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午时一刻。

宫城叛军或诛或降,各殿各苑皆已肃清,大战终至尾声。

萧元启形单影只,迈步走上朝阳殿前高高的长阶。与一个月前的兵变不同,羽林守卫们并没有逐殿血战,抵抗到最后。所以大殿外空旷的庭院中只有潮冷的雨水流淌,未见半分血色。

推开殿门,依然是巍巍明堂。金阶之上的御座空空荡荡,座上龙首须目肃然,俯视下方。

阴雨天气长殿无灯,光线略显昏晦。萧元启将长剑倚龙案而放,整理衣冠坐了下来,仰头望向殿顶描金雕花的宫梁。

廊外似有兵士整齐跑动的声响,他默默计算着步数,等待闭掩的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但是一切却很宁静。

两扇正门徐徐开启的时候,只有细微的吱呀声响起,轻缓而又从容。一条身影逆光站立,看不清眉目,也无须看清,因为萧元启知道那个人是谁。

“长林王爷没有立下诛杀之令,反而亲自过来,想必是还有话要问我吧?”

萧平旌独自一人迈过殿槛,缓步走到金阶之前,眸色中既有伤感,也有疑惑,“我总归要听一下你的说法。因为我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是短短数年,勾连外邦、出卖军情、刺杀朝臣、举兵谋逆……你究竟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在你离京后才变成这样的吗?”萧元启挑了挑眉,在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想不明白,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在乎吧?无论是宗室还是朝堂,无论是大梁还是东海,你们要么对我不屑一顾,要么就拿我当作棋子。这浩浩天下,如果没有走到顶端,又何尝会有人真正关注我?”

萧平旌眉心拧起,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居然就是你的理由?无关你自己的权欲、贪婪和野心,全都是他人之责吗?萧元启,你抱怨世间冷漠人情淡薄,可你对待这世间,到底又有几分真心?”

萧元启面上并无一丝悔意,手扶龙案站了起来,“自古成王败寇,你赢了,自然能站在这里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可是如果没有你横插一手,如果我得了江山开创大梁盛世繁华,百年定论又有谁能说是我错了?”

萧平旌轻叹一声:“原来你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更好的皇帝……”

朝阳殿外,雨丝轻薄如雾。萧元时身穿一袭玄底绣金的衣袍,未戴头冠,怔怔地站在长阶之下。

闻讯而来的岳银川匆匆赶到,与旁边撑着雨具的东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大致明白拦阻不住,忙上前行礼,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萧元时转头看见是他,关切地问道:“……听说岳卿最先入宫,你可有见到元嘉和元佑?”

岳银川抱拳答道:“请陛下放心,两位小殿下还算安好,只是受到了惊吓,有些轻伤,已接入内苑安置休息。”

萧元时微微吐了口气,垂首默然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四周清寂,细雨如针。长阶顶端的殿门大大开敞,萧元启的声音经过空旷殿堂的回荡,传到耳中时格外清晰尖锐,既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刺痛,又促使他的脚步迈得更快。

不过是些逆耳之言,早已听得够多,不怕再听。

“你说的没错,我不甘心,不服气!那个萧元时……他除了会投胎以外,论资质论才干哪一点能比我强?自小娇宠,性情优柔,识人不明,毫无决断,听政了这些年,朝务军务他有过什么长进?平心而论,面对这样一个平庸之君,难道你长林府当年……就真的没有失望过吗?”

萧平旌背对殿门而立,无法看到他面对这句质问时的表情,只能听出他语气安宁,“陛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的将来不是你现在就能看到的。”

长林府当年究竟失望过没有,其实这个问题萧元时也曾默默想过,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眼前这些血雨腥风,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丝毫不值得再继续纠结。

萧元启冷笑了数声,也没有再接着追问,“好吧,就算你说得对,萧元时的将来会变成怎样我看不到,可是长林王,你就敢说自己一定比我看得长远吗?此刻你拼力保他,并非坚信他是一代英主,而只是因为他生为嫡长,承袭皇位,占着大义名分而已!自古江山有能者据之,我如果有执掌天下的机会,谁能断言我一定不如那个黄口小儿?”

