。
好端端的一家人走到这一步,只怕谁都会倾力避免再多相处一天。多一天,便多一重伤害。
“那他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卫飞卿淡淡道,“他不能戳穿阿筠,也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干脆就走他最初就计划好的那条路——将她嫁入谢家去。何乐而不为呢?贺春秋与谢殷之间,其余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不如说他二人更加利益息息相关。贺修筠固然险些灭了登楼,可如今他们生死一线之时可全仰仗着贺春秋拉拔,谢殷不能不承贺春秋这人情,自然也就不可能对阿筠不利了。况且还有谢郁,谢郁到如今可还会任由谢殷拿捏他?到头来替贺春秋防范和保护贺修筠的人都成了谢殷父子,贺春秋卫君歆也能继续一心一意思念他们的女儿,这世上可还有第二桩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万卷书喃喃道:“可这一切都只是老贺一厢情愿罢了,筠丫头难道会首肯?她不肯嫁,不肯待在谢家,凭她的手段还有逃不脱的道理?”
卫飞卿似笑非笑:“当年卫君歆是如何才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呢?”
此话一出,不止梅莱禾万卷书,便连段须眉也震惊抬头。
卫君歆为何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卫君歆是自废一身武功…这才能够留在贺春秋身边。
“除开情之所至,大概卫君歆因为与卫尽倾同出一脉,骨子里也有着现实的一面吧。”卫飞卿淡淡道,“她曾经杀人如麻又是处心积虑才与贺春秋结识,若是就那样留在贺春秋身边,即便她内心如何安分,即便贺春秋如何看重她,在她想来终究也还是躲不开那一丝疑虑,是以她孤注一掷拿前半生的全部去赌一个后半生。”
卫君歆赌赢了。
贺春秋或许也曾为她心痛可惜。
然而对于现如今的贺春秋而言,这终究是一个良好的范本。
梅莱禾只觉浑身一阵阵发冷:“他会…他会…”
“说来说去,终究也还是牺牲了贺修筠啊。”万卷书冷冷一笑。
而且,牺牲得比他们以为的更彻底。
卫飞卿闻言亦是一笑:“二位想必是忘了,当年他二人为何会定亲。”
梅万二人皆是一怔。
“最初的确是由贺春秋与谢殷提出来,早在那两人幼时他们就有了这打算,至于其中原因也不必我再多言,但二人真正定亲,却是在阿筠十四岁的时候。”卫飞卿轻声道,“这是为什么呢?”
他这样说,梅莱禾与万卷书便也后知后觉想起这件自贺春秋与谢殷真面展露愈多便被他们自动遗忘之事。
谢贺二人的确是在贺修筠十四岁之时才定亲。只因那之前对贺春秋这提议从不松口的贺修筠在那一年主动松口了。不止是她,连从不反抗谢殷但也绝没有同意的谢郁也跟着认可了此事。
原因么?
卫飞卿第一次提出要出府自立时,遭到卫君歆强烈反对,贺修筠为了支持卫飞卿,整了一出离家出走。
那次离家出走以她被心怀不轨之徒绑架,后来被谢郁所救、又被谢郁亲自送回清心小筑为结局。
两人在那之后便双双同意了定亲之事。
这在当时的众人看来,委实是缘分天定珠联璧合,更难得二人彼此心许。
可如今想来,那一切当真是偶然么?
万卷书喃喃道:“筠丫头当真中意谢郁?又或者她只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想要算计谢家了?”
那时候的贺修筠只有十四岁。
思及此,万卷书委实不知该不寒而栗又或者心疼如绞。
“不管她内心是怎么想,那桩婚事是她亲口同意的,那个夫婿也是她亲自挑选的。”卫飞卿淡淡道,“贺春秋只会认准这个道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强大的人也有力所不能及之时。贺春秋足够强大,可他如若当真能够做到一切,便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
他能够做的,便是让贺修筠遵循她自己选择的路,他也遵循他自己选择的路。
无论那选择是真心还是假意,那路途是平坦还是艰辛。
梅莱禾嘲讽咧了咧嘴:“这一切都太他娘的疯狂了。”
“这就算疯狂了?”卫飞卿牵了牵嘴角,“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说出口呢。”
段梅万三人同时看向他。
“忘了么?”卫飞卿一字字道,“贺春秋肆意更改我与阿筠人生最初的目的。”
短暂愣怔过后,梅莱禾霍然起身,脱口道:“大哥想要利用阿筠婚事引出卫尽倾?”
