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旁边厢房里烧的圆肚铜壶正好水开,发出尖锐的啸叫声,两人吓了一跳,飞快地奔进去掀了盖,将水壶提了下来,侧耳听听正房也没动静,这才长长吐了口气,惊魂未定地在炕上坐下来,各自拍拍胸口。

“说起来,咱们姑娘的命还真好,是吧?”

佩儿不解地看向她的小姐妹,“这句话打哪儿冒出来的?”

“你看啊,王爷这些日子,明显是在忙着什么事情,吃饭不香,夜里又惊眠。可是他跟王妃说起话呢,还是那么温言细语的,可见是真的有教养。我听说啊,外头好些男人,心情一不好,回家就拿老婆撒气……”

“你可真是越来越爱讲闲话了……”佩儿笑着将铜壶放好,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早上咱们找的那个羊脂玉的小碗,你可找着没有?”

“哦,你走之后我才想起来,咱们瞎找什么啊,那个玉碗应该是在王爷的书房里,昨天不是送了枣汤过去吗?”

佩儿似乎也回想了起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趁着王爷还在睡,我过去收回来。”

萧元启那年从甘州重返金陵整肃府邸之后,莱阳府的规矩便一直相当严谨。北院书房因为常有秘密客人往来,所以更是戒备重重,除了何成和几个被指定的书童以外,任何人未经莱阳王允准均不得入内,即便主人不在时也是这样。

理论上来说,身为王妃的荀安如当然不在这个禁行之列,但她本人显然对于进出夫君书房没有多大兴趣,同时还主动吩咐身边的侍女也要遵行府规,不得太过肆意。

由于她的约束,佩儿进了书房院落后未敢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阶下,将正在里头看守的小书童阿易叫了出来,问他看没看见房内有个小白玉碗。

阿易的主责就是清扫房内家具,当然早就看见,听她一问便连连点头,跑进去将小碗拿了出来,笑着递给她,“原该送进去的,倒烦劳姐姐来拿。”

佩儿蹲身道了谢,匆匆转身向外。

从最北端的书房到主院,中途本应经过原来太夫人的旧院。但府里的人知道王爷的忌讳,向来都不敢接近这个杂草丛生的阴森院落,往返皆是借用前院的一段连廊绕过去。由于这段连廊与前院的人共用,佩儿身为内宅侍女为了不撞见外男,每次都要在垂藤环绕的月亮门边先看一眼,确认廊下空空时方才通行。好在有资格随意走到这里的人毕竟不多,她以前张望过多回,次次都是杳无人迹,所以这回也只是随意瞟了一眼,正要提裙走出,突然一惊,又慌乱地退回了藤蔓后头。

只见连廊折向前院的转角处,何成一身统领官服,正大步走了过来,远远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步履极为匆忙。走进庭院之后,何成四望没有亲卫们的人影,心知萧元启肯定不在,扬眉叫了一声:“来人!”

早已回到房内继续清扫的阿易闻声飞奔了出来,肃手请安,“见过何统领。真是不巧了,王爷还在内院呢……”

“你快去传个话,就说我有急事要见王爷,请他出来一趟。”

他是萧元启的第一心腹,阿易根本不敢问他什么事,躬了躬身便飞奔而去。何成烦躁不安地在门边踱了几个来回,口中干渴,一转身迈步走了进去,到茶厅自己抓了只瓷壶,仰头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冷水,这才心神稍定。

绿藤盘绕的假山石后,佩儿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回。何成已在房内,庭院中清静无人,原本是个悄悄离开的时机。但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是亲人惨死后的悲伤难以纾解,或许是郁结于心的疑惑无法再压抑,这一瞬间她就好像鬼使神差一般,既没有清晰的思考,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几乎是毫无意识地顺着粉白的院墙,一步步挪进了书房后窗下的冬青丛中,慢慢蜷身,在潮冷的泥地里坐了下来。

大约一刻钟后,得了通报的萧元启匆匆奔进了院门,先吩咐两名随身亲卫在院外看守,自己示意何成跟进书房内间,低声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要紧,找我都找到内院来了?”

