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放心你,”蒙挚在灯光下细细看他,只见越发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劝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虽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龄,怎么都算是喜丧,你还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梅长苏垂着眼,慢慢道:“你不用劝,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见太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认出来了,还是糊涂着随口叫的,总之她心里一定是记挂着小殊,才会喊出那个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够等我,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
“你的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灵有知,早就感受到了。
从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为她这么伤心。
听说晋阳长公主生你的时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满月进宫,就亲自赶到林府去看你呢。
我在宫里当侍卫时,也常常见到太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可中间最得她偏爱的,一直都是你。
虽然那个时候,你实在淘气得可以…”
“是吗?”梅长苏眼角水光微闪,唇边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这几天,也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闯祸,都是太奶奶来救我,后来爹爹发现只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会插手管得太过分,所以就想了些虽然不打,但却比责打还要让我受不了的惩罚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挚也露出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个什么事…大概是弄坏先皇一件要紧的东西吧,林帅很生气,明明是随驾在猎场,结果他偏偏不让你跟我去学骑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给你,罚你看管,还不许出纰漏,当时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梅长苏点着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个时候的我,宁愿一个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带一堆吵闹不休的男孩子。
景睿倒还安静,可是那个豫津啊,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蒙挚挑了挑眉,“害得好心来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锅,说那是他拴的…”
“但最终罚跪的人还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当时觉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说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是罚我…”梅长苏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着继续道,“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就象揣了一个被火烤着的冰球,一时暖暖的,一时又是透心的凉寒…”
“小殊…”蒙挚心头一阵绞痛,欲待要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铁铸般的汉子,也不免红了红眼圈儿。
“你别难过,”梅长苏反过来安慰他道,“太奶奶现在入土已安,我也过了最伤心的那几天,现在好多了。
只不过能陪我聊聊过去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个,所以难免多说了几句…”
蒙挚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心里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过去,让你记住自己不仅仅是苏哲,也依然还是林殊,但又怕说得太多,反而引起你伤心。
”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可无论是林殊也好,苏哲也罢,都不是纸折泥捏的,所以这点熬煎,我还受得住。
以后尚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岂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对。”
蒙挚听到他说“最后一步”时,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细想又不知为了什么,忙强颜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长苏温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两声,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对。
你看我现在还好,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歇了这换班的一天,大统领又该忙了。”
蒙挚见时辰确已不早,也怕耽搁梅长苏休息,便依言起身,站着又叮嘱了最后一句:“事有缓急,现在你养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后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徐缓图之才更稳妥啊。”
梅长苏点头应承,不许他再多停留,召了飞流来送客,少年急着要折孔雀,对这一指令执行得极有效率,几乎是连推带打把蒙挚给赶了出去。
其时已是二更,梅长苏听着街上遥遥的梆子声,抚着身上的孝衣,努力稳住了有些摇曳的心神。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少年飞扑回来,递过半只孔雀。
其实只剩了最后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开扇状的尾羽,形神便出。
在飞流欢喜的惊叹声中,梅长苏缓慢地将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见了吗?”
