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这是她五年来一直在说的话,似乎也是他们之间唯一能说的话!然后,这一顿饭后,她便会成为别人的填房,他们——从此便是陌路!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那酒辣得厉害,只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一串串滚了出来!
“水岚你慢一点!”连炽放下酒便想去帮她拿水,却被水阿嬷牢牢扯住了衣袖,她竟然看也不看水岚,只将那酒又塞回他手中:
“连炽公子,岚儿敬你酒,你先喝了它!”
“水岚呛到了!”他把老人扶回座位,“我先帮她倒水!”
“不用!你先喝了这酒!”不知为何,老人死死拉住他,又将酒杯递到他嘴边,脸上有倔强的执拗!
他微微一愣,却还是伸手接过,点头:“好!”
酒杯举起,老人死死盯着那酒杯一点一点送至唇边,手紧紧攥住了衣服!
突然“砰”的一声响,是院外的门被人踢开,屋里三人都是一惊!
连炽放下酒杯正要出去,一队人却哗啦啦闯了进来!
手持金刀,居然是官府的人!
为首的一个瘦高个子军官挤了进来,眼睛在屋里三个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水岚身上:
“是水岚姑娘吧,赫老爷家昨日失窃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有人看到是你拿的,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赫老爷家正是她做零工的地方,可是她怎么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连忙分辨:
“我没拿,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夜明珠,我怎么可能拿大老爷家的东西!”
“拖着个生病的老娘,又要吃喝又要买药,你做零工赚的那一点钱也会够?于是就见财起意,顺手牵羊,多么合理的解释!”闲闲的女声响起,妖冶的女人持着小扇一步三摇摇了进来,正是飘香苑的十三姨,她一双眼睛瞥见屋里的男子,立刻装模作样咋呼起来:
“哎呦呦,水岚丫头家里居然藏了个大男人,我叫你接客你还给我装得三贞九烈,结果天还没黑就把男人往家里带,原来你也是这般水性杨花的小狐狸精!”
“你胡说什么!”连炽气极,怒道,“你再这样侮辱水岚,我不会放过你的!”
“哎呀还生气了,这位公子,长得倒挺俊俏的,你要找姑娘的话来这里干什么,去我们飘香苑,我十三姨保证,比这丫头漂亮的多的是!”十三姨扭着身姿往连炽身边一靠,抛个媚眼,抿嘴嘻嘻笑起来!
“滚开!”高大的男子推开她,气得满面通红,水岚更是又羞又气,连连将他往外推:
“连炽公子,你先走,你先回去,这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去…”
她不要他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不要他看到自己和这些无赖纠缠,更不要他听到这些污秽的话,这不是他的世界,她也不要他看到她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他反手拉住她,“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欺负你——”
“臭小子!”十三姨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连炽骂道,“不要想在这里逞英雄,你知不知道你惹到的是谁,我飘香苑十三姨也是在皇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要你去大牢里吃牢饭吃一辈子!”
“所以你随便一句话就栽赃水岚偷东西,然后以此为要挟,要她向你低头是不是?”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十三姨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的杯筷碗碟全部扫落在地,撒泼道:
“即便是这样你又能如何?想要和我十三姨唱反调的人,就不要想在这皇城混下去!”
被她扫下的东西噼里啪啦摔在地上,却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虫,这酒里居然有虫!”
众人都向地上望去,见那泼出的一杯酒中居然爬出了一只蚕一样的虫子,扭动着金色的身体,正在地上打滚挣扎!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那滚在地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水阿嬷面如死灰,枯骨一般的手紧紧按住胸口,脸上的汗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她神色变幻,突然从袖子中拿出一小壶酒,硬塞到连炽嘴边,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喝了它,你喝了它,快点,快点…”
水岚抢过酒壶,惊诧道:
“娘,你给他喝的是什么?”
她一把推开女儿:
“你别管,连炽公子,我求求你喝一口,就喝一口!”
连炽惊诧至极,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肯喝,老太太挣扎的力气居然极大,几次将那酒壶推到他嘴边,却又被他推了开去,然而那诡异的情形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片刻之间,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精气,又一次被他推开之后,她忽然吐出一口气,身子直直向地上倒去!
