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听她一边说一边描绘,也跟着笑个不停:“好好,回头下了山,就让你剪。”
方岚来了兴致:“那我们说好了。可我剪发的工具还在京州呢。”想了想,“回头让韩朗送过来,明天我去给你剪头。”
荣老太太去听方丈法师讲课,这三个年轻人只能闲逛。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大雄宝殿,但见当中金身菩萨宝相庄严,人也跟着肃静起来。
方岚看到边上有签盒,就问婉初:“你可要抽签?这里的签很灵的。”
婉初笑着摇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你呢?怕是要问姻缘吧。”
方岚脸一红,跺了跺脚:“就知道,你跟着三哥待久了,他那嬉皮放荡倒学了三分去。”
婉初也跟着脸红了红,荣逸泽却觉得快活,拿了签筒道:“你们皮薄,我来抽,问个姻缘好了。”
下跪拜了三拜,掷了筊,将签筒摇了几下,掉出一支签。请边上的法师拿了签文,上书“时来风送滕王阁,运至何忧跨仙鹤。 甲乙两运天云梯, 也知桂香味早卓”。是个上上签。
方岚撇撇嘴:“就你运气好,你桃花这样旺,还求什么姻缘?”
夺了签筒摇了一个,是个下签。方岚一跺脚,说:“不算,不算!”又再抽,还是个下签。如此连摇了几回,都是下签,气得她看庙里的和尚都不顺眼。
荣逸泽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偷偷问婉初。
婉初偏过头去,低声道:“她在求和‘公爵’的姻缘呢。”
荣逸泽看过方岚的演出,她这一说便明白了,笑着道:“他们看着不合适,我看还是韩朗适合她。”
婉初难得不抬杠,也称是。两个人头凑在一处,嘀咕着。荣逸泽只觉得入鼻都是一种芬芳。大概常常待在屋子里,她看着比原先还要白些。兴许是怀孕的缘故,脸色却是红扑扑的,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女性的甜媚。他心头的那层波就一圈一圈地荡开去了。
方岚回过头,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嘴又噘起老高:“你们在一处又嚼舌头!”丢了签筒迈出了大殿。
荣逸泽看她生气,便故意逗她道:“我们不是在嚼你舌头,昨天婉初教了我一句法文,我想不起来了,请她再讲一回。”
婉初想起昨天教他的话,慌得忙扯了扯他衣角:“你学得又不好,别乱说话,仔细让人笑话我这个老师。”
方岚得了兴致,说:“哟,三哥也转性学起洋文来了,快说说看,让我瞧瞧这老师教得怎么样。”
荣逸泽张了张口,婉初却不想让他说,情急之下就去捂他的嘴。她手里攥着一条手绢,连着手绢带着手一同捂在他唇上。刹那间丝滑柔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那手绢还是她的手。他只觉得仿佛被电到了一样,唇上麻了麻。
婉初的手碰上他唇的一刹那,手下柔软的触觉传来,才惊觉失了态。电也似的丢开手,脸烧得红红的,耳朵边也红了。
荣逸泽就闭上了口。方岚看他俩那个模样,更觉得有什么机关,摇着他胳膊:“快点说来听听呀。”
这时候荣老太太从后庭院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岚岚,过来陪我去添香火。”
方岚这才想起来钱都在自己的手袋里,于是冲着两人挤了挤眼睛:“回头再问你。”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荣老太太刚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荣逸泽道:“小二,你过去替我把那经文给抄完。上回来只抄了半本,小三要是找不到都怪你不诚心!”
荣逸泽点头称好,老太太这才跟方岚去添香火钱。婉初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色有些抑郁,却仍旧强挂着笑。“我去厢房里抄经,你要不要去?”
婉初摇摇头,笑道:“我又看不懂那个。老太太罚你抄经呢,还拉上我做什么?我自己到处看看。”
荣逸泽点点头:“那也好,你自己小心些。”转身去了后堂。
婉初自己在寺庙里转了一圈,梵音靡靡入耳,香烟缭绕的便不似人间。她走到一处平台,平台那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一丛丛的灌木树林排列下去直到山脚。树树秋风,山山寒色。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去一半,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婉初长长嘘了一口气,青山依旧,曾经又是什么人在这里绵想心事、拍遍栏杆?
离了平台,未几转到一处庭院里,从敞开的窗扉看去,见一人站着用毛笔在写东西。双目低垂,双臂的袖子卷了几卷,露出内里雪白的缎子衬,那手腕行笔潇洒有力,竟然是荣逸泽。
婉初缓缓走过去,他抄得极是用心的模样,仿佛没觉察有人进来,眼睛也没从宣纸上抬起来。
他两眉乌黑,长睫微卷如扇半盖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面色难得的虔诚恭敬。顺着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字上。
婉初手里绕着自己的发梢,看得有些痴了。
荣逸泽早看见她,却装作没看到,余光里看她面上的讶色,笑道:“怎么这么意外的表情?”