第一百零一章 流放
金陵帝都分内宫城、外皇城两个部分,宫城治卫由皇帝直辖的禁军负责,目前的最高指挥官是禁军大统领蒙挚。
比起宫城的单一,皇城治卫的分工相对而言要复杂得多。
民间刑名案件、日常巡检、缉捕盗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门的职责,城门守卫、夜间宵禁、镇压械斗之类的事项又归巡防营管,京兆衙门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复命,巡防营在编制上本应归兵部节制,但长期以来,由于它的直接统领者宁国侯爵职皆高于兵部尚书,所以超然而独立,兵部并不敢对它下任何指令。
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权的还有数家,东宫自惠帝朝自内宫城独立出来后,也被统归入皇城范围,依制蓄兵三千,亲王府两千,郡王府一千,一品军侯府八百。
这些特权府第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皇城的动静,可谓是各方力量交错,搅得跟一团乱麻似的。
如今兼有巡防营统领之职的谢玉轰然倒台,就象是从这团乱麻中强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乱。
太后出殡之后约一月,谕旨批下,谢玉从天牢幽冥道中走出,准备前往流放地黔州。
他生于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军侯,威权赫赫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镜花水月,黄粱梦醒,富贵烟消,只见一副枷锁,与其他的流刑犯一样,由两个粗野衙役押解着,连水火棍也不比别人多带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发的时辰一向是凌晨,街上尚稀人迹,没有旁观的人群和讥嘲的语声,让谢玉心里舒服了一些。
在牢里他并没有受刑,连例行的提审也没有,尽管他的案子最终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实自他下狱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大梁至尊。
狱中的饮食当然离“好”字差得很远,不过好歹管饱,而天牢中原本常见的狱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规,也因新任刑部尚书管理有方被杜绝了,所以当谢玉带着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门时,他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
押送者与人犯到达南越门的时候,刚好是开城的时间,戍守皇城门的自然是巡防营兵将,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须发零乱、披枷带锁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门开闩的人犯是谁。
后来负责押送的其中一个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见了个熟人,两人寒暄过后,那衙役轻浮地递了个眼色过去,用丝毫没有压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们的顶头上司,大侯爷呢,几个月前哥们你都不敢直接抬头看他,现在去瞅吧,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腰板儿还没你直呢!”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现场一片轻微的喧哗。
这些低层的官兵跟谢玉基本没什么直接接触的机会,平时想起谢侯爷那如同就是云上之人,云上人现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点好奇心来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很快当班的几十名官兵就围了大半过来,有人因为谢玉的发须遮住脸庞看不清楚,还准备伸出手扒开来仔细地瞧。
“干什么?都给我回去!”一个粗重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声音的主人也快速挤了过来,试图把人群推散,“有什么好看的,城门都开了,还不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个官兵拉长了音调道,“刚开城门,鬼都没半只,兄弟们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没干什么。”
“换你被人这样看你乐意啊?”
“我又不犯事,凭什么让人看?他现在又不是大侯爷了,你讨好他干什么?”
七叔脸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人家当侯爷的时候就该讨好,犯了事就该踩,势利眼成这样算什么男人?”
其实围观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这样骂自然生气,好在这七叔平时人缘不错,资历也深,立时便有人出来打圆场劝和,总算也只是对吵没有对打。
两个衙役象看好戏一样在一旁瞧着,时不时还挑拨两句,而原本引起混乱的谢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边,整张脸掩于须发之后,看不清表情。
负责这一组官兵的小领队本来只是袖手旁观不想管,军中嘛,什么时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伤人就没事,何况现在天才蒙蒙亮,城门冷清,反正无聊,就当大家暖身了。
可后来他无意中看见两个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场,未免让人家看了巡防营官兵的笑话,当下心中怒气大升,从旁边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个响脆,高声骂道:“他妈的都给老子闭嘴!”
虽说他也只是个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见他突然发怒,大家诧异之下也没敢违逆,乖乖闭了嘴散开。
两个衙役见好戏落幕,倒也没再继续添柴加火,而是推搡着谢玉出了城门。
南越门出,是一条黄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
谢玉习武之人脚力不弱,没给那两个押送者棍棒驱打的机会,走得并不慢。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大亮,一个衙役停下来擦汗,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只见尘土飞扬,一辆素盖黑围的马车疾驰而来,单看那拉车的神骏马匹,也知不是寻常人家。
三人一起闪到路边,两个衙役好奇的张望着,谢玉却背过身,半隐于道旁茅草之中。
马车在距离三人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车帘掀起,一个素衣青年跳了下来,给两个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锭银子,低声道:“来送行的,请行个方便。”
虽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来给谢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两衙役极为识趣,陪笑了一下,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
“爹…”谢弼颤颤地叫了一声,眼睛红红的,“您还好吧?”
谢玉无声无息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谢弼又张了张嘴,似乎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呆了片刻,回头去看那辆马车。
谢玉顿时明白车上还有人,不由目光一跳。
此情此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她一面。
然而无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此刻都已没有选择。
车帘再次被掀开,一身孝服的莅阳慢慢地走下马车。
令谢玉意外的是,陪同搀扶着有些虚弱的长公主的人,竟然是萧景睿。
在离谢玉还有五六步路的时候,萧景睿放开了母亲,停在原地不再前行。
莅阳长公主则继续走到谢玉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
谢弼想让父母单独说两句话,又体念景睿现在心中矛盾难过,便走过去将他拉到更远的地方。
“结束了吗?”沉默良久后,长公主问出第一句话。
“没有。”
“我能帮什么忙?”
