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与卫雪卿行在舒无颜两边,所有攻击都由当中那人挡下,卫飞卿行得轻松,却不由轻叹一声:“卫雪卿,你自己疯也就罢了,又何苦拖着长生殿所有人一起送死?”
他一向都认为,身为江湖中人便没有喊冤的资格,因为路都是自己选的。
可他也一向知道,有太多的人身不由己,根本由不得自己来选择自己的路。
他见得江湖仇杀,却见不得为死而死。
卫雪卿拖着所有人来此地之时,便是明知他们会死而让人来送死。
“我从未将刀架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前来。”卫雪卿淡淡道。
卫飞卿便闭上了嘴。
三人一路沉默着闯入了光明塔。
从建塔至今唯一一次关上的那扇门是被卫飞卿一脚踹开。
他适才见到段须眉一脚踹开万言堂大门,便觉很威武,很想自己也试一次。
他为此付出了再一次默默吞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的代价。但他苦中作乐想,反正稍后与人拼命的也不是他,他正好趁此逞这唯一的一次威风。就是段须眉没能看到,有点可惜。
光明塔内入目所见与他们之前闯入万言堂所见十分相似。
光明塔的牌匾同样被人拆了下来。
只因万言堂既无万言,光明塔亦不光明。
卫飞卿摇头叹道:“怎的长生殿之人亦如尊主一般,各个都愤世嫉俗得很。”
明明自己才是邪魔外道,却仿佛路见不平就要一声吼,眼里进了一颗沙子恨不能将眼球都搓爆。
…这世上之事当真每一件都令他大开眼界啊。
第61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二)
光明塔底同样是被尸体铺满,这情形看得卫飞卿都已麻木了。有什么滴滴答答不停滴落在他头顶,卫飞卿抬头,便被上方不断滴下的血水浇了满脸。
…卫飞卿伸手慢慢抹掉脸上血水与腥味:“这又是何苦?”
卫雪卿轻笑一声:“杀完这一场大的,你猜江湖中会不会又像过去二十年那样迎来一场漫长的平静?”
过去的二十年平静吗?过去的二十年只不过发生的一切都被掩盖在了地面之下而已。
卫飞卿淡淡道:“永无宁日。”
光明塔设计十分奇特,乃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形,而阶梯则设在塔中央,一阶一阶旋转往上。除了中间阶梯,四面圆形的墙上,四周书桌上全部摆满了书籍,每一块区域甚至都有牌匾注明乃是哪门哪派、哪一段时间发生之事。
难怪要被称作光明塔中游一日,悉知江湖百年事。
然而书卷之中的墨香味,如今业已被满地尸身散发的血腥味彻底掩盖。
卫飞卿跨过脚下尸体,行到书桌前随意翻阅,连翻几册过后有些嘲讽笑道:“什么江湖百年事,不过是些道听途说,江湖传闻罢了。”他翻阅的那几册皆是讲述同一个门派之中事,其中半数竟都是他在望岳楼中听万老头说书说到的故事。
万老头少数正经时候也会说一些真人真事,但他十有八九时候,讲的故事就真的只是“故事”而已。
“这事我倒听谢兄提过。”舒无颜口中的“谢兄”自是谢殷,双卫二人亦不知他哪来的脸面和心情仍称其为“谢兄”,“光明塔中一层收录武林门派流传在江湖之中的传言轶事,不辨真假,这一层与其说给江湖人看,不如说是给天下人共睹。二层收录查证过后的各门派好坏之事,不涉及辛秘。三层收录江湖中百年来发生的不属于各门派的奇人异事。四层开始,便涉及到各门派辛秘以及当年权财二圣联合其时武林之中八位德高望重的老不死共同为其批录的文字记载。愈往上,只怕所载之事愈发严密。谢兄未与我谈及过七层所载,但据我猜测七层应当就是他与贺春秋记载的二十年前至三十年前这十年间发生的有关‘一侠二贤三君四圣’的所有事。”
双卫闻言对视一眼,这舒无颜所说,与他二人心中所想倒也不谋而合。卫飞卿道:“看来舒先生即便身处牢狱之中,对于外间一切倒也关切得很。”
舒无颜是凤凰楼的守门人,但实则他们这些所谓的守门人常年困守在凤凰楼中,与当中囚徒又有何分别?