婉初仿佛受了惊吓一样,拍着胸脯稳定了好一阵,说:“你吓到我了!”
荣逸泽手下没停,噙着笑道:“这可怪了,你自己悄悄进来的。被吓的人都不说被吓到,你这个想吓唬别人的人倒说被吓到了。”
婉初也没纠缠,盯着他的字。笔法雍容,圆浑妍媚,或行或楷,或流或止,笔道流畅、潇洒多姿。她于是笑道:“想不到京州城里第一号浪荡子、不学无术的三公子居然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荣逸泽突然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创造的这个形象,苦笑道:“你这到底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婉初只是笑而不语。
荣逸泽写到一半,墨却没了。正准备研磨,婉初道:“我来给你研磨。”说着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铜勺添了水,捏着墨锭细细研磨。食指轻扣顶端,两指夹住锭身,重按轻旋,细润无声。
毛笔蘸满了墨,下笔便知道这墨研得恰到好处。都道研墨需闺秀少女来研磨,此话果然不假。于是荣逸泽笑问她:“你也常写诗作画吗?”
婉初却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个调皮不爱学的,幼时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怕我捣乱,便罚我站在一边给她研墨。到后来,虽然我字不成形、画难入眼,却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里的费先生到家里头来做客,父亲请他留一幅墨宝。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顿夸奖。”
“费先生?可是京州书画大师费南梓?”
“正是。”
荣逸泽想到什么,笑道:“可巧,我房里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锭,歪头看他抄经。两人都不语,空气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飘过来淡淡的烟火香。只觉岁月安逸,人生静好。却又怕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过来看,见他抄的是《楞严经》。卷首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子荣逸泽,愿其蒙佛法益,消灾解厄,离苦得乐,进而归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这经文怎么是抄给自己的?”
荣逸泽颜色淡然:“母亲总以为故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伤心事,忙转了话题。
晚饭过后,众人在山里住下。婉初自从怀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习惯。吃了一天的斋饭,肚子里却有了馋虫一般,左右辗转着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静朗。小院子里一地的银光,山里的夜更凉些。
荣逸泽跟源明法师下棋才回来,就看她一个人立在园子里。怕惊着她,于是故意放重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开口问:“怎么还没睡?认床吗?”
婉初摇摇头,也不扭捏:“不,我是有点饿了。”
荣逸泽却笑了:“不早说。我去找小沙弥做消夜给你吃。”
婉初拦下他,含着点羞涩的味道,未几才说:“我不想吃那个。”
荣逸泽想了想她昨天的饭,才想起来怕是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着说:“你等着,我去山下头给你弄好吃的来。”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脸稍稍红了红,拉住他道:“你要我在这佛门圣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说,你若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但婉初又接着说:“我跟你一同去。”然后俏皮地笑了笑。
荣逸泽心里便没来由地高兴,让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这时候荣老太太和方岚都睡下了,荣逸泽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个口讯,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两个人一同走着,荣逸泽手里提着一盏小僧给的灯笼,在她前面给她照路。阶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脚前,暗的落在身后。灯笼是白油纸的,上面书着一个“禅”字。灯光是淡黄色的,照得脚下的路都觉出了暖意来。
山路不好走,婉初几欲跌倒,荣逸泽才觉得在夜里带着她一个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鲁莽了,神色就紧张了些:“你扶着我呗,看你这模样,走得我心惊胆战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过担心,于是挽住了他胳膊,两个人便靠在一处。荣逸泽本是潇洒惯了,这时候却觉得紧张,整条胳膊都绷着。
婉初看他提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找些玩笑说:“今天幸好没有风,不然这灯笼左右飘忽的,让人看了去,怪吓人的。”
荣逸泽整个心都在脚下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笑话。婉初觉得这样走路真是难为他了,于是又道:“我小时候可爱打灯笼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着灯笼去招摇。那灯笼是我阿玛弄的上好的粉色宫纱做的,上面母亲亲笔画了工笔的美人小扇扑流萤。我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没别的孩子有我的东西好。可好东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个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灯,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爱给。他就说,‘二丫头,瞧你灯笼下头有条虫。’我一听,就歪了灯笼去看,结果蜡烛一斜,灯笼就给烧了。”
说完,她眼睛里噙着盈盈满满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软而欢乐的往事,虽然并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贵非常的记忆。
荣逸泽被她的欢乐感染,也轻松了不少,笑着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头’吗?”
婉初“嗯”了一声,红了红脸:“赖皮,人家给你说笑话,怎么你就只注意这个了?不行,你得说个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么呢?”