连炽抱住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太太轻得不可思议,她向下倒去,手上居然还牢牢握着那壶酒,口中只是喃喃自语:
“喝、喝下去,一定要喝下去…”
水岚呆若木鸡,突然之间回过神来,猛地冲过去,扶着那渐渐消散了生气的老人,陡然被恐惧包围,她眼泪仿如决堤,泣不成声地哭喊着,想要唤回老人的意识!
这突然的变故只看得一群人目瞪口呆,十三姨毕竟见多识广,见那随酒泼出的一只蚕虫挣扎几下竟然化作一滩血水,心下也暗暗吃惊,喃喃道:
“莫非,莫非这便是中土的情蛊?”
高个子军官凑上来好奇问道:
“十三姨,你知道这是什么邪门东西?”
她忽地娇媚一笑,小扇摇了起来:
“水岚啊水岚,原来你不肯跟了我,竟然是留了这一手!居然用你娘的心头肉来炼情蛊,用这样的方法来留住男人一生的痴恋,看来,十三姨我还真是把你给轻看了!”
“情蛊,什么情蛊?”连炽和水岚同时抬起头来!
“中土百种蛊毒中非常厉害的一种,用人的心尖肉喂出来的蛊虫,化入酒中踪影全无,水岚丫头把她的血滴到酒中,这位公子,你如果喝了下去,这一生眼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水岚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娘说的连炽一定会爱上她就是因为这情蛊!为了自己的幸福,她竟然忍受着蚀心之苦,用她的心尖肉来喂养这蛊虫!她用尽了全力,便是要将自己推到她认为最好的归属!
十三姨继续笑道:
“炼出了这蛊虫,老太太本来就没有几日命可以活了,现在死了这只,她肯定会受到牵连,可能也支持不了一时片刻了吧!水岚啊水岚,没想到你的心居然是这么狠!”
她只觉得心中是撕裂般的疼痛!娘啊娘,这并非出自于他本心的情爱,女儿有何颜面接受?况且,你用生命换来的幸福,女儿又怎么可能享受得心安理得?
老人用尽气力将那一壶酒递到她的手中,浑浊的眼睛瞪着她,喃喃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的血…让他喝…岚儿、我的岚儿…”
“不,娘,我谁都不要,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她突然冷静下来,脑中一片澄净,那裂心般的痛苦仿佛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抬头看着其他人,手持金刀,神色慌张的军队、鄙夷地俯视着她的十三姨、还有连炽,站在他们旁边,用异样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他那样看着她,可是,她居然感觉不到伤心委屈,什么都与她无关了,那是他们的世界,全部都与她无关了!
光线已经慢慢暗了下来,逆着光线看过去,他们一个个都灰蒙蒙地看不清了,她能看清的,只有怀中的娘!她已经没有了生气,却还是不肯闭上眼睛,她轻轻把头俯在她的胸口,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这样埋头在娘温暖的胸口,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才是她的世界,娘和她,其余的,都是外人!她抱着娘,轻轻笑了:
“娘,岚儿不离开你,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只有我们两个…”
十三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向高个子军官使个眼神,喝道:
“不要以为老婆子死了,你偷夜明珠的事就算了,兵大哥,把她带走,好好审问审问,看她还敢不敢再狡辩!”
高个子军官早就拿了好处,这时立刻答应一声,便要属下拿铁镣绑人。那女子却如同未闻,只是抱着她的娘,在死去的老婆子耳边又说又笑,绑她的人走到身边都没有察觉!
绳子刚要套住她,一直沉默的男子突然出声:
“住手,谁都不能碰她!”
他推开拿着铁镣的人,扶住女子的肩头,说道:
“水岚是怎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况且,”他顿了一顿,看着那喃喃自语的女子,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况且,我也绝不允许有人这样诬陷我没有过门的妻子!”
他那一句话出口,听得其他人都是一惊!
十三姨睃他一眼,揶揄道:
“哟,难不成你已经喝下了情蛊,脑袋发热,竟然还想娶这蛇蝎女子?”她不等对方答话,脸色一变,冷笑道:
“不过就算是你要护着她,恐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吧,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十三姨是什么人,惹到我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想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霸道嚣张之人,勾结官府,栽赃陷害,逼良为娼,我倒要看看,这皇城中到底是什么人敢如此藐视王法!”他摸出一面令牌,掷在那军官脚下,“你们是镇守皇城治安的铁甲营吧,叫你们河图都尉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话如此,十三姨顿时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你、你认识河图都尉?”
