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玖把盘子递过去。
剪伸手接过。
玖看他一眼,扭身又跑开了。
剪盯着手中那块散发着甜腻香气的东西,拿起盘子上的木匕挑了一口放到嘴裡,甜甜的,软软的,溷着水果味道,唇齿满是可口的香味。
剪眼睛蓦然亮起。
秋风带着午后的暖意,甚是惬意。
杞公吃着食物,仔细地品了一会,问杞姒:「这叫什麽?『蛋糕』?」
「正是。」杞姒微笑。
杞公用木匕挑起上面那层雪白滑腻的东西:「这是什麽?」
「奶油。」杞姒道。
杞公又撩起下面那金黄鬆软的东西:「这个呢?」
「这个就是蛋糕。」
杞公疑惑:「从前我来怎不曾吃过?」
「以前做得不好,怎敢拿出来献丑。」杞姒笑道,「你问问寺人衿,为了今日这块蛋糕,我同她忙碌了多久。」
「是呀国君。」寺人衿插嘴,「就为了打那个什麽奶油,我的手都快断了。」
杞公闻言,又吃了两口,忽而叹了口气:「姮,为兄觉得不公呢。」
杞姒闻言:「怎麽了?」
「你嫁去梓之后,又会做米糕,又会做衣裳,还会做这个蛋糕,哦,还有那个什麽球。在杞国时怎不见你做给为兄?」
「这些都是生子之后才能想到的,」杞姒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以前我不是给阿兄做了许多冰沙。」
杞公的嘴角抽了抽:「你走之后为兄连冰沙都吃不成了。」
「觪,莫太过分。」劼伯夫人不悦道,「若非姮嫁过来,我连有那个什麽冰沙都不知道呢,你欲瞒我到几时?」
众人又笑起来。
杞姒与虎臣舆对视一眼。虎臣舆笑得无奈,眉眼却多了几分柔情,握了握杞姒的手。
「话说回来。」劼伯瞥瞥剪那边,道:「我听说楚子已经好几年不曾来朝了呢,这公子却如何在此?」
「是楚国使者带来的吧,许是贪玩走失了。」杞公道,「楚子也是,自己不来,却送来个小公子。」
「申侯、曾子贪心太甚,一心想要楚国铜山。楚人怀恨,楚子不来朝也是自然。」虎臣舆道。
驭甲在庖丙那裡饮酒,有些醺醉了才想起公子还在外面。
当他走到马车边上看的时候,只见上面空荡荡,哪裡还有剪的身影?
脑子一个激灵,肚子裡的酒都变做了冷汗。驭甲四处寻找,待找到草地中的宴乐众人,才看见末席的剪。
驭甲欲上前去叫剪,可待他看到筵席中的其他人,又踌躇起来。
他不认得那些人,可是从衣着和排场上看,他们的身分并非一般。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驭甲只觉忐忑不安。
「驭甲!」正在这时,罗奢的声音忽然传来。
驭甲转头,却见罗奢正从林荫道上走来,边走边问,「叫我找了好久,公子剪呢?」
罗奢自六年前被楚子任为上卿,就常常使周。王畿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臣子,他都耳熟能详。
不过面对虎臣舆一家,他有些头疼。
楚子年轻的时候与虎臣舆的夫人杞姒相识。据说当年楚子甚喜欢杞姒,还曾动过把杞姒带去楚国的念头。
楚子多情,他的每段逸闻在楚人眼裡都是美事一桩。
可是虎臣舆不这麽看。
楚子继位之后,每年都会精心选出一筐上乘的橘子,让贡橘到镐京的使者送给杞姒夫人。
这般举动让每个贡橘的使者不胜其烦。
每年送到虎臣舆府上的橘子,还未进门就会被退回来。而据说只有第一年送的那次,橘子曾经顺利过门,但是还没等过夜就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使者的馆舍之中。
虽然屡屡失败,但是楚子似乎毫不介意。
罗奢做上卿已经是第六年,他送了六回橘子,吃了六回闭门羹。
作为使者,罗奢免不了会在王宫或什麽地方遇到虎臣舆。但除了见礼,虎臣舆从不会看他多一眼;而即便能有幸说上话,虎臣舆还未开口,那眼光就已经能把罗奢冻死。
真作孽……
心裡长长哀叹一口气,罗奢看看末席的剪,脸上浮起微笑,硬着头皮朝那水深火热的宴席走过去。
「楚人罗奢,拜见虎臣。」罗奢跟着引路寺人来到虎臣舆席前,拱手一揖。
虎臣舆坐在席上,目光扫过罗奢戴德端正的帽冠和平整的衣袂。
「上卿。」虎臣舆亦行礼。
「奢奉国君之命,携公子来朝,未料看管不严,公子走失。幸得虎臣收留,奢感激不尽。」罗奢一脸诚恳之色。
虎臣舆表情毫无波澜:「举手之劳,上卿不必言谢。」
这话没有接下去的意思,罗奢看看虎臣舆冷峻的脸,不禁有些讪讪。
「今日小女生辰,我等来此聚宴。」杞姒看了丈夫一眼,和气地对罗奢道,「遇到小公子,恰是凑巧。」
罗奢得了台阶,忙道:「原来是君主生辰之宴,楚人唐突了。」
他的目光瞥了瞥杞姒的脸,连忙收起。虽然对她的美名早有耳闻,可如今亲眼看到娇颜,方知确实名不虚传。
