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捡拾动作很累人,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直喘气了。好在林子也不算特别大,大致捡过一遍,大家便到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并继续等——因为栗子还会往下掉,这正是它的成熟季节,它总是控制不住地随随便便地就往下掉。有时一阵风过或野鸟掠过,会一连串地四处落下许多,也有时整片树林半晌都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像墓地。赵小姐和那些陌生的老人,在晨光里各自坐着等待。有人相互掂掂小口袋,比较各自的收获:假如按照时价到市场上买的话,这得花多少钱。他们琐碎而严谨地讨论,有人提出要去掉外面的毛壳,算净重才准确。
赵小姐其实也不大爱吃栗子,但这样地度过早晨,等着天上掉下不花钱的野毛栗子,她感到挺有意思的。她晓得,就在她呆呆地等着野毛栗子落下的时刻,更多的人在等车、等人、等股市、等行情、等合同、等方案,等着几十亿几十亿的人民币去发生汹涌的山崩地裂般的变易与流通。这样一想,赵小姐更感到有意思了。
第二桩:
邻居的狗出了意外,死了。因为跟这户人家熟识,赵小姐便上门去看望。
主人在悲痛中接待了她,并带着她参观了狗生前所住的小窝、冬天穿过的小衣服、平常玩过的球、吃到一半的狗粮、新买的未及启用的狗项圈。拿起一瓶狗的专用沐浴露,主人扭开盖子闻一闻,泪如雨下:我又闻到它的味儿了。主人还给赵小姐展示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上面沾满了狗毛。主人说,这件衣服她不会拿去干洗,也不会再穿了,这样可以一直保留着狗狗的毛。
赵小姐也喜欢那条狗,陪着掉了不少眼泪。眼泪更引发了主人的伤感,并对小狗的往事反复追溯:当初花多少钱买来,这些年它受过的培训。从国产到澳洲到欧洲前后给它换过几种狗粮。它对猪肝、鸭腿和某家酒店外卖肉包的特别爱好。它折腾过多少鞋子、沙发、皮衣。它闯过什么祸、玩坏什么东西。它每年要打的防疫针、生过的几次大病以及如何艰难地治愈。带狗一同外出旅行、坐飞机多么麻烦,等等。一路谈下来,足足谈了有四十五分钟。
赵小姐一直点头,并下意识地在大脑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这条不幸离去的狗,短短五年的一生,它身上的各种耗费有十万块之多,平均每月近两千块。赵小姐有些不得体地联想到她自己,她也曾替自己算过账,她每一个月在这个世界上的消耗,包括水、电、气、食物、衣服折旧、交通费、通信费等,所有的加在一块儿,大约六百块左右。还不如一只狗呢。
并没有别的意思。赵小姐喜欢这只狗,她刚刚还为它掉过眼泪,同时她也觉得那些花费对那只可爱聪明的狗来说很是合理。她只是碰巧这么算了一下、这么比了一下而已。
赵小姐从邻居家回来,走得很慢,感到有点疲劳。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天色暗了,可她不愿意开灯。过了一会儿,赵小姐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从她的票夹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上面有毛泽东的肖像,她盯着瞧了会儿,犹犹豫豫地换成五十,稍后,又换成了最小面值的五块。临了要动手,她生起自己的气,又重新打开票夹,虎着脸换成了二十。
她决定了,要撕一张人、民、币。
捏着这张面值为二十块的纸币,赵小姐有点激动,手指都有点僵,像要打一个人的耳光,而这个人是她最最心疼、从开始疼爱到现在的人。既然决定打了,手都挥起来了,就打吧。
嗤啦。再嗤啦。又嗤啦。赵小姐一共撕了三下,把这张二十元的人民币撕成了一把不太碎的碎片。
她把碎片扔在沙发左边,离她坐的地方有一条手臂那么长的距离。赵小姐是轻轻扔在那儿的。然后生硬地扭开脸去,使它们在视线之外。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考虑起晚饭以及明天的早饭和中饭分别吃些什么。
她脑子转得有点慢,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蹲到沙发前,就着将暗未暗的光线,仔细而平静地粘好那张人民币。

 

 


未知

 

 

 


