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淄侯冷哼了一声,“不过是有数人跟从,小侯爷就已经很满足了吗?”语音未落,他手中乌晶剑突然出鞘,破空而来。
在单独一支火把照出的微亮下,剑影翻飞,萧元启当然仍是处于被全面压制的状况,但他的心境明显已沉稳了许多,挡住对方来势之后,竟能抓住空隙抽身跃起,凌空一剑击下,幻出三道真假难辨的剑影。
墨淄侯随意挥剑破开此招,眸色微厉,冷冷道:“再来。”
萧元启调匀呼吸,再次跃起,幻影又被破开。
墨淄侯面无表情地道:“再来。”
萧元启早已习惯被他这般调教,毫无气馁之色,提剑又起,如此反复再三,他化出的虚幻剑影已有五道之多。
最后一次将他打飞后,墨淄侯的眼底竟难得有了一抹笑意,“看得出来,上次分别之后,你倒也没有偷懒。”
“有些人命好,生来有父兄拼死给他铺路。”萧元启喘息初定,收剑入鞘,“像我这样只能自己照看自己的人,哪里还有偷懒的余地。”
“说句实话,你真的觉得萧平旌仅仅只是命好?”墨淄侯转身走到女墙边,冷冷地哼了一声,“到边城军营之中历练,是一个很不错的决定,但自古名将,除了要有时运以外,天赋也是少不了的。难道一年多的时间还不够你看清楚……自己和萧平旌之间的差距吗?”
这句话端端正正扎进了萧元启的心中,他无力反驳,双肩已经垮下,“表舅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萧平旌那样的天赋。也许上天早就注定……我生来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这些年所谓的不甘平庸,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思。”墨淄侯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你比长林二公子强的地方多着呢,何必总拿自己的短处去比人家的所长?北境能给你的东西,这一年多你已经拿到手了。但是边城军营绝对没有你想要的前程,还是找个机会,回你们大梁的京城去吧。”
萧元启回视他良久,眸中起了狐疑之色,“表舅劝我回京,是真的关心我的前程,还是在金陵有什么事情想要利用我去办?”
墨淄侯并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一连冷笑了数声,“你当年就问过我东海打算如何得利,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吗?”
萧元启不由咬紧了牙根,“你说我没有资格。”
“你现在依然没有。”墨淄侯语调如冰,毫不容情,“只不过比起当初,你总算是略有实力可以起步了。金陵新君登基,遍地都是机会,莫非你还真的打算就这么一直窝在边城,成为怀化将军麾下的一员?”
“我迟早要回京城,但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回去。”萧元启摇了摇头,神色笃定,“萧平旌临走时说,北境的动静不正常。你也说过他是天生的奇才,既然有此预判,肯定不会出错。京城里关心长林军动向的人可是不少,边关的波澜越大,我的机会便越多。在没有看清真正的事态之前,我暂时不会走。”
这番回答稍微超出了墨淄侯的事先预料,但他却没有生气,反倒微微笑了笑,“你现在的心思远比以前缜密,又能坚持自己的主意,这很好。希望下次金陵相会的时候,你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当面问我……到底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墨淄侯的语气如此淡定,仿佛完全不考虑拥有实力之后的莱阳小侯爷是否还愿意为他所用这个问题,不禁让萧元启的心中升起一丝惶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暗中揣摩眼前这个人还能有什么未知的办法可以掌控自己。
“走到哪一步,解决哪一步的问题,何必现在就开始烦恼?”墨淄侯淡淡一笑,“甘州城不比金陵,满街都是长林精兵,我也只能过来探望你一下。还望小侯爷继续努力,将来金陵再见之时,你此刻心里的疑团自然可解。”
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身影无声地后退,只在火光爆闪的一瞬,便急速消失于夜色之中。萧元启飞快地察看了一遍周边,没有发现其他人迹,又俯身瞧了瞧侍立于楼下的亲兵,见他们只是安静地站立,未曾察觉到楼上的异常,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七月上旬,风尘仆仆的萧平旌一行终于抵达了甘州军衙。他是长林王的幼子,打小便常在军中厮混,也曾多次参加战事,各营主将对于他来接掌军令皆无反感,接受良好。但在萧平旌自己的心里,未曾统率全军指挥大战,便算不上是真正的长林副帅,所以特意传讯各营,日常仍按旧时称呼。
萧元启列身于众将之间,也在军衙大门外迎候,见过面后先依晚辈之礼问了老王爷安好。
“看着还好。”萧平旌一面迈步进衙,一面答道,“可他老人家在朝辅政,每日不知会有多少烦忧,难免让人挂念。”
萧元启皱了皱眉,“你临走时已经安排得这般妥当,整个北境一线又没有丝毫危局,怎么不在大伯父膝下多陪伴些时日呢?”
