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对宫城的熟悉,自然没有人比得上宿卫宫防多年的荀飞盏。他在脑中飞快地筹算了一番,先划定出一条线路,“按朱三哥查探到的消息来看,要快速接近养居殿,从此处切入,再这样、这样、这样……几个节点都能跳过去,应该最为合适……”

他一面说,手指一面在图纸上滑动,滑过“正阳宫”三字时,眸色突然一沉,声音也低了下去。

同座的另两人都是玲珑心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等他问,朱三哥便直接道:“你猜得没错,令妹已经被接进宫去好些时日,就住在正阳宫里。”

荀飞盏闷闷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回头道:“安如也许胆小柔顺,但我敢肯定,她绝不会与萧元启同流合污。”

对于这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荀家大姑娘,萧平旌以前只见过数面,并不了解她的为人与心性。不过他很相信荀飞盏的判断,也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当下挑了挑眉,微笑道:“也好,既然从正阳宫过去最为简便,那咱俩今晚就先去见见令妹吧。”

萧元启麾下各色人马统归起来约有八万实数,兵变当天伤亡折损了近万,之后又面临四方围城,士气难免低迷,再怎么恩威并施,终究不能像最初那般赫赫扬扬,必须得多加小心管束,分派筹算。狄明将羽林营中最精锐的力量划成两个部分,约五万人负责城防,一万驻守宫掖。为了精简人手,宫城内原有使役人等统统被逐了出去,大部分殿室尽皆闭锁无人,一应起居理事,都集中在朝阳殿、养居殿和正阳宫三处。

自叔父遇刺身亡之后,荀安如的心境便已枯绝犹如死灰,起先还日日落泪,后来竟连泪水都渐渐干涸。那日在城外亲见焚了戚夫人归来,她已知萧元启必有更大的动作,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将身契银两拿给了敏儿,命她趁乱离开自寻生路。

三月中,萧元启果然兵变功成,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宫城血色还未完全洗去,便命人将家眷匆匆接入了正阳宫。四月十四禅位大典的头一天,他亲自揽着荀安如迈入朝阳殿,遥指上方巍巍御座,向她炫示自己的功业。

“怎么样,我说过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没有食言吧?这大好江山以后就是咱们的了,难道你不为我……也不为你自己高兴吗?”

曾经柔情交付、倾心相待的夫君,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可悲而又可怜的陌生人。他的欢喜,他的兴奋,他对于无上尊荣的陶醉,荀安如丝毫也感受不到。她就像是一朵已离枝头的落花,虽被人小心拾起捧在手中,却依然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慢慢枯萎了下去。

金陵围城之后,萧元启切断了外界与正阳宫之间的所有消息,尽管还是有人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因为畏惧莱阳王严厉,并不敢多嘴议论。贴身伺候的两个侍女更是得到严令,每日只管劝茶劝饭,仿佛一切如常。

时近四月下旬,小满将至,庭外已是繁花落尽。因宫中缺少可靠的使役人手,窗前一地落瓣残红久未打扫,黄昏时突起疾风,直吹得四散飘零,或上青石,或点苍苔,竟将这初夏景色,渲染得如同秋日一般寂寥苍凉。

日落后暮云合璧,两名侍女和往常一样点起数支高台宫灯,劝荀安如咽了两口晚膳,枯寂无声地陪坐在一旁,等到天色黑透,又伺候梳洗,铺设床褥扶她躺下。之后再坐守半个时辰,见床上没有动静,这才留下一盏小灯,自行退出,到屏风外的木榻上拥被睡去。

三更更鼓敲过,两条人影踏着梁柱,如轻烟般飘上了正阳宫的殿脊,将琉璃屋瓦轻轻揭开两片,看向下方。室内光线幽微,模糊可见朝南一张雕花大床,帷幔密合四角低垂,屏风所隔的外间榻上,有两名侍女沉沉安睡,此外整个寝殿别无他人。

瓦缝重新合拢,少顷,一截如纸般纤薄的刀刃自窗棂下沿插入,轻轻将木闩挑开,半扇窗页随即被推起,两个身影无声滑入。一人奔往屏风外点晕了侍女,另一人来到大床边,伸手挽起垂纱床帘,低低地叫了一声:“安儿……”