客气地寒暄几句,虎臣舆和罗奢都没有多聊下去的欲望。
罗奢转向剪,道:「公子,觐见已毕,还请回馆。」
剪点点头,从席上起来。
他学过周礼,知道此时应该做什麽,于是照着罗奢的样子向虎臣舆和杞姒一揖。
「小公子未习雅言,还请虎臣及夫人见谅。」罗奢解释道。
「无妨,小公子甚是聪颖。」杞姒微笑。
罗奢再礼,正要走开,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回来。
「今日君主生辰,公子得虎臣及夫人照料,楚人无所报答,还请收下薄礼,聊表寸心。」说罢,罗奢命人抬来一隻竹筐,裡面盛满了金灿灿的橘子。
一瞬间,他几乎能感受到虎臣舆目光裡的刀光剑影。
「请君主收下。」罗奢亲自将橘筐献到玖的面前,对她微笑道。
玖愣了愣。
她看向父母,虎臣舆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杞姒神色微讪。
而一旁的杞公则唇角勾起,表情耐人寻味。
「既是上卿所赠,便收下吧。」少顷,虎臣舆澹澹开口。
玖喜欢吃橘,听到父亲这话,即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多谢上卿。」她像个文静的贵女一样,向罗奢行了个礼。
罗奢还礼,笑容隐隐带着胜利的得意。
驭甲看到罗奢带着剪回来,一下从草地上坐起。
「上卿……」他满脸陪笑。
「回头自己过来领罚。」罗奢收起脸上的笑意,瞪他一眼。
驭甲赧然,唯唯嗫嚅。
「舅父,」剪回到车上,忽然问,「你认得他们?」
「算是认得。」罗奢回头看看他,忽而神祕地笑笑,「你可曾留意那杞姒夫人?国君与她是故交呢。」
剪眨眨眼睛,对「故交」二字还不大懂。
罗奢莞尔:「方才好玩麽?」
剪点头:「好玩。」
罗奢扬眉。剪独自坐在末席,他是看在眼裡的。
无人同他玩,却偏说好玩,这孩子……罗奢心中升起些怜爱,伸手抚抚他的脑袋。
【番外】 蒹葭(四) 更新日期:2011-10-21 字数:6108
夜色渐浓,月朗星稀。
虽然玩闹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后,玖和昫却仍旧兴致高昂。一会说明日要去城郊放风筝,一会又说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兄长朔会射。
杞姒将儿女安顿好之后,回到东庭。
虎臣舆正在调试一把新弓,烛光下,弦声轻弹。
「明日要带去给朔的麽?」杞姒问他。
「嗯。」虎臣舆道,「他们睡了麽?」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过来在虎臣舆身旁坐下,看着他侧脸上紧抿的唇线:「还在恼?」
「嗯?」虎臣舆看看她,转头继续用毯布擦拭弓背,声音闷闷,「说什麽。」
杞姒不禁笑起来,轻声道:「不过是个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舆话有不快。
「那上卿说了,橘子是送给玖的。且当时也是你首肯,玖才收到了。」杞姒说着,替他整整衣领,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同一个稚子和一筐橘子过不去。」
虎臣舆不语。
杞姒看看他仍有些别扭的表情,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丈夫,在人前总是一副雷厉风行、稳重有谋的样子。也许只有她才知道,这个人闹脾气的时候简直是个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舆,」杞姒放软语气,环着丈夫的腰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个好父亲。」
「嗯?」虎臣舆手停住,转过头来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个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抬头吻吻他的脸颊,笑容中满是蜜意,「舆最好了,就算把楚国所有的铜山和橘子都拿来同我换,我也不换。」
虎臣舆注视着妻子,眉眼间的神采如星光,化开晕色温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烛光轻摇,玉璧轻撞,如低语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着玖有些吃力,忍不住问道。