魏广是长林王麾下老将,对他的状况自然关切,闻言频频点头,“是啊,这段时日各营防区都十分安静,一丝波澜都没有,二公子倒是真的应该多陪陪老王爷才是。”
萧平旌没有接这个话茬,快步走上议事厅,温言问道:“我临走时安排你们记录的军报,都拿过来了吗?”
“二公子今天才回来,且不用急着看这些吧?”魏广正一脸不赞同地劝说着,话音突然顿住,众人随他视线看去,只见厅外庭院中,东青正抱着高高一摞军报穿行而来,很快就拾级而上进入厅中。
“我就知道,还是东青最了解我。”萧平旌忙起身将一半的军报接了过来,放在身边的小桌上,回身又安抚魏广,“我也没打算一下子看完,不过就扫一眼大体的概况。到底走了两个月,这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萧元启在一旁笑道:“凡是你交代必须特别留意的地方我们都记录了下来,但说实话,我是真不明白敌军这些小的动向为什么这么要紧。”
洞察敌情是为帅者最为难得的能力,萧平旌对当下情势的判断来源于他对于庞大冗杂信息的分辨和筛选,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所以只是笑了笑,向三人道了声辛苦。
两个月的军报记录足有一尺来高,即便是匆匆浏览也需要看上两三个时辰,魏广还有例常军务,萧元启自知帮不上忙,两人都起身告辞离去,只有东青留了下来,以备主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询问。不过北境这两个月的情形与萧平旌事先预想的差不多,他总览概况只是为了印证胸中所思,并没有太多的疑问。东青在一旁坐得无聊,视线随意地向周边悠悠扫过,突然发现侍立于萧平旌身后的鲁昭表情甚是古怪,时不时瞟一眼主将的袖口,有些急不可耐但又不敢催促的样子。
“你犯的什么毛病?”东青皱起眉头,轻声斥道,“跟二公子去了一趟京城,这规矩倒是越学越好了!”
鲁昭轻手轻脚向他移动了两步,附耳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你留在甘州所以不知道,将军从琅琊阁上带回来一个锦囊!”
“什么?”
“琅琊阁的锦囊!我以前只在故事里听过啊!”鲁昭大为期盼地深吸了口气,“说是回甘州才能打开,我可一直等着呢,偏偏将军还要先看什么军报,军报放在这里又不会飞……”
“我说鲁昭,你应该知道我能听见你吧?”萧平旌忍俊不禁地抬起头,“路上都跟你说过了,琅琊阁的锦囊没有那么玄乎,大多时候它就是唬人的。”
鲁昭宛如受到侮辱般圆睁双目,奋起维护琅琊阁的声誉,“那不可能!”
“好好好,”萧平旌抚额笑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军报,“瞧你急成这样,那就打开看看吧。”
鲁昭立时满面兴奋,快速赶过去跪坐在了主将跟前,眼巴巴地盯着。东青虽然比他沉稳许多,但眸中也不自禁地现出了好奇之色。
对于琅琊锦囊,萧平旌远不似其他人那般奉若神纶,路上也只是随意塞在袖袋中,一伸手便拿了出来,抽开封口的丝带,从中拈出折了几折的纸页。展开笺纸的最初,他似乎仍然觉得有些好笑,眸色淡淡,可是扫过一眼之后,脸上的神情便立时正经起来,捏着锦囊的手指也突然收紧了几分。
鲁昭紧张得说不出话,还是东青关切地问道:“二公子,上面写的什么?”