“你能问出这样一句话,可见并没有明白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萧平旌摇了摇头,语调既悲凉又愤怒,“没错,陛下的将来尚是未知之数,但是萧元启,你是个什么样子早就清清楚楚。东境十州沃野城池,被你变成一片战火焦土,数十万军民的尸骨,在你眼中不过就是进阶之途。而你居然还敢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执掌天下的资格?你若心无家国之念,不爱惜江山百姓,那么天下于你,到底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萧元启咬唇不答,突然间将发红的眼眸转向殿门外,抬手用力在龙案上拍打了数下,“陛下来得这么恰到好处,实在让人高兴。您看,我与长林王聊得投契,正想要好好恭喜一下他呢。”

萧元时笔直地走到大殿正中,面无表情地问道:“恭喜他什么?”

“我替他除掉了荀白水,除掉了宫里的太后,如今自己又一败涂地。算起来,长林王在朝中已无对手,那他和至尊宝座之间,似乎也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吧?”

这句话充满了难以言述的恶意,萧元时的面上终于露出怒气,猛地前冲一步,抬手指向他,“长林王府如果真的有心,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金陵朝局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朕也许远不如先帝睿智,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挑拨,你以为朕听不出来吗?”

面对少年君王尖锐的怒意,萧元启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扶案大笑了一阵,俯身拿起旁边的佩剑,抽出半截剑锋,伸指微弹,“我知道自己身犯凌迟大罪,已是无路可逃。看在先祖血脉的分上,看在你我也曾经算是朋友的分上,请问长林王……能否单独与我一战?”

同荀飞盏的反应几乎一样,萧平旌也没把这个末路之人的挑战放在眼里,只是因为小皇帝在场而更显谨慎,先低声向他请旨:“逆贼将死,不过是这点心愿,微臣有心成全他,还望陛下允准。”

他既然同意应战,萧元时也不好反对,只得点了点头,由岳银川和东青护卫着退至殿角。

武者之间,单打独斗的挑战极少会被人拒绝,萧元启对这一点早有把握,出言问过之后便闭目调息,直到下方传来一个“请”字,方睁开双眸,自御阶之上跃身而起。

两剑相击,寒光纵横。这场战局一开始竟是以硬碰硬,打得不相上下,令观战的岳银川和东青大感意外,急忙护着萧元时退到更边角的地方,并肩挡在身前。

至猛至烈终难持久,数十招后,萧元启的内息开始不稳,渐落下风,数次格挡皆显勉强,步法开始凌乱,萧平旌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武功竟如此之强,最初的惊讶之后便被激起了好奇之心,有意研究他的剑法,反倒控制自己收了些力,有意延长战局。萧元启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面上露出羞恼之意,突然间大喝一声,凌空跃下,以剑为刀当空劈下。

萧平旌声色未动,剑尖以奇诡的角度轻挑,贴住击下的锋刃顺滑而上,击中剑柄护手,将对方的右臂震开,趁着空隙一掌击出,正中他的前胸。

有了当年墨淄侯的严苛打磨,萧元启的耐受之力远超旁人,身体在被击中的刹那间缩胸后坠,稳住了丹田,反借掌击之势顿地反弹,手中长剑飞旋掷出,就如同他与荀飞盏交手时一样,幻出了一实五虚的六道剑影。

这招金乌水月令萧平旌也吃了一惊,急速应变,剑尖连续挑破两道幻影,却未能挡住真实的剑锋破空而来,越过封挡,直冲他的咽喉。

观战的三人吓得僵住,东青惊呼一声猛扑向前。

眼见剑锋袭来避无可避,萧平旌突然抬起左腕挡在喉间,叮当一声脆响,空中来剑被猛地弹开,对面的萧元启正好追剑而来,剑柄错位脱手,又收势不及,只得双掌击出。他的内力根基到底还是逊了一筹,掌心正面相接,立时被震得门户大开。萧平旌猱身而上,反手将剑柄重重击在他胸前,只听得一声骨裂,萧元启的身体被击飞了数尺之远,还未砸地,一口鲜血便已喷出。

东青此时方才扑到了主将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全身颤抖。萧元时也甩开岳银川的手急奔过来,连声问道:“怎么样?没伤着吧?”

萧平旌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自己的左腕。只见腕间银环焰纹之间,一点剑痕深凹,几乎快要刺透环面,心头不禁暗暗道了声侥幸,微有余颤。

“看起来我学得还是不够到家,”萧元启从地上半撑起身,又吐了口血,“不过好歹也值得试一下,万一有这个运气得手了呢?”