“不用,”谢玉摇摇头,“在京城你尚且护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无能无力。”
莅阳长公主的目光沉静而忧伤。
虽然近来流泪甚多,眼眶周围已是色泽枯黄,皱纹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尔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苏先生…昨天派人来见我,说叫你交一封信给我。”
“信?”谢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长苏所说的话,又不敢当做等闲,忙绞尽脑汗思考起来。
“那人说,如果你还没写,叫你现在就写,因为你说的那些东西后面,一定还有更深的,写下来,交给我,你就可以活命。”莅阳长公主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认真转述。
尽管这个男人扼杀了她的青春恋曲,尽管这个男人曾试图谋杀她的孩子,但毕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她并不想听到他凄惨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自己并不想死的情况下。
谢玉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当面告诉梅长苏的,还有很多是他暂时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
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杀他,根本防不胜防。
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写了下来,交托给莅阳保管,如果自己没事,莅阳就不公开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为铁证。
夏江不是糊涂人,一算便知道还是让自己活着的好,自己活着再不可靠,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关系到两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说出来,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这确实、确实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莅阳长公主仍是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的决定,毫无催促劝说的意思。
谢玉心头突然一热,眼眶不由潮了潮。
虽说是多年怨侣,但这世上自己唯一还敢相信,唯一还敢抱有一丝希望的人,就只有莅阳了。
“有纸笔吗?”稳了稳心神后,谢玉低声问道。
莅阳长公主从宽袍袖袋中摸出一个长盒,里面装着现成的笔墨,和一幅长长的素绢。
“写在这个上面吧。”
谢玉迟疑地看了看远方正瞧着这边的那两个衙役,莅阳立即道:“没关系,那个苏先生说,越多人知道你写过这个东西越好。”
谢玉立即领会,急忙提起笔。
因他带着枷,莅阳公主便把素绢铺在木枷上,等他写几个字便帮他挪动一下绢面,不过自始至终,她目光的焦点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迹上。
等谢玉好容易写完,她立即将素绢折起,放进一个绣囊之中,拔下扎在上面的一根细针,密密将囊口封好。
“莅阳…”
“你写的这个我不会给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会看。
你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因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莅阳长公主将绣囊放入怀中,目光凄迷,“我还准备了些衣物银两,你路上带着用吧。”
谢玉柔和地看着她,想抚摸一下她的脸,手刚一动,立时惊觉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轻声道:“莅阳,你多保重,我一定会回来再见你的。”
莅阳长公主眼圈儿微红,转过头去没有接这句话,抬手示意谢弼过来。
谢玉忙定定神,趁着儿子还未走近的时候快速道:“莅阳,这个绣囊,你千万不能给那个梅长苏。”
莅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你放心,只要你活着,这个绣囊我会一直随身携带的。”
话刚说完,谢弼已走了过来。
他为人周全,见母亲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绕到马车上将包袱拿了下来,给谢玉拴牢在背上。
萧景睿依然远远站着,偶尔会转动视线看过来一眼。
谢玉对萧景睿一向并无真正的父子情,莅阳长公主体念儿子现在心中伤痛难过,谢弼也是一向妥贴细心,因此并无一人出言唤景睿过来。
大家默然对视了一阵,还是谢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
弼儿,好好照顾你娘。”
谢弼应了一声,扶着母亲慢慢后退。
两个衙役一看送别结束,便也提着棍子走了过来。
谢玉不想看着莅阳的马车远去,所以自己先行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寒颤,忙抬头四顾,只见周边荒草古道,并无人迹兽踪,以为只是感觉有误,用力甩了甩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谢弼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再次抬头张望,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前方,齐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开,夏冬一身纯黑衣裙,缓步走了过来。
如果单单只是夏冬,远不足以让谢弼倒吸冷气,真正令谢弼吃惊的是夏冬脸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满了怨毒与仇恨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对于夏冬周身的寒气与敌意,既然谢弼感觉到了,其他人当然也并不迟钝。
莅阳长公主立即从马车上重新下来,叫了一声:“夏卿…”
夏冬没有理会她,甚至连视线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种缓慢坚定,但却充满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谢玉,直到距离他只有三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不过夏冬并不是自己想要停下来的,她停下来是因为萧景睿挡在了她的前面。
由于重伤痊愈不过月余,萧景睿的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温和,只是多了些沉郁,多了些忧伤和茫然。
面对如姐如师的夏冬,他拱手为礼,语调平稳地问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须景睿代劳?”