高个子捡起那一面令牌,见那上面的银羽鹫鹰图案,顿时觉得魂飞天外,这是银鹫令!军中无人不晓的银鹫令!整个加梵帝国只有四枚,分属四位大将军,这个人、这个人莫非便是不久前才册封的御前将军?
他慌忙下跪,高呼:
“将军恕罪,全是这女人妖言惑众,诬赖水岚姑娘偷了夜明珠,请将军明查!”
后面的人跟着噼里啪啦跪倒,十三姨僵在原地,手中的小扇咔嚓一声掉下地来!
水岚·连炽(二) 文 / zxiao200257
后来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水岚从来没有问过连炽,即使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后,也绝口不提这一段往事!那是她从来不愿去触摸的痛,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渐渐从那种痛苦中走了出来!
那一年,她每天都恍恍惚惚,活在自己的幻觉中,幻想娘还在身边,她们的生活贫寒清苦,可是母女相伴的日子却那么快乐充实,她甚至从来都不清楚自己到底住在哪里,周遭有些什么人,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娘,只有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
在她最最痛苦无助的那一年里,却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她住在将军府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连炽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每一个人待她都是那样和蔼温柔,甚至他的父母,从来都未曾嫌弃过她,那慈祥的夫人总是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唤她:“水岚,水岚…”,像极了母亲的轻柔细语,她常常呆着呆着,眼泪便濡湿了老太太的衣襟!
很久很久以后,她常常想,那个时候,其实她潜意识里是根本不想醒过来,根本不想回到这现实的世界中来,似乎醒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可是再怎样的不甘愿,也总有要醒来的那一天,因为她明白,这样的奇遇终究只是一场幻梦,一切不过是他的施舍,是那个有着博爱胸怀的男子怜悯她这个孤女,一时慈悲才说了要娶她过门的话,她,终究是要看清的!
那一天,新皇登基,太子慕轩成了新的加梵王,无数的烟火绽放在皇城夜空,深宵不灭!
她披一身单衣,痴痴看那开在天上的花团锦簇,绽开、寂灭;绽开、寂灭…即使是通宵不寐,也总有繁华落尽的那一刻!
身后有人走近,轻轻叫她的名字:
“水岚!”
她转头,那个铁甲银衣的男子眉目温柔,澹澹如水,如迎风的玉树,在沉沉的夜色里,轻轻唤她!
他便是那最耀眼的繁华,璀璨地照耀过她,却在她选择清醒的这一刻,从她的生命中寂灭!
她轻轻调转角度,让面色隐在树荫之中,只是浅笑:
“刚从皇宫回来吗,今日的皇宫定当热闹非凡吧!”
他的眼睛陡然明亮如星,几步走近扶住她肩头:
“水岚,你、你认得我是谁了,你清醒过来了?”
她点头,只是无奈地笑:
“多谢连炽公子这一年的照顾,水岚任性了这一年,知道不能再迷糊下去了,也不想再继续拖累公子,我会尽快离开,一个人…好好生活!”
“你说什么,为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所以,请公子不用再可怜我了!”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漫天的璀璨颜色也映不进那漆黑的瞳仁,他只是失神轻语:
“可怜,你认为这是可怜?”
“我知道公子博爱胸怀,只是,水岚要的和公子给的永远都不会相同,既是如此,又何必彼此牵绊?”
她释怀一笑,推开她,落寞转身,独行而去。
“一个家,我可以给你一个家,这不正是你要的吗?”
铁甲银衣的男子冲口而出,却只换得那女子一声轻笑:
“连炽公子,你一时慈悲说的那些话,水岚从来都不会当真,你也不用因为那些话背负一生的责任!”
向来不善言辞的男子着急起来,几步跃在她前面,攥住她手腕,几次张嘴,却怎样也说不出那些甜言蜜语儿女情长,只是涨得满脸通红!
便是在千军万马之前他也未曾这样紧张无措过,看着那静默如水的眼睛,那些心底的话在嘴边翻涌挣扎,最终说出口的,却完全走了样:
“我…我已经当众宣布过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果你就这样走了,别人会怎么看我?”