原本就半昏半醒未曾熟睡的荀安如扶枕惊起,看见幽幽烛光之下,自己的大堂兄就站在面前,顿时全身僵直,恍若是在梦中一般。

荀家兄妹二人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大年初八在荀府内院的那次相见。阔别数月又陷于深宫,她没有想到竟还能再见亲人,内心积郁难以控制,一头扑进了堂兄的怀里,痛哭到手足抽动,几乎吸不上气来。

这个妹妹自小娇怜,养在深闺未经风霜,眼见她哭得这般哀苦凄凉,荀飞盏也不免湿了眼眶,轻声叹道:“都怪叔父和我,没有尽到身为长辈、身为大哥的责任,识人不明,错付了你的终身……”

荀安如痛痛快快哭了这一场,心头稍觉舒透。她虽是个不谙世事软懦柔顺的人,但素来聪慧,并不迟钝,只需定神一想,便知曾为禁军大统领的堂兄深夜闯宫,必定不只是为自己而来,当下拭去泪水,主动道:“我听说陛下就关在养居殿的东侧殿……那个人……他每天夜里亲自宿守主殿,看管得十分严密。其他的消息我未曾留心,所以什么也不知道……”

荀飞盏倒也没指望从妹子这里问出什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到萧平旌身边,低声与他商议:“这儿离养居殿已经不远,咱们最好分头行事,你先潜入进去,我在外围点几把火,弄些动静,争取把萧元启引出来。撤退时就按咱们进来时摸查好的那条路线走……只希望陛下福泽深厚,一切顺利。”

越是走到最后一步,越难找到更为取巧的办法。萧平旌想了想也无异议,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咱们不求完全甩掉追兵,只要抢出一点点时间,有机会出宫藏匿陛下就好。”

两人简单商议完毕,荀飞盏重新转向妹妹,脸上满是歉意,“安儿,我没有办法今晚就带你走,不过你放心,将来我和平旌一定会全力为你求情……等陛下恩赦之后,大哥就送你到婶娘身边去,将来的照顾供养,自然是包在我的身上。”

同在一间屋内,两人方才说的话荀安如听得很清楚。她没有顺着堂兄的语意应诺,反而上前数步,向萧平旌蹲身为礼,“若是我方才听得不错,你们是想要……把萧元启从养居殿引出来?”

萧平旌迟疑了一下,慢慢点头。

“那大哥不用留在外围,和二公子一起去救陛下吧。我有办法能吸引他的注意。”除了眼睫间的细碎泪花以外,荀安如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的情绪激荡,显得甚是镇定,“到底夫妻一场,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只是时间紧急,不方便细讲。大哥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稍尽心力,帮你这一点忙吧……”

她这般软语相求,荀飞盏委实难以拒绝,犹豫了一下,转头对萧平旌道:“安儿向来有一说一,她既说有办法,就让她试试?咱们先悄悄潜过去,若是看不到效果,再改回原来的计划也不迟。”

萧平旌看向殿角沙漏,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还有尝试的余地,便颔首允准。二人从来时的窗口翻出,轻灵无声地又上了宫檐,眨眼之间便渺无踪迹。

荀安如随后放下窗扇,扶着桌案静站了片刻,神情渐转决然,动作也变得愈发果决。

当初她被接入正阳宫时,萧元启觉得以后的规制服饰全不一样,吩咐不必多带旧物,故而侍女们只收拾了两盒御赐首饰带了进来。荀安如打开妆盒翻找一阵,皆不合用,最后翻出了当年荀太后所赐的双头凤钗,心头一酸,牢牢握在了手中。

离开寝阁,过了中厅,推开前殿的大门。廊下值夜的内监猛地惊醒,还未回过神来,荀安如就已奔上了连接云台的廊桥。内监们慌忙呼叫,外殿侍女也纷纷惊起,乱糟糟十来个人追在后面,有脚程快捷的渐渐赶到她身后,准备伸手拉扯。

荀安如反手将凤钗纤细尖锐的末端顶在喉间,厉声喝道:“让开!”

内监、侍女们唬得一跳,不敢强拦,眼睁睁看她奔上正殿后方最高的楼台,踩着石基翻了出去,半靠半坐在石栏外沿。

高处风速迅急,她的身形又清瘦如羽,雪白的寝衣在风中上下飞舞,呼呼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夜风所卷,吹落楼台。围在后方的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又不敢靠近,昏乱之中,一位稍稍能稳住的娘子高声叫道:“快!快去禀告王爷!快啊!”