“你觉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极处的冷笑,面上杀气震荡,“不须你代劳,你只要让开就好。”
萧景睿与她酷烈的视线相交片刻,仍无退缩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请恕景睿不能退开。”
“我又不是要为难长公主和谢弼,关他们什么事?”
“但姐姐要为难之人,却与他们相关。”
夏冬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怒锋一闪,在萧景睿脸上平拖而过,“你以为…自己挡得住我吗?”
“挡不挡,与挡不挡得住,这是两回事。
景睿只求尽力。”
“你尽力有什么用?我完全可以踩着你的身体过去。”
萧景睿淡然点头:“那就请夏冬姐姐试着踩一踩吧。”
随着他这句话,夏冬双眼的瞳仁突然收缩,冰刺般的视线深深地盯在年轻人的脸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动。
在这肃杀的气氛中,谢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亲。
可是萧景睿仍是安然未动。
他静静地承受着夏冬的注视,看起来象是在对抗,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
经过了那样一个惨伤的夜晚之后,象夏冬会不会真的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种事,萧景睿怎么还会在意。
对于这个安静的阻挡者,夏冬保持着冷洌的视线。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唇角的线条却在渐渐地放松,慢慢转为轻微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后,又突然化为一阵仰首大笑,笑声过后,她整个人的感觉骤然改变,又变回了大家所熟识的那个夏冬,那个有几分邪魅,几分狂傲,总是似笑非笑却又让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们紧张什么啊,”夏冬拨了拨垂在颊边的头发,眼波斜飘,“我能来干什么,送个行罢了,也算还还当年谢侯爷送我夫尸骨回京的人情。”
女悬镜使从杀气寒霜转为笑靥如花,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谢弼塌着眉毛道:“夏冬姐姐,你这个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不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们开这个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随随便便道了个歉,没再继续前行,只站在原处,视线锁在谢玉脸上,慢慢道,“夏冬特来送行,请侯爷一路保重。
须知前途多艰,只怕片刻难得安宁,劝侯爷时时在意,切莫放松了心神。
黔地苦寒,也请善加忍耐,这世上多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您将来可一定要熬过去啊。”
那日夏冬与靖王天牢一行,来去都很隐秘,谢玉并不知道他们就在隔壁。
但也许是因为夏冬方才出来时的那个表情实在太令人震憾,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罪的人面对苦主时难以避免的心虚和敏感,谢玉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因夏冬态度的变化而放松,反而是在一瞬间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刚刚才感到绝处逢生的心情瞬间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谢玉几乎已被这乍起乍伏的情绪变化折磨的濒临崩溃。
夏冬与夏江不同,她怀有的是单纯的仇恨,根本无所顾忌。
所以她会报仇,她随时随地都可能来报仇,她将会选择极为酷烈的手段报仇,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却根本无处求救。
此时的夏冬微笑着,尽管她眸中毫无笑意。
对她来说,第一步结束了,谢玉将在无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后,她自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侯爷该上路了,不要耽搁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侧身让开了路,萧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谢玉却迈不开脚步。
须发虬结间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于枷面上的汗珠,那紧紧绷着的肌肉,那僵直的双腿,那微颤的身躬,无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莅阳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两个衙役这时看了看天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谢玉一只胳膊,说声“该走了!”便连拖带扶地将他挟带在中间,顺着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莅阳长公主缓缓转身,看了夏冬一眼,低声问道:“夏卿回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