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明将军祖籍京城,外派任泉州正四品主将,由朝廷征调,最先驰援败阵的东境南线。阵前每每身先士卒,于粮绝之时坚守孤城,曾身中数箭而不退,可见其对朝廷、对陛下的忠心。”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显然也很喜欢勇毅之人,闻言点了点头,视线转向旁听的萧元启,“莱阳王是援军主将,不知你对这位狄将军看法如何?”

萧元启仿佛没想到会询问自己,怔了怔才上前一步,谨慎地答道:“狄将军是从泉州征调的,一直为援军防守东南一翼。臣虽然久闻其勇战之名,但其实并没有当面见过他。”说到这里,他微微转头看了荀白水一眼,见对方眉间微皱,赶紧又补上了一句,“不过臣的主营援军能一路追击收复失地,东南稳固乃是一大强助,狄明将军可谓居功甚伟。”

莱阳王这么会看人脸色,令荀白水十分满意。萧元时听了他的赞誉之言,看上去好像也很高兴,当即提起案上朱笔,在狄明的名字上轻轻勾了一个小圈。

皇帝陛下最终择选之时已是十月初,但由于羽林统领之位不宜虚悬太久,呈报御览的三个候选人早在九月中便同时进京,沿途候命。因此立冬之后的第二天,狄明便进了金陵城的大门,中途并没有虚耗时日。这位精挑细选出来的新任东湖统领果然没让皇帝和首辅大人失望,在御前禀奏如何操训兵士管理军务时很有自己的想法,称得上思维清晰行事利落,而且毫不贪恋京城繁华祖居舒适,面君出宫之后便前往内阁辞行,准备最多停留一晚就去东湖上任。

荀白水对这样尽忠职守的行为当然大加赞赏,再次叮嘱勉励他为国尽忠,之后又将皇帝不久前所赐的一匹良驹转赠给了他。

狄明的出身虽属官宦,但在这金陵帝都肯定算不上显贵,祖居故府略微偏东,未能挤进西城,不过宅院南侧有条小溪绕过,周边树植茂盛,清幽雅静,位置倒也相当不错。他这次进京候选已属调任,即便最后未曾中选也不会再返泉州,所以把常年跟随的亲卫侍从人等都带了出来,三十多人一同住进了旧宅内,倒把吏部临时安排的下人都遣了出去,一个未留。

打理好明日出发的行装,再用过简单的晚膳,狄明按照日常的习惯到庭院里打了一个时辰的拳法,一直练到周身汗湿方才叫水洗浴,之后便关门熄灯,似乎是打算早睡。

二更更鼓响起的时候,整个府邸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久无声响的主屋反倒在此时开了门,狄明换了身深色箭衣,系着带帽的披风走了出来。院内值夜的亲卫显然早得吩咐,一言不发地赶在前头,将备好的坐骑从后廊下拉出,目送主将单人独骑自侧门悄然离去。

宵禁后的街道上一片清寂,几名查夜的巡防营官兵守在狄府旁边的小巷口,接到人后一路引领,径直送往莱阳王府的角门外。何成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见面后匆匆躬身行了个礼,便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穿庭过院,来到了萧元启的书房。

听到外厢门扉吱呀开启的声音,静坐于灯下的萧元启立即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道:“狄将军来了?快里面请。”

狄明解下披风,顺手递给身侧的何成,抱拳施礼,“参见莱阳王爷。”

萧元启抬手回了礼,示意何成退出,自己亲自到茶台边温杯斟茶,笑道:“这个时节也只有陈茶可饮,好在焙制有方,汤色还不错,将军尝一尝?”

狄明皱眉站在室内,并没有随之入座,语调中也透着一股冷肃的意味,“王爷明明知道,狄某今夜到此,并不是来喝茶的。”

萧元启放下了提壶的手,揉着眉间笑了笑,“长夜漫漫,有多少话谈不得,将军何必心急呢?”

“王爷派人来见我时曾经说过,如若将来京城相见,必会一五一十告知我真相。怎么,难不成您现在又改了主意?”

