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来了。”
亦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双手交扣,置于左腰腰间,微微屈膝,恭恭敬敬道:“女儿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好好好!”曹氏招手叫女儿到她身边坐,又揽了亦珍细细瞧了瞧,见女儿起色尚好,面上微微红润,这才放下心来。
“此间不用你们伺候,汤妈妈同招娣去吃饭罢。”曹氏屏退两人,留女儿说话。
虽则论语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是曹氏同女儿间却并没这些讲究。两母女一边吃早饭,亦珍一边将今日赴约之事说了。
“女儿叫汤伯打听了,离咱们家不远,过了谷阳桥,往东再走一点路就到了。”亦珍给母亲夹了一块儿切好了的烤鸡蛋,“娘尝尝我做的烤鸡蛋,看看味道如何。”
曹氏咬了一口,笑眯眯道:“娘的珍儿做的菜,样样都好吃。”
“娘亲您可不能这样夸女儿,女儿会骄傲的。尚书大禹谟有云: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女儿还需娘亲试试督促鞭策才是。”
曹氏轻笑,“娘的女儿,经得起夸赞,也受得住贬损。”
“娘亲,您这是不是就叫‘自卖自夸’?”亦珍朝母亲曹氏霎眼睛。
曹氏这次没有被女儿逗笑,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亦珍的手。
不,这不是自卖自夸,这是娘对你的期许。
这年月,女子立世,比之男子,不知艰辛了多少倍,中间要承受多少诋毁。
“娘亲祖上,有位充满智慧的太祖母曾经说过,一个女子,当她能经得起多少赞美,就能承受得起多少诋毁时,才可以与男子并肩齐驱。否则,还是做个安心于内宅的妇人好些。”
亦珍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燃起明亮的光芒。
“娘自认做不到那位太祖母所说的境界,所以娘只能叫汤伯支个茶摊,勉强支撑这个家。”曹氏想起那位太祖母的事迹来,“这世上,只‘人言可畏’四个字便足以杀人,我们孤儿寡母的,安身立命不易,珍儿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才是。”
便是男子,在这世上行走,稍不留神,一切功名利禄,也转眼成空,甚至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娘亲且放宽心,女儿省得。”亦珍轻而郑重其事道。
曹氏犹不放心,兀自叮嘱,“到时候见了丁娘子,要好好谢谢她老人家。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依足礼数,不可失礼。”
亦珍边听边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58第五十七章 一爿小店(3)