他有些狼狈地撇开头去,掩饰着心中激荡的情绪:
“就算是为了成全我的诺言,留下来好吗?”
她定定望着他,烟火已灭,陡然寂静下来的夜空深邃空旷。这一刻,她曾经梦想了千百次的一刻,他拉着自己的手,请求自己留在她身边,突然发生在眼前,她居然冷静到连自己都吃惊!
她听见自己冷冽的声音回响在寒气渐重的夜色里:
“连炽公子,你知道吗,成亲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承诺,一旦许下了,一生都不容反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今日你对我许下了这个承诺,如果他日背叛后悔,我…定会恨你!”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他的,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一份纯粹爱情的渴望!一旦承诺相守,那必定是全心全意的付出,否则,她宁可从未拥有!
他…面对自己这样无礼,这样不自量力的要求,定然是会拒绝的吧,这样也好,这样,便可断了自己最后一丝幻想留恋!
他注视着她,他银色的甲衣在夜色中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光线投射到她的眼中,刺得她微微眯眼,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清晰的,一字一字传进她耳中!
“我知道,我愿意对你做出这样的承诺,今生今世,定不后悔!”
花的幽香渲染开来,是他为解她的寂寞,搜集到院中的奇花异草,深夜吐蕊,满院寒香!被这花香熏着,她居然有微微的眩晕,似乎跌入了另一个温柔的梦中,这一辈子都再不愿醒来!
(呵呵,我觉得我再啰嗦两下,这个都可以整个长篇了,我自己再看一遍都觉得这两个人太唧唧歪歪了,可是,为了前后文的衔接,我不得不这样痛苦地唧唧歪歪,长叹一声,唉…)
水岚·连炽(三) 文 / zxiao200257
那个梦,似乎就这样一直做了下去。
她身披嫁衣,手执红柳,风风光光嫁进了将军府。那一天,王亲自主婚,群臣道喜,万民恭贺!器宇轩昂的年轻将军牵着艳惊四座的新娘,宛如神话中走出的一对璧人,街头巷尾流传的,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一段浪漫情话!
婚后的生活,丈夫体贴温柔,公婆待她更是如亲生女儿一般,她每次从铜镜中瞥见自己,总是无端端含着浅笑的!
她常常在更深露重的深夜,挑灯倚在繁花的尽头,等着巡视回来的丈夫,为他拂去肩上的霜花,将一袭袍子披在他身上,然后由他牵着自己,缓步走回卧房。
他的手大而厚实,被他牢牢握着,总是让她不想放手。她微低着头,听着夜风摇着檐角的风铃一路叮叮作响,觉得眼前的一切便如同陈年的美酒,那般甘冽芬芳,却总是教她有微醺的不真实感!
再然后,有了阳儿,那让她欣喜若狂的宝贝亦是将军府中每一个人的心头肉,所有人抚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儿都啧啧赞叹,长得这般好看的小男孩,长大了定当是与他爹一般出类拔萃的人物!
连炽爱极了这个孩子,常常让他骑在肩头,陪着他在胡杨林里又叫又闹,她立在斑驳的树影里,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般灿烂的笑容,慢慢对眼前的一切开始有了真实感!
她常常仰望蓝天,那里,仿佛看得到母亲慈爱的笑颜,她会开始一声一声地轻述:
“娘,你看到了吗,我很幸福,现在的我很幸福…”
她开始相信,那样的幸福便会是永远!
可是,不过短短几年,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崩塌!
加梵历慕轩八年,加梵沃野两国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两军交锋战况激烈,加梵国的前锋大将军华亦与沃野串通,突然倒戈夜袭军营,翻天覆地的一仗结束后,王御驾亲征的几万精骑几乎全军覆没!
而另一边,沃野骑兵突袭加梵皇城,城中将士浴血奋战殊死搏斗,粉碎了一次次的偷袭,终与敌军形成了相持不下的胶着状态!
那是加梵城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危机!
不过月余,城中粮食全面告罄,偏偏又逢大旱天气,数月中滴雨未下,敌军又截断了城外的引水渠,加梵城中饥民遍野,滴水黄金!