“不错。”卫飞卿冷冷一笑,“阿筠身份既已曝光,之前的成算全部竹篮打水,还有什么足够吸引卫尽倾现身?自然是他聪明能干心狠手辣的宝贝女儿即将失去自由失去一切。只怕卫尽倾对与他如出一辙的贺修筠的利用可不甘愿止步于此。非但卫尽倾,卫庄其余人也好,卫雪卿也好,可有谁会眼睁睁看贺修筠嫁给谢郁?婚礼?哈,婚礼…”
这场注定要轰动武林的盛大的婚礼,只怕同时也会成为更多人的葬礼。
贺春秋这是抱定了要与卫尽倾一方决战到底、一网打尽的心思。
梅莱禾与万卷书只觉浑身血液都快结成了冰块。
段须眉听到此却忽道:“也就是说,你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是废话。”
婚礼若当真发展成一场决斗,什么贺修筠后半生幸福,什么谢氏父子牵制保护贺修筠,自然统统都成了屁话。
卫飞卿气苦看着他:“你怎的老是拆我的台?”
“你怎的老喜欢说废话?”段须眉反问,“难道你不止继承了万卷书武功,还继承了他嘴碎这特点?”
前一刻还难受不已的万卷书此时只想一脚踢死他。
“也不全是废话。”卫飞卿笑了笑,“到那一天卫尽倾若没有现身,自然一切就按我所说的发展。即便卫尽倾来了…对于贺春秋而言,他总算也为贺修筠费尽了心思,大概是要求个无愧于心吧。”而他只是…从小到大习惯性注视贺春秋,习惯性揣测他心中思虑的一切而已。
“是以接下来要如何?”段须眉道,“你们三人顷刻赶回中原去阻止这场婚事?”
“自然要阻止!”梅莱禾截口道,“难道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眼睁睁看阿筠被贺春秋废去武功?”
他对贺春秋向来敬重,此刻竟脱口叫出他全名,可见心中已不忿到极点。
“不可能阻止。”卫飞卿抬眼看他,“你与万老头联手,可有把握胜过清心小筑众高手?可有把握胜过贺春秋谢殷?如若胜不过,就别妄想阻止婚礼了。”
梅莱禾闻言一怔,倒也未立即跳脚。他知卫飞卿如此说,必定就还要有其他成算。
果然便听卫飞卿续道:“如今之计,你二人唯有分头行事,一个赶回贺家去暗中保护阿筠,至少也要保她在婚礼之前不会当真被贺春秋废去一身武功。另一个前去设法与卫庄、卫雪卿取得联系,总得知道他们有何打算才行,不能真等到那一天来个大伙儿一起来个死战到底鱼死网破。”
“为何不直接救走筠丫头?”万卷书蹙眉道,“虽说咱们确实打不过老贺谢殷等人,可咱们好歹在清心小筑待了几十年,偷偷将筠丫头带走总没问题。”清心小筑之中,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只效忠于贺春秋夫妇。卫飞卿也好,贺修筠也好,甚至他与梅莱禾,谁又不是清心小筑能够当得一半家的人?
他说话间还有意所指看了一眼段须眉。心道他们几人虽说不是那几人对手,再加一个段须眉那可就不好说了,只可惜段须眉偏要在这当口去劳什子的关外。
“为何要救走她?”卫飞卿平静道,“你们又知阿筠就已经完完全全处于下风了?又知她就没有别的打算?又知谢郁就会乖乖听谢殷的话?再者说不止贺春秋与谢殷,我也认为卫尽倾有八分可能出现在这场婚礼之上。抱歉了两位,比起阿筠嫁人这件事,我更想亲眼见一见卫尽倾。”
那个让一切谎言与骗局并持续数十年的人。
梅万二人愣怔过后,竟觉无法训斥他。
段须眉却注意到他只说到梅莱禾与万卷书接下来要做的事而无他自己,忍不住问道:“你呢?”