萧平旌双眉深锁,仿佛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虽知你勾连东海,但却没有想到你和虞天来之间的关系竟会如此紧密……难道你已经忘了,他可是你的杀母仇人啊。”

“杀母之仇我当然不会忘记,只可惜上天跟我作对,没有让我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报仇的那一天……”萧元启伏靠着金阶笑了一阵,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但是不要紧,东海已是大梁的死敌,你们这些人……你们终有一天会替我母亲报这个仇的。我说的可对,陛下?”

萧元时胸中一阵怒气翻腾,冷肃地答道:“淮东三州必会收复,虞天来也一定会偿还他欠我大梁子民的血债。但这是朝廷之责,不是为你母亲报仇。”

“无所谓你怎么说了,”萧元启的眸色越发平静,倒像是终于丢下了心头的重负,“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我在王府书房的密室中留了本书册,凡我对虞天来所知皆在上面,就送给长林王吧,当作是回报……回报大伯父当年教导我军务之恩……”

两人终究是同族兄弟,萧平旌此刻并没有得胜后的喜悦,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东青:“将逆首萧元启拿下,打上重枷,单独关押,以待后审。”

东青抱拳正要应诺,萧元时却突然发声,“不。”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连萧平旌都没听明白,疑惑地问道:“陛下说什么?”

萧元时面色铁青,眼底满是恨意,指着萧元启直接向岳银川下令,“这个人不配多活一时一刻,无须再审。杀!”

岳银川本能地想要转头先看看萧平旌的脸色,但又立即意识到了自己此举不妥,硬生生中途止住,听命走到了萧元启的身后,拔出佩剑,剑锋在空中稍停片刻,确认了无人喝阻,这才腕间加力,平平向前刺出。萧平旌不愿细看,早已提前将头转向了一边,但眸色如冰的小皇帝却纹丝未动,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暗红的血流自唇角涌出,瞳孔渐渐散开。僵直跪立的萧元启吐出喉间仅余的一口气,轻声问道:“你能信他到永远吗……能吗……”

他最后的话语轻若游丝,低沉宛如叹息和呢喃,岳银川不敢肯定只有自己听见,但却希望只有自己听见。

因为聪慧如他,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浩浩世间,芸芸众生,没有人能穿透时光的雾障,提前看到未来的结局。

越是追寻,越易迷失。

命运中唯一可以真切把握的部分,永远只有当时当下,每一个人内心的选择。

第四十六章 风起风息

被后世称为“莱阳之乱”的这场兵变,对金陵朝堂的创伤之深前所未有。本该护卫京畿的皇家羽林根基全毁、片骨不存;五万禁军折损了两万,校尉以上将官仅存数人;近百名朝臣中未死未叛者,唯有狄明一念之仁保下来的那二十来个,留下了一大片待补的空缺。就连抱着满腔忠心而来的勤王大军,也是这一团乱麻之中必须理顺的部分,如何定功,如何行赏,如何遣散,都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不能搁置拖延。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意识到了将要面对的重重难关,他越想让自己赶快坚强起来,就越感到难言的孤独与虚弱。回到宫城之后的第一个夜晚,萧元时选择在咸安宫中跪灵度过。当沉重的未来呼啸而至,绝不容许有更多优柔和逃避的时候,他需要先有一点安静的时间,去哀悼专属于自己的悲痛和损失,重新回想人生中最血腥混乱的那一天。

荀太后的尸身起初和其他死者一样,都是被白布包裹丢在宫城西角门外,等待最后拉运出去焚烧。有两名老太监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将她刨了出来,单独抬进一间冷僻的宫室。初夏和暖,等平乱之后再去寻找收殓时,这具尸体自然已经腐坏,实在不好让萧元时看到,所以岳银川当场决定装棺钉死,抬入咸安宫正殿停放,燃蜡挂幡予以补奠。

逆首伏诛代表了叛乱结束,但恢复整个京城的秩序仍需花费大量的精力。萧平旌匆匆处理完宫城内的急务,天光早已全黑。他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连夜又赶来咸安宫中探看。

守在殿廊下的东青一看见他,急忙迎了过来,不待询问便主动禀告道:“请王爷放心,陛下看上去还好,只是晚祭之后就把身边的人全都遣了出来,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听见动静了。”

萧平旌闻言忙示意身后的亲卫停步,自己解了佩剑与外袍,轻悄悄地走了进去。孝殿内果然一片空寂,只有萧元时独自跪在灵柩之前,默默烧着纸草。

仓促之间找来装殓的是一副普通的梨木板材,后方供案上的位牌也是临时制出,散发着一股新漆的味道。萧元时盯着铜盆中跳跃的火焰,等待它完全熄灭之后,方才低声问道:“他们说母后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做过吗?”