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刻,食不果腹的加梵战士居然个个都有着绝地反击、拼死一搏的血勇!
因为他们还有紫玉王后,还有连炽将军!
所有人都疯狂地相信,有他们在,加梵城就一定守得住!
水岚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样的胆识气魄,身怀六甲的女子在飞雨般的箭矢中登上城楼,手握宝剑指天号令: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据说那一刻,已呈败势的加梵将士军心大震,齐声高呼:
“保护加梵,保护王后!”
个个都拼死一般地肉搏,竟将那潮水般涌上的敌军生生打了回去!
身披铁甲的御前将军护在王后身边,将那漫天的羽箭揽入手中,回风溯流,倒打回去!在一片惊呼声中,他挽角弓,扣银箭,一箭射出,锐透数重寒甲,直射三里之外的敌方将领!
那样的功夫箭术震慑三军,敌方军心大乱,溃然退兵,那一次汹如狂潮的突袭,总算化解开来!
那样的激昂战事,即使只是听人述说,水岚也觉得惊心动魄!
她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不会情系天下、心忧国事,她的一颗心只是挂在丈夫儿子,一家老小上面。丈夫坐镇城楼,已经一个月未曾归家,家里的生活用度一减再减,连两餐都不能吃饱,爹娘年事已高,她便担起了重担,每日用尽心思琢磨,怎样让家人吃饱一点,吃好一点,可即使是这样,两餐也渐渐缩减到了一餐,再然后,那一餐也只有草根粗糠而已。
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她居然从来都未曾真正怕过!她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再大的苦,咬牙忍一忍也总会过去,即使真的过不去,总算一家人是在一起,不管生死总是在一起,每每想到这个,她就会释怀,兵临城下又怎么样,加梵城守不住又怎么样,他们一家人生死与共,到哪里都不会孤单害怕!
所以,在那样紧张的时局中,她还能微笑着取出以前每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面粉,和水揉面,做了丈夫最爱的三色糕,用漆花盒子提了,扶着贴身的从嬷嬷,亲自送上城楼!
却见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那一幕!
那间普通士兵绝不敢随便进去的城楼议厅中,紫玉王后伏在她丈夫的怀中嘤嘤而泣,她恍恍惚惚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连炽哥哥,我好累,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抱着她,那样温柔地安慰:
“玉儿,玉儿,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撑得下去,相信我,相信我…”
那一刻,他不是将军,是她青梅竹马的连炽哥哥;而她也不是王后,是他从来都如珍如宝的玉儿!
水岚咬着嘴唇,示意从嬷嬷不要声张,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面有士兵多嘴问了一句:
“咦,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微笑:
“将军与王后商量要事,我在这里等他!”
从嬷嬷这几年一直跟在她身边,对她极是忠心,这时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
“夫人,将军最近日日都陪在王后身边,你就不怕…”
“从嬷嬷,”她沉下脸来,“将军王后忧心国家大事,我们这些愚笨妇人怎么会懂,你休要再胡乱猜测了!”
她那样说着,手指在漆盒上胡乱划着,一不当心,竟然折断了小指上的一块指甲!
她摸着那断掉的指甲怔怔发呆,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岚儿,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头去,是一脸倦容的丈夫,后面是腆着肚子的王后,见到她都是讶异,王后马上暧昧地笑了:
“连炽将军,你想想你多久没回家了,夫人都忍不住来见你了,好了好了,我回避我回避,有什么悄悄话你们尽管说!”说罢便又折回了议厅之中!
又是以前那个活泼开朗,老是喜欢开他们玩笑的调皮王妃,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就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水岚柔柔一笑,打开漆盒: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三色糕…”
“三色糕,你觉得我还有这雅兴去吃这三色糕?”他的眼神陡然一变,指着外面一个个饿得软趴趴的战士,厉声喝道,“你看看这些为国杀敌的战士!他们现在只能吃粗糠果腹,再饿就只有去啃草根树皮!就连王后还怀着孩子都是与所有的战士们同甘共苦,而我的夫人倒好,却还可以慢条斯理地品尝这些东西?”
他顿了一顿,压住怒火,尽量让声音平缓:
“如果家里还有存粮的话全部捐出来吧,国难当头,我们不可以这么自私!”
