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一堆巨大的落石时,他看见被压在下面满身鲜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让众人先走,然后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时才发现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压住了。他深知便是将巨石搬开,王延姬的腹腔与盆骨都已被压碎,这是救无可救了。
他只好扒开王延姬头脸上的灰土石子,抓着她的肩头摇晃:“你们究竟打算如何谋害太子殿下!你快说,你说出来我就保你王家无事!”
王延姬瞳孔涣散,口中不断冒着鲜血,两手疯狂的在自己胸口乱抓:“在哪里,哪里……我的镜子,我的镜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这时身旁伸来一双白嫩的小手,少商镇定的伸进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面小巧的银镜,塞到王延姬手中——这面银镜打造的甚是精巧,通体呈莲花盛开状,正反面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显然是多年来有人不断抚摸它。
王延姬如获至宝,将银镜贴在自己脸颊上,眼中恢复神采,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情,嘴里喃喃着‘子唯子唯’。少商轻声道:“这是楼犇与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轻叹一声。
梁邱飞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这里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经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犹豫,对少商道:“你先走,让我再问两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着女孩高一脚低一脚,艰难缓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头,沉声大喝道:“你听我说!我有关于楼子唯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延姬撑起最后的力气,缓缓聚焦到他脸上。
“你听我说,楼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声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说!”
霍不疑继续道:“你对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与李阔那样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楼子唯是怎么对你的?!”
“你们成婚数载,夫妻团圆的日子加起来只有数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只为了荣华富贵,还美其名曰‘一展抱负’!”
王延姬疯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样的人!”
霍不疑不为所动:“他原本不必如此,楼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强上许多。可他一不愿向伯父楼经低头,二不愿从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门歪道!比起与你长相厮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负更重要,脸面自负也比你重要!”
“你不许说了!不许说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鲜血与泪水糊了一脸,奋力用银镜去打霍不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霍不疑不躲不闪:“你心思通透,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愿去想!楼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宫摇晃愈发厉害,成片成片的石块往下落,梁邱飞扶着少商,回头大喊:“少主公,我们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脑门上的灰土,犹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奋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从齿缝间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脸说我的子唯,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是怎么对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坚,人后海誓山盟,却在你们婚前三日,闯下滔天大祸,弃她于不顾!”
“你报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过留在都城的程少宫日子有多难过!”王延姬笑的癫狂,“你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程少商虽然躲进了永安宫,可闲言碎语无处不在,尤其是头几年,连个小宫婢小黄门都能对她指指点点,更别说那些之前眼红她的高门女眷。”
她剧烈喘气,声如破风箱,“她们讥笑她白做了一场好梦,被你骗的神魂颠倒,被你蒙在鼓里,做了你报仇的挡箭牌!还说她痴心妄想……”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静道。
