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珍馐传 作者:寒烈
余亦珍作为独女继承母亲曹氏的手艺,母亲去世后为维持开设食肆,却屡屡遭难,缘由来源于一本传女不传男的《珍馐传》,民以食为天,可以颠倒天地的美味手艺却遭来杀身之祸,《珍馐传》非不详之物,招来祸事的是人心,余亦珍该如何在重重危机下谨遵母亲的嘱咐独善其身?
楔子:一碗亡魂
徐得秀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按在长条刑凳上,双臂同肩胛被死死地揿住,徐得秀刚想开口喊冤,只觉得下.身一凉,已被人将宫绸外裤同内褌扒了,团成一团胡乱塞在嘴里。
徐得秀羞愤惊恐难当,拼命甩头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身后这两个太监的气力。
行刑的太监拄着荆杖,见芄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江睢从承乾宫里退出来,然后转过身,垂眉敛目,向着殿前一拂手中的白色麈尾。
行刑太监心领神会,朝按住徐得秀的两个太监一使眼色,后退了半步,往手心里“唾唾”啐了两口,道一声“得罪了”,便握紧了足有三尺五寸长的荆杖,抡起来朝着徐得秀的背臀打去。
那荆杖打在身上,声音不响,徐得秀的臀上也只留下一条条微微泛红的癝子。徐得秀初时还有心挣扎,奈何被人死死按压着,又被塞住了嘴,连呼叫都不能。三十岁还算身强力壮的汉子,只受了二十下,便已声息渐弱。
大太监江睢捧着白拂,微微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别看这行刑用的荆杖不过才三分三的粗细,但俱用那生得最好的大荆条,削去了上头的节目,整根浸泡在桐油之中,足足二十四个时辰后,取出搁在阴凉处晾上两个月方可晾干。待干透了,再重新浸在桐油里,如此反复,须得五次,历时两年之久,才能得一根行刑用的荆杖。
这样的荆杖极之坚韧,斩之不断。倘使行刑时又使了技巧,哪怕是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在不损伤皮革的情形下,也能将内里包着的砖头打断,甚至打得粉碎。
不消说徐得秀这样的,便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承受不住。
果然五十数刚过,下头行刑的太监便收了手。
两个太监放开徐得秀,一人试了试他的鼻息,一人按过他的脉搏,一致摇头。
另有小太监拾阶而上,来到江睢跟前,低声禀道:“公公,这人怕是不行了。”
江睢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既是不行了,就抬到净乐堂烧了,叫他家里来人将骨灰取回去,自行安葬罢。”
自有小太监衔命而去。
江睢一抖白麈尾,返身进了殿,来到芄贵妃近前,一躬身,低声道:“娘娘,那庖人受不住杖刑,已然没气了。”
芄贵妃眯着眼,斜斜靠在上首五围屏黑漆地儿嵌硬螺钿花鸟缠枝罗汉床上,有宫女跪在罗汉床前的踏板上,举着两只羊脂玉的玉捶,轻轻敲打她的双腿。
听见江睢进来回话,芄贵妃微微抬了抬手,那小宫女赶紧垂着头,将一对羊脂玉捶捧在怀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江睢赶紧上前去,伸手扶住芄贵妃的手臂,将她从罗汉床上扶起来。
“淑妃那里,眼下如何?”芄贵妃缓声问。
“回娘娘,淑妃因失了腹中皇脉,哀伤过甚,镇日啼哭,恐怕…”
那淑妃本是高丽国进贡来的美人,生得娇小清丽,性情十分柔弱,在京中无亲无故,在后宫亦是势单力薄,幸而得了皇上的宠爱,进而有妊。
皇上子嗣单薄,得知淑妃有孕,大喜过望,将其晋封为淑妃,又专拨了两名御膳房的疱长同四个疱人到淑妃宫中,伺候淑妃膳食。
这本是皇上对淑妃的宠爱,哪料其中这个叫徐得秀的疱人,为博得淑妃的欢心,用南地进贡的番木瓜同北地来的雪蛤炖成木瓜雪蛤盅,进给淑妃娘娘,说这是家中祖传的秘方,可美容养颜,使得皮肤细致莹润。
御医也验看过雪蛤与番木瓜,道是无妨,可以食用。
孰料淑妃连用了五日,忽然腹痛如绞,未等御医赶到,已然小产。
皇上闻讯赶来,大为震怒,下令将淑妃宫中所有御厨及宫女太监分别关押起来,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芄贵妃自袖笼里取出绢帕,印了印额头上的细汗,“如今害得淑妃妹妹痛失龙嗣的罪魁祸首已然认罪伏法,本宫总算不负皇上信任,也好对淑妃妹妹有个交代。走罢,随本宫往启祥宫看望淑妃。”
听到由远而近,太监宫女一路通传:“贵妃娘娘驾到!”皇上轻轻掖一掖淑妃的被角,叮嘱,“爱妃好生休养。”
随后起身,绕过缂丝山水插屏,来到外头明间。