“本王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反悔,”萧元启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神色微转哀沉,“……可是狄将军,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你现在升调入京前途无量,又何必非要掀开旧日伤痛,徒增自己的烦恼呢?本王是为你着想才这样相劝,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远比你知道了更好。”

狄明闭了闭眼睛,背转身走到窗台边,静静地站了片刻。

“王爷可知,那年京城疫灾,我家里总共死了几个人吗?”

“呃……我大约只知道,将军的妻儿因此病故。”

“十七个。我二叔、三叔一家,我的发妻,两个儿子,妹妹,还有一对双胞弟弟……一场瘟疫,从此狄家故居,空荡无人……”狄明转过身来,眼底已是一片血红,“王爷派人传信,说金陵疫灾另有真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怎么可能不来,又怎么可能不问?”

萧元启稍稍低头,避开了他直直看过来的视线,手指在案台上轻轻敲打,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定,“将军这次回京,想必也暗中去查看过朝廷的密档和文书吧?”

“当然。”

“你看出什么了吗?”

“和我以前看到的公文没有多大区别。说疫情虽非天灾,但却是由夜秦人复仇而起,凶嫌最终未能逃脱,已经全部伏法。”狄明眉心皱起,脸颊边的新疤抽动了两下,“我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问题,那么王爷所说的另有真相,就只能来请王爷向我解释了。”

萧元启端正坐姿定了定神,长叹一声,“你未能发现破绽,是因为这些说辞,全都不是谎言。京城疫灾确因夜秦人复仇而起,也确实是濮阳缨的罪责。”

“既然如此……”

“将军先别急,等我说完。”萧元启抬手稳住他,状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濮阳缨确实罪责难逃,但是他……他可不是唯一一个与此相关的人。”

狄明的瞳孔急速收缩,“还有谁?”

“我最后再多劝一句,为了将军你自己的前程,最好就此放下,不要再问。那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狄明眸色烈烈,再次踏前一步,字字寒冽如冰,“请王爷回答我,还有谁?”

萧元启抿紧了唇角,不再说话,手扶台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内墙的书架边,从暗格之中取出了一个木匣,回身后先请狄明在对面坐下,这才将木匣放在茶案上,轻轻向他推了过去。

“这里面有濮阳缨的亲笔供状……另外还有……我也不用说了,你自己看吧。”

狄明早就心急,不待他说完便将木匣拉到面前,飞快地打开。濮阳缨的手书折叠整齐摆在上层,被他率先拿起阅看,看到最后可谓面无血色,对于那卷静躺于匣内的皇后懿旨,竟似已经没有勇气再打开。

萧元启向前微微倾身,替他拿出黄帛,缓缓铺展,平放在他的眼前。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个真相,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当年的皇后,如今已是至尊无上的太后娘娘,而引发她做这件事的那个人,也已经是当朝天子。谁还有这个本事掀出什么风浪?谁还可能给你提起这件旧案的任何机会?”

狄明虚软的手臂完全无法撑稳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颤抖,“……陛下知道吗……还有荀首辅……他、他知道这件事吗?”

萧元启冷哼了一声,慢慢收卷起桌上的书帛,“荀首辅是个聪明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一开始当然并不知情。但我当时也太傻,根本就没有细想,从濮阳缨身上搜出罪证之后,竟然按规矩先通报了内阁……结果……结果你也看到了……那个时候先帝犹在,荀白水怕皇后受到责罚,不仅没有据实上奏,反而竭尽所能替她掩藏真相,我也是费尽了手脚和心思,才能勉强骗过他把这两项罪证保存下来……”

狄明的眼底涌起滚烫的泪水,“毕竟是一朝首辅……难道在他的心里,就一点也没有‘公道’二字吗?”

“公道?将军已是什么年岁的人了,居然还如此天真?”萧元启一连冷笑了数声,语气也渐渐激动起来,“你在吏部的记档,调任之前荀白水是亲自看过的,可他依然选了你继任东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忘了!当他看到‘妻儿病故’四个字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联想起那年的疫灾。对于他而言,将军你念念在心的这些亲人,所有当年枉死在金陵城里的这些冤魂,他们全都属于一场已经过去的危机,根本就不值得他放在心上。而你……你居然还指望这样的人给你公道?”