卫飞卿看他一眼:“我随你去关外一行。”
不止段须眉愣住,前一刻还觉无法训斥卫飞卿的梅莱禾与万卷书闻言双双勃然大怒,梅莱禾怒道:“你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不成?你非要看事态如今的事态难道还不够紧急?段须眉难道是个非得你捧在手心的瓷器不成?还有段小子你也一样!这当口找什么尸体!万事都等眼前这件大事过后再说!”
万卷书碍于与段须眉情面不深不好说的话,梅莱禾这个正儿八经当舅舅的可就毫无顾忌了。
偏生他说出口的话,段须眉还当真不好反驳,不由自主看向卫飞卿。
卫飞卿却叹道:“您二位想到哪去了?这关头难道我们还能跑去观光不成?可还记得我说过,段须眉去关外寻到武圣尸身的另一种可能?”
段须眉一愣。
“就先将它当做一种可能性好了。”卫飞卿道,“如果当真有这种可能,你们认为武圣潜伏这么多年,他是想做什么?”
“他最大的大仇人自然是卫尽倾,那恐怕是日日夜夜恨得咬牙切齿的大仇。只是除去卫尽倾,贺春秋、谢殷甚还有昔日武林中许许多多的人,谁又不是当年害过他的仇人?”万卷书喃喃道,“如若我是他,如若他当真没有死,必然要想法子报仇,最好能一次将所有仇人全部除去,其中…其中当然要包含卫尽倾。”
他说到此处,连梅莱禾与段须眉心里都跟着明朗起来。
假如以段芳踪活着为前提。
他从前为什么不肯现身?
那是因为他的大仇人卫尽倾始终也还未现身。
谢贺婚事震惊武林,段芳踪如多年都在暗处关注这些事,他自然也能明白这其中成算。
那他最有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梅莱禾不敢置信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他如果当真也出来搅这一趟浑水,到那时就当真…无人能幸免了。”卫飞卿看着段须眉道,“距离阿筠婚礼尚有半个月,无论如何,这半个月里我们要设法…活见人,死见尸。”
他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每一个字对段须眉都是残忍,是以他其实可以让段须眉独自去做这件事,但他还是选择陪在他的身边。
不止段须眉而已,卫飞卿同样是个从来都遵从自己最真实心意的人。
良久段须眉颔了颔首:“好。”
(我又开始万水千山纵横了…也是够…)
第83章 万水千山纵横(二)
金顶山在戎州最西,想要出关,须得横穿戎州与中州,再经由凤辞关前往楚地。
若是单论脚力,区区半个月两人只怕都还行不到凤辞关,少不得又得段须眉的大雕护送二人前往。
两人四度一起乘雕,次次心境各有不同。卫飞卿回想头一次二人乘雕从大明山底飞出来,那时堪堪脱离虎穴,他头一次见到段须眉引来万鸟朝拜,那惊讶、惊喜与惊艳仿佛还历历在目。卫飞卿不由笑道:“每一次咱们一起在天山飞,总要经历一件极为重大的倒霉之事,不知这一次又如何?”
段须眉没好气瞟他一眼:“这当口还能满口浑话,除了你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不然如何?”卫飞卿懒洋洋靠在他背上,“发生的事情已不能改变,还未发生但即将发生的事好像也很难改变。既然如此,那不如见招拆招,能快活一时是一时。”
段须眉半晌伸手握一握他的手。
这人如今竟也学会安慰人了。卫飞卿不由失笑:“你又如何?你的内心,究竟是想看到一个死的段芳踪,亦或是一个活的段芳踪?”
“活的。”段须眉半分犹豫也没有。
卫飞卿不由偏过头凝视他:“即使这个活的段芳踪二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仿佛从来不知世上还有你这个儿子?”