“别问啊别问!”鲁昭赶忙向他摆手,“天机不可轻露,你不要乱问,万一是不能告诉咱们的呢?”
“倒没什么不能让你们知道的。”萧平旌最终还是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意外,想不到老阁主这次给的消息,居然还真有些用处。”
“琅琊锦囊当然有用了!”鲁昭先大声夸赞了一句,之后又小心地追问,“那……到底写的什么?”
“秋十月,朔日辰时二刻,宁关南北可见天狗吞日之异象。”
厅上一片静寂,连东青都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听懂。
萧平旌解释道:“意思是说,琅琊老阁主算出来,今年十月初一,刚好在咱们北境,可以看到日食。”
“日食?”东青吃了一惊,“日食乃上天警世之象,百年难遇,居然能测算出来?”
鲁昭立即露出了无比景仰之色,“琅琊阁主……真的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日食天象太过少见,许多人对此一无所知。老阁主预先告诉我,应该是想提醒我早做防备,以免到时北境军民慌乱吧。”萧平旌将纸页重新折好收入锦囊,吩咐道,“不过时日还早,又事关天象,你们先别出去到处乱说。”
突然之间天上的日头没了,不明缘故的人自然会无比慌乱,东青两人都能想象到时可能会有的局面,急忙坐正身体,齐声应道:“是!”
回衙当日总览完军报后,萧平旌只歇息了两晚,第三日便再次出城,花了五天的时间把莫山至甘南一线细细地踏看了一遍。萧元启自告奋勇随行,努力想要磨炼自己跟上他的思路,但直到回程的路上也未能想通这些举动的意义,最后还是只有开口询问。
“甘州以北出奇的安静,同安道反而有敌方增兵的迹象,大渝今春开始在锡高州垦荒,新迁户近三万……”萧平旌简略地答道,“所以我推断,覃凌硕以莫山一线为目标的可能性最大。”
他解释过之后,萧元启觉得自己倒比他解释之前更加茫然,转头看了看神色平静的鲁昭,轻声问道:“平旌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没有。”鲁昭理直气壮地摇头,“我能听懂号令就行了,将军身为主帅,他既然这样推断,那肯定没错。”
萧元启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间也苦笑了一下,“说得也是。”
踏看了莫山归来,萧平旌紧接着三天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寝院,命东青把各营的军报、大渝和北燕过来的线报,还有整整一年的晴雨折子尽数调了过来,堆满一地,时而翻看,时而仰头凝思。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一场小雨后,清晨的朝霞灿若云锦,灼灼烧红了东面半边天空。独处多日的萧平旌终于推门而出,吩咐值守在外间的鲁昭:“去请魏老将军和莫南营的迟将军到我这里来一下。”
莫南营的这位迟将军正当壮年,职衔四品,在长林各营主将中排位只略低于宁州营的陶将军与飞山营的陈将军。接到召请赶来甘州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这是新任副帅要与众将面叙一次,结果进了军衙后方才发现议事厅上只有自己和魏广两个人,当下心里便已经有些疑惑。等到萧平旌说完自己真正的意图时,他更是惊得全身僵住,回过神后立即跳起身拍了桌子,激动地道:“绝对不行!”
同样僵住的魏广因他这一拍也惊醒过来,跟着跳了起来,“迟将军说得对,不行,肯定不行!”
萧平旌忙抬起手,安抚面前的两人,“你们两位先别急,听我慢慢解释。”
“您想要从莫山越境潜入大渝,这怎么解释都不行啊!”迟将军紧紧板着脸,面带寒霜,“咱们长林军已经没了世子爷,要是再不小心……谁还能有脸去见老王爷呢?”