“这没什么好关切的。”舒无颜淡淡道,“只因庄主想要证实的,原本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卫飞卿顿了顿,轻笑道:“他倒是很执着。”
卫雪卿忽道:“这也并不奇怪,只因他与我相比,活得要更加不见天日。”
世人至少都还知道世上有个长生殿,而卫庄呢?在此之前…不,即便就是现在,除了他们几人又有谁知道卫庄是什么鬼?那个人甚至连姓名、连一切都不敢让人得知。是以他想要证实一切、推翻一切、掏空一切的心思自然也就比他更迫切,比任何人更迫切。可与之截然相反的,他却又生生能忍下世人之不能忍。
卫飞卿闻言再次顿了顿。有些迷茫想道,究竟人对于生存都有着怎样的渴求呢?果然无论一个人再聪明、再通透、再厉害,他也始终都有着执着之事么?为了那份执着又或者说欲念,是以每个人都走到了距离当初的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悔么?然而他看见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何尝言悔?
手掌自一册册书页上拂过,卫飞卿忽道:“其实就算没有光明塔,没有凤凰楼,难道谢殷就不是谢殷了,难道凭借他的武功与智慧今日就不可以独步于武林?”
卫雪卿道:“他还是谢殷,却不会是‘权圣’谢殷。只因他要的并不是独步武林,而是制霸武林。”
“人性贪婪,从无止境。”卫飞卿喃喃道,“他建立登楼,受到武林景仰,朝廷青睐,他成立光明塔与凤凰楼,又受到天下人拥戴。他如今称霸武林,可他当真会因此而满足么?会不会下一步他的欲求就变作了弄垮与登楼齐名的清心小筑,杀死与他齐名的财圣,从此真正做唯一的武林第一人?又会不会他做到这一步之后,他的目光就不止局限在武林之中了?”
他想到关雎之中梅莱禾做的那些事,自己做的那些事,想到卫庄之主若是…想到此番如封禅舒无颜等人未出来谢殷如愿获得最后胜利,是不是一切就有可能如他所说这般发展下去呢?
这问题他回答不了,卫雪卿回答不了,只怕连殷自己也回答不了。因为人性贪婪,他们在这一刻只怕连自己也不敢断定下一刻的自己会是何等模样。
三人顺着旋转的阶梯慢慢往上走,走到第二层时,见到的情形与第一层相差无几。卫飞卿道:“各门派明知自己一些不欲为人所知之事被人当做展示高挂在此,难道他们就当真愿意?说到底这还是强制与屈从罢了,但…”他说到此停顿片刻道,“我并不认为这种强制的举措是错,人屈服于强者,唯有力量方能压制欲求,带来稳顺。前提是,这力量决不能有没落的一天。”然而强极必辱,过刚易折,世上又有什么能够长久?
卫雪卿一向能够听懂他话中之意:“你既认同这举措,至少也不该做这个当先破坏这力量的人。”
“没有你我,也会有旁人。”卫飞卿淡淡道,“世上有谁不愿有机会将峰顶之人踩到脚下,再由自己攀登顶峰?你我有渴求,有实力,便率先来当这个压顶之人,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与你我相同之人了?只是谢殷明知‘强者永不没落’不过是个笑话,却还一路孤行至此,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他这份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气势,终究令人赏识。”
在他心中,躲藏二十年的卫尽倾不过是只老鼠,连自己姓名也肯放弃的贺春秋亦只是个性情中人。要说枭雄,唯有世人眼中的英雄谢殷。
要么绝顶,要么死。或许这份心性才是令谢殷走到今日的关键。
二人说话间三人已上到五楼,而这一层楼中终于有了变化。入目不再是尸体,而是一个个正在拼死互斗的大活人。卫飞卿一眼就认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当初在大明山跟随在卫雪卿身侧的黑衣人,想来都是卫雪卿心腹人物。而长生殿之人各个陷入死战,这时候忽然见到卫雪卿,不由得眼中俱都浮出喜色。
长生殿以外的人并不多,但那为数不多的几人却逼得长生殿二三十个人休说停下来与卫雪卿见礼,便连出口招呼也是不能。
卫飞卿与卫雪卿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上面两层。
舒无颜道:“走。”
长生殿人并不占优势,拖住五层中的守塔人一时却也不难。
卫雪卿抱拳朝长生殿中人深深一揖,三人快步继续往上行去。
卫飞卿道:“请舒先生牵制六层守塔人,我与卫尊主上七层。”
舒无颜挑眉道:“为何是我?”
卫飞卿淡淡道:“因为我二人此时谁也没那层实力。”
舒无颜道:“既如此,你们登上七层又有何意义?”