丁娘子向她微笑。
丁娘子并不隐瞒亦珍,已经晓得她的遭遇。她那日待亦珍离去,便叫婆子打听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婆子去去不久便返了回来,将谢家逼亦珍做妾不果,使出下作手段,叫混混砸了她家谋生的茶摊的事,一一说了。
丁娘子听了,心中大是怜惜亦珍,对她的遭遇极是愤慨。盖因丁娘子年轻时,也曾因一手飞纱走线,织布如瀑的绝艺,而备受倾慕,不少慕名而来的商贾请来媒婆上门提亲,真正要踏破丁家的门槛了。
这其中就有个为人极霸道的,想独占她的飞花布技艺,又不想娶她一个农女为妻,只肯抬她做妾。见她不肯,亦是百般刁难,使人散布流言,想叫谣言压垮了她,教她不得不服软妥协,乖乖地答应。
她却偏不!这才催生了后来她那离经叛道的个要求:前来求娶她的男子,若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学会织布,她就应这门亲事。
如今亦珍的遭遇,丁娘子简直感同身受,在心中暗暗决定,既然她与余家小娘子有缘,余家小娘子又是个不贪慕富贵的,她能伸手相帮,索性好人做到底罢。
“余家小娘子莫担心银钱,若你的银子不够,老身先替你垫上。”
亦珍忙摇了摇头,“多谢丁婆婆好意,小女子如何能受?”
又对一旁等回信儿的陶五道:“陶翁,您这铺面和宅院,小女子买下来了。只是身上不曾带这么多现银…”
“不妨事儿!不妨事儿!”陶五一听亦珍决定将铺面买下来,立刻眉花眼笑,恭恭敬敬从帐台里取出已经事先拟好的契书,请丁娘子做中人,双方立了契,各自按了手印。
“小姐若方便,就先付小老儿五十两定银。小老儿这几日还需得与内人整理私物,正好趁此机会,先依账取问,先问过街坊四邻,有无人反对的,若是俱无人反对,便可以往衙门盖章存证。到时候小姐再将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付与小老儿。”
丁娘子朝亦珍微微点了点头,亦珍便知陶五并没有诓她,遂接过招娣一直挎在臂弯中的小包袱,解开来,从中取出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帕子来,再解开,露出里头五个十两重的银元宝。
“请陶翁先收下五十两定银。”
陶五乐呵呵地收下银子,另写了张收条,签名,加盖私章,又由丁娘子做了中人,亦珍这才将收据收在自己的小荷包中。
丁娘子与亦珍与陶五约定好了,由他将族亲四邻的名字依次列在册子上头,同时将铺面宅院的大小以及价格标注分明,随后趁这几日功夫按所列名单挨家挨户前去征询意见,亲族邻里反对与否,都需在册子上头表明意愿,并签字盖章,最后才能拿着签过名的问帐,与亦珍一道前往衙门立契存证。
这一来一去的,日头已正当中,近午初时分。自陶家铺子出来,丁娘子抬眼望了望日头,对亦珍道,“余家小娘子若不急着回去,便同老身一道,去前头馆子,用顿便饭罢。”
亦珍应是。
一老一少,带着丫鬟婆子,上了等在巷外的丁家的马车,马车轱辘辘载着丁娘子与亦珍,慢悠悠往前,最后来在西市,停在未醒居跟前。
未醒居的午市已十分热闹,底楼堂间里坐了六七成满,两三个小伙计在大堂里来回穿梭。空气中飘散着煎炒烹炸的香味儿,只闻着已教人垂涎不已。门口的茶酒博士见丁婆子与亦珍俱衣着不凡,乘车而来,身后跟着丫鬟婆子,赶紧热情地上前招呼,“老夫人,小娘子,里边儿请!楼上雅间儿请叻!”
吆喝罢了,赶紧在前头带路,将一行人延至二楼雅间儿。
亦珍一路往上走,一路留意未醒居的格局,只见下头大堂桌椅摆放,隐隐成一个“八”字,故而进门处显得极宽敞,入眼又觉得宾客满座,人气极旺。帐台设在东侧,后厨的入口则在西侧,故而结账的伙计与传菜的伙计不会撞在一处。帐台里头的架子上挂着一溜儿细长竹排,以浓墨写着今日的酒水菜色及价格,十分鲜明醒目。大堂中来回传菜招呼食客的伙计穿清一色青灰盘领衣,黑襥头,靛蓝布裤,黑面儿布鞋,肩搭一根白汗巾,看起来煞是利落。
丁娘子将亦珍的举动都收在眼底,心道这是个有成算的姑娘,并不狂妄莽撞,觉得自己有一两分手艺,就不知天高地厚,当自己无所不能了。伊懂得取经,弥补自己的不足,又不招摇炫耀,有时竟让人忘记伊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家。
茶酒博士将丁娘子与亦珍一行引至楼上雅间儿,待主从入内坐定了,这才殷殷询问:“老夫人,小娘子想点些什么吃?小店有凉菜,有热炒,有饭有汤,点心热茶。”
亦珍向丁娘子道,“丁婆婆请,小女子客随主便。”
丁娘子也不与她推让,遂点了个四色冷菜拼盘,一荤两素三个热炒,并一个清炖羊尾汤。
茶酒博士应诺,唱了一遍菜名,这才返身出了雅间儿,随手将雅间的苇帘儿拉拢,留给她们一个独立空间。