芄贵妃由江太监搀扶着,跨过门槛,步入启祥宫。宫女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祥凤万寿纹的琉璃屏门,宫内伺候的宫女太监悉数垂头退了下去。
“陛下。”芄贵妃规规矩矩地向皇上行礼。
“爱妃平身。”皇上趋前一步,伸手扶起芄贵妃,“芄兰…”
“陛下。”芄贵妃顺势起身,与天子两两相望,“淑妃妹妹还年轻,将养好了,还会为陛下诞下皇子…”
皇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朕…本打算等淑妃生下皇儿,寻个由头,将孩子养在你的名下,可惜…”
身为帝王,他已年近不惑,至今只得一个柔贵人所出的和安公主,再无别的皇子皇女。朝中大臣请立太子的呼声日益高涨,他亟需一个自己的皇子来继承王位的压力也日渐增加。
淑妃腹中的龙胎无疑令天子本人及朝堂内外都充满了期待,只是这孩子终究还是与皇家无缘,没能留得住。
芄贵妃闻言,不由得泪盈于睫。
她早年也曾怀过皇嗣,却不知因何,到底还是没能保住那个孩子。御医小心翼翼地婉转暗示,她伤了冲任二脉,乃是女子根本,今后恐再难有孕。
当日她为此痛彻心扉,一连数日不肯进食。皇上因而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她宫中,整整陪了她两天两夜,亲手将补品一口口喂到她嘴里,她这才慢慢恢复生气,逐日摆脱失去胎儿的痛苦阴霾。
自那以后,虽然皇上并不曾因此冷待她,甚至更加爱重她,可是无法孕育一个她同陛下的孩子的事实,始终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皇上,”芄贵妃轻轻以绢帕印一印眼角,“那害得淑妃妹妹小产的疱人,臣妾已经着司礼监监督审问,他供认乃是受了贤妃的指使——”
帝王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
芄贵妃轻轻一笑,“贤妃姐姐素来恭良温俭,又与淑妃妹妹鲜有往来,如何会无故做下这等事来?臣妾以为,定是他受不住刑罚,胡乱攀诬,以求脱身罢了。”
见皇上并无不悦之色,芄贵妃继续道:“臣妾不想因此伤了贤妃姐姐与淑妃妹妹间的和气,遂命刑名太监杖责六十,想问出他背后的主使。不料这疱人受不住刑…”
皇帝挥手,“如此便罢了。”
“那淑妃妹妹宫里关着的宫人…”
“这帮没用的奴才,既然这么多人都伺候不好朕的妃子,要他们何用?统统打杀!”
芄贵妃垂睫,婉然而立,并不多言。
江睢见机无声地从殿内退出,衔命而去。
这一日,在紫禁城内,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掀起的腥风血雨,令禁宫内外闻之色变。
也为后日,埋下了祸根。
第一章 一盏清凉(1)
夜色悄然退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松江府渐渐从夜晚的沉睡中醒来。
华亭县郡城以西,谷阳桥上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农人挑在担子两头竹笼里的鸡鸭咕咕嘎嘎地叫着,扑棱棱振翅挣扎;菜农推着一只轮子的鸡公车(独轮车),上头堆着才从地里摘下来,仍带着露珠的新鲜瓜果蔬菜,自淡薄如烟的晨雾中,叽嘎叽嘎地慢悠悠行来…
桥下城河清澈,缓缓向东流去。河上有打渔人家的小船,已升起了袅袅炊烟。
谷阳桥以东,有条清亮亮的笏溪,一侧是景家堰,一侧是大片、大片的滩涂。曾任江西南安知府的草书大家东海翁张弼张老大人,告老还乡后,便居住在景家堰张家的宅子庆云山庄内。
张老大人为官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归老时,仅带了一块从南安府花钱买的大石头回来,便立在庆云山庄的大天井里。老大人闲来无事,惟爱钻研书法,并不爱走动。
然而老先生的一手草书写得是跌宕怪伟,引得不少文人学子以及好字之人前来求字,甚至长跪在庆云山庄门前,只为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二的。
老先生不得以,最后收了几弟子,进行指点教导。是以每日清晨,总能看见几个年轻书生,道袍广袖,头戴唐巾,脚踩丹舄,轻摇折扇,身后跟着书童,悠然从谷阳桥上经过。
离庆云山庄不远,有处两进三院硬山顶的宅子,面阔五间,以连廊相接,与左右邻舍相毗的院墙内种着几株高大挺拔的枇杷树,浓密的绿叶间已结了不少淡金色龙眼大小的枇杷果,很是诱人垂涎。
前院里一对老夫妻正将各种物事一一放到独轮鸡公车上,准备出门,忽然一个梳着丱发,身穿水绿色素紬窄袖褙子,下着一条素白色马面裙,十二三岁年纪的女孩儿自中庭跑了出来。
推着独轮车的老丈赶紧停下脚步,“小姐,莫奔。可是太太有什么事吩咐老奴的?”