荣逸泽顿了顿,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却是不信:“你这是逗我呢?”
荣逸泽却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说过那么多次,若我荣三骗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郑重起来,移开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过说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荣逸泽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胳膊都麻了,两条腿也有些酸胀。车还停在山门处。他活动了活动胳膊,把婉初让进车里。
车开到了附近的集市里,可这个点,饭馆早就关门打烊了。两个人绕了一圈又一圈,荣逸泽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小铺子前。“这家专卖卤肉的,味道是顶好的。别家店怕是都熄灶了,估摸着他们晚上不熄火,咱们试试看。”
说着,他钻出车子,上前去轻拍门板。
店主刚收拾妥当饭堂、厨房,脱了衣服正要躺下,就听见前面有人拍门。他披着衣服出来,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时髦青年。“您有什么事情?”
荣逸泽道:“打扰您了,能不能卖些消夜给我们?”
店主道:“我们关门了,不做生意了。”
荣逸泽笑道:“我夫人有身子了,这不害了口、馋了肉嘛。您店里还有没有酱好的肉,给切上一盘,价格好说。”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
店家是有利就图的,看他出手如此大方,忙堆着笑请他进去,把翻在桌上的椅子落好。
荣逸泽回身过去扶了婉初下来,店家看了看二人,又忙用干净毛巾把座椅擦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端出了一盘子酱牛肉。
婉初肚子里吃了肉,才觉得今天是吃到了饭,脸上就浮出些舒服的笑意。店家看她只吃肉,灶头上还有火,又给他们下了两碗素面,并上了一碟子酱。
荣逸泽没有吃夜食的习惯,可看她吃得香,也来了些胃口,用酱拌着素面就吃起来。
抬头见她只吃面并不去碰那酱,便舀了一勺子酱放在她碗里:“别看这酱不好看,却好吃得紧,整个浮山都是远近有名的。有些东西,别只看外头看着不怎么样,心里头好着呢。”
婉初听了,歪头笑问:“比如呢?”
“比如我啊。”
婉初想了一想:“你?一点不贴切,你的皮囊是好看得紧……”话说了一半,才觉得不妥,低头用筷子拌了拌面条,吃了一口,果然香气四溢。然后想了想自己的话,觉得好笑,嘴角就一直扬着。
荣逸泽见她笑的那样,心里也止不住地欢喜,仿佛这二十多年来,只为等这么一个人,和她一同在这么一个晚上,吃这么一顿饭。仿佛人生里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没有哪一个能胜过这一顿,于是也笑意盈盈地吃起来。一高兴,就让店家给上了一瓶烧酒。
婉初拦住他:“你还要开车。”
荣逸泽这时候倒满了一小杯酒,打着商量道:“那我就喝一杯,我酒量大着呢。”
店家在边上说:“先生还是听太太的话吧,这酒后劲儿大着呢。”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心里老大别扭,索性不拦了:“算了算了,你喝吧。”
桌上灯火如豆,相对着的两个人,心底仿佛也被这一点的温热煎烤得温柔起来。
“孔夫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现在疑心颜回是不是也一样因为有佳人在侧,才觉得可乐。”
婉初偏过头去笑他:“三公子离了京州城,怎么就不像三公子了?”
荣逸泽只是笑,却不语。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人让你看到的,无非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而已。
吃完了饭,两人商量了一下,也就不回庙里头去了,索性开车回拂城的住处。
到了地方,张嫂一家都睡下了。荣逸泽拍开了门。
张和披着衣服出来,看这两人深更半夜地到了家。荣逸泽从来没在这边留宿过,他不好明问荣逸泽住在哪里,就说:“我去叫我家那口子给先生准备被褥、收拾房间。”
荣逸泽拦了他,道:“不用,你去睡,我随便凑合一宿。”
婉初风尘仆仆了一天,她爱干净,自顾自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荣逸泽躺在自己屋子里的贵妃榻上睡着了。
婉初抿了抿嘴,走上去拍他:“三公子,醒醒,去别的房子里头睡。”这时候,又不方便叫张和抬他出去。可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只听得他嘴里哼哼了几声“头晕”,便再没动静。
婉初一生气,顿了顿脚,索性关灯到床上睡下。
未几,拉开灯又拿了一个薄毯子赌气一样扔在他身上。转身回到床上关了灯,不一会儿又打开灯。婉初走过去把毯子抖开给他盖好,这才转身睡下。
荣逸泽的唇就扬起一角,一直翘到天亮。


第十一章 别时不似见时情

荣逸泽醒来的时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园子里走动散步。张嫂胳膊上挂着篮子,正打算去集市买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着出门的。
荣逸泽叫住两人。婉初还恼他昨天没得自己许可,就在自己屋子里睡下,便转身背对着他。他只当不知道,问张嫂干什么去。
张嫂说:“要跟太太一起去买菜。”
荣逸泽听了笑道:“这个有意思。我跟太太去买菜,你去做早饭吧。”
婉初其实只是怕早上见他尴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见他要去,便说:“那我也不去了。”荣逸泽从张嫂那里接了篮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总要给做先生的一点面子吧。”
婉初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走出门。荣逸泽这才笑着跟上。
两个人都是被人伺候惯的,并不知道到底要添什么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见着新鲜、新奇的就往篮子里丢。
荣逸泽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贩找不开。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钱,一派纨绔子弟作风。