“根据逆贼心腹何成的招认,供书和旨意都不是假的……”萧平旌在他身侧跪坐下来,安慰道,“不过陛下当时并不知情,也不能由此责怪于您。”

“不知情,就真的可以当作无关,可以不放在心上吗?”萧元时眼眸红肿,在余烬带起的黑烟里半睁半闭,“母亲和舅舅……他们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是因为我。因果相连,岂可分开?我恐怕不能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没有罪责。”

萧平旌并未反驳,颔首应道:“陛下说得不错,有些事情,尤其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可能轻易抹去。但自怨自艾有何益处?陛下此刻更应该去做的,只能是全力修补。”

“可是我觉得有些害怕,”萧元时终于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堂兄的衣角,“我怕那个狄明说的对……既然有一半血脉承自母亲,谁能保证将来不会变得像她那样……”

“陛下!”萧平旌眉间微起怒意,立即喝止,“您愿意自省是对的,可胡思乱想就不应该了。远的不说,就想想当年的老莱阳王吧。他与先帝同父同母,都曾由武靖爷亲自教导长大,可他们两个一样吗?陛下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只在于从今日起……您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多日的惶恐伤痛仿佛是一团被薄膜包裹于胸中的火球,一旦破碎爆裂开来,霎时就能燃遍四肢百骸。萧元时扑进堂兄的怀里痛哭起来,发泄般地放任自己嗓音嘶哑,泪水奔流,就一如当年……那个尚不需要承担重责的幼童。

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晚的哭泣,最后一晚的脆弱。

到了明天,他必须成长。

次日清晨,年轻的皇帝陛下脱去孝服,下旨无须再多停灵,直接将太后棺木运葬于卫山脚下,正式锁闭了咸安宫。

中枢内阁幸存的三名重臣里以吏部尚书位阶最高,萧元时命其暂时总理政事。六部及各衙虽然大部分失了首官,但递补料理实务的副职和属吏勉强还能配齐。对于某些不缺才干只缺资历的低阶官员来说,眼下正是努力向上争取前程的大好机会,十分力气也要拼出十二分来,朝堂上下倒还真称得上是齐心协力,停滞混乱的政务也由此开始运转起来,逐渐迈向正轨。

荀飞盏重伤昏迷了两日,一醒来便急着要起身出门,被黎骞之强行按回床上,责怪道:“不管大统领有多挂念那些禁军,也不必急在这一两天。老夫听说,长林王已指派东青暂时替你代劳,放心吧没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整编禁军的事,”荀飞盏叹了口气,脸色晦暗,“您也知道,舍妹安如是……我怕平旌太忙把她给忘了,就想趁着还没有明旨下来,去求陛下给她一个恩赦。”

黎骞之这才想起他还不知道当晚宫城发生了什么,终究不能瞒着,只得拿来靠枕让他坐好,慢慢告知了实情。

听闻噩耗的荀飞盏呆坐了整整一天,眸中无泪,除了询问棺木停放于何处以外,什么话也不肯说。黎老堂主并未多劝,只在次日请谭恒将佩儿带了过来,让她进去探视。侍女跪坐在榻前哀哀哭了许久,泪流满面地问道:“我们姑娘一世柔善,未曾伤人,未曾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难道就因为长辈错配了姻缘吗?”

荀飞盏想起了当年的长林世子,感到自己同为兄长,对妹妹实在是不够上心不够尽责,胸中疼痛难忍,终于也落下泪来,大哭了一场。

佩儿一个孤身弱女,留在扶风堂当然比跟着几个军汉来得妥当,谭恒没有别的话好讲,只得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回到了岳银川临时御赐的府邸。

奉命对“莱阳之乱”进行收尾善后的岳银川,此时绝对是金陵城中最忙碌的几个人之一。谭恒见他午膳只胡乱吃了几口,丢下碗又忙着要走,不由皱眉抱怨:“现在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了,陛下加托这么多重责,难道将军要留在京城,不回芡州了吗?”