那女孩子跑进前院,停下来,歇了口气,这才道:“汤伯,我同你一道去。”
老丈一愣,他身旁的老妇连连摆手,“珍姐儿,这如何使得?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小姐去抛头露面…”
小女孩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汤妈妈且放宽心,我已经禀过母亲。如今母亲病重,无法下厨,你又要留在家中照顾母亲,汤伯一个人,如何照应得过来茶水摊?”
这小女孩正是这家寡居的女主人曹氏的独女,姓余,名亦珍,乳名珍姐儿。
曹氏二十岁上没了丈夫,当时女儿亦珍只得三岁。曹氏夫家早没了人,娘家只剩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她们孤儿寡母,家中三两个老仆,一点积蓄,如何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立足?曹氏思来想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遂变卖了在京郊的小宅院,带着女儿亦珍,同不愿离去的老仆一家,千里迢迢往松江府投奔姨表舅亲而来。
怎料到了松江,才发现姨表舅一家早已是人去楼空,听说是女儿嫁了泉州一个富商,举家迁往泉州去了。
曹氏无奈,又不想女儿亦珍再受那长途奔徙之苦,便歇了投亲的念头,在松江华亭景家堰沿河置了这座两进的宅院,定居下来。
这曹氏旁的本事没有,却能烧得一手好菜,寻常的蔬菜蛋肉,交到她的手里,也能置出一桌极其丰盛的菜肴来。偏偏曹氏却道这不过是妇人内宅的寻常手艺,实是没有拿出去谋生的道理。
可是家里这点积蓄,买了宅院,便也所剩无几,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曹氏同老仆一家商量再三,最后决定每天由曹氏先在内宅做好了茶水和茶果,然后由老汤头在谷阳桥桥头支个茶水摊,卖茶水点心,挣点过日子钱。
彼时亦珍年幼,只会跟在母亲曹氏身后,模仿母亲的样子,从新鲜果子里将个头小,卖相略次一等的挑出来,放在一边,时时还会得偷吃一两个果子。
曹氏也不拘着她,任她在一旁玩耍。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亦珍竟也将母亲的手艺,学了一个大概。
曹氏本打算让女儿继续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待满了十四岁,再手把手地,将自己娘家嫡支传下来的厨艺教给她也不迟。
不成想,开春以后,她染了一场风寒,虽延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大好,总是反反复复。因少了曹氏拿手的乌梅汤,茶摊的生意立时便萧条了很多。眼看着家中现银一点点少了,曹氏心中焦虑,强撑病体,起来操持料理茶摊的活计。
亦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亦珍想都不敢往下想。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茫然彷徨来,教母亲操心,只独自在夜里思来想去。想了两天,亦珍忽然有了主意。
她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如何挑选材料,精心烹制茶汤,看了十年之久,这些步骤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之中,弗如由她接替母亲,烹茶熬汤,不致使家里的茶摊无以为继。
亦珍觉得此事可行,遂小心翼翼地,趁在母亲床前,伺候她吃药的间隙,把自己的打算,同曹氏略略提了提。
曹氏沉吟片刻,竟是点头应允了。
“不过为娘有两个条件,你需得答应,不然此事便作罢,从此休得再提。”曹氏说这话时,面上颜色十分严肃。
亦珍点一点头,“母亲请说。”
“出门在外,要听汤伯的话,不可因见了草市繁华热闹,便擅自跑去玩耍,此其一;遇事切记不可强出头,宁可忍一时之义气,回来再做商议,此其二。你应,还是不应?!”