「他们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着母亲……嗯……」玖趴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片刻,满脸疑惑地回头道,「可他们还未熄灯。」
昫把她放下来,揉揉痠痛的手臂和腰。
「宝宝,他们算是睡了麽?」玖问。
「睡了。」昫说。
「可我听到还有些声音。」玖说。
「他们就这样。」昫一脸笃定,「他们睡觉总不踏实。」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点点头。
「我们能去吃橘了麽?」她两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昫。
「嘘……」昫瞪她一眼,「小声些,怕寺人听不到麽?」
玖连忙捂住嘴。
昫四下裡看了看,轻声道:「走!」
廊下,月光如银。两个小身影一晃,熘了开去。
天子要往辟雍观会射,来朝觐的诸侯和使者们大多也会跟去。
罗奢想着要让剪多见见世面,早早就带着他朝辟雍出发了。
剪在楚国也曾随着楚子出游巡猎,可他向来只有旁观的份,故而一向不太热衷。
马车辚辚奔走,他照着罗奢的要求规矩地端坐,一语不发地看着各种各样的车架和风貌各异的行人,再抬头,灿灿的阳光下,路旁的大树并不比楚国的更高更密。
「剪,热麽?」罗奢见他又开始沉默,想挑起话题。
剪摇摇头。
「饿麽?」
剪又摇头。
罗奢无语,只得道,「路不远,用不得许久就能到辟雍了。」
剪点点头。
风和日丽,辟池碧波万顷。
天子已经来到,各地的诸侯、使者亦追随而至,加上王畿的贵族、子弟、庶从,足有上千人。
剪跟着罗奢乘舟到辟池中央的学宫,只见人头拥挤。
「剪,看,那是天子。」罗奢带着他站到棵大树粗壮的树根上,朝明堂指点着给他看。
剪望去,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天子大约是个罗奢这样的中年人,蓄着鬚。周围人众星共月地围在天子两侧,不必罗奢指点,剪也能看出那是个大人物。
「嗯。」剪应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罗奢又道,「那是太子。」
剪也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的个头差不多跟天子一样高,却还留着总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个太子一样麽?」剪想了想,问道。
「不一样,这是周人的太子。」罗奢笑道,「你的兄长见到他可要行礼。」
剪点点头,片刻,却纠正道:「他不是我兄长,我没有兄长。」
罗奢脸上一僵,忙道:「胡说,他不是你兄长是谁兄长。」
剪不忿,正要反驳,罗奢一按他的肩膀,低声道:「以后这般言语,除了舅父,不许对别人说,国君也不许说,知道麽。」
剪望着他严肃的脸,紧抿着唇,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会射前要祭祀,罗奢吩咐从人看紧剪,与别国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剪望着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阳光透过细密的枝桠,将深秋的风染上些暖意。剪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软的米糕,香甜的蛋糕,还有那个球……
他的肖想没多久就被打断,因为旁边的声音叽叽喳喳,几个男童正在说着话。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麽?」
「新弓有什麽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还是申侯亲自挑的。对麽,晤。」
「公子朔有什麽了不起,待会看我的。」一个倨傲的声音道。
剪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身形壮实的少年,虽也梳着总角,却比旁边的人足足高了一个头不只。这少年衣着华丽,几个小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神态颇是崇拜。
