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世钊与柳小姐结了婚,或者柳小姐看在自己曾经救过世钊的情分上,能许世钊迎自己做姨太太。
可是——两人一结婚就出国——
周大女自知是决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了。
周大女这样胡思乱想着,店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伙计正在接待客人,便朝周大女遥遥喊了一声:“大女,替我接一下电话。”
周大女走过去,接起电话。
店里原没有装电话,后来为了方便世钊与明珍,防止明珍来找世钊白跑一趟,便申请安装了一部。后来渐渐客人也爱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样或者那样新奇的玩意儿,以显示身份。
电话一头传来略有些失真的声音:“喂,世钊在吗?”
周大女轻声问:“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听见周大女的声音,略愣了一下,随即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哦。那麻烦你转告世钊,我晚些时候过来找他,可以吗?”明珍有礼地说道。
“好。”周大女应承。
挂上电话,伙计也接待完了客人,回过身来问,“大女,谁的电话?”
“啊?没什么,是找少爷的,我说少爷晚上才回来。”
伙计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去做事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周大女眼底深处,一丝明灭的光忙。
第五十九章 情义两难(7)
自别了淮闵,明珍一直静静待在家中。
偶尔依平淮阆会到柳家来找明珍,几个女孩子躲在房间里,说些闲话,嘻笑玩闹,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柳家上下已经开始为明珍的婚礼做准备,柳直同季氏舒氏拟定娘家客人的名单,到时写了请柬,一并着人送的送,寄的寄。
许望俨与妻子柳茜云则忙于整理明珍的嫁妆,在女儿出嫁前,最后检视一遍,看是否有所遗漏。
明珍二舅舅一家在上海已经站稳脚跟,颇有一些商场官面上的交情,闻说柳二先生的侄小姐要同城颇有背景的勖家少爷完婚,自然便陆续有贺仪送上来。
徽州人在沪上是很有些地位的,舒家的茶行与船运公司,沈家的百货公司,纪家的药厂药房…还未算上在军界政界里徽州出身的大人物,所以勖柳两家的嫁娶,倒透出些个徽州势力强强联姻的味道来。
城中各行各派都拿眼睛盯着,惟恐错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想不到明珍这么早就结婚了。”依平靠在明珍房间窗前的贵妃榻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手里的绢纱描嫦娥奔月的小团扇,额前的刘海有一点点被汗洇湿了,一缕缕地,粘在额上,“当年在徽州的时候,我们听舒先生说,女子并不是男子的附庸,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撑起半爿天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激动澎湃。原以为我在徽州实是异类,然而看见明珍帮着柳老先生打理生意,还能孤身一人乘火车到外地去,我着实佩服。心想我们女孩子果然也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并不是一定要早早结婚生子,一辈子锁在重重深闺里的。”
明珍笑一笑,想起自己在徽州时,确然不是一个遵循旧式家族严苛规矩的古板女子,兼之外祖父又格外开明,愿意将自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所以长成了一个既具有传统意识,有受新思想熏陶的女性。
“即使嫁了人,还是可以工作的。”淮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那些成日只晓得搓麻将看戏的女人,不过是自己丧失了独立的意识,心甘情愿为人豢养的金丝雀罢了。”
“淮阆这话倒没错。”依平意态平和。
明珍拈了颗冰葡萄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薄薄的葡萄皮迸裂开来,冰凉的葡萄汁子立刻充盈了整个口腔,凉得明珍打了个激灵。
“如今上海的这摊生意有二舅舅和承冼表哥看着,没有我插嘴的份儿。而且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做得也极出色的,并不需要我这一介女流替他们奔走。至于结婚…”明珍顿了一顿,“既然外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希望我同世钊早早完婚,我又怎能教他们失望?”
“那你自己呢?”淮阆坐正了身体问。
“我自己?”明珍咽下嘴里的葡萄,吐出葡萄皮同葡萄耔儿,“我…没想过那么多。”
淮阆便又瘫进藤制的摇椅里去。
依平轻笑出声,“淮阆倒比明珍自己还上心。”
叶淮阆一瞪明媚的大眼,“早晚我也要嫁的!如果嫁了个格外冬烘迂腐的,倘若有明珍为例,我还好周旋。”
这回连明珍都笑出声来,“你要嫁了,谁敢欺负你?!”