狄明用力咬住嘴唇,突然间暴怒而起,一拳击下,将面前的茶案击得四分五裂,拳面最终抵在青石地面上,皮肉迸裂,渗出暗红的血渍。

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他最终意识到萧元启一开始说的话竟是对的,他坚持要剥开自己的伤口,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身为大梁的朝臣,他岂能不效忠主君……

“好在荀白水并没有发现什么,将军的前程仍是一片光明,”萧元启音调轻柔,却含着一丝扎人心肺的嘲讽之意,“就当作是身为人臣的无可奈何吧,只要你说服了自己这样想,那心里也许还可以舒服一点。”

狄明霍然抬头,眸中满是怒意,“我若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

萧元启低下头,一面收捡着被击裂在地的茶台碎片,一面淡淡问道:“请问将军,你是忠于大梁,忠于皇室,还是只能忠于皇位之上的那个人?”

狄明全身震动,舌根顿时有些僵硬,“这……其间难道还有区别?”

萧元启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微微渗出汗滴。

从一开始选择目标,到中途推波助澜,一步一步,最后才走到眼前这个情绪激荡的夜晚……虽然已是思谋良久反复掂量,但真正到了要显露自己最终目的的这一刻,萧元启的周身上下依然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将军可知,我今夜为何要暗中请你前来?”

“因为你答应过要告诉我真相……”狄明是个极聪敏的人,刚答了一半便反应过来,眉睫不由一颤。没错,他今夜来此是因为有约,但是今夜之前呢?在他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位莱阳王的时候,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家人之死另有隐情的时候,是谁主动派出心腹找到他?又是谁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疑惑?

“没错,本王找到将军,请你来此,当然有我的目的。”萧元启的衣袍拂过溅满地面的茶水,缓缓走到了分隔内外的围屏旁边。围屏后那一方低矮的木架之上,正静悄悄地悬挂着他的佩剑。

“那请问王爷,您到底有何目的?”

“简单地说,本王希望将军能站在我这一边……坚定心志,助我成事。”

狄明面色煞白,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让自己继续深想下去,“成、成什么事?”

萧元启负手在后,语调平静,“皇位。本王已经下定决心,要夺下萧元时的皇位。”

在狄明跌坐于地惊恐难言的同时,萧元启负在身后的手也已紧握成拳。这是今晚最为危险的一刻,也是他必须调动全身所有精力加以判断的一刻,只要感觉上有半分不对,接下来便会是一场生死对决,血雨腥风。

灯影摇曳,屋角沙漏无声滴转,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僵直如冰的狄明方才找回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能力。而他醒过神后所能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朝向萧元启用力地摇头。

“这是大逆不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这位东湖统领虚软的拒绝,萧元启紧绷的肩颈反而松弛了下来,神色也由激愤转为怆然,“是啊,我原本也和将军一样,只想着随遇而安,尽我臣属本分就行了。可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桩桩件件实在让人心中寒凉。不瞒将军说,我这个念头不是现在刚刚生起的,当初披甲上阵出征东境之时,我心里所想……就已经不是要效忠金阶之上的那个人了。”

狄明轻颤的手指按住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低声问道:“难道、难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以为长林府是怎么退出京城的?你以为通敌东海的那个甄侍郎,以前是谁的心腹?”萧元启从牙缝间迸出两声冷笑,转身离开了那方围屏,“我浴血杀敌,抗击东海,既不为博得功业,更不为效忠一个傀儡主君。我为的只是不辜负自己身上的皇家血脉,不辱没我皇祖父……先武靖爷的一世英名。”

“可、可是陛下本人……”

萧元启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顺着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陛下本人年少,确实说不上有什么过错,但那又怎么样呢?先帝走得太早,他有那样一个母亲,朝政又已落入荀白水的把控之中,妇人庸臣萦绕左右,即便将来长成,只怕也难以承袭先祖遗风……狄将军,你我无论再怎么心寒,至少应该相信……我大梁天命,绝非如此!”