“有或没有,终归要上去才知道。”
卫飞卿并不怕舒无颜不同意,毕竟他那句形同耍无赖的话事实上便是再确切不过的实话。
不管舒无颜同意或不同意,双卫二人都没有牵制六层的功力,而舒无颜一旦与六层中人对上,只怕一时也管不了这两人去向。卫飞卿有此一说,不过出于尊重目前三人这临时同盟而罢了
舒无颜只得默认。
六层的书册比下面又都更少,三人一眼望去,只看见寥寥数十册书随意摆放在十分空旷的楼层之中。
之所以说空旷,只因这一楼人也格外少,总共只有五人。
五人之中,有三人在同一时间扑向了舒无颜。另有两人分别略向双卫二人。只因在场谁都能一眼看出唯有舒无颜是他们的对手,双卫二人身受重伤,形同废人,本不需要他们费力。然而他们的目的却不是解决武功最高的人,而是拦下所有试图登上光明塔顶的人。
卫飞卿与卫雪卿只有一次机会,他们两人本无战力,若不能一击突破身前之人阻拦登上七层,便只有沦落成人刀下之鬼。
卫飞卿施展的是轻功,这是他的保命绝技,恰好也不必太多内力辅助。
卫雪卿施展的是暗器,这是他只在无人时候对着煜华曾小露过一手、其他并无任何人知道他暗器手法有多高妙的某种方面来说亦为保命的绝技。
在此之前,卫飞卿的其义自见从未施展到极致过。一方面是他并未被逼迫女到那份上过,另一方面,他原就不是个会把自己底牌亮给别人看的人,不管任何时候。
但那个任何时候却不包含现在。
他有着十分的欲求想要上到七层。
他想看到七层记载的东西,远超过之前在凤凰楼外听封禅讲述过往之事。因为他很明白,封禅从来都不是风暴中心的人。
这种迫切的欲求让他终于将其义自见施为到他曾经对段须眉所说的那个境界:即为段须眉、贺春秋、谢殷出手也不可能留下他的那个境界。
光明塔六层守塔人各个都是绝顶高手。然而即便他们再绝顶,也不可能超出段须眉、贺春秋与谢殷。
他绕过了向他出手那人。
成为二十年来明文所知的第一个登上光明塔七层之人。
他看见光明塔顶空旷无比,果然只有唯一的一册书。
书册前坐了一个人。
亦是唯一的一个人。
而那个人瞬间让卫飞卿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让他尚未收回的其义自见像火一样反燎他全身。
只因书册前那个人,就是教授他其义自见的那个人。
书贤,万卷书。
第62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三)
卫飞卿自幼在清心小筑长大,最亲近之人并非贺春秋与卫君歆,毕竟贺春秋常年忙于公务,而卫君歆比起他必然会更关照身为女孩儿的贺修筠。况且他甚早知晓自己身世,早早明白比起贺修筠,他是不能从卫君歆身上苛求太多并未主动给到他的关注。
他最亲近的人,排第一的自然是贺修筠。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创建望岳楼,一起面对人生前二十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难关,将对方视为如同自己生命一样重要的存在,不消多言。
第二个便是梅莱禾。梅莱禾是他的师父,在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开始教他舞刀弄棍,教他如何保护自己,某种意义来讲,性情如同没心没肺大小孩儿一样的梅莱禾也是他第一个同性友人,这位亦师亦友之人亦曾为他当下各种大灾小祸。
还有一个人,他从某种意义之上取代了贺春秋在卫飞卿心目当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代表温情、教诲、陪伴的那部分。
那个人就是万卷书。
万卷书是个很奇特很矛盾的人。
他武功很高,却总说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人。他性情似个泼皮无赖,坑蒙拐骗从无障碍,但他却饱读诗书。他胸有丘壑,在清心小筑中一呆数十年,却从未为贺春秋生意或江湖中事出过半分主意,只当个闲适的西席先生,每日喝得东倒西歪教授卫飞卿贺修筠兄妹课业。他虽十日之中有八日总是醉着,但他却是个内心透亮、心细如发的醉鬼。
他对卫飞卿投以无微不至的关心。