小妹
文 / 许耀方 青年作者 @许老师一点都不酷
0
今天写写我妹,许诺。
她不曾出现在我的任何一篇文章里,但与我相熟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孽障。她对于我的意义,便是使我排除了YY小说里任何关于乱伦诱惑的干扰,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健康的青春期。
说实话,如果你也有个小你两岁,打光着屁股就开始拖着鼻涕抢玩具争宠夺爱,打翻醋坛子互相挤兑,撕烂了脸从床上打到地上再滚下楼梯磕破了脑袋,被她掐哭,被她告刁状,被她举报揭发我早恋,被她搞各种大新闻,然后终于熬到她青春期,出落得亭亭玉立肤如凝脂的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满眼都是她熊孩子时的影子。
父亲是公务员,小妹是以父亲一己之力,不,是合我妈二人之力偷着生的。户口找人落的,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一直到她上了大学,终于尘埃落定。
爸妈给她取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名字,可她如今还没学会温柔。
在青春期猝不及防的某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她——自己的妹妹,还挺好看的。
我当时便对她说,咱爹娘为了生你,已经用完了老子一生的运气。
她撇嘴无视我的自黑:“人丑多作怪。你丑你的独木桥,我美我的阳关道,关我什么事?”
我说:“你妈的!”她运了一口气,我感觉不妙。
“妈——哥又说你坏话——”
脆生生的,亮晶晶的,我的小妹。
1
她和我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直到大学才分开。
从小到大,我们都不像。她在学校里轮滑跳舞,唱歌主持,我在台下摊开书写作业。她在光芒四射,我在默默无闻地做一颗石头。等她卸了那跟哪吒一样的妆,放下破音的话筒,我俩就一块儿回家。当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默契地保持一段距离,她和她的小姐妹们走在前面,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走在后面。甚至在十五岁之前,我一直没意识到妹妹的含义,也没有丝毫当哥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只有出了成绩单的时候,爸爸就会敲着她的脑壳说:多跟你哥学学。你唱歌跳舞,爸妈不限制你,但是你要知道,你的主业是什么。第一,你要从思想上……
我一直很讨厌我爸在开会时的三三不断式,但是每当这时便非常享受。她低着头,趁爸喝水的时候,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扮个鬼脸回敬她,心里在说:你不是牛逼吗?怎么也有今天啊?
回老家探亲时,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她也能凭借甜美的嘴巴闯出一片天地。左一口“爷爷”,右一口“奶奶”,声音甜得让人耳根软。刹那间,她久治不愈的公主病瞬间痊愈,腿脚麻利得像是满血复活,择菜洗碗端茶倒水,唠嗑拉呱卖萌扮乖。长辈们纷纷赞不绝口:这妮儿真勤快,是个懂事的娃娃。每每此时,我都黑着脸坐在角落里,活像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我甚至能感觉到,爷爷奶奶更喜欢她这个孙女,而不是我这个孙儿。