“你……”王延姬惊诧。
少商亦停住了脚步。
“我早就后悔了。”霍不疑似是看着王延姬,又似是看向远方,“诛灭凌氏兄弟那夜,我看见少商满脸是泪的追来时,我就后悔了。”
“我将她从马上抛出去时,我也在后悔。”
“她向陛下磕头,向宣娘娘磕头,一字一句的请求与我退亲时,我更是后悔!”
“之后我辗转西北与漠北,无数风霜苦寒的冷夜,独自看着牛羊呼啸的牧场,只要想起她,我就一遍一遍的后悔。”
霍不疑执着的说着,语气平静,一句句却是心扉之言,不知是说给王延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想,若是能重来一回,我一定不会那样铤而走险,奋不顾身。我要按捺住自己,哪怕让凌氏兄弟多活几年,哪怕复仇愈加艰难,也要走明光正道。”
说到这里,他缓缓放开王延姬的肩头,起身转向呆立不远处的女孩,飞身跃起几大步,迅速追赶上去。
王延姬躺在地上怔怔落泪,笑的比哭还难看:“你能悔改,为什么子唯就没得悔改了呢?他一死了之,撇下我一人在这世上,这狠心无情的冤家,这该死的短命鬼!我要找他算账……呵呵,呵呵,看来只能等下辈子了。”
霍不疑敏捷的闪过几块落石,追上少商与梁邱飞,却见女孩满脸泪水的扑入自己怀中。
这时,王延姬忽然提高声音,喊道:“此去以东六十里,临近徐州有一座姓郭的村庄,田朔在村庄周围备了几百斤火油。太子明日会经过村庄以东的一条官道,田朔带了一千五百人埋伏在那儿。我们的计策,上选是田朔成功截杀太子;中选是太子逃出一条生路,然后进入前方唯一的村庄休整,然后烧死在那;下选是两者皆不成的话,田说依旧下令焚烧村庄,他们好趁乱撤离……”
霍不疑明白了,抱拳道:“多谢夫人。”
王延姬摇摇头,阖目将银镜贴在心口,静静等待自己的最后时刻。
漫天碎石如雨点落下,霍程三人及时逃入地道,崇尚壮丽恢弘的先秦时代,无数能工巧匠费尽心血的宏伟地宫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少商没跑出两步,就被霍不疑抱在怀中,一路狂奔中她感觉坡道越来越往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淡淡的亮光在前方闪动。
袁慎和几名侍卫将他们拉出地道时,少商发现外面已满天星斗了。
“你怎么哭了?是怕逃不出来么。”袁慎奇道。
“你这嘴!就不能是我逃出生天后喜极而泣么?!”女孩灰头土脸,满身脏污,泪水在面颊上划出几道清晰的痕迹,这幅模样狼狈难看之极,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稚子般天真顽皮,满是快活的笑意。
霍不疑似是心有所感,两人同时看对方,相视一笑。
袁慎转开头去。
“这是哪儿?”少商发现自己落脚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是似曾相识的茂密树林。
袁慎转回来:“你一定猜不到。”
“是田氏屋堡外围的林子。”霍不疑很没猜谜精神的一语道破。
袁慎垮下脸。
梁邱飞张大了嘴:“难怪我们在田氏屋堡里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搜到,原来不是没有密道,而是密道的入口根本不在屋堡里。”
袁慎啧啧道:“这法子高明极了。两座屋堡一明一暗,互为犄角,虚虚实实。呵呵,看来王延姬嫁给李阔,就是为了配合田朔行事。”
少商担忧道:“我们是不是该赶紧溜掉啊,万一屋堡发现了我们,那可死定了。”
那名少年侍卫咧嘴笑道:“适才我等偷偷去看过了,不知为何,田家屋堡就跟空了似的,只有几名老仆在洒扫。”
少商想到王延姬适才的话,心头一惊,霍不疑脸色倏然沉下。
随后,梁邱飞朝天放出信号烟花,不一会儿霍不疑的手下就来接他们了。
适才得知他们落入地下陷阱,程少宫和楼垚急的团团转,一直叮叮当当的在凿石板,此刻看见他们好好的才松下一口气。
袁慎被囚禁多日,体弱气虚不说,还狠狠的摔了一跤,脑门开花,左臂骨折,戴着镣铐的手腕磨出一圈血痕,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紧绷的弦一松,立刻一头昏死过去。
自古医巫不分家,多数神棍都有些医治的本事,于是程少宫不但要帮那位接生医士治疗满地的伤兵,还得照看袁慎,同时去找锁匠来给袁大公子开镣铐。
与此同时,霍不疑连夜召集人马商议,将田李两座屋堡的善后事宜交给楼垚,当即就要长途奔袭。他打发掉手下,刚走出营帐就见少商牵着小花马在门口等他。
“你是怎么打算的?”女孩梳洗一番后,露出皎如明月般的秀美面庞。
“让我猜猜看。”她笑眯眯的,“你打算兵分两路,一路人去那条官道上提前截住田朔,一路人去郭村,要么拦住放火的人,要么帮村民救火。我说的对么?”
霍不疑神情不悦的看她,意外有一种阴郁的俊美。
少商继续道:“我不懂打仗,不过算学倒不错,我给你算算哈。你原有五百精兵,阿垚带来一百部曲,张擅借来四百兵卒——可惜不够精锐。昨日攻打李氏屋堡时折损了五六十,再撇去不能骑马奔袭的伤患,能全身而战的至多八百五。”
“适才我听见阿垚派人回县城要人了,他要清理两座屋堡,新来的那一百何氏部曲你是不打算动了。然而,这八百五十人你还要分出一部分去救村民。你对我说过,公孙宪豢养的死士极其厉害,下手狠辣残忍。”
少商认真道,“你的人马只有对方一半,还夹杂了许多乡勇,人家却是一千五百养精蓄锐的精壮,其中更有五百名死士——这位君侯,便是加上我剩下的所有火器,你真的笃定能以少胜多,成功截杀田朔么?”
霍不疑抿唇:“……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你要是有分寸,此时我们说不定都儿女成双了,也不会分别多年,两地凄苦了。”少商使出杀手锏。
一提往事,霍不疑就软了,无奈道:“你欲如何。”
“你全心全意的去收拾田朔。太子若有事,便是国本震动,非同小可。”少商道,“我带人去救村民。”
“不行!”霍不疑断然否决。
“你先听我说。”少商按住他的胸膛,柔声道,“我带来的卫队虽不如你的精兵,但比比乡勇还是强出许多的。上回痛打骆济通后,他们已经好汤好药的歇了小半个月,如今兵精粮足,可战之人八十有余。”
她掰着指头,“田朔自以为计策稳妥,就带着主力去截杀太子,派去放火的能有几人——适才田家奴仆不也招认了么,看见离去的两队人马,少的那队才几十人。”
“最最要紧的是,论救火,天底下还没几人能比得过我。”少商笑容可掬的自夸,“这些年我为了试炼火器,每年庄园都要失火十八回,十八回啊!如何裹沙扑灭,如何焚烧隔绝,如何引水自救,我手下的人闭着眼睛都知道了。”
霍不疑心知女孩说的有理,但还是不同意:“……不行,你烧伤了怎么办?”