当卫飞卿七岁时第一次得知自己并非贺氏夫妇亲子,他在贺春秋面前十分镇定的接受,面对卫君歆愧疚担忧的目光笑着投入她怀中,撒娇自己有他二人为爹娘已是一生幸事,与亲生父母实是没有缘分。但他终于只剩自己一人独处时,却忍不住喝了人生第一壶酒,辣得狂咳不止眼泪直流。万卷书在屋顶找到了他,给他换了另一壶不太辣口的酒,陪他一言不发醉了一场,又将不省人事的他抱回房中,第二天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再未与他提过半句那晚他的啜泣与惧怕。
卫飞卿十岁时从段须眉处得知了卫君歆的另一重身份,他放走段须眉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却见到醉醺醺的万卷书就躺在距离他不远的草丛之中。那是卫飞卿人生第二次感到惧怕,不是怕万卷书将他的秘密告知贺氏夫妇,而是知道卫君歆的身份之后,他那对所谓因故离世的父母的“故”不由自主困扰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故”呢?他不由自主向烂醉的万卷书吐露了心事。万卷书却漫不经心与他说,已然离世之人想太多又有何用,难道得知他们是被仇杀又或者死于任何人为的灾难他就心满意足?又或者他要为此就毁掉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卫飞卿感激他如此一语中的,但他最感激的仍是他第二天醒来的甚事也不记得。他当然知道他并非真的忘记,只是这个人知道自己不愿再提,于是便体贴的再不提及。
卫飞卿十四岁决意要走出贺府自己行商,贺修筠出言相随。此举遭到一向疼惜儿女的卫君歆激烈反对,原本对他这想法十分激赏的贺春秋因爱重妻子,便也驳回这决定。向来不干涉贺家任何事的万卷书突然一反常态出言支持卫飞卿,贺氏夫妇意外之余,却也不得不重新考量此事。后来卫飞卿得以出府,少不得万卷书与梅莱禾两人二话不说便承诺贺氏夫妇将会随他兄妹二人出去保护两人。
卫飞卿念的第一册 书是《诗经》,第一首诗是《关雎》,是万卷书将他抱在怀里念给他听,手把手教他写这几个字。而他教会他记住这首诗的方法,是告诉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便是说他父母之间的情谊。
卫飞卿最厉害的保命绝技其义自见是万卷书传授给他,那同样也是万卷书的保命绝技。万卷书之所以成为二贤之一的书贤傲视武林,正是因为他一身功法神秘无比,从无人看穿。但他传授卫飞卿这一身由他自创的轻功却毫无保留,只因他原本就是在卫飞卿一次意外受伤以后决定教他,只是希望他能在打不过对手时至少能够跑的比对手快。
卫飞卿所谓的暗器最初不过因为他喜爱摆弄铜钱,万卷书看他颇有天赋,便有意无意指点他手法,他这才慢慢将从不离身的铜钱变化做出其不意的护身利器,甚至还从中演化出黄金屋这等高妙绝伦的暗器手法。
卫飞卿一切的江湖经验、一切关于江湖之中的信息都由万卷书处得来。他喜欢听江湖轶事,万卷书便浑然不顾身份,随他走出清心小筑后在他开设的望岳楼中当个成日醉酒的说书先生。他的书并非说给楼中客人,而是说来逗最喜爱此道的卫飞卿与贺修筠兄妹一笑。
是啊,书贤万卷书就是望岳楼中那位从不管事逍遥自在满口胡说八道的万老先生,是照顾了卫飞卿整整二十年的人。在那位说书人万老头的口中,“书贤”只是个误被传为武林高手的西席先生。他不是在骗人,只是在他心里,万卷书从来都不属于江湖,更遑论他在清心小筑呆了十数年,在望岳楼呆了数年,他是个酒鬼,是个西席,是个说书人,早已没有一分一毫的心思与江湖有关。
这样的万卷书,谁来告诉卫飞卿,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万卷书席地坐在书桌前,身上穿着皱巴巴辨不出原色的长衫,满脸醉容与倦意,头上歪歪斜斜扎着文士方巾,他看起来就像半醉半醒间被谁强行召唤匆匆赶来此处,到此时还宿醉未醒。
卫飞卿看着他面前那唯一的一册书,想,他是被这册书招来,还是被书册的主人招来?若是书的主人,又是哪一位主人?
他心中有千头万绪,终于有力气开口却问道:“您每天得喝一盅桓衣那丫头熬的鸡汤,今日没喝成,是不是头疼得很?”