最关键的是,在家里我们俩都是不做家务的,回去了之后她那个殷勤哟,真是酸死我了,看得我浑身汗毛竖立,甜腻的音调儿像白骨精一样阴阳怪气。每年两个假期都是我恶意爆棚的时期,我们会对几乎所有事情产生矛盾。抢淋浴,抢空调,抢电视,抢Wi-Fi,甚至抢马桶。
亲妹妹,不过是一个同住的讨厌鬼。
2
这平静的一切在我高三时改变了。那年她高一。
我们的高中绝对是一座怪兽育成所,拥有各种各样神秘的传统和高尚的宣言。遍地的术士和法师。
那时我才悲痛地顿悟,我这种只知道看文献的麻瓜并不能改变世界。
于是在高三,我联合另外几个悲痛的麻瓜,成立了我们的校园暴力集团。几战之后,拿下小老虎干翻中老虎,大老虎们也不愿意与我们刀兵相见,独虎不敌群狼。而这几年,我已经从看文献的呆瓜变成恶狗。
那年,许诺高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和兄弟们在学校对面的烧烤摊上喝酒,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乒乓的响声和咒骂声,一片嘈杂混乱。我当即买单启程,和小伙伴们杀回学校,七八个小伙伴们站成一个弧,我浑身酒气地搂着她,到各个班里一个个地揪人,一巴掌一巴掌地剁。据后来她讲,那是她第一次感觉我像她哥,那也是我第一次搂着她。
唯一不美好的是,第二天在公告栏上,贴出了我的严重警告处分。我俩正路过,我装作无所谓地嬉皮笑脸,从书包里掏出红色马克笔,写了个“阅”。
身边的她抢过我手中的笔,一笔一画地把她自己的名字落在下面——“许诺”。
她回头,笑得嫣然。
之后她就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们鬼混。那时爸妈主要还是关心我的高考,我天天一副无所谓劈开腿让世界来吧的样子,让爹妈操碎了心。这时候角色反转,爸爸开始用三三不断式给我进行思想教育,教育我要安分守己,不要总是搞大新闻。许诺一脸沉痛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兄长。在教育完毕之后,总会在爸爸转身的一瞬间,看到她的鬼脸。
那段时间兄妹关系融洽到不像话,在学校里经常有人叫她嫂子。她会很认真地对每个人说,你可以侮辱我的审美,但不能高估人类忍耐的底线。
每次都是我掐着她脖子给拎过来,再惨笑着说,这是我妹。
傻×们纷纷摇头:“不像。”
3
我们家喝酒绝对是有基因的。以后的酒,基本都是老许、小许和一帮兄弟。
从小会说漂亮话的她喝酒的时候也是如此。碰杯低,落杯脆,一口干了,面颊绯红。
“磊哥哥最仗义了,我敬你一杯。”
“坤哥哥最豪爽了,我敬你一杯。”
“良哥哥最会照顾人了,我敬你一杯。”
……
在敬完一圈之后,她醉醺醺的,头发湿答答的。面颊飞雪,眼睛泛潮。软软地站起来,扶着小腹,手臂半弯。
“凯丞哥哥你长得最帅,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刚喝得乐颠颠的,她这话劈头一瀑水,霎时把我浇醒了。
凯丞和我同时说:“我靠。”
我盯着凯丞说:“你,敢!”
凯丞尴尬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六神无主了。
“这不行……”凯丞说。
许诺就吻上去了。
那晚流星扫路面,把我炸成一团暴躁的火。我扶着她推开川流不息的雾,脚下平行出无数条一模一样的路。天上喷涌出贞洁的月光酒,我喝了一壶又一壶。
乳汁般黏稠的初夏,我将毕业。我的妹妹许诺——这只讨厌鬼——也长大了。
4
在他们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和凯丞有什么过节。只是调解过几次,无果也就罢了。正好,我们都要走了。给予她赫赫威名,也让她免受欺负。