三个人便闹成一团。
送走了依平淮阆,明珍上楼回自己房间,在经过父亲母亲房间时,明珍隐隐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明珍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母亲同父亲多年来恩爱不止,明珍几乎没见过母亲同父亲红脸,除了当年自己几乎摔下山涧断送一条小命那次之外,明珍记忆里,似乎也没有母亲哭泣的画面,这又是为了什么?
明珍忍不住停下脚步,微微贴近父母的房门。
“…茜云…”里头传来父亲的叹息声。
“…我舍不得…明珍是我肚皮里掉下来的肉,养了十六年…一结婚就——”母亲又啜泣起来。
“又不是一去不回…”
“可是隔得那么远…美利坚…”
“我知道你舍不得,只是如今的形势你也看见了,勖家有能力把他们都送出去,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美利坚?送出去?
明珍只在心里稍微那么一咂,已经咂出其中的含义来。
勖家竟然要等她和世钊完婚后,就把他们都送到美利坚去?!
明珍大是诧异,心中思绪纷乱。
结婚于明珍,只是等于从一间房间,搬去另一间房间,还是能日日见着外祖父母,见着父亲母亲,见着家中亲友。而且柳勖两家世交,彼此熟悉,明珍尚没有一点点自己将要成为人妻的自觉。
可是——去那遥远的美利坚国,抛弃自己的家国,抛弃耄耋亲热?
明珍想也未曾想过!
明珍想立刻找世钊问个清楚,便跑下楼去,到厅里拨了电话给勖家。
自上次自己白跑一趟,又没有遇见世钊之后,世钊叮嘱明珍,去找他之前,先打个电话过去,一面徒劳往返。
世钊总忙,明珍又不想打扰他,所以两人见面反而极少,只在电话里说过几次。
明珍先将电话摇到勖家,勖家佣人接了电话说少爷到店里去了,明珍便又把电话摇到店里去。
电话接通,明珍“喂”了一声,问:“世钊在吗?”
接电话的,是一个软糯而陌生的女子声音,“请问您是哪位?”
明珍心下微微一愣。
世钊的店里,明珍是去过的,一爿若大店面,有两个伙计,一个帐房先生。那么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明珍压下心头的那一点疑惑,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明珍听对方的反应,是知道的自己的,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请对方转告世钊,自己晚点过去找他。
对放应承了,两厢挂断电话。
明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语凝思良久。
第六十章 情义两难(8Ⅰ)
大宅子里吃饭总是晚些,要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正式动筷子。
过了五点的时候,佣人端着刚刚蒸好了的桂花枣泥糕出来,算是下午点心。
桂花是旧年的,腌好了密封在细瓷罐子里,在一瓶瓶码在地窖的冰库里,什么时候要吃,便取出一瓶来。枣泥则是捡上好的新枣洗干净,放入装着清水的锅中,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制至大枣软烂。待煮好的大枣冷却后手工去除枣核,加入少许凉开水拌匀,放在细筛网上用勺子用力碾压出枣泥。将过滤的枣泥倒在细纱布上面,轻轻挤去多余的水分。这还没完,还把枣泥入锅小火慢炒,边炒边加入少量砂糖,炒去多余水分直到把枣泥炒干,这才算是做好一份枣泥馅料。糯米是顶好的水磨糯米,提前一天已经泡在水里,再拿小小的石磨一点点转动磨出糯米粉来。
这样仔细的人工,做出一份点心,蒸好了淋上一点点桂花蜜端上来,只见莹润透明如玉的糯米粉皮子,几乎看得见里头暗赤色的枣泥馅儿,衬着上头一星几点金黄色桂花,散发出极诱人的香气来。
柳直如今已不大管事,只同夫人姨娘安享天伦。
只是三房媳妇儿心里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阴阳怪气地拈起一块桂花枣泥糕略微吹了吹,递到下儿子柳承熙的嘴边。
许是没有凉透,便烫了承熙的嘴。
三房媳妇儿便借机指桑骂槐,往承熙胳膊上乱拧一气,“谁让你命不好,运不佳?!吃块点心都烫了嘴?活该没有你享福的份儿!”