“你拦不住我的,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来看管我。”少商笑的眼如弯月,“其实你以前对我管头管脚,我心里也是不服的。不过是反击不了,只好咬牙忍了。如今你分身乏术,我想做什么,就由不得你了。”
霍不疑扯动嘴角:“大战在即,你却欣欣窃喜于我无力管你,嗯,很好,很好。”等此事过后,他需要对这小混账振一下夫纲。
少商察觉到危险,赶紧收敛喜悦之情,正色道:“我生来就是惹事的命,哪怕一动不动,都有麻烦寻上门来。既然如此,这回不如我自己寻些事来做。”
“巧言令色,欲辩无词。”霍不疑淡淡道。
少商叹了口气:“陛下对我说,既然我有幸生于太平年代,有幸生于慈爱康乐的人家,就不要怕这怕那,按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阿狰,我现在就想帮你一把,就想去救那些无辜的村民。”
“娘娘也曾说过,与日月星辰相比,我们皆是蝼蚁,与万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我们的爱恨纠葛都不算是事。阿狰,我在娘娘灵前许过誓,以后行事做人必要不致于让她羞愧。阿狰,我不能明知自己有力,却袖手旁观生灵涂炭。”
霍不疑动容,紧攥着她的手长叹一声,良久才道:“……你要当心。”
少商嫣然而笑:“你也要当心,好好保重!我要是烧伤了,你肯定会要我的,可你要是打坏了脸,我可不一定要你了!”
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霍不疑爱怜的揉揉她的额发。
……
霍不疑领军开拔不久,程少宫就知道胞妹也要整装出发了,于是赶紧跑去扯后腿。他堵在胞妹的营帐门口,跺脚咬牙:“你不许去,绝对不许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少商笑嘻嘻的扮个鬼脸,“阿兄之前没拦住我打骆济通,此时如何能拦住我去救人。”
“你等着!我去告诉楼垚!他的人比你多,我让他来拦你!”
“哎呀笑话了,何时阿垚不听我的话改听阿兄的话了?何况,这事霍大人也点头了。”
程少宫哭丧着脸:“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兄,你别去,救火这事你不懂的。”少商低头给他整理衣袍,声音愈低,“你要是得空,就帮我一个忙。去邻近郡县再借些兵勇来,给霍大人压阵,他去的地方你也知道。阿兄,你从小跟着双亲,阿母教过你如何在旁掠阵的。他此去以少战多,我不大放心……”
程少宫搭着胞妹细弱的肩头:“你长大了。”
少商低声道:“不是长大了,是想明白了。适才在地宫中,王延姬问我一句话,袁慎和霍不疑我救谁?”
程少宫失笑:“这什么破问题。”
“王延姬问的是袁慎,其实我想到了我自己。”少商轻掸胞兄衣襟上的尘土,“从那年灯市算起,我与霍不疑已经相识七年了。”
程少宫注意到妹妹直呼那人全名。
“曾几何时,无论相聚还是分离,我心中都深信,但凡有个万一,他都会毫不犹豫舍出性命让我活下去。”少商低声道,“可是我自己呢?说句只有阿兄能听的话,起初那些年,我心知肚明,我是绝不肯舍命给霍不疑的。”
程少宫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不能怪你。”
“那霍不疑为什么就肯舍命给我呢。”少商抬起亮晶晶的大眼。
少宫一噎。
人为什么会为另一个人去死呢?
人为什么愿意将另一个人的性命置于自己之上呢?