“母亲,女儿省得。”亦珍跪在母亲床前的踏脚上,轻轻握住曹氏的手,“女儿答应母亲,一定做到。”
曹氏这才露出微笑,用略微枯瘦的手,摸了摸亦珍的头顶,“我的珍姐儿长大了呵…”
亦珍得了母亲曹氏应许,一晚都没睡踏实,天蒙蒙亮便起来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自己到后院的井里,提了半桶水上来。
亦珍倒了一半水在后灶的镬子(半圆底大锅)里,生了火,将半镬子水烧开了,用葫芦瓢舀了一点,兑在盛了井水的青色粗瓷碗里,以杨枝蘸了用细辛并茯苓、荷叶等药材,连同青盐,一并装在竹筒内,焖烧得来的牙盐,和了柳枝、桑枝等熬的牙膏,细细地擦了牙,漱干净后吐在后院院角一处青石砌成的小池子里。
那小池子底下有个洞,通向墙外一条雨天排水用的沟渠。
亦珍洗漱完毕,便挽了袖子,自灶间阴凉处的橱里,取出一只黑黝黝的乌金釉瓷瓮来。揭开瓷瓮的盖子,亦珍拿干净筷子,夹了五十枚乌梅出来。又将盖子密封好,原样放回去。
这乌梅是用旧年五月里采的,将熟未熟,比杏子略大的青梅,以百草烟熏得的。今年的新梅还未得,亦珍打算过两日就去县外的梅子林看看。
亦珍洗干净乌梅,将乌梅都对半剖开,才方下到镬子里,另加了冰糖,打算开始熬制酸梅汤,老汤头家的也已经起身,到后院来汲水。看见她坐在小杌子上守着灶台,汤妈妈一惊:“小姐怎的不把老婆子叫醒?”
亦珍笑一笑,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似的,“我这不是打算熬酸梅汤么?不把你叫醒,若万一不成,也没人笑话我不是?”
汤妈妈嗔怪地轻瞪,“小姐这说的什么话?老婆子哪里能笑话小姐?这种生灶烧火的事,还是交给老婆子罢。”
“生灶烧火且难不倒我。”亦珍颇有些自得。
汤妈妈放眼一看,果然灶膛里柴火吡剥作响,火烧得旺旺的。
汤妈妈心中感慨。她家珍姐儿,原也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若不是老爷…
想到这里,汤妈妈暗暗叹息,随后打起精神,挽了衣袖,走近灶台,“小姐在一旁歇着,炉灶老婆子替小姐看着,小姐只管掌着火候时间。”
亦珍也不坚持,将小杌子和手里的蒲扇让给汤妈妈,自去寻了一只笸箩,将一罐子大枣儿倒在笸箩上头,端起来左右摇晃,均匀铺在笸箩上头,按大中小三等挑拣,分开放在油纸包里。
汤妈妈趁机用另一个灶眼上的小锅烧了一锅泡饭,又煨熟两个鸡蛋,并自酱菜坛子里取了三条酱瓜,拿井水冲洗干净后,以小银剪子铰成小块,盛在青花小碗里,再捏一撮砂糖撒在上头,滴几滴芝麻油,搅拌均匀了,放在一边。
亦珍分拣完了大枣,走到灶边,揭开镬盖看了一眼,见里头的乌梅肉同冰糖已经熬得化开来,一镬子水已经烧得只剩泰半,显得十分浓稠,这才舀了一勺倒进小碗里,试了试味道,又招呼汤家的,“汤妈妈,你来尝尝看,味道和母亲做的酸梅汤像不像?”