二舅妈是何等玲珑的人?哪里会听不出三舅妈指桑骂槐,也不动声色,只拿眼神示意佣人赶紧给小少爷倒一杯冰镇的酸梅汤来。
承熙无故被烫,又被自己娘胡乱拧得疼了,号哭着甩开三房媳妇儿就往楼上跑。
三舅妈一见儿子竟然当众不给她面子,也起身,“好侬只小鬼头,我今朝打死忒侬!”
三房媳妇儿的徽州口音尚浓,再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沪语,听来恁地好笑。
一家人包括底下伺候的佣人俱强忍着,等三舅妈跑上楼去,看不见影儿了,才低声笑出来。
“虽然鸡飞狗跳的,可是真没了伊,到底便不热闹。”柳直对三房说。
三姨娘讪笑,究竟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瞪了儿子一眼。
三舅舅便只做老实状,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枣泥糕。
明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只怕三舅舅心里头也觉得外公偏向二舅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吃掉一块枣泥糕,喝了一小碗酸梅汤,明珍起身,向诸位长辈告罪。
“我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这是要到哪里去?”柳茜云诧异地问。自打上次出去回来,明珍就变得有些不爱出门,总爱待在家里,怎么今天要出去?
“我约了世钊,有些事想同他商量。”明珍虚实掺半地说。
“那叫司机把你送去,记得早点回来。”柳直笑呵呵地对外孙女说。
“我省得了,外公。”
明珍与长辈们道别出来,上了车,司机熟门熟路,将明珍送到勖家礼品店门前。
店门的玻璃窗内已挂了“打烊”的牌子,不过里头的灯仍亮着,看来世钊还没有走。
明珍下了车,推了推店门,果然还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明珍走进店里,偌大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只得后头的休息间里隐隐传来人声。
明珍循声走过去,只见休息间的门半敞半掩着,里头一个陌生女子面朝着她,将脸压在一个男子肩头,泪盈于睫,又强自隐忍。
男子的背影,看起来恁的眼熟。明珍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便停下脚步。
只听那女子鼻音浓重,哽咽着说:“我不敢存着痴心妄想…我现在这个样子…”
明珍听见那有着她熟悉背影的男子幽幽叹息,“大女…总归是我耽误了你…”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早已经融入了明珍的血脉。
“世钊——”明珍轻轻唤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男子蓦然转头,便望进明珍一双干净清透却仿佛深不见底的明眸里去。
周大女这时仿佛也终于看见了门外的明珍,连忙退出世钊的怀抱,伸手抹起眼泪,忙不迭地走过来,“柳小姐,你别误会,我同小老板没有什么的。”
不晓得为什么,明珍心里竟不生气,只有一丝一缕的哀伤,缠绕着,闷钝地痛。
“我在隔壁的西餐厅等你。”明珍轻声对动了动嘴唇,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的世钊道。
世钊点了点头,目送明珍走了出去。
一旁,周大女抿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对不起…”
世钊摆摆手,“晚了,你关了店门,早点回去罢,省得你家里弟弟妹妹担心。”
周大女黯然地咬着嘴唇,走出了休息间。
世钊从店里出来,垂下睫毛。
他刚才只是一时愣了,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冷静下来,到底还是能推测一些事出来。
明珍自从两次与他错开,没有碰见之后,每每要来找他,都会先打电话同他约定时间。确认他在,才会过来。
他白天到码头去了,店里的伙计是知道的,也晓得他要晚上才回店里。明珍会这个时候过来,说明是打过电话来,关照过店里的伙计她要来的。伙计下了班,留下大女在店中,挂了打烊的牌子,可是却给他留着门,那么按理,也会关照大女,转告他明珍会来。
可是当他自码头回到店里,却看见大女坐在休息间的椅子上,捧着那只弯曲的右手,默默啜泣的场面,不由得心中歉疚。终归是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毁了伊的一生。忍不住上前劝慰周大女,告诉她,一定会替她找一个好婆家。可是大女却仿佛已经断了念想似的。
恰在这个时候,明珍来了。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
而且由始至终,大女没有同他提起过明珍要来的事。
世钊苦笑起来,两相一合,明摆着是大女要教明珍误会些什么。
走进隔三五间门面的西餐馆,世钊一眼便看见明珍。
那么人客坐在那里,可是世钊还是能一眼便捕捉到明珍的身影。
世钊走过去,落座,草草点了餐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只到头盘送了上来,明珍与世钊才齐齐叹息。
随后两人抬眸,望进彼此的眼睛里去,相顾微笑。
“你不问?”世钊轻声说。
明珍摇了摇头,“我打电话过来,是一位小姐接的。倘使那位小姐转告予你,我晚些时候会得过来,你怎么会在明知我要来的情况下,同别的女人拥抱?”