“这未醒居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除了有南北顶好的酒水之外,他家的厨子还能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这烹制羊肉的手法,乃是其他酒楼饭馆所不及的。等会羊肉送上来了,你试试看。”丁娘子轻声对亦珍道。
松江府早在元时,由元世祖忽必烈部下达鲁花赤沙松驻军于松江,因其乃是蒙人,喜食羊肉,遂命人在松江大量养殖山羊,供其食用。待元灭之后,食羊肉的习俗却在松江府流传了下来。松江府的羊肉尤以少膻,鲜肥,肉质细腻滑嫩着名。如今入了秋,正是吃羊肉防寒强身的好时节。
“多谢丁婆婆。”亦珍情知这是丁娘子有心领她见识见识县里最大的酒楼,尝尝他家的招牌菜色。
往后她家的小馆子开起来,除了茶水点心,也须有一两个招牌小菜,令食客赞不绝口,这才能做出名气来,引得食客回头。
不一会儿,传菜的伙计便将四色冷菜拼盘送了上来,并给在座诸人都上了热茶,“诸位先吃着,热菜稍后就上。”
很是客气周到。
四色拼盘装在一只白瓷四瓣儿盘里,乃是白切糟蹄髈,凉拌鸡丝儿,凉拌黄瓜,凉拌银芽菜,盘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圆碟儿油炸长生果,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开。
尤其那道糟蹄髈,一片片切得薄薄的,肥瘦分明,还带着一点子肉冻,夹起来颤颤巍巍的,吃在嘴里,肥而不腻,酥而不烂,带着一股子糟卤特有的清香,真是再下饭也没有。
“这真是名符其实饭遭殃。”亦珍笑弯了一双眼。
“哈哈,说得好,好一个饭遭殃!”丁娘子轻轻抚掌,觉得这三字用得极妙。
随后送上来的清炖羊尾汤,蒜泥豆苗,腐乳蕹菜则只只清口,清爽好吃又不喧宾夺主,将最后送上的网油蒸白水鱼烘托得鲜美无匹,肉质细腻鲜甜,便是刺再多再密,吃得也值了。
一顿饭只吃得亦珍内心感叹连连。
她只当自己已经学得了母亲六、七分手艺,然而同未醒居的厨子相比,她厨艺实是不足挂齿。她倒还没有生出要超过未醒居的野心来,只是蓦然发现自己与真正的名厨,有如此大的差距,未免有些许失落。
要想单单从菜色上吸引食客,怕是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亦珍暗忖,看来要另辟蹊径才是。
丁娘子见亦珍若有所思,不由微笑。
用过午饭,丁娘子执意将亦珍送回景家堰。
“西市人来人往,你一个小娘子只带个丫鬟,身边带着银钱契书,让你们自行回去,老身不放心。”丁娘子轻声对亦珍道,“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谢丁婆婆教诲。”亦珍真心向丁娘子道谢。
亦珍并不是那等觉得因自己曾经救人一命,就理所应当享受对方回报恩情的人。是以丁娘子这样襄助于她,令亦珍满心感激。
她与丁娘子原是萍水相逢,若不是那日她无意间见她老人家中暑,上前施以援手,那里会结下如今的善缘?得她老人家真心实意的帮助?这大抵就是佛家所云的“种善因,结善果”罢。
约定三日之后,由丁娘子相陪,与陶五一道往衙门立契存证,亦珍便在家门口辞别丁娘子,回到家中。
曹氏还不曾午睡,只等女儿归家。这时见女儿面带笑容进得门来,悬了一上午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可还顺利?”
亦珍点点头,先款去身上斗篷,去一旁的脸盆架子上洗了手,这才坐到母亲床前的绣墩上,“一切顺利。丁婆婆寻的这间铺子位置极好,铺面也宽敞,一边是米店,另一边是胭脂铺,对面是南货行与鞋袜铺,巷里还住着巡检衙役的班头。”
亦珍细细向母亲讲了陶家铺子的环境格局,“陶老板开价二百两银子,女儿思虑再三,便做主买下了。如今先付了五十两定银,只等拿了房契,再付剩下的一百五十两。”
曹氏认真听完女儿的讲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倒是咱们家占了便宜。”
当年她们一家从京中初得松江,置下现在住的这座宅子,花了一百八十两银子,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在谷阳桥东头,市口颇佳,沿街三开间门面铺子带后头宅院的房子,老板只要价二百两,无论如何都是她们赚了。恐怕这中间是看在丁娘子的面子情分居多。
亦珍又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因果?遂颌首道:“是。”
因占足了便宜,是以更不能将小店的生意做砸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从中暗暗助力于她的丁娘子,全心信任她、由她放手一搏的母亲家人?
一向乐呵呵的亦珍,也不由得感觉身上压力如山。