四更钟鼓鸣响,正是夜色最深睡意最浓的时辰。住在南厢的狄明突然惊醒,只觉心头沉沉,再也不能合眼,便起身带了两名亲卫,来到东配殿查问小皇帝的情况。

殿门边当值的守卫看见是他,忙行礼答道:“里头倒还安静,只是老样子……不怎么肯吃东西。”

狄明毫不在意地冷笑道:“不用管他。哪儿就那么容易饿死了。”

他左手边与东配殿隔着一条云顶长廊的富丽宫室,便是萧元启所居的主殿,除了外围一圈火把闪烁以外,窗纱上还有灯光泻出。狄明稍稍犹豫了一下,蹑步走近,透过半掩的殿门向内看了一眼。

萧元启果然还没有睡下,身形微斜地靠坐于上方御座中,臂肘支在桌案上,手掌掩住双目,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养神。狄明刚跨过门槛一步,他立时便有察觉,急速抬头的同时握住了座下的剑柄,直到看清来者后才悄然放开,紧绷的背脊也随之松缓下来。

“哦……是你啊……”

“王爷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城外必定会有动静,无论您决定是商谈还是决战,都不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萧元时就近在旁侧,您亲自守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萧元启扶案坐直身体,揉了揉眉间,语气有些虚软,“你说的对,接下来不会容易,总得养好了精神才能应对……”

一句话还未说完,半掩的殿内突然被推开。正阳宫的一位娘子由阶下府兵搀扶着奔了进来,喘着气扑跪在地,带着哭腔叫道:“求王爷快去看看……王妃她……她要跳楼呢!”

萧元启一开初完全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僵愣了片刻才猛地惊跳起来,急切间将身前的龙案都撞开了半尺。狄明倒想再问得清楚一些,还未开口眼前便是一花,再定神时萧元启已经奔出了殿门,无奈之下也只能追了过去。廊外的亲卫们不明所以,急忙整队随行,大殿四周照明的火把呼啦啦被拿走了一半,光线顿时暗沉了许多。

从养居殿到正阳宫本就不远,萧元启焦急之下步履如飞,不过一刻多钟就已赶到高台下方,仰头望见荀安如飘然欲坠,更加失了方寸,纵身从旁侧石梯攀跃而上,直冲向前。

“都不要过来!”荀安如转头尖叫,一足微微荡空,扶抱石柱的手臂开始发抖。

萧元启胸口一紧,快速停住步伐,示意身后所有人退到更下一层,自己慢慢挪动,试探着缓步前行,柔声问道:“安如,你好容易平静了几天,这又是怎么了?”

荀安如颊边泪痕点点,回过头直直地迎视他的眼睛,惨然笑道:“有时候一死……要比活在这个世上容易太多……你不觉得吗?”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萧元启面沉似水,悄悄又前移了两步,“你不要胡思乱想,京城眼下的情势,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跟随他过来的亲卫们此时只敢停在下方的转层处,距离高台起码数十丈远,唯有狄明悄然无声地顺着石梯攀至顶层,隐身于梯口一座石狮雕柱的阴影处,暗中察看前方的动静。

萧元启此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荀安如的身上,紧张地劝道:“金陵围城的消息我之所以瞒着你,只是怕你担心,并不是说已经没了办法,只能坐以待毙。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带着你全身而退的,一定能!”

他的语气极其笃定,听上去竟不似随口哄劝,不仅狄明的眉梢猛然一跳,就连荀安如也面露疑色,怔怔地问道:“你觉得自己还能抽身?为什么?”

萧元启的眼尾轻扫过下方那片火把,知道这些人听不清台上的谈话,神色愈发自如,“抛开私情不谈,萧平旌的身上担着的,是他长林府两代人的名声。萧元时毕竟是他的主君,他比谁都在意这个小皇帝的生死。所以你不用害怕,别说我现在还有能力与他一战,就算最后真的上天负我,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只要人质还在手中,我就能交换你我二人的平安,带着你远走高飞。”

荀安如面色如雪,含泪冷笑了两声,“远走高飞?去哪里?东海吗?!”