在那次表白之后,我便把她当个姑娘来看了,不由自主地琢磨她的心思,总是没来由地小心。那一次表白让我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她长大了,不能永远一脸鼻涕地跟在我的身后。那时总觉得她很烦,但她却安全地粘在我的掌心里。
虽然我依旧幼稚,但一到她身上,便觉得自己得像个哥哥。需要肩负许多责任,需要对她宠溺无涯。小时候那些糗事和互相进行的暴力迫害,反而变得温暖。
有好吃的,就想给她吃。身上有两百块钱,恨不得给她两千。不允许她喝酒,她生理期了我就哄她喂她喝热水。那段时间不想交女朋友,只是觉得,一辈子供一个祖宗就够我忙活了,再来一个我可走不开。
像每个平凡的哥哥一样。
那天在“一杯沧海”,我拿着做兼职的钱,请她喝咖啡。
我看着她——自己的妹妹,如痴如醉。
我说:“许诺。”
她说:“咦,咋了?”
我说:“没事儿,我就叫叫你。爸妈没给我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一撇嘴,说:“傻×。”
我看着她洁白如鸽羽的皮肤,雕塑般修长的双腿,像爸爸那样,弯弯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像妈妈那样,纤瘦的腰和渐长的身体。小臂上铺满细细的绒毛,被夕阳一镀,柔软了一层黄昏的云。
许诺十八岁了。
有时想,我们应该是多亲密啊。我们共享一个子宫,我们喝同一个女人的乳汁,冠同一个男人的姓氏。从你的眉眼神态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自己的另外一种可能。仿佛你是自己的女儿和母亲。我们家族的源头在那里,你我是两条河岸,或是并肩的浪潮。
我心情低落时,她仿佛能感应得到。总是打电话来,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没大没小的,叫我名字的时候多,叫我“哥”的时候少。
我想,岁月啊,你就把我的妹妹定格在十八岁吧。不要让她嫁人,不要让她和我一同随着时间的队伍逃亡。让她唱歌和画画,撒娇与任性。让她一直有梦想,喜欢好看的男生。让她不尝辛苦,也不必成熟。
她总是说:“许耀方,还有我呢,没事儿。实在不行咱回家。”
我总是说:“许诺,还有我呢,没事儿没事儿。你哭啥?你哭我还得给你擦。”
这个家有四口人,生命很沉,父母是生命的根,我俩是生命的肩。
一起扛,就很稳。
5
1992年。
一位年轻母亲的妊娠期,她的丈夫——年轻的许先生,通过医院走后门,看着彩超,断定是个女孩儿。
他与妻子商定,给孩子起名为许诺。是个充满诚恳和希望的名字。
1993年1月,新生的孩子满头黑发,还长着一只粉红的小鸡鸡。那是除夕夜,医院里只出生了一个孩子,没有抱错的可能性。许先生感慨自己学艺不精,只能把原来买的女婴装收起来,再买男孩子的衣服。
1995年,孩子的母亲再次怀孕,已过而立之年的许先生又看了看彩超,都能看清孩子的眉眼。许先生这次没看错,是个女孩儿,没跑。
许先生想,留住这个孩子吧,但他是公务员,1996年,那一切仍旧困难重重。
生下来,就叫许诺。
可她最终,未曾来过。
在被告知此事时,我曾抱有许多幻想,如果这个孩子——我的妹妹,生下来后,她会不会尿我的床,抢我的玩具,扯我的头发,告我的刁状?
会不会真如爸爸描述的那般好看?出落得亭亭玉立?
会不会与我最深爱的兄弟,谈一场恋爱?
我的生命,会不会因为她而不同?
我会不会更沉稳、踏实、成熟并且忍耐?
毕竟,成为兄长是成为父亲之前,第一次可以成为小男子汉的机会。
可是没有,这一切,这篇文章,全存在于我的想象当中。
若她当年来过,如今也有十八岁了。
而我也看不到另外一个自己,也保护不了不存在的她。到底,我还是没有亲生妹妹。这是这个国家,这个年代,给予我的毕生遗憾。
我想,若我有个女儿,就叫她许诺吧。