会射很快开始,弟子们组耦而射。方才那个申国来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们将辟雍中的野物赶向耦射之地,一时间,飞鸟遮天蔽日,地面控弦阵阵,矢如飞蝗。
剪翘首望着,半张着嘴,一时目不转睛。
忽然,一隻鸿鹄「啪」地穿过树梢墬下,砸在剪的脚前,把他吓了一跳。
「谁的矢乱放!」从人连忙将矢抱开,嘴裡骂道。
剪没在意,可想再看,视线却被几个刚过来的大人挡了去,什麽也看不见了。
他心裡顿时觉得没趣。
耦射那边传来鞭响,又一轮耦射开始。周围众人再纷纷望去,连剪身后的从人都垫起了脚尖。
剪太矮,被旁边的人挤着很不好受,趁从人不注意,偷偷熘了出去。
离开了人群,剪才喘过一口气。
一阵欢呼声传来,只听有人讚道:「公子朔甚威武!」
剪心裡半点兴趣也无,走了开去。
学宫四周有树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许是常年有人走动,草并不高,深秋之际更是乾燥萧瑟。
剪觉得尿急,想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于是避着人群,直到人语声稀疏了,才鑽到树丛后面。
他还没走两步,突然,「啪」一声响。一根物事勐地砸在他身旁的树干上,剪又吓了一跳。
这辟雍闹鬼了麽。剪捂着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飞来之物,却见是一张弓。
「公子朔有什麽了不起?!平什麽判他上杀判我中杀?!」他听到有人吼道。
剪小心地从树丛后探头望去,只见几人站在数步开外的路上,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些童子。那个申国少年脸色铁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麽!晤当是上杀!」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舆的儿子,偏心呢!」
……
他们吵吵嚷嚷,却又不走。
剪躲在树后,犹豫着该另寻道路熘出去还是就这样走出去。
就在这时,清脆的笑声传来,两名女童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
剪愣了愣。
他认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几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停住话头。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剪看到申晤盯着那边,脸上的戾气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两个男童朝玖和婧走过去,挡住她们的去路。
玖和婧顿住脚步,不解地望着他们。
「何事?」婧问。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只看着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觑,片刻,玖点点头。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头髮。
「啊!」婧尖叫起来。
「啊!」与此同时,申晤却痛呼地方开了手。
众人一惊,只见地上,一块鸡子大的石头滚落。申晤皱着脸,捂着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气。
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一名总角小童站出来,瞪着他们。
玖望着那人,眼睛突然一亮。那是昨日的楚国公子。
婧机灵地看看周围,瞅准空档,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快!」她拉着玖,一下跑到剪的身后。
「你是何人?」申晤怒起,指着剪喝道。
剪望着申晤的个头和他周围的帮手,心底一阵发虚。他转头,玖两隻眼睛望着他,眼圈红红的。
莫名的,一股勇气忽而升起,让他觉得自己此时无论如何后退不得。
剪毅然面向晤,张口,大声地喊出一串楚语。「%&#@!」
众人:「……」
「说甚?」一人问。
「不知。」
「舒人麽?」
「不对,似乎是虎方……」