如果那人还是个惯于凉薄自私的小混账呢。
“这事我想了许多年。从最初想到昨夜地宫,从宫闱想到荒山野岭。如今,我终于能认认真真的说了——”少商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他一生平安,无灾无难,哪怕用我的命去换。”
事到如今,她终于能够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受伤也不怕,生死危难也无妨。
这世上有一个人,比起她自己,更重要。
第179章 终章
初晨的第一抹微光给土黄色的山坡洒上一层青灰的凉意,将士们的玄色铠甲蒙起了浅浅白雾。霍不疑从假寐中醒来,见彻夜抱剑守候自己的侍卫面露疲色,便让他也去歇息会儿。
昨夜,他们奋力疾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天亮前赶到王延姬所说之地。田朔要截杀次日经过的太子一行,他们就埋伏在田朔可能设伏之处的上风口。安顿好一切后,甚至还能休息半个时辰,以逸待劳的等待田朔。
霍不疑甫一走动,发觉自己肩头沾湿一片,抬头看见头顶湿润的树叶时微微一笑,他想起五年前的初春那晚,当时离他的婚期不足一月。
女孩坐在栽满红菱花的窗边奋笔疾书,她立意在出宫备嫁前写完功课,已经累了好几晚了;他站在不远处的花树后,静静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任凭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肩头——那也是他决意动手的一夜。
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始布置,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宫灯憧憧,宫廊深深,他在光影斑驳的暗夜中缓缓走着,庭院中花香浓郁,时不时传来小宫婢的嬉笑声。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他阖家美满。
长兄俊秀英武,白袍银枪,不但是一员屡经血战的少年将军,还是满城小女娘的梦中郎君;次兄力大无穷,最爱抱着自己抛接玩耍;三兄才刚十岁,却已能双臂开弓,例无虚发。长姐温柔贤淑,已备好了精致的嫁衣,次姐机灵爱笑,还有威严的父亲,慈爱的母亲……
然后,他们都没了。
只剩下他一个。日复一日啃噬着刻骨的仇恨,在绝望与孤寂中等待复仇。
后来他慢慢打听到亲人们的死状。
长兄力战而亡,被一斧砍去了头颅,次兄被信任之人暗刃入腹,三兄万箭穿心;母亲和两位阿姊为了不受凌辱,自尽而亡。
当时他满心想着,该了结了,从他六岁开始的噩梦,该了结了。正是在这样浓烈的恨意下,他才决意奋不顾身铤而走险。
如今想来,当时的自己像是着了梦魇,满心都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可是,难道父母兄姊会愿意他拿自己去换凌氏兄弟的狗命么?他们不配。
父亲以前是怎么教导他的,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路;任凭烈火焚身,也不能失却本心,摒弃光明——再大的恨意都不值得以自己为代价。
那个女孩曾说过,他很重要。
“少主公,斥候来报,他们离此处不到五里了。”张擅上前抱拳禀报。
霍不疑反问:“派去截住太子殿下的人有消息了么?”
张擅说还没有。
霍不疑折了下眉心,然后淡然道:“把大伙都叫醒,听号令行事,不许妄动。”
张擅领命而去。
从马背上拿下心爱的兵器,如凤凰展翼般的鎏金战戟在晨光下绚烂无比,霍不疑轻轻抚摸上面隐泛血光的铭纹。神兵有灵,饮多了敌寇之血,自会凶气四溢,他记得自己第一回 上阵杀敌还是养父御驾亲征时。
——当时,皇帝紧张的看着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清瘦少年领命出阵,掩饰不住的满脸忧心,御帐中众臣还以为前方军情不妙。
五年前,当皇帝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满脸痛苦之色。当时他心中冷硬麻木,直到流放在外时,才想到养父心中的苦痛怕不比少商轻。
皇帝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比哪个皇子都多,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诱敌入毂,如何步骑配合作战,都是手把手教的……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给凌老狗陪葬么。
张擅安排一切后回来,看见霍不疑看着兵器沉默不言,十分善解人意的上前进言:“少主公是在忧心小女君么?您放心,有阿飞跟着呢,决、不、会、有事的~!”
霍不疑瞥了他一眼,戏道:“这是自然,你不是偷偷吩咐阿飞,‘一看情形不对,哪怕把人打晕了也要带她逃出来么’。”自己这位心腹看似老实木讷,实则花花肚肠不少。
张擅讪讪的:“原来少主公都知道了。”
霍不疑抬头望向日出的方向,微笑道:“你放心,我等今日之战必能大获全胜。等回去,府里就该筹备喜事了。”
女孩总说自己生来倒霉,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不过,他此时有一种直觉——他俩的厄运到此为止了。
以后,他们会否极泰来,一生平顺,相守到老。
初升的日头爬至山顶,温暖柔软的金色清辉落在青年将军身上,他锐利的目光,高大的身影,淡然的神情,给了后面将士莫大的信心。
尤其是其中的五百精兵,都是久经血战之士,在霍不疑麾下不知战胜过多少强敌,俱是坚信,此战也不过是给年老跟儿孙们吹牛时添上一笔谈资罢了。
晨曦同样照到下方道路上,作为伏击的一方,田朔竟然此时才带着军队姗姗赶到;看着下方吃饱喝足尚且睡眼惺忪的队伍,上坡的伏军均露出不屑的笑意。
怀有同样忧虑的还有下方队伍中的一名紫面大汉,他脸上还有一片烧灼的疤痕。作为跟随公孙宪亲临战阵的老将,他忧心忡忡道:“公子,我等此时才来,也不知前方情形如何。唉,我等实在应该昨夜就赶来的。”
田朔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你怕什么,细作不是来报过么。照那狗太子的脚程,今日中午才能到此处。我们现在赶到,有几个时辰布置陷阱,不是刚好么?!”