桓衣原是清心小筑中自幼就服侍贺修筠的贴身丫头。后来二人出府行商仍带她在身边,不是贺修筠舍不下家中舒适,而是桓衣熬制的鸡汤最合总是宿醉的万卷书口味,有她的鸡汤在,万卷书醒来便不至太难过。
这习惯一晃这么多年,以致卫飞卿或贺修筠出行一向都由梅莱禾随行,舍不得鸡汤的万卷书从来都留下看家。然而这一次,他却就这样醉醺醺乱糟糟臭烘烘的出现在了距望岳楼千里之遥没有桓衣鸡汤的光明塔顶。
万卷书有气无力道:“还是你懂得疼惜我,我头疼死啦。”
卫飞卿也头疼死了,他简直比万卷书还要头疼十倍。
今日哪怕是贺春秋出现在此也不会让他比这更头疼。只因他一身本领,若说有两成是贺春秋有意无意教授,那至少有五成都由万卷书亲传。
他了解万卷书,万卷书也同样了解他。
他真是遇到了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难缠的对手。
但他倒不至于为万卷书出现在此而伤心甚的。同样也是因为他了解他,明白这人顶着宿醉出现在他眼前,必定事出有因。
不伤心,却不代表不奇怪、不警惕。
卫飞卿只得叹道:“是以您这又是何苦呢?”
“难道我愿意么?”万卷书也叹道,“我曾与你讲过,昔年你爹曾救过我性命,又花重金请了当世神医替我治伤。我伤好之后一无去处,二来又胸无大志,索性就留在清心小筑了,万幸你爹家大业大,倒也不嫌我白吃他太多米饭白喝他几坛好酒。只是你爹虽说大方,谢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昔年救我性命,也有谢殷一份,我曾应允有生之年将为他做一件事以报答救命之恩。这件事耽了二十年,他终于在昨日传讯给我了。”
卫飞卿心念急转。
谢殷请万卷书前来,应当并非是针对他。只因他传讯给万卷书,想必是在凤凰楼出事后即可就做出的决断。凤凰楼有丁情坐镇,万言堂有他亲自坐镇,他请万卷书前来,想必是要光明塔中同样有一位绝顶高手坐镇,这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只可惜段须眉与他突然前来,打乱了谢殷全数计划。
但谢殷料不到第一个登上光明塔顶的是全不在他预计之中的卫飞卿,卫飞卿同样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万卷书,他二人这可是无意之中给对方出了个一模一样的难题。
卫飞卿叹道:“您原本是如何打算?”
“自然是全力助谢殷击退登顶强敌。”万卷书道,“虽说我不爱争斗,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遑论我所受的乃是性命重托。”
卫飞卿道:“那如今呢?”他这个如今,指的自然是见到他以后的如今。
万卷书看着他,两人就像过去二十年间无数次那样对视。良久万卷书方道:“我早知你来了。适才我头疼,趴在窗边想要吹吹风,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看到了卫飞卿,然而他并未出言招呼,也并未离开,而是就等在这直到与卫飞卿面对面。
卫飞卿心中有了淡淡的疲惫与失望。
果然万卷书道:“我见到你,原本心里那些不愿意不高兴就全没了…我甚至很庆幸谢殷此番找我前来,只因我并不愿你见到这书册之上记载的东西。”
第63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四)
万卷书就是如此坦白,坦白到卫飞卿想要欺骗自己眼前这人并未如爹娘一样对他有诸多秘密、诸多隐瞒也不能够:“如此说来,您也很清楚这书册上都记录了甚?”
万卷书有些无奈朝他笑一笑:“我可是说书人啊。”
他是说书人,是书贤,他原本就知道许许多多旁人不知道的江湖隐秘。更遑论他与贺春秋相识数十年,对与其相关之事又岂会不了解?
卫飞卿淡淡道:“您最了解我,应当明白我下定决心之事向来无人可阻。”
万卷书叹道:“过往之事,已逝之人,又何必一追再追?难道你就要为此自苦,也让你身边关心你的人为之痛苦?”
卫飞卿想了想,才想起这句话万卷书早在十年前他第一次得知卫君歆身份之时也对他讲过。只是那时候他觉得有道理的,这时候听来却只余荒谬与可笑:“过往之事?已逝之人?贺春秋与谢殷私底下追踪那个‘已逝之人’追踪了整整二十年您可知道?我险些在无意间死于他二人追踪那人的阴谋之中您可知道?随我一起前来的就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甚至还有人告诉我我也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逝之人并未逝去您可知道?甚至…”猛然刹住话头,卫飞卿深吸一口气,“我如今就像个任人欺骗与唬弄的傻子,早已厌烦了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摆出一脸‘这些事不该你知道’、‘这都是为你好’的故作高深的烦人模样。如果那个时候,十年前,我如果那个时候就开始追查这些事,想必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傻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