岳银川一面匆匆向外走,一面安慰他道:“眼下朝政是有些繁杂,得一条一条慢慢梳理。可淮东三州还在东海手中,我是肯定会回去的。”

说话间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折文书,随意地递进谭恒的手中。

“这是什么……”

“那位佩儿姑娘的奴籍,我刚从京兆府调了出来,她是荀府的丫头,你拿去让大统领签销吧。我相信他肯定会同意……”岳银川微带笑意地瞟了自己的副将一眼,“至于接下来想怎么办,你自己打算好了再跟我明说,我可不会主动替你做主的。”

谭恒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捏着文书美滋滋地偷笑了一阵,忙又加快脚步,追赶主将远去的背影。

莱阳王的叛乱看上去声势浩大几近功成,但细勘下来根基并不深厚,后期的许多人只是被情势裹挟,真心依附的并没有几个。岳银川经过近半个月的盘问审查,最终拟出附逆名单四十三人,写成奏报,亲自递送进宫。

刚刚走进西华外门,迎面遇见萧平旌从宫内出来,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这半个多月朝堂上下为修复伤损忙得团团乱转,可这位平乱第一功臣却借口自己不谙政务,只肯处置与勤王大军定赏安置相关的事务,除了御前的小朝会以外,岳银川还是第一次在宫门之内看见他的身影。

“末将参见王爷。”行礼起身后,岳银川将袖中折本取出,双手递上,“末将奉命勘逆,大致结果已拟成文,请王爷指正。”

萧平旌随意瞟了一眼,并没有伸手接阅的意思,微笑道:“你奉的是圣命,我能指正什么?陛下正在朝阳东殿呢,快去吧。”

这时伤势方愈的荀飞盏也出现在宫门外,正抬手向这边招呼。岳银川猜他二人大概是约好了要一起去什么地方,赶紧退到一边,待萧平旌离开之后,方才快步奔向后殿。

他如今已是皇帝御前顶红的人物,朝阳殿的司礼监哪敢怠慢,一面引领他入内,一面解释道:“陛下跟前已经通报过了,只是不巧还有人回话,但也耽搁不了多久,请将军在偏廊下稍站站,瞧着里头的人出来了,您直接进去就是。”

这位内监的语速不快不慢,竟像是掐好了时辰似的,刚说完,就迈步进了偏廊,微指门柱旁侧的位置,示意岳银川在此停候,自己低头退开。

此时端阳早过,午后又最暑热,朝阳东殿门窗皆开,用以通风透气。岳银川在门边刚刚站定,殿内说话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既不敢随意离开,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偷听,一时间进退两难。

“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能干的人,这才特意瞒着长林王派你到他的府中去,现在却给朕回话说不知道该如何办差,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内皇帝的语调突然拔高,刚决定悄悄转身的岳银川听了不由一怔,眉心微微皱起。主君向臣下府里暗中派人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可眼下大乱方平不过才半个多月,城外的勤王大军发完恩赏才遣退了一半,萧元时就开始心急火燎地安排这些事情,怎么想都难免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他这边正在胡乱纠结,殿中又传来了回话的声音,“请陛下恕罪,老臣接了旨意,想着封府三载没有住人,要收拾成旧日模样必不容易,所以早就在内廷司调齐了人手,就等着长林王开府,好悄悄进去打理。没想到等来等去,这都十来天了,府邸依然紧锁未开……陛下又吩咐过不得为这些琐事去惊扰王爷,因此老臣未敢擅自询问,只能回宫禀奏,再请一个示下……”

片刻沉默之后,萧元时的声音变得虚软了许多,“长林王还没有开府吗……那他这些时日住在何处?”

“回陛下,王爷只开了东边先长林世子的一个偏院暂住,随身侍候的人只有十来个而已。”

接下来是更长时间的一阵沉默,随后再无语音。不多时,一名身穿内廷掌司紫袍的官员便退了出来,垂首沿着廊下离去。岳银川大概也知道自己有所误会,忙定了定神,迈步进殿,来至御座前行礼。

萧元时的神情依然有些怔怔,盯着窗棂下的暗影发了好一阵呆,这才将视线转回到岳银川的身上,低声问道:“你刚才也听见了,长林王并未开府……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并非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即便是机敏如岳银川也犹豫了一阵,“想是王爷军务繁忙,一时间顾不上这些私事,又不知道陛下已有安排,索性先忙过这一阵再说?”