 

 

59第五十八章 一腔心事(1)

亦珍还没去县衙立契,隔壁杨家先发生了桩大事。
出事的时候,亦珍正在另一边顾娘子家中,与英姐儿说话。
顾英又比年初时长高了许多,身量也长开了,浓眉大眼的,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健康的活力与爽朗美丽。
见着亦珍,英姐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色,拉住了她的双手,道:“珍姐儿,你来了!”
亦珍回握她的手,“英姐儿,我来了。”
因家中母亲曹氏最近身子不好,又出了谢家逼嫁的事,亦珍忙得团团转,有好一阵子没找英姐儿玩了。英姐自从母亲顾娘子处得了半出师的评语,便接了更多母亲顾娘子布置的作业,一样忙于绣活,不得空暇。
待亦珍大事抵定,英姐儿的绣活也做得了,天儿都进了九月末,快往十月去了。
两人坐在英姐儿的绣房中,围着熏笼说话。
“珍姐儿,对不住,这阵子一直忙着绣我娘布置的插屏,没时间去找你玩儿。不知令堂身体可好些了?”英姐儿总觉得自己比亦珍大些,理应由自己照顾亦珍才是。
“家母身体已经好些了,多谢英姐儿记挂。”亦珍摆摆手,“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我还不是一样忙得无暇来寻你玩么?”
两人相视一笑,英姐儿又问起亦珍的打算来,“茶摊收了,你往后打算怎么办?那些人也实是可恶,欺凌乡里算什么本事?!”
说到最后,义愤填膺地一拍身边的桌子,“嘭”的一声,引得候在绣房外头的丫鬟软罗赶紧跑进来询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儿!”英姐儿轰小鸡似地将丫鬟软罗赶出闺房。
自觉颇有压力的亦珍看了,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英姐儿,我没事儿。”
为不教英姐儿担心,亦珍便将自己打算开个食铺的事儿简单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么?”
英姐儿听得双眼明亮,“珍姐儿,你的食铺开张之日,我一定去你铺子里捧场。”
“欢迎!欢迎!荣幸之至。”亦珍仿佛已看见了到时的场景一般。
两个女孩儿家正有说有笑,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声音直头过重重院落,传了进来,越来越扰攘,竟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
英姐儿蹙了蹙浓长英气的眉,唤了软罗进来,“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如此喧嚣。”
软罗早将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只碍于要伺候在小姐跟前,无令不得擅离。这会得了小姐的指使,脆生生应了声“是”,便跑出院子,到前头打听去了。
两人还想接着继续说话,奈何外头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哭天抢地不绝于耳,扰得人无法安生,两人对视一眼,便携手跑到二门上,有些好笑地发现软罗正扯了招娣,一并坐在一张条椅上,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外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
软罗听得全神贯注精神抖擞,全然不曾注意自家小姐同客人就站在身后。倒是招娣,毕竟是在顾娘子家中做客,不如在自家那般放得开,很快便发现顾家小姐和自家小姐微笑着双双站在后面。招娣忙扯了扯软罗的袖子,软罗头也不回拨开招娣的手,“别吵,外头正热闹精彩呢!”
招娣还想说什么,英姐先一步伸手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招娣不要出声,然后携了亦珍,悄悄走过去,学着软罗的样子,倾身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头。
外头吵吵嚷嚷,声高声低,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两句“你还我女儿命来!”、“杨家欺人太甚!”、“不还我女儿公道,决不罢休!”…
英姐儿与亦珍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恰好顾娘子在绣房里也听见外头扰攘,使了婆子出来查看,一见两个丫鬟坐在条椅上,倒是两位小姐都站在门后,一并贴着门缝听壁角,赶紧出声,训斥软罗没伺候好小姐,又请英姐儿带亦珍回院子里,夫人吩咐炖了冰糖炖梨送去。
英姐儿一吐舌头,暗想软罗今儿怕是要吃管事妈妈一顿排头了,故板着脸,“还不回屋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软罗赶紧拉着招娣一溜烟似地跑了。
婆子又絮絮叨叨,说小姐也大了,应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再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了…如此絮叨了一路,将英姐儿与亦珍送会绣房中,盯着两人吃了冰糖炖梨,这才回顾娘子处复命。