段须眉沉吟片刻道:“起码我能听到一个大活人向我解释。”
卫飞卿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段须眉已习惯将他类似言辞都听作赞赏。
“关外范围太大,牧野族乃是游牧民族,常年踪迹不定,咱们要从哪里开始寻找?”卫飞卿问道。
段须眉有些踌躇。
卫飞卿观他神色,又道:“据说在荒凉的楚地之中,除了牧野族这一大势力,另外还有一处势力与其不相上下。但与牧野族全然相反的是,那处势力从不迁移,据说已在楚地最北之处存在数百年。因地势太过偏远,又从来不问世事,连朝廷也对其无甚约束力。那处势力,名唤作枉死城。”
段须眉凝目看他。
卫飞卿亦正在看着他:“我听说二十年前营救段芳踪的行动,除了牧野族与关雎,连枉死城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段须眉半晌方颔了颔首:“没错,我的师傅傅八音就是枉死城主。”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真是了不起啊,池傅封段四兄弟。”
各自跻身所在时代的顶尖行列,各自名噪一时,各自统领一方势力。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段须眉淡淡道,“师父原本也是乡野村夫,后来与枉死城少主相恋,这才入赘枉死城。他们几人看似风头无俩,实则命途多舛,到最后竟只有他一人得以存活,委实没有半分值得骄傲的地方。”顿了顿,他又道,“这话原是我师父亲口说给我听。”
这几兄弟倒各个都是明白人,卫飞卿心下暗叹一声:“如此,咱们不妨往枉死城一行。”
他说出这话来段须眉并不奇怪,他适才踌躇的也正是要不要前去枉死城,听卫飞卿主动提及,便知他必定怀有这心思了。
“牧野族与枉死城同在楚地,如若有任何关于你爹的消息,你师父身为枉死城主必定能最快探知。”卫飞卿道,“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十有八九都能从他那处打探而来。”
段须眉思索片刻,便颔首同意了。
他现在想来,六年前傅八音有可能透露给他知的许多事都被他无声所拒。如若他当时有现在这清醒,会不会他早已求得一个结果?
但如果他当时能够有此刻的清醒,段须眉又不是段须眉了。
枉死城位于楚地边缘,黄沙深处。
枉死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城堡。蔓延数十里,在这漫天的风沙里铸造了一抹神魂,一种气魄,一方水土。
在数百年成长在此的枉死城城民眼里,没有朝堂,没有皇帝,枉死城就是他们的朝堂,枉死城主就是他们的帝王。
这很危险,但这原就是他们关起城门来内部的事。
枉死城很少接受外来者。
他们会时常救助途径此地迷路或重伤的人或者商队,但他们的救治和送离往往都了无踪迹。
近三十年来,枉死城只接受了一个外人入城生活。
后来那个人成了现任的枉死城主。
那个人名字唤作傅八音。
傅八音就是枉死城而今的君王。
君王无论做什么,总归不会有人反对。
哪怕六年前他带回一个不属于枉死城的完全陌生之人,更任由那个陌生人在城主府住了一年之久,也无人有过半句异议。
六年之后,那个人又来了。
不是横穿楚地站在城门之外礼貌的通过层层关卡求见,而是骑着城主昔年驯养的大雕从天而降,直直便落在每隔十年才举办一次的全城民众参与的祭祀大典的祭场中央。
大雕背上一人白衣,一人黑衫,相携而立,容姿出众,气势逼人。
一时数万城民都看得呆了,浑然忘记口中吟咏之词。
正在主持大典的城主夫妇也停下了动作,共同望向擅闯者。
“不好意思。”那白衣青年率先举起了双手,俊秀脸上堆满无辜讨好的笑,“纯属失误,如有打搅请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诸位请继续,继续。”
那黑衣青年在他不间断的耸动下被迫举起手,跟他保持一模一样的动作双双从场地中央退下来,一口气退到十丈开外这才停步。
站在祭坛中央的气度从容神色肃穆的中年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口中淡淡道:“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