“岳卿明知不是这样,又何必虚言宽慰?”萧元时摇了摇头,眸中满是失望之色,“朕知道,他连府门都不开,显然就是不想回归朝堂,没有打算长居京城……”

金陵城中关注萧平旌未来动向的人,当然不只有宫城里年少的小皇帝。荀飞盏在重新接管禁军事务之后,也时不时会探探他的口风,希望他能够留在朝中。今日两人相约一起出城祭拜王陵,这位大统领觉得又算是一个劝说的机会,趁着过了山门下马步行的时间,再次问道:“东境未复,金陵也伤了元气,你就真的放心这样把陛下给丢开?”

“我大梁朝堂的根骨,一向在于君明臣贤,上下齐心,就连父王当年也没觉得京城离了他就不行,何况于我?”萧平旌笑着瞟了他一眼,稍稍加快步伐,“禁军只要有荀大哥你在,就一定能够重整旗鼓。陛下近来越发勤政,叛乱的损伤也开始慢慢起复。我早已想好了,一旦时机合适就请旨离京,请荀大哥不必多劝。”

“你急着离京,到底想去哪里?”

“鸽房收到消息,策儿的药已经备齐,接下来的调治由老阁主接手,想来林奚也不在琅琊山上了。我答应过,要去北燕找她。”

见他一提起林奚便满眸柔情,荀飞盏也不禁笑了笑,没再多说。两人并肩走过数列石坊,在祭殿行了拜礼,转过半坡松林,来到东丘萧平章的墓前。青岩所砌的墓檐下,一排素果已摆放得整整齐齐,居中一鼎香炉清烟微绕,白玉石台上还安置好了一壶三杯的素酒。

萧平旌停步整衣,在墓阶前叩首,近前倒了一杯酒,洒在祭坛泥土中,再倒一杯,一饮而尽。

当年兄长离去之后,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着凡是逝者没有做完的事情,那就应该由自己来做。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方才慢慢明白,一个人终究不可能完全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老阁主常说,英灵已去,就不要再想他。人世的思念皆为束缚,生者若不能释然,亡者便不得安心。若是他割舍不下这一世红尘,又如何早升天界,再世为人……”萧平旌的手指拂过石碑边沿,眼角微红,“……我当然知道老阁主说的对,只是有时候……真的很难做到……”

荀飞盏想起那年往事,也觉得胸中痛楚至今未平,重重地点了点头,上前陪奠了一杯酒,同萧平旌一起在墓前坐下。

数缕山风卷过,远处松涛阵阵,在峰峦间起伏涌动。两人仰首凝神静听,仿佛能听到那青冥长天的另一端,有人呢喃低吟,如诗亦如歌。

祭过王陵之后,荀飞盏职责在身,当晚便回了城,萧平旌又多住了几日,将这些年积攒未言的话,如同以前那样,事无巨细,絮絮地告知了兄长。

他那日离城前就已进宫告过假,这几天无人搅扰,正好安安静静地认真思虑,更加拿定了主意。

回到暂居的长林东院之后,萧平旌屏退亲随,独自在书房里写好了两封奏本,一封举荐岳银川为平复东境的主将,另一封则请辞离京。

收到奏本的萧元时虽不意外,心底终究十分难过,低下头闷了许久,红着眼睛问道:“萧元启临死之前的话,朕知道你也听见了……既然先帝对皇伯父曾经做到过心中无疑,那么朕也一定可以。难道竟是长林王不肯相信吗?”

他这句话问得极是伤感,萧平旌也不由心中酸软,轻声答道:“臣自然相信陛下,只是生性惫懒,难承父兄之志。陛下日后若真的需要微臣,就算臣身处于千山万水之外,也自会如今日一般,尽忠效力。”

萧元时心知劝留不住,抬袖拭了泪,转头看向殿侧。随侍在旁的内监明白他的意思,忙进厢廊捧了一封朱封黄卷进来,恭敬地递上案头。

“朕早就拟好了这道诏令,今日明发。无论将来何人为帅,我大梁北境军永以长林为名。”

年少的天子能在萧平旌已然辞朝之后颁下此诏,可见其心意之诚,并不只为笼络。虽说长林之风骨,向来只在于抗击边境烽火,而并非主帅是谁,但此时此刻想起父王,想起先帝,想起长林初创时的先辈们,萧平旌依然觉得心中宽慰,眼角不禁沁出潮意。