何成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脸色甚是难看,“王爷,戚夫人突然联络了属下。”

萧元启吃了一惊,声音一下子提高,“谁?”

“东海……戚夫人……”

“不是说好了没有大事再不联络吗?她想干什么?她那个主君虞天来想干什么?”

何成怯怯地答道:“目前只接到简讯,说……年关将近,问候王爷……”

萧元启恼怒地在室内快速走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东海绝不会无缘无故捎来问候,这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金陵当下正在紧要关头,任何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诱发毁灭性的结局,绝对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

“王爷放心,咱们与东海的联络十分隐秘,当年没人察觉,现在也不会。”何成眼见他已气得面色发白,急忙上前劝了一句,“戚夫人大约年后进京,王爷恐怕还是得要见她一面才行。”

戚夫人既然敢来,避而不见肯定不是办法,萧元启想了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叹道:“看来咱们在京城的动作,也得稍微加快一些了……你在巡防营的那个副手,到底收服了没有?”

何成用力点头,“没问题,他已经答应为王爷效力。当然,您如果能抽空亲自接见他一次……”

萧元启皱眉道:“还抽什么空,去把他带到你府里,本王立即就可以接见他!”

门扉开启的吱呀声以及两个人匆匆远去的步履声消失之后,整个书房院落重归宁静。

佩儿全身僵硬地扶着粉墙,慢慢从暗影中走到了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在刚才那地狱般难熬的半刻钟里,她听到了世间最黑暗最危险的秘密,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痛苦与绝望,但身体和情绪却好像完全被割裂了开来,没有惊呼,没有颤抖,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

拖着虚软的脚步走回内院,敏儿一股风似的迎面吹了过来,嗓音依然又脆又亮,“我的天,你总算肯回来了!不过是收个碗而已,怎么就跟上街逛了一趟似的,半天都没有人影!……咦?碗呢?”

佩儿怔怔地低头了看了看,完全想不起来双手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空空如也,“碗……不、不在那儿……”

“不在书房?不可能啊……”敏儿挠着头,转眼又瞧见了她泥污的绣鞋和衣裙,惊讶地问道,“你从哪里弄的这一身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我有些头晕,跌了一跤……”

敏儿这才注意她惨白如纸的面色,急忙伸手扶住,连珠般地问道:“摔到哪儿了?受伤没有?有什么地方疼吗?”

屋子里的荀安如被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惊动,也关切地走了出来,瞧见佩儿站也站不稳的样子,急忙吩咐小丫头去请个大夫。

“不用……奴婢没有伤着……”一听到她温柔的声音,佩儿的泪水顿时涌了上来,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只是……躺一下就好……”

荀安如没有勉强,温言宽慰了两句,示意小丫头和敏儿一起将她扶回了居住的东厢房,让她先躺下来睡一觉。

当天萧元启很晚都没有回内院,只派了仆从传话进来,说有些事务耽搁,请王妃自己早些休息。荀安如等到起更后就没有再等,遣退了侍女们,独自上床就寝。

敏儿服侍完姑娘回到东厢房,一推门就冷得打了个哆嗦,只见佩儿抱膝坐在自己的榻上,窗扉大开,呆呆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我说怎么这么冷!大冬天的你不关窗户!别显摆自己筋骨强健,下午不就头晕了吗!”敏儿一边唠叨着,一边爬上佩儿的床榻,先关上窗扇,顺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现在还晕吗?”

佩儿将她的手从额前拿下,攥在掌心里,“敏儿,我想问你一句话……”

“问我?哦,你问吧。”

“如果你知道一件事,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还可能因此丢掉性命,那你会说吗?”