这句话说得有些扎心,萧平旌不得不将头转向一边,好一阵才稳住自己,示意两人跟随起身,一同来到高悬于议事厅东壁的北境地图前,低声道:“你们看,我长林驻守北境一线,从同安、飞山、宁州、梅岭、莫山,再到甘州,实际在编十八万将士,每隔不到两年就要另补新兵。九座边境州城,数十个小县府,未曾被大渝袭击劫掠的,一个都没有。这战事连绵、边患不断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两位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迟将军与魏广都是常驻北境之人,对萧平旌所言自然感触颇深,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康王覃凌硕已经拿下皇属军主帅之位,两国之战在所难免。他此刻的战备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剑锋究竟会指向何处,我们现在还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下,只图固营自守,绝非护卫国土的上策。”
迟将军听了萧平旌这番话,皱起眉头,语气缓了许多,“覃凌硕不会放过我大梁国丧之机,这个咱们各营主将心里也有数。可是探查大渝都城动向这种事,交给派出的谍探就行了,不用怀化将军您亲自去吧?”
魏广立即附和,“是啊,不用您亲自去啊!”
“谍探肯定要动用,但没有清晰的指令,他们送来的消息未必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不亲自去一趟大渝,我很难做下一步的安排。”萧平旌拿起放在案边的佩剑,指尖微弹,将雪亮的剑锋震出少许,笑了一下,“话又说回来,我好歹也算是学艺多年,即便到时真遇到了什么凶险,别的不敢保证,单单逃命,总还是能逃出来的。”
迟将军和魏广以前都曾跟他练过手,倒是不怀疑他单打独斗时自保的能力,但潜入敌境一旦被发现,将要面对的状况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墨淄侯,也不敢说就能全身而退。他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两位将军,魏广立即摇起了头,断然道:“别说大渝了,就是楼漠小国那也不是想闯就能闯的,二公子虽然艺高人胆大,可这么做终究太过冒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北境重责一向由大哥承担,大渝都城又远离边境,根本没有人认识我。”萧平旌表情轻松地笑了两声,“若说风险自然是有,但咱们是军中之人,过的本来就不是贪图万全的日子,行事岂能如此畏首畏尾?”
两位将军听到这里,大概也清楚他主意已定,恐怕难以劝回,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萧平旌见气氛沉闷,忙亲自倒茶,请两人先坐下,徐徐解说这次潜入计划的每一步安排及要带的人手,不知不觉间就把当下的话题引入到具体的细节上,把应不应该去这一步跳了过去。
“人多确实容易打眼,但十名亲卫怎么够?怎么也得有二十来个,扮成商队这才像样啊!”
“迟将军说得对,那就二十个吧。”
“随身亲将只有鲁昭?他莽莽撞撞的顶什么用?至少也得带上东青!”
“没错,东青心细,最能派上用场,多谢魏将军提醒。”
“还有啊,这件事情必须隐秘,我们莫南营除了直接负责送出和接应的人以外,其他的谁也不许知道,你们甘州呢?”
“我们甘州就更不用担心了,只有两个副将和莱阳小侯爷必须知会一声,其他所有行前的准备,全都可以私下安排。”
三个人言来语去,讨论完细节之后,整个计划似乎已经成了定论。迟将军忧心忡忡地连灌了自己几大杯茶水,咬着牙定下神来,匆匆抱拳告辞,赶回去安排自己负责的部分。
魏广此刻好像回过了神,一张脸又绷了起来,严肃地道:“咱们先说好,最多两月为期,若是二公子超时未归,我可一定要向京城老王爷禀报的。”
萧平旌本来就打算速去速回,也十分理解他肩上承负的压力,自然是连声答应。魏广想了想依然不能放心,又把东青和鲁昭请了过来,当面细细叮嘱了许久。
第九章 苍栖唐晟
梁渝两国百年敌对,边境战事连绵不断,但离奇的是从来没有完全断过邦交,也常有商队通过第三国入境,贩运流通各自的物产货品。萧平旌计划从莫山潜入后,将要改扮的便是这样一支商队。
自从墨淄侯暗中前来探视过之后,萧元启想要有所行动的心思越发急切,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探查北境将来动向的机会,自然极力争取想要跟随一起同行。萧平旌倒是认真考虑过这个请求,最终还是认为他太过缺乏江湖经验,温言劝服他留守甘州。
到了预定行期的前一天,一应安排准备皆已妥当,萧平旌练过晚课回房洗漱后,正准备早些上床休息,寝室外门突然被轻叩了几下,杜仲的声音随即传来:“二公子在吗?”