“陛下仁厚正如先帝,将来金陵朝堂之上,必定也能人才济济。微臣今日拜辞,唯愿御体长安,江山永固。”

萧元时咬牙稳住自己,慢慢点了点头,“也请长林王勿忘金陵故交,不论身在天下何处,亦能时时寄送书信,以慰离情。”

长林王请辞离京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很快就四散传开。宗室与朝臣们或是真心惋惜,或是觉得应该表明一个态度,但凡有点资格过来说话的,基本上都登门劝留过一次甚至两次。到了最后,唯一既有身份却又未曾就此开言的人,居然只剩下了岳银川一个。

五月十七是萧平旌自己预定离京的日子,天色刚刚大亮,他便静悄悄独自一人,牵着坐骑从东院侧门走出,正要认镫上马,突见岳银川从门边石狮后走了出来,不由一怔。

“王爷把萧元启记叙东海之事的册本交给了我,又向陛下举荐我为东境主将,如此赏识提携,可谓恩情深重。”岳银川抬手抱拳,躬身行了一礼,神色凝肃地问道,“但自从您向陛下辞行以来,满朝劝留,唯有末将一言不发,您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萧平旌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你很赞同我的决定吧。”

“是。末将很赞同。”岳银川坦然颔首,神色宁静,“王爷下山起兵勤王,不过途经数州之地,便能以一枚已经废除的长林旧令,召得十万大军。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您若是留在朝堂之上,必然位高权重,这样的事情眼下虽没什么,谁知道日后会被人怎样提起?”

“所以岳将军觉得我是为了避嫌?”

岳银川轻轻摇了摇头,“从王爷当年离京守孝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心算计您不是应付不了,而是从心底里觉得厌烦。既然原本就志不在此,那么此时退步抽身,又何尝不是一条上策?”

萧平旌倒是没料到他竟能看得这般通透,眸中不禁露出了赞赏之色,“既然岳将军如此坦诚,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利弊权衡,应该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为何京城危局之中,你却敢带着寥寥数人,站在数万叛军之前,做那些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事情呢?”

岳银川抿着唇角思索了片刻,慢慢答道:“大概是因为……我其实也还不够聪明吧。”

萧平旌忍不住挑起双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身上最难得的地方,也许正好就在于这点儿不聪明呢。”

两人对视大笑,各自抱拳一礼,再无更多絮语。

告别旧府,打马出城。夏日朝阳未上三竿便已灼灼似火,映照得城北官道一片白炽刺目。

萧平旌扬鞭飞奔上高坡,回首再看帝京。城阙巍巍之处,仍是说不尽的烟霞繁华。他望过这最后一眼,拨转马头正要催行,视线却突然凝落于前方,怔怔地定住。

只见高坡之上,长亭之下,浓绿飘拂的柳叶长枝间盈盈立着一个身影,裙袂轻飘,秀发及腰,如水的眼波间漾着花瓣般清甜的笑意。

萧平旌又惊又喜,立时翻身下马,步履如风般奔进长亭,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我还以为真的要赶到北燕,才能再见到你……”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林奚的手指拉着他胸前衣襟,轻抿唇角,“但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到了金陵……”

萧平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城呢?”

“在这里等你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不管怎么样,你都更加喜欢……”

林奚的脸颊边涌上红晕,没有再说下去,但萧平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说得不错,我更喜欢城外的原野,更喜欢远方的山水,更喜欢你……可是林奚,红尘自有波澜,将来未必能一世安稳。你真的想好了要与我此生相守,再不分离吗?”

垂首询问的同时,萧平旌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再次收紧,似乎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不会再次将手放开。林奚靠在他胸前笑了一会儿,眸中微微泛起泪光,轻声道:“别问这么傻的话了。我若不愿意,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两人耳鬓交接,紧紧相拥,柔情满溢的同时,也念念珍惜着自己的幸运。

幸于万千世间,可以相逢。

幸于不负家国,亦不负彼此。

更幸于情深缘也深,历经风云之后,仍得余生相伴。

半空中传来振羽之声,白鸽的翅影滑过天际。从北岭山谷吹来的风回旋起伏,穿过长亭,吹起了年轻情侣交缠的衣角与发丝,又吹过碧玉万千的杨柳枝条。

“老阁主曾经问我,可知世间何处风起,何时风息?”萧平旌亲吻着怀中姑娘如玉的额角,低声笑道,“我今日方才明白,其实根本无须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