敏儿奇怪地看着她,“又没人信,又要丢性命,傻子才说呢。”

佩儿垂下眼帘,抿着唇角慢慢躺倒,将棉被紧紧裹在身上,“说得也对……好了,都睡吧。”

次日清晨,佩儿仍按平常的时辰睁开眼睛,叫醒了敏儿,两人起床梳洗清爽,喝了两口水便前来主屋侍候姑娘。

卧房内的兽金炭炉烧了一夜,暖意十足,却没有半丝烟气。外院娘子们正把热水抬进来,卷起垂挂的棉帘。屋子里并未见萧元启的身影,也不知是早走还是未曾回来,倒是荀安如已经自行起身,正穿着寝衣坐在窗下。

由于今日预定要去沉香湖,敏儿开箱取出好几件裘狐大氅出来给她选,两人挑挑拣拣,最后定了一件海棠红的,接着又开始选配里头的褂裙和要戴的首饰。

以前佩儿虽不多话,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会欢欢喜喜地插两句嘴,今天却始终未发一语,立在王妃的身后给她梳着头,动作甚是僵硬呆滞。

荀安如通过桌上铜镜看了看这个侍女憔悴苍白的面庞,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早膳后,管家遣了前院娘子进来,回报说车马已经备好,沉香楼周边也提前派人清空了外围,王妃可以随时动身。敏儿是个爱玩爱笑的姑娘,出门的兴头比谁都足,赶忙跳起身来,匆匆又去检查了一遍要带的手炉、暖套、茶点等物。

荀安如披上大氅,扶着佩儿的手步下台阶。向外走的途中她一连转头看了身边的丫头好几次,每次都见她埋着头眉眼低垂,竟好像在刻意回避自己的视线一样,令她的心中更加起疑。

不多时走出内院,一辆驷马朱轮的车驾正等在二门边上。佩儿搀扶荀安如先坐了进去,敏儿跟在后面刚合上车帘,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探头吩咐出来送行的一个小丫头:“差点忘了,我们走后,你再到各处好生问一下。我就不信,王妃陪嫁的羊脂玉碗,还有人敢偷不成?”

在小丫头清脆的应答声中,鞭梢轻响,马车朱轮启动,由前后十几名侍卫护持着,辘辘驶向南郊。

第二十八章 迷雾沉香

从京城南越门出,偏东南折行近五里路,便可抵达沉香湖畔。金陵周边向来诸景毕备,可赏玩之处极多,此地虽有数亩蜡梅,但在其他季节看来,也不过只是一片普通的绿林,再加上毗邻官道,车马往来算不得幽静,所以相比于阅江楼、栖霞寺等地,沉香湖实在不是一个知名的游赏之处。唯有到了冬季飘香之时,登临七层楼阁,遥看白雾弥漫于水波之上,才能算是另有一番逸情雅韵。

当然,要想真正领略到这寒水梅香之美,单靠莱阳府管家恭维的“雅致”是万万不够的,你还得有抵御湖风的狐皮裘衣,有烘暖全身的火炉香龛,以及足以挡开闲散路人的侍卫随从。

荀安如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登上了沉香楼的最高层,此时八角雕花的窗台下早就烧好了红亮的火盆,楼台正中的小圆桌、桌边的绣墩、案头的茶具和点心,所有器物都是从王府提前送来摆置的,就连临水的坐凳栏杆上,放的也是荀安如常用的绒绣软垫。敏儿素知姑娘的喜好,一上来便跑去推开了朝湖的两面木窗,深深吸了口清寒的空气,笑道:“这蜡梅的香味隔水吹来,还真是其他什么花都比不上呢。”

荀安如移步到窗边,扶着木台也倚栏坐下。带着雾气的冬日湖风将她肩上的毛氅吹卷了起来,佩儿赶忙靠到近前,按住了翻飞的裘边,用手掌轻轻抚平,蹲身掖盖在自家姑娘的裙褂上。

“你十二岁进入荀府,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荀安如低头看向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两天你情形不对,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佩儿,佩儿,到底有什么为难之事,你竟然连我都不能说?”