紫面大汉无奈。
他对公孙宪忠心耿耿,当田朔说要为父报仇时他本是满心同意,但后来根据王延姬的计策一步步闹到这般田地,他却生出一股不安。
引诱史新叛乱的那笔巨大财宝是公孙宪穷尽一生积攒的,原是为了保证爱子一生衣食无忧;煽动徐州各郡的豪族激烈反抗度田令的暗桩,组织近千人马的兵械粮草,都是他苦心孤诣多年安排下的——进可保田朔将家族发展壮大,于豪族世家中获得一席之地,退可保他逃之夭夭,在滇南土司或塞外单于处获得有力庇护。
公孙宪一生阴险歹毒,害人无数,但对田朔母子却是一片真心实意。
然而,当田朔为了完成截杀太子的布置,宁肯放过杀害老主人的凶手之子袁慎时,紫面大汉隐隐察觉小主人对惨死的老父并不如何牵挂。
但是,他还是得遵循老主人的吩咐,尽力护住田朔。
紫面大汉望向身后行走松散的队伍,愈发忧愁——
他见过精锐行军时的样子,如今他们看似人多势众,但其中一千人是临时组织起来,不过草草训练了数月。之前在密林中包围袁氏部曲,寡众悬殊的情形下依旧打的手忙脚乱,最后还得老主人亲自训练的五百死士出马,才打垮了袁家,逼其投降。
相比战力,更让他担忧的是军心。
虽说眼前这帮亡命之徒在财帛与前程的许诺下愿意死战,但其实不少人都心里有数,如今天下大势已成,在中原腹地行此大不韪之举,恰似在汪洋大海中堆薪点火,便是偶然觅得良机,最终也难成气候。
待会儿与太子一行激战起来,若是轻易取胜就罢了,但若是久战不胜,需要以命相搏呢?到了最后关头,别说这一千人,就是那五百死士,真正愿意给田朔当肉盾的,也不知能有多少,毕竟人走茶凉啊。
正当紫面大汉心中乌云密布,前面忽然有人大喊——“那是何物!”
他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上方山坡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然后漫天的银色丝线飞一般的飘了过来。他心头一颤,厉声大叫:“是箭雨!前面有埋伏,快伏倒!”
然而已经晚了,箭簇藉着顺风迅速落下,田朔的人马虽有迅速举起盾牌抵挡的,但也有相当的数量在猝不及防下被射中身体。瞬时间,哀嚎怒骂充斥周围。
紫面大汉咬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知道己方已经落入陷阱,立刻让心腹放出信鸽,示意埋伏在郭村的暗线赶紧放火,同时指挥队伍奋力抵抗。
三轮过后,几千只利箭射完,田朔的人马虽然死伤过三成,但剩下的部属也松了口气,当他们打算反冲山坡时,头顶上忽然出现几十枚高高抛出的黑色圆石,起先他们还不明所以,然而随即炸开的爆裂冲击力与火焰立刻将适才的哀嚎扩大了十倍不止。
田朔惊慌失措,连马都勒不住:“这,这是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
紫面大汉沉声道:“公子不必惊慌,我看对面人数远少于我,待属下整顿阵型,反击回去就是了!”说着,他一面让心腹喝令阵型,一面让几十名最死心塌地的死士护着田朔。
让哭爹喊娘的部属镇定下来,紫面大汉开始号令反冲,忽觉左右两面的山坡传来隆隆踏蹄声。抬眼看去,只见山坡上冲下两队凶猛的重装起兵。骑兵加上马匹的重量,加上疾驰过来的冲击力,让人感到大地都在震颤。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全副武装的黑甲骑兵有如重锤砸入柔软的腹部,冲散了紫面大汉刚排布起来的阵型。骑兵中一名玄甲将军长身劲力,挥舞着一把灿烂若金的巨大兵器,周遭无人能抵其一己之力,宛如天神降世。
烈烈朔风中,只见此人长眉乌发,骁勇英俊,正是霍不疑。
一力破千巧,在这种绝对的恐怖力量面前,便是擅长用绳勾刺杀的死士也难有还手之力。然后,山坡上又冲下许多步卒加入战团,三五成阵的围住田朔人马。
其实只是驱退敌军并不难,麻烦的是这群亡命之徒散则成匪,极可能贻害乡里,残杀百姓;霍不疑有心全歼,只得不停的来回包抄,不断堵住他们逃散之路。
人一旦没了退路,反而凶悍起来,于是两边陷入了死战。
这时,不远处的村庄冒起冲天火光,烈焰腾起滚滚黑烟,仿佛将天际都熏成了墨池,田朔见势大喜,让紫面大汉赶紧护着他先逃。
霍不疑看见远处的冲天大火,心中大恨,果然最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一时间,素来果决善断的他,也忍不住踟躇——是继续围剿田朔,还是先去救火呢。