汤妈妈赶紧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另取了一柄汤匙,舀了一勺酸梅汤喝,随后迭声称赞:“小姐熬的酸梅汤,已深得夫人真传,酸甜适口,待晾凉了,定会更加好喝。”
亦珍抿唇而笑,“汤妈妈你哄我呢。”
亦珍有自知之明。她这是第一次熬酸梅汤,一切全凭记忆,手上功夫却是极生疏的。
汤妈妈闻言,敦实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狡黠的笑来,随后看了眼天色,便将烧好的泡饭盛到碗里,连同煨熟的两个鸡蛋,同一碟酱瓜一道,放在暗花缠枝宝相莲纹的漆木托盘中,端进内宅曹氏的房间。
亦珍将大镬里的酸梅汤分别装在两个干净四耳黑釉带嘴儿酒缸里,缸口同嘴儿上以细纱布蒙着,以免蝇虫循着甜香气味飞来,落进缸里去。
亦珍有条不紊将一应事物准备就绪,这才洗干净手,来到母亲曹氏屋里。
曹氏不过才三十不到的年纪,皮肤白皙,因在病中,所以并无血色,显得十分苍白,清眉秀目,鼻如悬胆,只唇型略方,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固执。
亦珍眉目生得肖似曹氏,惟独嘴唇,大抵是随了父亲,丰润饱满,即使表情严肃,嘴角也仿佛微微带笑。
曹氏见女儿进来,眼里露出笑意来,朝亦珍招招手,“珍儿。”
亦珍三两步走到母亲床边,伸出双手,将汤婆子手里端着的饭碗接过去,“汤妈妈也去吃早饭罢,母亲这里,有我伺候。”
汤妈妈看了曹氏一眼,见曹氏没有反对不悦之色,这才行了一礼,“夫人、小姐,老奴先下去了。”
亦珍在母亲床榻前,亲手伺候母亲曹氏用过早饭,又从母亲床头的黄花梨木夜壶箱上取过茶盅,自茶壶里倒了一盅温水,伺候母亲漱口。
曹氏漱完口,以绢帕印了印嘴唇,然后伸手摸一摸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慨叹:“我家珍姐儿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随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绣着卍字纹的荷包,交在女儿手里。
亦珍捏在手心里,感觉是一荷包铜钱,“母亲——”
曹氏轻轻将她的手合拢,包住亦珍的手,“娘亲既答应了,让你同汤伯一道去茶摊,总要为你考虑周全。这点钱你带在身上,若收摊收得早,回来时,买点自己喜欢吃的、玩的。”
又以手背熨一熨女儿嫩豆腐似的脸颊,“去罢,免得赶不上,又要等明天了。”
亦珍蹭了蹭母亲的手心,这才从床榻前起身,“母亲在家,好好休息,我这就出门去了。”
曹氏望着女儿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变得凝重
第二章 一盏清凉(2)
亦珍跟在汤伯身后,出了门,正好遇见邻居杨家的小名宝哥儿的独子杨登科。
邻居杨老爷是县里颇有才名的举人,曾考出过乡试正榜第三的好名次,可惜会试落了榜,家里为供他读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杨老爷也不是那迂腐死板的,见事已至此,总不能叫家中老父老母沿街乞讨,遂罢了争取功名的心思,回到松江。
杨老爷回乡以后,娶妻生子,在西林禅寺前头的庆云桥不远处,开了间书肆,一面承了西林禅寺的生意,印制经书,一面又托商旅自京中带来最流行的话本,印刷成册,在书肆中售卖,生意十分兴隆。
杨老爷发家致富,心思便活络起来,先后纳了两个妾,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女儿,却始终只得宝哥儿一个儿子,因而如同眼珠子般宝贝着。
宝哥儿比亦珍还小一岁,如今在县里的云间书院上学。
看见亦珍,嘴里含着一块玫瑰松子仁粽子糖,白白胖胖敦、敦实实的宝哥儿,如同一只穿着团花云纹藏袍的球,跑了过来。
他母亲治家极严,家中几个姨娘庶女,轻易不得在他跟前走动。是以他闲来无事,总爱隔着院墙,同亦珍说话。
只曹氏觉得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偏居于此,若是引起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恐怕有损女儿亦珍的闺誉,故而对她耳提面命,少隔着墙搭理宝哥儿,免得惹麻烦。
亦珍倒没想得那么多,只有一日偶然听见汤妈妈和上门送鱼货的船妇闲聊,说杨家家业不是县里最大的,规矩却丝毫不比方员外家少。哪家小姐要是给他家做媳妇,碰上杨涂氏这样的婆母,真真苦也苦死。
小小年纪如亦珍,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这才暗暗佩服母亲曹氏有先见之明。
宝哥儿哪里晓得这中间的曲折,这会儿一清早在弄堂里碰见亦珍,大是欢喜,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一边在宽大的袖笼里摸来摸去,一边问:“珍姐儿,这是上哪儿去?”
亦珍看一眼他额上沁出的汗珠,细声说:“我随汤伯去茶摊上看看。”
宝哥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珍姐儿今天在茶摊?那我下了学,到茶摊去喝酸梅汤!”
他身后的小厮伸手扯一扯他衣袖,“少爷,夫人吩咐…”
宝哥儿回头瞪了小厮一眼,吓得那小厮赶紧噤声。
他这才回过头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玫瑰松子仁粽子糖来,张开白胖馒头手,递到亦珍跟前,“喏,我爹爹从苏州府带回来的,给你吃!”
天气热,粽子糖已经有些化了,在白胖的手心里相互粘做一团。宝哥儿有些窘迫,用另一只手胡乱在身上摸来摸去,想找东西将粽子糖包起来。
亦珍暗暗叹气,这要是叫左邻右舍看见了,如何是好?遂朝宝哥儿一摆手,“我不吃糖,我娘说糖吃多了牙要坏的。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