说到最后半句,这位莱阳王眉宇微扬,神色肃然,掷地的话语听在耳中,竟似真有金玉之声。狄明怔怔转头看向茶台碎木之间的那卷黄帛,牙根渐紧,痛苦挣扎的表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王爷说得对……我大梁天命,绝非如此。”

第二十六章 旁观者清

琅琊后山的殿阁依山势起建,平整开阔之处连绵成片,风光险峻的高峰也有临崖独幢,楼阁露台层叠错落,其间意趣不尽相同。蒙浅雪的居所是老阁主特意为她选定的,周边地势相对平坦,每个房间都可开窗见景,还有一处宽大通透的外厅,三面采光,明亮温暖,秋日午后坐在其中尤为舒适。

与蒙浅雪同住的林奚因为要整理这些年记录的草植绘本,最喜欢的就是这间外厅。主人细心察觉之后,便在窗边设了桌案文具,为她临时布置成一个书房。策儿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小桌摆到姑姑的旁边,跪坐成小小一团,煞是认真地念着母亲布置下来的功课。

“……夫……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先……”

也许是因为母亲在孕期情绪悲沉,遗腹而生的萧策虽然看上去白胖可爱,但先天的体质并不强健,差不多每隔几天就要由蔺九或萧平旌为他疏理一次筋骨。蒙氏心法至阳至刚,荀飞盏的功力又极是深厚,所以他上山之后,这项重责自然而然地又移给了他来担当。

这日午后,荀飞盏算着又到了该给策儿疏筋推脉的时间,自己一个人过去不太妥当,便出来寻找萧平旌同行,谁知卧房、茶厅和日常练武的山石边都没有他的人影,转了一圈,也只在通向鸽房的小道边看见了蔺九。

“九先生,你知道平旌在哪里吗?”

蔺九回头见是他,用下巴点着抄录阁的方向笑了笑,“虽说世间风云再不相干,但真的想要做到全然袖手,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荀飞盏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随同两位故友一起上山的东境消息,如同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多多少少都会击荡起些许波澜。萧平旌这些天陪着老阁主饮茶,带林奚参观琅琊药库,又跟荀飞盏切磋比试了好几场,看上去似乎一如往常,但心里终究不能全然放下,时不时便会发个呆出个神,明眼人稍一留心便能看得出来。

“我听小刀说,九先生把东境相关的所有消息都汇抄到一起,单独另立了一个卷宗。这是因为你料到平旌一定会问吗?”

蔺九淡淡笑道:“老阁主曾经说过,为友之道,就是让朋友可以自己选择,而无论他最终如何选,都能帮得上一点忙。我不必去猜测平旌会怎么做,只是替他事先预备一下而已,他若一直不问,那便不问就是。”

这番话虽然说得平淡,其间情义却甚显深厚,荀飞盏感慨地连连点头,也朝抄录阁那边看了一眼,“照这么说,平旌此刻……正忙着查阅东境卷宗……”

蔺九何等聪明,立即问道:“大统领找他是有事吗?”

“没、没什么大事……”荀飞盏尴尬地笑了一下,“就是想约着……过去看看策儿……”

琅琊阁行事一向洒脱,从不拘泥于世俗,推崇自在与随心,但荀飞盏这份方正守礼也实在难得,蔺九倒能理解尊重,当下微微笑道:“我也正想去瞧瞧他们,不妨一起同行?”

荀飞盏知他好意,急忙应下。两人并肩绕过云间栈道,自侧廊进入南峰外厅。此时策儿刚好念完功课,正拖着坐袱在铺了软毯的地上翻来滚去地玩耍,瞧见来了人更是高兴,举起双手叫道:“伯、伯、伯、伯……”

蒙浅雪教他称呼时,荀飞盏是“师伯”,蔺九是“九伯伯”,两人一起走进来,小孩子的口齿顿时搅不清楚,连窗边的林奚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荀飞盏也被策儿讨喜的模样逗得一乐,赶紧自己稳住,近前解释道:“打扰你们了,我来帮策儿疏理筋骨,不知道这个时间方不方便?”