正当他犹豫不决,山坡后忽然冲来另一支队伍,人数约莫两三百,正是程少宫东拼西凑起来的乡勇。不过这些乡勇不曾经过正规训练,轻率加入战团反而容易坏事。
弄虚作假是神棍的看家本领,少宫索性下令将树枝栓在马尾后,在四周扬起层层尘土,远远看去,倒似有几千人马。
果然,见此情形,原先负隅抵抗的反贼们心慌意乱,打的头昏脑涨之际,他们也无法分辨真伪,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不好,他们的援军来了’,‘快逃啊,我们完了’,紫面大汉再有威信,也无法喝令他们组织阵型抵抗了。
此后,便是单方面的歼灭与投降了。
霍不疑在马背上左劈右刺,忽见一群精锐的死士护着田朔往外冲杀,他眸色一沉,当机立断,策马奔到他们跟前。
田朔怒吼:“霍不疑,你我无冤无仇,你不赶着去救村民,非要致我于死地不成?!”他还不知道少商也在那里,不然估计能喊的更卖力。
霍不疑面沉如水,冷冷道:“告诉你几件事——李氏屋堡下面的地宫塌了,王延姬死了,田氏屋堡正在被官府彻底清查,还有……”他每说一句,田朔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最后,他朝那名彪悍无比的紫面大汉讥诮一笑,“你的老主公,不是袁沛杀的。”
紫面大汉的瞳孔瞬间收缩,杀气几欲破眶而出。
霍不疑仿佛洞悉心机一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杀的——我将他生擒后,断其四肢,斩其头颅,剖其心肝,祭奠被刺杀的两位大将军在天之灵!”
紫面大汉睚眦欲裂,怒吼一声‘我等受主公大恩,此时不为主公报仇,更待何时!来呀,随我杀了他’,然后疯了似的向霍不疑冲去,随行的死士素来以他马首是瞻,再没人管田朔死活,纷纷冲杀而去。
此事正中霍不疑下怀,身旁的侍卫训练有素,迅速分作两路,一路护在霍不疑身旁抗敌,一路绕到后面,轻而易举的生擒了田朔。
几个来回后,霍不疑看准对方破绽,凝神沉气,一记劈空斩将紫面大汉立斩马下。此后,反贼们群龙无首,迅速被围歼擒拿。
霍不疑留下人手善后,迅速奔去郭村,饶是张擅一直在旁劝慰,他依旧心慌意乱。好容易赶到郭村,只见火势已被扑灭大半,霍不疑挡开一路跪地磕头的村民,最后在人群中捞出满身灰土黑不溜秋的女孩,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周围的百姓与部曲们见状,便是疲惫与烧伤在身,依旧放声大笑——
自来,保家卫民,英雄美人,总是千古传诵的。
……
风平浪静后的次日夜晚,徐豫两州交界处的广阔平原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营帐。
西侧的一处伤兵营内。
“你别哭了,又没烧在脸上?哭什么哭!”张擅大马金刀的坐在榻前,手上剥着橘子。
“我又不是哭这个!”梁邱飞躺在榻上,敞开的胸口涂满了烧伤药膏,“我对不住少主公,对不住小女君!都是因为我,少主公才放过骆济通!差点酿成大错!”积存在他心中许久的愧悔,终于在伤后爆发出来。
张擅剥出橘瓣,塞了两片在梁邱飞嘴里:“这不是没事么,还让少主公有由头提前去见小女君。这回你又舍身救了小女君,少主公再不会怪你的。”
“呜呜呜,是我有眼无珠,以为骆济通是端庄贤淑的好女子!哪怕少主公说了她的所做作为,我还以为她有苦衷……呜呜呜……”梁邱飞含着橘子,哭的梨花带雨。
张擅慢条斯理道:“说到底,还是你们兄弟俩见女人太少了。少主公自己过的清心寡欲,没有半点烟火气,你们兄弟俩也跟出家修道了似的。阿起好歹还有四个红颜知己,你怕是连女娘的手都没摸过吧?”
“别提那四个红颜知己了!”
“别怕,日后兄长我带你去见见世面,什么中原的娇娘,西域的舞女,南越的歌……”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你这不正经的家伙给我滚出去!”
……
南侧大营。
“你们俩别叹气了。有什么好叹气的,楼缡是被蒙在鼓里,我出来时堂姊也好好的。”程少宫快乐的啃着何昭君藏在地窖的蜜桃——这季节能吃到鲜桃可不容易。
楼垚叹道:“你少吃几个,当心腹胀。”
班嘉愁眉苦脸:“你知道什么!现在外头乱作一团,姎姎焉能毫无所闻,她大着肚子,受了惊吓可怎么办?!”