佩儿跪在她膝前,手指深深陷进裘衣柔密的细毛中,眼睫间的泪滴摇摇欲坠。

另一边的敏儿只听到模模糊糊的语音,赶过来看见她这个样子,以为是姑娘正在斥责,忙蹲身求情道:“佩儿近来做事情是有些糊涂,王妃自然应当斥责。只不过……东海屠城,她娘她哥哥一家老小死得太惨,总得过些时日才能平复。求王妃看在佩儿以前尽心侍候的分上,就再多宽宥她一次吧。”

荀安如捏着佩儿的脸庞让她抬起了头,秀眉深蹙,“我今日在这里问你,并没有生气,更不是斥责,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当初噩耗传来之时,你虽然悲痛,但也还算把持得住。没道理过了这么久,反而又变成这个样子。在我看来,你不仅仅是伤心难过,你还很害怕。可我又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仰首接触到她视线的一瞬间,侍女的泪水夺眶而出,“王妃一定要问?”

“你身在莱阳王府之中,居然会怕成这个样子,我当然要问。”

“……但佩儿若是说了,只怕姑娘不信。”

她突然改回旧时称呼,令荀安如的心头更惊,“我既是你的姑娘,又怎会无端不信?”

佩儿抬手抹去颊边的泪水,站起身下定决心,先转头看了敏儿一眼,“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了之后结果怎样,所以只能告诉姑娘一人,敏儿还是不听的好。”

敏儿一脸的难以置信,正要争辩,荀安如已先颔首允准,吩咐她道:“你到楼下去吧。”

“王妃……”

“下去。”

姑娘素来温和的语气中透出了难得的严厉,敏儿不敢再争,咬住下唇低头后退。在即将转往下一层木梯的拐角处,她忍不住踮足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疑惑所带来的错觉,佩儿尖瘦的小脸在她的眼中白得透明,看上去竟似带着几分无所畏惧的决绝。

一大早就不在卧房的萧元启并非夙夜未归,他只是暗中要见一位狄明从东湖派来的密使,心头急切,天刚蒙蒙亮便来到书房中等候。

再多的书信往返也比不上当面的回报,密使一进门,萧元启就免了他的虚礼,开始详详细细地询问东湖的近况。狄明果然不愧是荀白水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练兵操训甚有章法,短短两个月便立稳了声威,逐层安插下不少心腹。萧元启越听越觉得将来事成有望,好容易才没有喜形于色,稳住自己厚赏了密使,又将精心准备的年礼托他带去东湖。

这类暗中的对外联络一直由何成负责,即使在他升任统领之后也不例外。他在院外等待密谈结束,亲自将人送出了后门,一路目送至主街,这才返身回来,准备听候萧元启接下来的吩咐。

刚刚转过折廊,书童阿易的声音便从月亮门边传了过来,听上去又急又恼,显然已是很不耐烦。

“已经跟你说过两次了!没错,就是这么大的一个白玉小碗,我亲手拿给佩儿姐姐的。”

站在他面前的小丫头一脸不信的表情,“你可别骗我,佩儿姐姐昨儿回来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一定是你给摔了,害怕责罚,不敢说实话……”

阿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个小丫头,跟你说不清楚,等佩儿姐姐回来,我当面和她说。”

小丫头正要再嚷什么,何成已经走到了她背后,皱眉斥道:“王爷还在里头,闹什么这么大声音,不怕惊动了吗?”

阿易委屈地小声解释:“内院姐姐来收碗,我明明给了……偏说没有……”

这些府内琐事何成并不感兴趣,径直越过他向门内走去,走了几步感觉不对,返回身又问道:“在哪里收碗?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是昨天,大人过来之前……”

何成的眸色渐渐转厉,“我上次过来时,没看到有内院的丫头离开。”

旁边的小丫头顿时理直气壮,“我就说你骗人吧。”

阿易急得直想喊冤,何成已经甩开两人进了庭院中,目光沿途搜索,在假山石边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再顺着墙脚慢慢走向屋后,一眼便看见齐腰高的冬青丛中有几处枝叶翻折,潮湿的泥地上斜斜倒着一只白玉小碗。

回想了一下昨天在书房说过些什么,何成的嘴角顿时一阵抽搐扭曲,抓起小碗飞快地冲向书房,慌乱地向萧元启禀报自己的发现。他向来不是个擅长言辞之人,惊惶中更是表述得颠三倒四,萧元启费力地听了许久,最后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也大吃一惊。

“王妃的一个丫头?”