剪虽然看起来比他们都年幼,可他方才扔出的石头又狠又准,众人有几分忌惮,都不敢太过上前。
申晤盯着剪,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周人。」他冷亨,朝剪走去,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
剪心中一凉,左右看去,正想也找个树枝什麽的,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弓。
「给你。」玖望着他,脸上又是担忧又是鼓励。
剪接过,将玖她们推开,双手握刀一样握着弓。
「这可是楚国公子!尔等可别哭!」婧在玖身后朝那些人恶狠狠地喊道。
剪:「……」
说时迟那时快,申晤已经挥着木棒噼过来,剪连忙将弓背挡去。
申晤人高马大,力气不小,剪的双手生疼。
可是剪从小跟人打架惯了,虽气力不如申晤,却极为灵活。一来二去过了两三招,申晤竟丝毫占不得便宜。
申晤大怒,又一次将木棒噼下,搅起剪手中的弓弦一挑。
剪一时不察,那弓竟被申晤缴了去。
场面急转直下,玖睁大眼睛,婧「呀」一声捂住嘴巴。
「晤!打他!」有人兴奋地喊。
申晤轻蔑地看向剪,正待要打。忽然,剪一步向前,勐地用头撞向申晤腹部。
「啊!」申晤只觉一阵闷痛,被那力道惯得重重跌倒在地。
「晤!」围观的童子们急忙上前,却见申晤捂着肚子缩作一团,似乎极为痛苦。
剪拉着玖和婧,想趁乱跑出去,不想还没走两步,那些人已经将他们围住。
「你们……」玖真的害怕了,眼睛再度发红。
「呜……」婧已经哭出声来。
剪把她们护在身后,小脸绷得发白。
「尔等做甚!」一声怒喝突然从树林那头传来,众人一惊望去,几人正奔向这边。
童子们慌了手脚,连忙一哄而散,申晤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跑开,未几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玖一下扑到匆匆赶来的杞姒怀裡,「哇」地大哭起来。
几个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昫和琚几个躲了许久也不见玖找来,于是走出来寻人。幸好及时赶到。
杞姒听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明白过来。
她看向怀中的玖,心疼地摸摸她被扯乱的头髮,问:「伤着了麽?」
玖摇摇头,眼睛鼻子嘴唇都哭得红红的,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杞姒抱着她,不住柔声安慰。
剪站在几步外,看着那女童在母亲怀裡又笑又哭,有些怔怔的。
「……别哭拉,你忘了恶灵最喜欢吃爱哭的小童麽?夜裡要是把你掳走,母亲可救不了你哟!」那些很久以前的话语在心底飘过,也那般轻柔,剪看看手上的红痕,鼻子有些酸。
「方才不是说有人救了你们?是谁?」待玖平静些,杞姒问道。
玖这才想起忘了重要的人,连忙抬起头:「是……是……」她说着,喉咙裡却又抽着一口气。
「是……是昨日的楚国公子。」婧已经哭完了,在旁边答道。
「楚国公子?」杞姒讶然。
「是楚国公子。」昫插嘴道。
「楚……国公子可……可厉害了!」玖眨着泪光闪闪的眼睛,兴奋地说,「他会……会掷石子,还……还会撞人!」
昫瘪瘪嘴。
「他在何处?」杞姒问。
「他……」玖抬头朝四周望去,愣了愣。她明明记得刚才剪也在,可是现在空荡荡的,哪裡还有他的人影?
「你去了何处?!」罗奢找人快找疯了,见他出现,几乎跳起来。
「如厕。」剪说。
罗奢一口血闷在心头,捶捶着胸口,欲哭无泪。宫中的人都说公子剪难带,他从前总觉得再难带也不过是个小童,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你的手怎麽了?」罗奢发现他掌心红肿,皱眉问道。
「摔了一跤。」剪说,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到身后。
罗奢有些狐疑,但看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知道问了也白问。
人回来了就好。心裡长长叹了口气,罗奢一把拉起剪的手,板起脸:「如厕也该说一声,以后不许到处乱走,知晓不曾?」
剪「嗯」地应了一声。
罗奢二话不说,带着他登上小舟,离开学宫。
「舅父,」坐在舟上吹着湖风的时候,剪突然开口,「何时返国?」
「嗯?」罗奢低头看看他,「怎麽?想回去了?」