“我也是。”楼垚道,“唉,原以为这回立了些微功,以后昭君能少发些愁。如今事情揭穿开来,王延姬是从楼缡处知道你们的行踪,难免让人心生怀疑。”
“你们两个吃饱了撑的瞎操心。”程少宫喜孜孜的又捧起一只桃子,“你们要是心里放不下,不如我替你们卜一卦。”
“……还是算了吧,书上说要‘不敬鬼神敬苍生’。”
“我,我也算了。姎姎说你的卦……时灵时不灵,不如不算……”
程少宫大怒:“你们不愿意就算了!”
楼垚赶紧换话题:“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肯成婚,也该举业了吧。”
程少宫放下桃子,也叹道:“等嫋嫋嫁人后,我打算出门走走,去看看大好河山,见识见识风土人情。到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现在嘛,全无头绪。”
“不如,你给自己卜一卦?”班嘉怯生生的。
程少宫:……
东侧大营。
“你到底要躺到什么时候?少商已经问过你好几回了。”霍不疑坐在病榻前,不悦的看着榻上病人。
袁慎全身酸软,奋力瞪回去:“我饮你家汤药了么,吃你家粮食了么?你絮絮叨叨什么!”
霍不疑道:“虽未吃用我家的,但你累的吾妇牵挂了。”
袁慎捂着自己低烧的脑门:“是少商让你来看我的吧,你告诉她我没什么大碍。倒是太子殿下,得赶紧回都城。”
“还用你说。”霍不疑道,“行了,我回去了。”
“慢着。”袁慎忽然叫住即将出帐的霍不疑,“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撑着胳膊,费力的从床榻上坐起。
霍不疑放下帐帘,驻足等待。
“五年前,你被流放了,少商则大病一场——这你知道吧。”袁慎牢牢盯着他。
霍不疑垂下眼睫,低低道:“我知道。”
“那时,我常去看她,但她成日昏迷不醒。她倔的很,多数时候都咬紧牙关,多难受都不哼一声。”袁慎神情低落,“有一回,她魇着了,嘴里说起了胡话……”
他看向门边的高大青年,“她在梦中说,‘你带了我去吧,别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别丢下我一人’。”
霍不疑搭帐帘的手指微微发颤。
袁慎继续道:“这话少宫也听见了,是以他一直不赞同我与少商的婚事。也是听了这话,我才明白少商心底的真意。你说对了,少商看着机灵,其实傻的很,自己的心意也弄不清。”
霍不疑忍气:“你为何不早说?还执意要娶她!”
袁慎倏的躺下去,拉过被褥裹连头连脑的裹住自己:“……我为何要说,难得有机会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凭什么要我高风亮节成人之美!等过上几十年,我与她儿孙满堂了,她心里就只有自家人了,你不过是她少年时的一段老故事罢了!”
霍不疑气的胸膛起伏。
从被褥中传出袁慎轻轻的话声:“……其实说与不说,结局还是一样,她终归放不下你。”
“我一直以为少商与我很像,其实我错了。因双亲之故,我深厌‘情深似海至死不渝’这种事。我自小认定,太过深挚的情意,是利刃,是剧毒,会拖累大好前程,会消磨雄心壮志。夫妻嘛,相敬如宾就好。”
“可少商不是。她常说自己凉薄自私,可是不经意间,又会感慨‘如万太公与万老夫人那样,哪怕只有短短十余年缘分,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你们才是一样的人。”
……
中军大帐的北面侧营,太子休息处。
“殿下三思啊!”一名东宫属官大声谏言,“如今抗乱度田的大姓兵长还未肃清,蜀郡叛乱还未平定,殿下不宜在外久留,赶紧回都城要紧啊!”
“正是!”另一名大胡子僚臣也附和,“殿下绝不可在外继续逗留了!”
太子冷着脸,愤恨道:“孤原本打算走访的几处尚未走完,区区几个公孙氏余孽,就想让孤落荒而逃,休想!”
“这怎是落荒而逃呢!”东宫属官焦急道,“殿下是千金之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殿下不要置气啊!”僚臣的胡子都快被自己拽掉了。
“孤不走,孤决意不走!汝等休要再说!”太子冲两名心腹发了通脾气,一转眼,看见抱着食笼缩在一角的少商,冷声道,“怎么?你也来劝孤回都城?!”
不等少商张嘴,那位东宫属官忙道:“程宫令……哦不,程娘子,你快劝劝殿下吧!”
那位大胡子僚臣也道:“不如请霍侯来劝殿下!”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商满脸堆笑,从食笼中端出一碗汤,“殿下连日劳累,不如先用碗补汤,添添元气。磨刀不误砍柴工,殿下保重身体,才能四处查访啊。”
太子不接汤药,瞪眼道:“外面说我暴戾狭隘,对豪族官宦刻薄寡闻,很多人都恨我……你都听说了吗?”
“那可不是。”少商笑意盈然,舌灿莲花,“殿下要是肯赏他们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仆,他们定对殿下歌功颂德。若这还不够,再将半壁江山送给他们,他们必会将殿下当祖宗了!如今的事情,说白了,是朝廷与豪族争夺天下的人口与土地,说两句坏话算什么,他们不造谣殿下是三个鼻子八只眼睛的鬼面恶煞就算客气了!”