 

 


未知

 

 

 


头版编辑的故事
文 / 王深 媒体人 编剧 @兰陵路28号
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了。头版编辑觉得工作越来越乏味。细数过往,他做过许多被人记住的头版,伴着许多签版后的激动难眠之夜。但现在越来越无聊了,头版编辑再也不会挖空心思去修改一个标题,或者设计一张图片。
头版编辑是阿森纳球迷。这天晚上做完版,恰逢阿森纳赢了球。头版编辑心花怒放,又找不到可供抒发之处。
他一眼看到了版面,脑子热了一秒,他敲动鼠标,把头版最末尾一行的报社地址删掉,改成了六个小字:阿森纳是冠军。
反正也没人看报纸了。头版编辑心里想着,就交了版。值班的老总没有察觉这个细微改动。于是第二天,“阿森纳是冠军”出现在十万份这家报纸的头版最下方。
看报纸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包括报社的记者编辑。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变化。
那就留着吧!头版编辑没有动这行字。值班老总依然没有发现。
第三天,和往常一样,例行公事一般,头版编辑把同城友报的头版放到一起比较。好像有种神秘的旨意划过了大脑,头版编辑扶了扶眼镜,扫了一眼友报头版的尾行。
“曼联才是冠军!”
没错,本该出现地址的那一行,换成了这六个小字,还加了一个叹号。
对话从此开始。
头版编辑愣了片刻,像电影里一样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是的,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后做了回应,并且,对方支持的球队是可恶的曼联——阿森纳队的宿敌。
应该就是友报的头版编辑吧。
这几天正在热播一部韩剧,头版编辑也抽空看了两眼,当晚做版,他删掉了“阿森纳是冠军”,换上了三个小字:“都敏俊”。
都敏俊三个字出现在第二天十万份报纸的头版下缘。头版编辑用食指敲着桌面。如果对方看到了,会不会再回应一个?他百无聊赖,挨过了一天。
头版编辑第三天起得很早,睁开眼就去找友报头版。
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两个小字“救我”正在那里。
做版突然变得有了一丝乐趣。当天晚上,头版编辑一直在想今天怎么改动。头版编辑是处女座,想了许多方案,最后竟然一筹莫展,匆匆写了个“李白乘舟将欲行”。
第二天,友报头版下面发了个问题:“男的也看韩剧?”这个问题不露声色地暗示了自己的性别。
“也看。”头版编辑隔了一天后的回答简单而巧妙。而当天,对方符合逻辑地回了前天的诗:“忽闻岸上踏歌声。”
如你所见,这是节奏缓慢的对话。他们中任何一方提出或回答问题后,必须等第二天见报,对方才看到,然后做出回答或提出新的问题——再等见报,让对方看见。
完成一问一答需要三天。在人人盯着手机的信息时代,这种古典如写信般的低效的对话,就在两家报纸的头版角落里悄悄进行。
——“昨天真热。”
——“是的。”
——“你不怕被人看见?”
——“你不怕?”
——“报纸没人看了。”
——“那倒是。”
两个头版保持默契,谁也没有打破这种缓慢的节奏——虽然只需要随便打听,一个电话就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后天一起吃晚饭吧。”一个梅雨不断的夜晚,头版编辑鼠标一抖,敲上了这行似乎早晚要说的字。签版后,窗外电闪雷鸣,有如即将要发生什么故事的电影场景。
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有关故事的结尾有多种传说。
有人说,一男一女,两个单身的头版编辑见了面,理所当然地一见钟情,后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也有人说,头版女编辑早已嫁人,看到对方吃饭的邀约就退了一步,再未回应。头版男编辑沮丧地等了一周无果,这场缓慢的对话无疾而终。
更有人开玩笑说,头版男编辑吃完饭就回了月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最后一种说法是,后来两边报社都发现了头版上的秘密对话,并且各自心照不宣,不管头版换成谁值班,都不忘继续快乐地和对方勾兑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直到报纸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沙漠中的路 / 张克纯

消失
文 / 那可 金融工作者 @那可可那
李路那天在公园散步,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也会在某一天从这个世上消失,于是他在太阳地儿上面杵了一会儿,感觉非常难过。
他雷厉风行的老婆小赵,去年吧唧一声就没了。一辆老态龙钟的金杯面包车,居然奋起劲儿冲到了人行横道,撞飞了几个人,小赵也跟着飞了。那天团结湖的冰场刚关门,柳条铆足了劲儿想绿,他记得风也没那么刺骨,自己穿着一件羽绒服,走急了还流汗。早上,小赵开始抱怨床罩的颜色实在太恶心了,就决心去商场退货。她出门前搽了粉,换了靴子,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份杂志、两个鸡蛋灌饼。后来她飞了出去,头破了,咽了气。他有时候觉得小赵在那天的每一个动作一定都是活生生的,包括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怎么能跟死相关呢?
先是没人相信小赵死了,然后大家愤怒又悲伤。每个人都要抱着李路哭,想抱他的人太多,有人排不上队,就随便拉个人抱着,“嗷嗷”地,他们哭成了世界上最恣情且不幸的一屋子。后来大家精疲力竭,瘫倒在墙角、沙发和床上。李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婴儿,大哭了一阵子,世界还是同一个样子,他好像做足了一场跟悲痛相关的努力,就暂时释然了。那些抱着他哭的亲朋好友,看到李路重归平静的样子,就不好意思继续烘托这种悲苦,也都觉得算了。如果你突然闯进那个房间,会看到很多人都带着同一副木然的表情,那场景更像保育院,一群婴儿结束了哭闹,准备各自去睡了,而李路是最先睡着的那个。
......
“谁是家属?”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大爷说,“烧好了,来装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