剪不语。
罗奢知道这小童脾性,也不再问。
「舅父,」过了会,剪又开口,「回到丹阳,我想去看母亲。」
「哦?」罗奢讶然。这孩子自从他母亲去世后,除非祭祀,他从来不会主动要去季罗的墓前。
心裡浮起些柔软,罗奢低声问:「想母亲了?」
剪点点头:「嗯。」
「回到丹阳可要先见国君,你不怕麽?」
「不怕。」
罗奢唇边扬起欣慰的笑意,深深吸口气,伸手将剪搂在怀裡。
黎明,新的一天又伴着初升的旭日来到王畿。
使者的宾馆前,车马排列齐整。楚国的使者和从人们神清气爽,将行囊装车,准备出发。
罗奢告辞司里,带着剪登车。
驭甲用楚语长叱一声,精神抖擞地赶着车往城外驰去。
阳光斜斜掠过镐京的屋舍,在街面留下山峦般起伏不平的影子。剪的头髮被深秋的风吹拂着,眼睛望向越来越近的城牆。
马车驰过街道,穿过城牆的门洞。城外熙熙攘攘,有入城的商旅,有出城的农人,还有互相送别的旅人。
出乎意料的,也有人来给罗奢送行。
「上卿,别来无恙。」杞姒站在路旁,微笑地向罗奢一礼。
罗奢讶然,下车向杞娰还礼:「夫人。」
杞姒看着他,和气地说:「闻得小公子与上卿今日启程,我特来送行。」
罗奢更是讶异。
「夫人亲至,楚人喜不自胜。」他客套道。嘴上说着,眼睛却瞥向杞娰身后,虎臣舆并不在此,只有她的女儿陪伴在侧。
似乎看出罗奢的疑惑,杞姒莞尔:「今日除了送行,还有一事。小女昨日蒙小公子相助,特来道谢。」
罗奢闻言懵住:「相助?」说罢,看向剪。
剪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望望玖,脸上不自觉地冒起了红晕。
杞姒看向身旁的玖,玖会意,捧着一只大大的漆盒走到剪的面前。
「昨日之事,多谢公子。」她微笑道,稚嫩的声音清脆悦耳。
剪看着那双清澄的眼睛,耳根莫名一热。
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有些无措地望向罗奢。
罗奢笑道:「既是君主之意,公子收下无妨。」
剪将漆盒接过,只觉沉甸甸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他低低地嘟哝了一声什麽。
玖愣了愣,过了会才回味过来,他说的是「多谢」。
她「咯咯」地笑起来,想了想,忽然转身跑道自己的马车那边去,未几,又跑回来。
她手裡多了一个圆呼呼的东西,剪一看不禁怔住,那是球。
「这个也送你。」玖大方地说。
剪接过球,瞪着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玖对剪的反应有些茫然,望向母亲。
杞姒走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微笑地对罗奢道:「还未知小公子之名。」
罗奢亦莞尔,对剪说:「公子听到了麽?夫人问你唤何名。」
剪昨夜曾向罗奢学过用周语说自己的名字,听得这话有些紧张,含煳地说:「剪。」
罗奢不满意:「听不清,大声些。」
「剪!」剪鼓起勇气,响亮道。
大人们都笑起来。
玖双眼弯弯:「我叫玖。」
剪看着她,手裡抱着球,只觉脸上更热了。
「上卿回到楚国,还劳代我问候楚子。」一番寒暄,杞姒对罗奢和颜悦色地行礼道。
「夫人放心,定当带到。」罗奢还礼。
驭甲扬鞭,马车再度缓缓走起。
剪回头看去,杞姒和玖立在路旁望着这裡。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美丽的衣裳,秋风在阳光中吹过,有些温暖的味道。
直到那人影不见了,剪回过头来,打开玖送的漆盒。
才开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剪倒吸了一口气。
裡面满满当当地摆满了米糕,捏做大大小小的兽物模样,兔、豚、羊、熊……还有一隻憨态可掬的貔貅。
不,叫熊猫。剪在心裡纠正道。
「呵,剪,君主送的大礼呢!」驭甲回头,笑呵呵地说。
剪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嘴唇却慢慢弯起了弧度。
「楚人兮!归来兮!」驭甲扬鞭一响,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唱道:「公子兮!美人有遗!」
「胡唱些什麽!」罗奢笑骂。
剪也咧开嘴。他把漆盒收好,又把球抱在怀裡,一瞬也捨不得放开。
日头仍然灿灿,马车辚辚向前,天空澄明,未来又是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