他的言辞态度向来都是这么客气,蒙浅雪早已习惯,笑着起身见过礼后,便将策儿叫过来,准备先帮他把外袍脱下。

一本翻开的书册正摆在旁边低矮的小桌上,荀飞盏好奇地俯身瞧了一眼,甚是惊讶,“策儿才这么小,就开始学这些典籍了?”

“策儿只是在认字,他哪懂什么意思?我念的书少,也不太会教孩子,所以就把平章小时候在太学院的书单直接拿来给他……”蒙浅雪说到这里,语音突然哽住,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荀飞盏见自己一句话引得她难过,瞬间手足无措,又是懊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慌乱中只能转头看看蔺九再看看林奚。

林奚起身奔过来拉住她的手,一旁的策儿也察觉到母亲伤心,转头扑进了她的怀里。蒙浅雪原本还想控制住自己猛然间涌起的情绪,被他这软软的小手指头在脸上一摸,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平章一直到走都不知道有策儿,我们以前也总是避开孩子这个话题……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想让孩子学着做什么,希不希望孩子是个和他一样的人……”蒙浅雪将脸颊贴在策儿的头顶,收紧了环抱他的手臂,“……我有时候想起这个,就会忍不住心慌害怕。我怕自己书念得太少,把策儿养得……不合平章的心意……”

她虽然越说越伤心,但能把胸中郁结倾诉出来,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所以蔺九和林奚都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倾听,在她说不下去的时候,轻声予以鼓励。荀飞盏却是个完全看不得她落泪的人,全部的自制力只够他转身走开,远远避到大厅的另一端。许久之后,他终于能稍微稳住自己的心神,这才重新回到蒙浅雪身前,单膝蹲下,低声劝慰道:“我们都不知道平章会怎么想,但我们全都了解他这个人。从小到大,他虽然律己甚严,但何曾苛求过家人朋友?……策儿是个好孩子,平章在天有灵,不知会有多欢喜……”

疏阔的性情大约是上天给予蒙浅雪最好的礼物,哭过后她的心头便已纾解了许多,低头捧起策儿的小脸,眼角泪痕未干,唇边却浮起了笑意,“是啊,我们策儿这么好,你爹爹一定很喜欢……”

策儿并不能体会娘亲此时复杂的心绪,只是看见她笑,也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用自己软嫩的小脸去拱她的掌心。林奚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顶,为了更多地分散蒙浅雪的注意力,转头询问荀飞盏:“平旌怎么没陪着过来?他在做什么呢?”

无论是最初以朋友相交,还是后来情愫渐生,林奚陪伴萧平旌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磨难,从来没有试图左右过他的选择和决定。但这位年轻的医女终究也是个敏感多情的姑娘,也有她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期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希望平旌能够彻底离开大梁朝局的旋涡,不再牵念,不再回头,两人一起游历天下,遍尝百草,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萧平旌正在抄录阁阅看东境卷宗的消息,让林奚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苦涩刺痛的失望之感,但她素来表情浅淡,在场的蒙浅雪和荀飞盏都未曾察觉,唯有蔺九一个人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东海之战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自有金陵朝廷操心。平旌只是想不通当初为何会败得那般惨痛而已,你等他看个清楚明白之后,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蔺九算是世上最了解萧平旌的几个人之一,他对林奚说的这番话既是安慰,同时也是实情。退离帝都扶灵北上之后,这位当年的长林二公子便再也没有关注过金陵朝局,他对于东海之战最大的兴趣,的的确确是来源于不解和好奇,连他自己都以为只要看过卷宗,找到了答案,就可以完完全全将这个事件抛诸脑后。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是无所不知的琅琊阁,也未必能收集到世间所有的真相。萧平旌抱着东境卷宗研究了整整两天,脸上的疑云不仅未散,反而还越来越显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