听她提起东海,萧元启的眼底终于闪过了一抹恼意,额前青筋暴起,“我实在不懂,你究竟想要闹出什么样的结果?你也是荀家的女儿,难道就真的从来没羡慕过你的姑母,从来都不想走到天下女人的顶点吗?”

眸中的眼泪模糊了荀安如的视线,脚下那遥遥的青石地面犹如黑洞,根本看不清楚。但她却觉得这样很好,看不见,便不会害怕。“自成亲那天起,你跟我说过很多话,我记得其中有一句,你说得很对……我嫁给了你,就只能是你的人,你我二人,从此再也不能分割……”

萧元启不禁动容,声音也随之柔和了下来,“你既然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如此任性?快别闹了,让我抱你下来。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虽是女子之身,万事都由人做主,但也想要活得一世安心,不辱家门。”荀安如转回头看向远方,抬手拂开被吹得贴在颊边的长发,“既是夫妻一体,你起兵谋叛,我便算是于国不忠;叔父养我长大,却因我一时软弱而死于非命,又可谓不孝之极……此生不忠不孝,何颜偷生……”

萧元启听这话音不对,足尖立时一点,赶在她松手的那一刻飞身跃起。

软缎衣角柔滑的触感在他掌心拂过,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她,可在收拢指节之后,又绝望地发现手中空空。

世间之哀,哀莫大于心死。荀安如知道自己尚有生路,也知道堂兄有能力保她平安,她只是太过疲累,不愿、不愿意再多支撑。

恩与怨、黑与白、是非与对错、多情与无情……既然柔肠百转分解不开,那便唯有割舍而已。

割舍了今生,也许可以求得,来世清明。

第四十四章 生死须臾

高台下飞溅而出的鲜血,慢慢浸过方形青石,顺着缝隙越浸越远,滴落阶沿。

萧元启嘶声呼喊着从石阶上扑了下来,士兵们手中的火把惊惶摇动。一阵混乱之中,狄明独自抽身退离,连随行的亲卫也未招呼,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不知去向。

宫城广袤,暗夜无边,荀飞盏的足尖点在养居殿外的宫墙上,后方一片宁静,听不到正阳宫躁动的声响。他与萧平旌在途中看到萧元启匆匆离开,大略猜到了堂妹已开始行动,并未多思多想,趁势绕过几处岗哨,悄然潜至东配殿外。

殿室已变囚笼,各处门窗俱皆钉死,只留有朝向主殿的一道偏门。门外、廊下、阶边共三重守卫,另有执戟小队,在庭院中流动巡查。

荀飞盏和萧平旌拿下了外围警哨,藏在暗处默默确定守卫人数,再估算了援兵赶来的时间,都觉得甚有把握,各自抬手向对方指出了自己预定的目标和突袭的路线,彼此点头确认。

趁着无星无月,廊下又灯光暗淡,两人从墙头跃上殿脊,足下蓄力正要行动,中庭的巡逻小队突然止步,向侧门边抱拳行礼,“狄将军。”

檐上两人立即伏身,暂时停了下来。只见狄明从门外暗影中现身而出,压低声音不知发了一句什么命令,那整支小队便行了礼,退入殿外甬道。他紧接着又大步来到石阶下,直接叫来为首的校尉吩咐道:“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带他们先出去,协助外围戒护。”

这校尉是他的心腹,闻言毫不质疑,当即召齐了阶边与廊下的部属,尽数退出外门。此时东配殿周边三重护卫,只剩下了殿门外的八名羽林,狄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再下指令:“你们到那边连廊上守着,凡是主殿过来的人,通通给我挡回去。”

众守卫躬身应了,快步转向连廊。狄明在门外又默立片刻,等到周边完全安静下来,方才迈步进殿,将门板在身后关闭。

殿内只有两柄烛台,光线昏黄。萧元时靠里侧盘腿而坐,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用力闭上了眼睛。

狄明在他身前停下,深深地端详他的面庞,眸色颇为复杂,“有个消息,陛下可能还不知道吧?城外的萧平旌想要把你活着救出去,所以发来了箭书,要莱阳王爷提出交换的条件。”