几次三番,婉初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掏出来的钱又推回去:“你的钱就比人家来得容易些吗?”说着从手包里拿着零钱付了。
逛着逛着,婉初的兴味更浓些,偶尔跟商贩杀杀价格。仿佛在讨价还价里,能寻一点持家的乐趣。她只是觉得好玩,他就兴致高昂地瞧着。
荣逸泽发现她多是见人杀价,遇上年纪大的菜农、小贩并不讨价还价,有时候零钱也不要找。
到了肉铺,却俏生生地跟卖肉的杀价。卖肉的也是少见这样的太太亲自出来买肉,柔声细气、眉目含笑的,她随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价,爽气地就卖了。
婉初倒是觉得意兴阑珊了,出了肉铺便噘着嘴抱怨:“不好玩。”她说:“小时候听阿玛说过好多做生意的事情,听他说起杀价订货、合同谈判,有时候觉得真是惊心动魄的。可现实却是没说几个回合,人家自己就降价了。”
荣逸泽笑她:“你阿玛那是做大生意的,这些都是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利益。”
婉初不服气道:“所以我才找肉铺呀,瞧着他们那身板,就比菜农们家底厚些。”
荣逸泽跟在她身边,觉得好像这就是过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种想要有个家的感觉。似乎想象里的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娇滴滴,又有些主意,会心疼自己,也会嗔怪自己花钱大手大脚。
他父母就是这样恩爱夫妻的典范。荣家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个妻,纵然生意场上难免应酬,可十几年也没委屈过母亲什么。他父母当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偶尔口角也是闺中之乐。
所以他从前觉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满的可能。结婚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为的东西。至于对方是什么样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渐渐的,他觉得他的心如拨云见日一般,仿佛透过迷雾终于看清了,他想要那么样的一个人,和她厮守过活,和她生儿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个人,才明白,原来的“顺其自然”不过就是将就。可遇上了那个人,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将就。
两个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着堆得满满的菜篮子回家。刚推开大门,就看见方岚在院子里跟珍儿一起跳房子。
方岚看见他们,丢了珍儿笑着迎上来:“你们这是去哪里买菜了,这么久才回来?有人把剪头发的工具送来了,婉初,我给你剪头发吧。”
荣逸泽交了篮子给张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轻,这是连夜里送来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这样使唤人家?”
方岚冲他咧咧嘴,并不往下接话,笑着拉着婉初的手,让她坐下。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黑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套齐全的剪发工具。
张嫂又拿了块白布给婉初围上,边围边道:“太太这是想好了吗?可惜了一头好头发了!”
荣逸泽拉了张椅子,反坐下远远地看她们。
方岚举着剪刀,在空中空剪了两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这时候女性剪发是顶时髦的事情。可她剪头发不是为了做什么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自打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前半生过得那样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别人的债和自己的债里挣扎。那些纷乱的复杂的过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连上岸呼吸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当她从沈仲凌的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这个孩子给予她的意义不是新生,而是旧事。当她生下他,把他送离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脱胎换骨了。
这长长的头发,她并不嫌弃。她胸中满溢着破茧而出的想要新生的冲动,却无处表现,头发总是第一个遭殃的。剪发,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能回头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连阳光都觉得刺目些。荣逸泽眉头微微蹙着,一手托腮望着她。女人为情所伤的时候,要么要死要活,要么就闹着铰了头发去当姑子。在他看来,她剪头发的行为多少是有这么点意思。所以他并不规劝,由着她去。虽然他心里头也是喜爱她一头的长发。
方岚在几个同学那里修炼出的好手艺,到婉初这里算是“登峰造极”了。掀了白布,粉扑子扫了扫脖子,方岚把她拉起来,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该剪短发了。”
珍儿在一边也跟着笑着说好看。
方岚扭头看了看荣逸泽:“三哥,你什么意见?”
荣逸泽这才觉得,女人之间的奉承到了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步。短发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娇俏,却少了一种我见犹怜的婉约。那种崭新的模样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许多的陌生来。那陌生又带出些好奇,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