东宫属官与僚臣都笑了起来。
太子稍敛怒气,接过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他看着少商,又道:“父皇有意让子晟任一州之牧,去地方上历练几年,孤怎么听说子晟不愿意——是不是为了你啊!孤听闻你一天到晚想找个清净地方去捣鼓火油暖房什么的,子晟莫不是为了你想退隐朝堂?!孤可告诉你,妇道人家的,相夫教子是本分,不许拖男人后退!”
少商连忙喊冤:“这谁说的,冤死妾身了!殿下明鉴,这纯属无稽之言!”废话,霍不疑尚不满三十,就要当州牧这等级别的封疆大吏,怎能不推辞一下意思意思。
她见太子眼如铜铃,连忙放柔语气:“殿下啊,您想,妾身自来受惯了荣华富贵,怎么熬得住荒山野岭的清苦!殿下放心,只要殿下用得着,霍大人定然誓死追随!别看他对妾身海誓山盟的,其实在他心中,殿下比妾身重要多了!”
其实霍不疑还真有逍遥山河的想法,但她知道这日子还远得很。
太子想起五年前那场动乱,霍不疑为了扶自己登上储君之位,连最心爱的女子都顾不得了,顿时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怒气消散大半。然而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困顿袭来,扶着额头道:“孤,孤怎么觉得有些发困?”
少商一脸热切关怀:“殿下连日操劳,疲惫非常,这是累劲上头了。这位黄门大人,赶紧的,快扶太子到后头寝帐歇息……快快……!”
太子被两位宦官扶走,三人在后目送。
那位东宫属官闲闲道:“程宫令,那碗汤药……”
少商依旧维持着甜笑:“那是安神汤。宣娘娘后来老睡不着,喝这个最管用。除了安睡,别的坏处一点没有。”
大胡子僚臣道:“信函上说,陛下的使者与大越侯已经赶来了,不日就到姚县,到时咱们将太子殿下往那两位手里一交,就算恪尽职守了。”
少商转过头来:“我可先说好了啊,回头太子责罚妾身,您两位要替我说情,不然以后别说我亲手酿的好酒了,我还要说这主意是两位大人出的!”
两位大人连连苦笑,心想有霍不疑在,太子对这程小娘子最后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能责罚出什么花样来?于是忙不迭的答应。
料理完中二太子,少商开开心心的从营帐中蹦跶出来,不防霍不疑正站在帐外,她愣了下,而后心虚道:“……你,你听见我适才说的话了?”
霍不疑横了她一眼,表示全都听见了。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跟你说。”少商想起一事,笑眯眯的拉他往远处走去。
这晚月色正好,夜幕如缎,微风清冷怡人。
两人走离人群与营帐,在一块巨大平坦的山石上坐下。少商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白生生的掌心,笑问:“你看这是什么?”
霍不疑扫了一眼,看见熟悉的细线团,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少商轻叹:“你将它缠在手腕上这么多年,我看过摸过不知多少次,却愣是想不到这是什么。以前老有人说我不学无术,我不服气,现在想想,这话还真没说错。”
霍不疑俊美的脸庞微微发红,反问:“现在你想出来了。”
少商幽幽道:“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若非那夜你在地宫中猜测李阔夫人没死的那句话,我还不知要傻到何时呢。”
霍不疑低头不语。
“这是琴弦。”少商将掌心的细线缓缓拉开,凝视身旁的男人,“而且,这是‘少商’弦,对么?”
霍不疑向女孩深邃凝目,眼波温柔:“……对。”
“那时,我总担心与你情深缘浅,将来不免分离。”他接过那根琴弦,熟练的往自己袖口绕去。单手束弦居然也能轻易缠好,显然是不知缠过多少遍了。
“后来,我们果然天各一方。”他看着自己袖口的琴弦,难抑悲苦之意,“看着它,我方觉得心中还有一处是热的。”
少商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才道:“阿狰,今夜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一句我许久之前就该跟你说的话。”
霍不疑转过头来,认真听着。
深秋的寒气让人脾肺清朗,广阔寂静的中原旷野,仿佛一座用粗糙原石砌垒出来的萧瑟神殿,数千年如一日的供奉着缄默古老的神祗。繁星满天,深蓝色苍穹宛如缀满了宝石,美的惊心动魄。
“阿狰,你身负深仇大恨,却依旧能够淡泊仁善,心怀光明,你过世的双亲与兄姊在天有灵,必以你为傲。”
“阿狰,这些年来我做错了许多事,伤过你许多次,可是你从未对这人世间的真情心灰意冷过。你至情至性,心如赤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阿狰,能遇上你,我三生有幸。”
霍不疑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
然后,他吻上了那双似有水汽氤氲的挚爱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