身为金陵扶风堂的名医,又是跟着萧平旌同入军营的人,杜仲在甘州极受欢迎和信任。前往异国多少需要预备些药品,东青当然是优先请他来负责准备。
“日常防治风感表征、缓解水土不服、袪湿毒还有治外伤的药,我各装了两瓶,都已经交给了小鲁将军。”杜仲进来见了礼,问道,“二公子还需要其他什么东西吗?”
明明他才是大夫,应该带什么药品肯定是他自己最为清楚,特意过来问这么一句话,倒让萧平旌觉得有些奇怪,笑了笑方答道:“常用药已经足够,多谢杜大夫费心了。”
“二公子客气。”杜仲清了清嗓子,又在原地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对了,我前些日子接到消息,说我们姑娘……姑娘她过了宁州一直向北,若是中途没有另改去向,此刻想必……也是在大渝境内吧……”
这却是一个萧平旌以前未曾听过的消息,心跳顿时停了一拍,“林奚在大渝?你确认吗?”
“姑娘不常捎信,我只是猜测而已。”杜仲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二公子和姑娘总像冥冥中有缘分似的,不经意间就能遇上,说不定这次也能碰面呢。”
时光和岁月的打磨,可以让失去的痛苦变得不那么尖锐,但却很难带来真正的愈合。暗中紧绷的两国局势和沉沉在肩的长林重责,已经占去了萧平旌大半的精力和能量,即便真的能在异国重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余力去直面沉积已久的这份心结。
“我明白二公子去蓟都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可无论你们见与不见,总还是知道的好。”杜仲此来只是报个信,并没有打算逾越多言,简短地说完了想说的话,便躬身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门扉开关引发的气流让桌上照明的油灯晃动了数下,室内光影摇曳。萧平旌突然想起了林奚染上疫病最为危险的那一晚,也是这样夜色沉沉,也是这样灯光幽微。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意,深沉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低声说着:“平旌……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萧平旌在那一夜之后就悄悄地把颈间的小银锁取了下来,妥当地收藏在广泽轩的小柜中。他未曾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在自己心里默默向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道了声抱歉。无关父辈们的承诺和期许,没有必须担负的责任和缠绕不休的宿缘,那就是完全纯粹的一种心动,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新的感情,想要握着她的手,想要从此以后永远在一起。
然而随后袭来的命运恶浪没有给他表明心迹的机会,在得知真相后最为痛苦的日子里,萧平旌也试图努力过,挣扎过,却总是无法积攒起足够的勇气。他还有父王、大嫂、小侄儿,还有长林之责,所以不能倒下,更不能崩溃。避开林奚逃到甘州也许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却已经是当时他所能寻求的唯一救赎。
油灯的棉捻软软地搭在了铜盏之外,焰晕愈发暗淡。萧平旌伸手捏灭了这团唯一的光源,在一片漆黑中躺在了木板床上,努力想要强迫自己入睡。
院外值守的亲卫似乎到了换班的时辰,正轻悄地进进出出。平稳而整齐有序的步履之中,另一个脚步声从更远的地方急速靠近,在静夜中听起来格外不同。
萧平旌立即翻身而起,打燃火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微黄的光线重新灌满整个房间,外厢的门板与此同时被推开,东青匆匆奔了进来,气息因疾行而略有不稳,“启禀将军,刚刚收到席铠传来的最新线报,康王已经离开蓟都,前往磐城。”
萧平旌不由轻轻吸了一口冷气。磐城是大渝南境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皇属军主营驻扎之地。覃凌硕在与阮英争斗正烈的时刻离开了京城,可见其树立军威之心已是炽不可挡,情势竟比预想中的还要紧张。
“磐城和蓟都不一样,那里半城都是军户,恐怕藏身不易。”东青忧虑地拧起眉头,劝道,“既然情况有变,二公子最好不要去了,有什么事仔细吩咐我,就算办不到十成,我至少也能办个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