英姐儿等婆子走了,这才将软罗叫进来,安抚了好半晌,这才问起:“外头究竟怎么了?”
软罗便将自己听来的零碎揉在一处,添油加醋地讲了。
原是杨老爷抬了怀了身子的扫地丫头做妾,本已教绝了生育之力的大姨娘二姨娘心生不满,偏杨夫人从娘家回来之后,又冷了对杨老爷那一团火烫的心,为显示自己的大度,另给杨老爷安排了通房。这下杨老爷在妾室通房之间应酬点卯,到底不是小伙子了,身体便有些吃不消。这时候便想着结发之妻的好处来了。杨夫人当年,一边伺候公婆,一边还将他通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这会儿人觉得不适意了,才蓦然惊觉还是在夫人屋里最舒服,不必哄着那几个作天作地的婆娘,便宿在涂氏屋里。
这才在夫人屋里歇了两天,三姨娘便挺着个大肚子,自己跑到杨夫人屋里立规矩。口口声声杨家,无规矩不成方圆,便是她有了身子,也不能仗着夫人宽善,老爷宠爱,便不将规矩放在眼里云云。引得杨老爷一阵怜惜,吩咐杨夫人免了她的规矩,又送了许多吃食补品过去。这就看得大姨娘二姨娘红了眼,趁着晚上吃饭的功夫,也学了三姨娘的样子,到夫人跟前伺候用餐。偏偏三姨娘被许坐在一处吃饭,还要两个姨娘殷殷服侍,简直当众打了二人的脸。
用罢晚饭出来,三人各由身边的丫鬟伺候着回去,路上不知怎地,三姨娘摔了一跤,当晚便腹痛如绞,甚至都不及请大夫来,便娩下两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来。偏偏今儿早晨,三姨娘的老子娘进城来,想给未出生的小外孙送庙里请的平安符,恰恰碰上。见女儿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杨家一副息事宁人,不予追究的模样,顿时就不干了。
这才在门口吵了开来。
英姐儿与亦珍听得目瞪口呆。
三姨娘好好的,忽然落了胎,这听着便疑点重重,偏偏那样重视子嗣,想再要个儿子的杨老爷却不打算追究…两个女孩儿对望一眼,心道这里头不定有什么说不得的隐私。
挥手叫软罗退下,英姐儿沉默良久,才缓慢而坚定地对亦珍道:“我将来不嫁人,就陪在母亲身边,给她养老送终。”
“英姐儿…”亦珍不知道说什么劝她好。
老话说得再正确不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女子遇人不淑,较之男子走错了路,下场更加不堪。男人尚且可以挥挥手,道一声“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此甩脱过往,人人称道,女子却不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生竟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桩桩件件都由人摆布,不能自己。若父慈夫善子孝也就罢了,假使不,人生岂止“凄苦”二字可以形容?
“你看那些男人三妻四妾,他自己快活了,可最后吃苦的,却都是女人。”英姐儿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痛恨意味。
亦珍想起关于英姐儿她爹的那些传言来,心知她自感身世,这时终于寻了出口,将心底的怨恨宣泄出来罢了。遂顺着她的话头安慰英姐儿,“这世上既有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之辈,也不乏坚贞不移深情不悔之人,倒不能一竿子都打死了。只是将来要擦亮了眼睛,不能光看表面风光。”
英姐儿晓得亦珍心地善良,这是变着法儿的开解她呢,只不过两个女孩子到底没了说话的心思,又闲聊两句,亦珍便从顾娘子家告辞出来,回了自己家中。
汤妈妈也在同曹氏说杨家这事。
“外头都传遍了,不知谁请了里正来,总要先将那老两口安抚下来再说。堵着杨家的门口,哭天喊地的也不是个事儿。”
曹氏叹息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杨家的宝哥儿才中了举人,想不到家中就出了这样的事,还搞得街坊四邻人尽皆知,少不得对汤妈妈道:“真是福兮祸所伏啊。”
“杨老爷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听下人说是犯了头风,早晨便没起来。里里外外悉数由杨夫人独立支撑,又是请大夫,又与那老两□涉,又要管束下人,也实在是不容易。”
曹氏闻言,念了声“阿弥陀佛”,出了这种事,他们也不好前去打扰,只盼着那孩子早早超度了,下次投个好人家。
这时候亦珍回来,曹氏与汤妈妈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
外头又扰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想是里正的劝说起了作用,亦或是许了那老两口什么好处,最后总算是太平了。
晚上,亦珍睡在床上,望着床上承尘,久久不能成眠。

 

 

60第五十九章 一腔心事(2)

次日亦珍带了招娣,与丁娘子一道,往衙门与陶五会和,递交了买卖房屋的契书,在衙门里立契存证,交接了房契钥匙,亦珍付了余下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事儿便算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