“……是,听阿易说,名字叫作佩儿……”

萧元启推案而起,刚走出门又猛地想了起来,“……王妃今天出门游沉香湖,佩儿是贴身的丫头,她应该不在府里。”

何成忙道:“王爷放心,属下这就赶过去处置。”

“不,”萧元启定神思忖片刻,轻轻摇头,“既然王妃在,那我最好亲自去。”

荀安如的车驾出城后行驶一个多时辰的路途,萧元启率领亲卫们快马加鞭不过三刻钟便已赶到。蜡梅林中原本就已经没有什么闲人,他到来后更是把跟随王妃车驾而来的仆从们也尽数遣离,只带了何成直奔沉香楼而去。

这座八角挂铃的七层木楼临水而建,只在面向湖岸这边设了出入口,敏儿神色迷茫地站在楼外的一片木栈台上,正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突然看见大步而来的萧元启,惊讶得僵了半天,方才想起蹲身行礼。

“你怎么不跟着王妃,为何一个人在这下头?”

“回王爷,王妃和佩儿在楼上说话,也不知因为什么,说我不能听,打发我在这儿等着。”

萧元启狐疑地看了她片刻,没看出这小丫头有说谎的样子,这才冷哼了一声,越过她走进了楼中。敏儿心中关切,正想跟在他身后同行,却被何成一把抓住,直接拖回了梅林边的马车旁,厉声警告道:“你此刻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可以说是一件万幸的事。所以老老实实待着吧,别辜负了你们姐妹之间的这份好意。”

萧元启没有理会身后的小小波动,他一心只想加快登楼的脚步,盼着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处置一个小丫头对他来说极为容易,可是安如……安如终究不同。

一方面来说,不管性情如何,她到底也是个荀家的姑娘,稍微把控不慎,就有可能带来更为复杂和麻烦的局面。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真的喜欢这个柔顺温婉的妻子,不想让她面对真相背后的风雨和痛苦。有时无知便是最大的幸运,只要安如不知道,永永远远地不知道,她就能够继续留在自己精致舒适的黄金屋中,全无负担地接受夫君给予的温存与尊荣,成为这世上最值得仰望和羡慕的女人。

转过六楼向上的拐角,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突然从楼顶清晰地传了过来,萧元启停下急促的步伐,一股失望感漫过心头。

晚了一步,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视线越过顶楼栏杆的间隙,他可以看到荀安如气得发抖的背影和被打得歪倒在地的佩儿。情绪都极为激动的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木梯下阴寒的眼神,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的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胡言乱语!”荀安如的一只手紧紧抓着绣墩的边沿,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就算你家人蒙难,头脑有些不清楚,也不能这般恶毒揣测!你知不知道东境失守、十州屠城是个什么情形?你知不知道出卖军情、勾连外邦又是个什么样的罪名?你怎么敢……怎么敢编造出这样的谎言?”

“姑娘果然不信……”佩儿重新跪正身体,惨然而笑,“东海的夜光珊瑚,和王爷亲口说出的那些话,佩儿也希望都是假的,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能回到姑娘出嫁那日……那一天,佩儿是真心实意地为姑娘庆幸,庆幸您能够嫁给一个……一个值得仰慕的盖世英雄……”

“你给我住口!王爷出征东境,大大小小多少场战事,他是流过血、拼过命的!我不能容许、我绝不容许你这样污蔑他……”

说到这里,思绪混乱的荀安如仿佛突然找到了可以支持自己的心理依撑,目光顿时严厉起来,“一定是有人指使你陷害王爷对吗?是谁?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佩儿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姑娘,我是卖了死契的奴婢,十二岁就跟着您,我为何要受人指使,平白诬陷您的夫君?”

“你也知道凡事要问为什么!”荀安如踏前一步,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尖锐,“王爷他是皇室宗亲,萧氏的子孙,于家于国,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既然说自己没有理由诬陷他,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勾连东海,为什么?!”

“我不知道!”佩儿崩溃般地扑倒在地上,掩面哭泣,“我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荀安如扶着身边的小圆桌站了起来,步履虚软地走到开敞的窗边,迎着朔寒的湖风,想让自己滚烫的头脑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