那举着漆盒的双手止不住发抖!
女子面色苍白,最终只是将盒子放在地上,说出了一个字:
“好!”
便转身而去!
从嬷嬷止不住心疼,鼓起勇气向那威严的将军说道:
“家里哪里还有什么存粮?就连小少爷都在跟着大家喝粗糠了,这些面粉是一个月前夫人从自己的口粮里一口一口省出来的,一直悄悄攒着没舍得吃,就等着今天给将军做三色糕!将军忘了吗,今天,今天是将军的生辰啊!”
那高大的男子突地一抖,几乎立时就想追过去,却突然有士兵来报:
“将军,发现敌军探子,沃野似乎又有攻城的迹象!”
他立刻警觉,对从嬷嬷吩咐一句:
“把糕点送到王后那里,帮我告诉夫人,家里,就辛苦她了!”
他马上跟着士兵察看敌情,在转身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望那一袭孑然远去的身影,轻轻一叹:
“岚儿,你等我,等打完这一仗,我定然好好给你道歉!”
却不想那一句话,永生都没有机会再说!
那是第一次,丈夫用那样严厉的语调和自己说话,她心中酸痛,却能够理解!他累极了,脾气自然不好,况且是为军中担忧,他一向把国事看得比什么事都重要的,她能够理解,等仗打完了,他定然会更加温柔地待自己的!
等仗打完了…
她时时企盼着,原知那机会渺茫,却不想真的发生了奇迹!
在那山穷水尽的时刻,离花现世,神恩降临,加梵城中普降甘露,而围城的沃野兵无缘无故被瘟疫席卷!
沃野退兵,再然后,几个月都生死未卜的王居然奇迹般地生还,一时之间民情沸腾,举国同庆!
她自然也惊喜万分,却还是不能完全舒展眉目!
仗打完了,她的丈夫还是没有回家!
如今的加梵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她的丈夫还是要日日夜夜跟在王身边,让一切尽快复苏起来!
可是这样的期盼,也总是含着喜悦的,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担心他的生死,短暂的分开,他们总能很快团聚的,她期盼着,期盼着…
没想到,盼来的却是一卷满门抄斩的圣旨!
传令官高声吟唱,说她的丈夫串通叛徒华亦,叛军卖国,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那仿佛是一个最荒诞的梦,她那身先士卒,拼得一身命去守住加梵城的丈夫居然会叛军卖国?
她不信,死也不信!
府中哀嚎遍野,她不顾一切抓着传令官的手,急急说道:
“这不会是真的,这定然有什么误会,我要见王,我要见连炽将军!”
从嬷嬷抱住她的身子,用尽气力将她扯到无人处,颤抖着对她附耳:
“夫人,夫人,不是因为叛国,是王后,是将军和王后有奸情,被王发现了,这才、这才…”
她突然间像坠进了冰窖,冷得牙齿格格打颤,意识有些模糊了,只听从嬷嬷的话在耳边飘来飘去:
“我宫中的姐妹亲耳听见的,竟然连王后刚刚出生的女儿都是将军的,王气得发了狂,已经赐死了王后,将军他夺了婴儿逃出了宫去,早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我说吧,我早就说过的…”
她的纤纤手指嵌进了雕花柱子,只抓出了一手鲜血,脑中是一幅幅闪过的画面!
他抱着王后,那样坚定温柔地安慰她:“玉儿,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第一次见那丞相千金,那如同枝头第一抹新绿的女子突然跳出,抱住连炽,娇娇地叫他:“连炽哥哥,连炽哥哥!”
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在新皇登基的那天夜里,在漫天的烟火下冷静地对那铁甲银衣的男子说: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今日你对我许下了这个承诺,如果他日背叛后悔,我…定会恨你!”
定会恨你!
一众士兵拿着铁锁来绑人,稍有挣扎的立刻格杀!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族人,她的家!
她眼中泪水长淌而下,目光却冷冽冻人,她将儿子搂入怀中,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阳儿,你记住我们今天流了多少鲜血,你一定要报仇,为娘报仇,为我们一族人报仇,报仇,报仇…”
她如同疯子一般喊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在乱尸中穿寻着,仿佛想找回曾经那个温柔的丈夫,她时而轻柔低唤:连炽、连炽…时而疯狂高呼:报仇、报仇…
她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如同飞蛾扑火般撞上了墙壁!