萧元时闻言一震,急速地抬起头来。

“陛下一定以为这是个好消息,是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古怪,萧元时的心头不由一跳,颤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狄明淡淡一笑,眼神苍凉,“也许陛下不会相信,但狄某愿意追随莱阳王,并非只是为了给家人讨还一个公道。自古有云,为君者身担社禝之重,若无仁德之心,便不配做天下之主。故而狄某起兵叛你,不为发泄胸中私怨,不为将来富贵威权,而是因为大梁江山子民,值得一个更好的主君。所以我绝不会让人把你活着交出去,去换他想要的任何出路。”

说到最后半句话时,他抬手抽出腰间长剑,雪亮的锋刃在空中徐徐划了半圈,最终指向了萧元时的胸前。

小皇帝这时方才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面色雪白,蹬动着地面向后退缩,“你说朕不配为君?那么谁配,你一直跟随的萧元启吗?”

狄明摇头又笑了两声,“我知道在你眼中,莱阳王是图谋大位的逆贼,但对我而言,至少他曾为国征战,至少他能分清孰是孰非,胸中还保有一腔义愤。如果不是他留存证据,后世谁会知道当年京城的真相呢?”

对于金陵疫灾,萧元时自知无可辩解,绝望之下,只能抬手指向外方,“可是长林王陈兵在外,萧元启绝对没有生路,他永远都不可能登上大位……”

“说句陛下不爱听的实话,”狄明毫无所动,眸色依旧阴冷,“等你死后,就算长林王赢了想要登基,狄某其实也不介意。”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掌中锋刃猛然前刺,眼看就要触及萧元时的前胸,一支小弩破空而至,飞速撞开了剑尖,同时背后拳风袭来,迫使他不得不侧身跃开,仓促应战。

若论沙场征伐,狄明也算一员勇将,无奈荀飞盏是琅琊榜上有名的高手,近身之战实力有差,不过数招之间,他的手腕便被擒住,整个人摔翻在地,拼命挣出一口气,刚叫了半声“来人”,喉间便被靴底踏住,只能发出咯咯的低响。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萧元时惊魂未定,软软伏在地上,只觉周身僵直麻木,有一双手从腰间穿过,将他半扶半抱起来。

“陛下觉得怎么样?没事吧?”

耳边的声音如此熟悉,腰侧的臂膀如此温暖,萧元时的眼眶陡然一热,抬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泪如滚珠,“平旌哥哥……”

眼下不是畅谈之时,萧平旌忍住心酸,拍揉了一下少年的背心,将他拉在身侧,一回头,发现狄明的手足仍在挣动,不由一怔,“你做什么呢,还不快动手?”

荀飞盏面上露出不忍之色,皱眉道:“虽然萧元启血战东海是假的,但这个人却不是……”

狄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眉睫急颤,正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再挣扎一下,眼前突然一道掌影袭来,立时便没了知觉。萧平旌扯过他的衣带将其手足捆紧,塞了嘴,丢在殿角,匆匆道:“那就留他一命吧,不能再耽搁了,快走!”

荀飞盏接手将萧元时揽了过来,萧平旌收尾关门,三人两前一后,顺着廊下飞速离开。昏黄幽暗的囚殿随即恢复了一片宁寂,静悄无声。

狄明的意外行动给了萧平旌莫大的机会,三人撤离宫城时后方并无追兵,也远远绕开了萧元启所在的正阳宫,一路行来格外顺畅,未生半点意外的波澜。

正阳高台下的喧嚣声此时也已平息,萧元启不愿他人插手,自己解下披风,将荀安如的尸身包裹起来,抱回廊桥这边的寝殿,亲自给她擦洗更衣。

人鬼殊途,曾经温软的肌肤已冷如冰雪,触手寒凉。让他在恍惚与悲痛之间,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悬挂在朱梁之下的母亲。

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无碑无祭,薄葬荒野,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实力,没有威权。可如今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多,明明城外的萧平旌还没有发起攻势,为什么自己依然留不住一个女人,为什么还是只能得到这样凄冷的结局?

萧元启想不明白。

无论怎么努力地想,他就是想不明白。

高烛爇尽,焰芯在堆叠的烛泪间闪跳了数下,渐低渐熄。随着最后一点光亮熄灭,萧元启的眸中也只剩下了一抹决绝的阴冷。他扯过榻上的锦被盖住了荀安如的尸身,起身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