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涣散开来,突然又凝结成像,是那个铁甲银衣的男子,在沉沉的夜色中,眉目温柔,澹澹如水,他说:
今生今世,定不后悔!
她轻轻笑了,唇中逸出最后一口气,唤出了那个纠缠一生的名字:
“连炽!”
许多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为先木合的连炽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望!
在练武的小憩时分,在惊雷寨中欢聚的间隙,在黄沙中,在马背上,莫名其妙地就转过了头去,望向那茫茫之外的茫茫!
那是他永远也望不到的故乡!他的白首爹娘、结发妻子,垂髫稚儿——他的一切!
那撕裂心扉,迸碎骨头的痛已经在岁月中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了回首张望的习惯,还有那没有将话说出口的遗憾!
那一句对不起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对岚儿说!
没有说的,又何止这一句话!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七,丞相府中的第一次初见!
她衣衫褴褛,却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怯怯躲在娘的身后,如一朵颤颤的兰花!
向来爱揩油的管事搭上她的脸涎笑:这个小奴隶长得水灵,哟,瞧这小脸嫩得!
她拂开他的手,如同受惊的小鹿!
远远望见的少年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那一刻,他做了一个胆大至极的决定!
他偷偷放了那一群奴隶,那个女孩子经过他身侧时,与所有人一样,向他鞠躬,轻声说谢谢,他突然笑了,相信自己没有做错!
那一次,他惹得丞相大怒,拍着桌案说要将他送到北漠去,玉儿哭肿了眼睛求情都没用!
想起那一声细如蚊蝇的谢谢,他从来都未曾后悔!
后来玉儿混进秋猎,求了四皇子慕轩,他总算留了下来。
辗转打听到那一对母女的住处,他常常着魔一般往那里跑,拎着东西也不敢独独给她,总是说分给大家,分给大家,眼里却只看得到那独自立在一旁的女子,那样看上一眼,便可以高兴上一整天!
玉儿是全然知晓的,总是催他去说清楚,可是他向来只懂使枪弄棍,那些扭扭捏捏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玉儿总是骂他笨嘴笨舌,嚷嚷着要帮他去说,他慌慌拉住那脱兔一般的女子,玉儿舌灿莲花,让她去说,不晓得会是怎样的惊天地泣鬼神!
他却也真是笨嘴笨舌,即使在她说“请不要再怜悯我”的那一刻,也不会说那不是怜悯,而是喜欢,是真心的喜欢,最终只是用了成全他的诺言为借口将她留了下来!
总算是把她留了下来!
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爱惜她,疼爱她,却从来没有再和她说过那一段年少心事!
他总是想,等有一天,他们都老了,牵手走过夕阳下的胡杨林,他会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岚儿,你知道吗,其实我娶你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为了信口的承诺,而是因为喜欢,从十七岁第一次看到你开始!”
那终成为永远的遗憾!
在没了她的剩余生命中,他总是在回望、回望…
无数荣辱成败、无数爱恨情仇,望断浮生,终是残念!
(总算把他们两个写完了,呵呵呵)
还有最后一章,争取明天发,敬请关注新作《蓝色如水》
离·花与湮 文 / zxiao200257
你知道被抛下的感觉吗?
在到处都是你影子的地方,我抬头看天,我眼中流淌的不是云,是寂寞!
而你,永远都不懂!
她本是平凡至极的花之精灵,可是被赋予了那个名字——离,一切都与众不同!
她成了圣湖中的离花,大漠中最祥瑞的神物,偶尔出现在海市蜃楼中的幻影,会让所有的人顶礼膜拜!
可是她却毫不在乎!
她关心的,只是她的歌声和舞步,歌声要再清脆一点,舞步要再轻灵一些,这样,才配得上那行云流水般的悠扬笛声!
吹笛的是她,离湮,大漠中的司水女神,那个用一双温暖的手,将一株颤颤的小花苗从风暴中移到圣湖的白衣女子!
于众人而言,她只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只需供奉和膜拜,可是于小小的花精,她却是天、是地、是一切的光彩、是呼吸的空气!
她总是微笑着说:
“阿离,你的歌声很好听呢,好像流淌的泉水一般!”
那样绝美的容颜,那样温柔的语气,天地之间,这样的微笑,这样的温柔,只对自己一个人呢!
幻化成人的花精雀跃起来,所有的离花随之翩翩起舞,漫天飘飞的花瓣,浩浩扬扬如同一场胭脂雪!
一身白衣的女子就坐在湖边微笑,纱衣逶迤飘在水中,如盛开的白莲,不食人间烟火!
一百年,再一百年!
日子是宁静的!
白衣女子淡淡的一个眼神,似乎连空气都芬芳了起来!
一百年,再一百年!
日子是喜悦的!
她经常在湖边冥想,眼睫低垂着,在脸上投下灰扑扑的影子,花精痴痴看着,看着,会忍不住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颊,只轻轻一下,又立刻缩回!
她的心中仿佛擂鼓一般,可是白衣女子想得入神,从来都不会睁开眼睛,像是一尊石化了的神像!
她慢慢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换一个角度,继续望着她傻笑!
终于有一次,她鼓足勇气,脸庞靠近她,火热的唇轻轻刷过她冰冷的双唇,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那样轻的触碰,小花精却突然战栗,面孔烧着了一般发热!
她潜进湖中,飞速划到对岸,隔着一湖水,痴痴望着她!
白衣女子依然维持着刚才的样子,动也未曾动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刹那,那个被她唤作“阿离”的小花精,心中是怎样沸腾的情感!
阳光碎金一般撒下来,映起湖面粼粼波光,白衣女子坐在离合光影之中,那样虚幻,那样不真实,小花精望着望着,眼中突然扑簌簌掉下泪水来!
一百年,又一百年!
如果这样便是永远,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是一切终被打乱!
那个军人,那个第一个穿过圣湖结界的凡人终结了她的永远!
第一次,她看到离湮女神眼中露出了茫然困惑,那个军人的手拉着她,她居然没有挣开,污浊的血染红了她洁白的纱衣,那样不详的颜色,只看得小花精的心紧紧悬了起来!
果然,她说她要离开,和那个军人一起。
她要去触摸不曾了解的世界,她要去寻找苍白以往的颜色!
她要…留下她的阿离!
小小的花精突然觉得疼痛,仿佛被人连根拔起,她流泪,哀求,所有的花朵与她一起颤抖哭泣——然而没有用,不会有用,她不会懂!
她果然——什么都不懂!
她最终被抛下,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听她唱歌,看她跳舞,吹出笛声与她相和,她形单影只,孑然孤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全然没有了意义!
很长很长的时间,她都只是坐在圣湖边发呆,她不敢动、不敢想、不敢回头,怕一动、一想、一回头就是她的影子,让她泪雨纷纷的影子!
痛到极致之后,她开始在圣湖之上纵声高歌,一曲又一曲,每一曲都是她们的回忆!
千百年静静流淌的时光!
千百年的相伴!
千百年说不出口的痴守与爱恋!
歌声终止,她突然下定决心!
她要守护她们的永远,千年万年宁静安然的时光,即使——那个白衣女子仍旧什么都不懂!
她与邪神做了交换,用自己的声音,那被她称赞过,如流淌的泉水一般美丽的声音,换回了最邪恶的术法。
她裹上黑袍,在茫茫人世中奔走,找寻着宿命的棋子!
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花精,不再是最祥瑞的神物,她与邪恶血腥为伍,在暗夜的树影里,她的声音嘶哑枭桀如老妪!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她最得意的弟子终于破开了神水结界,她终于可以带她回家,即使自己已经泯灭了实体,即使她只能永远沉睡在圣湖之中!
一年一年,圣湖之中悄然寂静,再也没有了歌声、笛声,甚至也没有了翩然的身影,盈盈的眼波!
白衣女子躺在圣湖碧蓝的湖水之中,沉沉酣梦,不知那梦里究竟有谁?
湖边是一片婆娑的离花,灵力耗尽,无法再幻化成人,她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只是常常她会想,到底是离湮不懂自己的痴恋,还是自己不懂她愿作平凡人妇的凡心!
答案,永远都不会再知道!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扰。
谁是有情,谁是无情,谁又被谁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