世钊自嘲地喝了一口果子酒,竟然连明珍都想得通透。
“你——准备怎么待她?”明珍毕竟只得十六岁,想来想去,还是问了。
怎么待她?世钊有片刻怔忪,竟不只该怎样回答明珍。
“伊总是救了我爹和我,为此又废了一只手。”世钊搅动酥皮汤上的那层酥皮,“许她不仁,我却不能无义。”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并且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用过汤,明珍取过餐巾布,轻轻抹了抹嘴角,“世钊,你明白告诉我,我们婚后,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出国去?”
世钊想了一想,终是点头。既然父亲母亲要送他去国,他又与明珍结了婚,自然不会把明珍扔在国内,只自己一人出去。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第六十一章 情义两难(8Ⅱ)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世钊听了,有片刻茫然。
隔了一会儿,世钊笑了起来。
他那样彷徨忐忑,惟恐与明珍一朝去国,不能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康的生活,孰料,他竟从未想过,明珍愿意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真真好笑。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虚幻。
明珍执起手边的高脚玻璃杯,微微抿一口柠檬水。她还未成年,即使逢年过节,家里也是不许她沾一滴酒的。是以这样愁苦的时候,也不能借酒消愁。只是这唇舌间淡淡的酸涩味道,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放下玻璃杯,明珍轻轻推开眼前的餐盘。
“世钊,你是勖家独子。”明珍直直望进世钊的眼里去,不闪不避。“勖伯伯伯母当你是心尖肉,惟恐不能给你最好的。如今这样的时刻,他们一心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能理解。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家里有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表兄表弟,再吵吵闹闹,我同他们也有着十多年感情。这是我的羁绊。”
“而你对我的感情,还不足以教你放下那些羁绊,可是这样?”世钊微微摇动手中酒杯,淡声问。
明珍微笑,不承认,亦不否认。“世钊,我想同你解除婚约。”
说完这话,明珍倏忽觉得,一直堵在心里的那无形的大石,被移了开来。
世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他知道明珍不是同他开玩笑。
明珍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女子,家教使然。
世钊心间一恸。
浮光掠影,他蓦地想起以前种种。
想起幼时,他为了一块白脱蛋糕生明珍的气,一把将蛋糕拍在地上,负气跑掉,小小明珍那么委屈,也不肯落下一滴泪来;想起在徽州乡间,漫天烟花下,明珍那仿佛映出异彩来的一张素脸;想起明珍几乎摔下山涧去,苍白惊恐的双眼;想起两人之间,那初初如蝴蝶羽翼轻而又轻的触碰般的一吻…想起了所有的所有…
始终,明珍未曾变过。
再委屈,也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他喜欢的,怜惜的,爱着的,都是这样的明珍,决不说人一句不是的明珍。
只是明珍呢?
明珍究竟有多喜欢他?将他排在心里的第几位?
世钊已无法确知。
“我不会同你解除婚约,明珍。”世钊也推开自己跟前的餐盘,以亚麻布的餐巾狠狠地擦拭嘴角,“除非你家到我家提出退婚,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明珍只是微笑,笑如清泉。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轻而坚定地,对父母说。
许望俨正同妻子柳明珍对照清单,查看是否有所遗漏,几个孩子在一旁围着姐姐明珍的婚纱裙子,啧啧称奇,屡屡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又屡屡被奶妈的手拍了回去。
诸人仿佛都没有听见明珍的话,又仿佛听见了,却没有听明白。
许望俨顿了顿,狐疑地看了妻子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向自外头回来,甚至连居家衣服都还没有换的长女。
“明珍你说什么?”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平心静气地,又将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房间里一时凝重迟滞安静如死一般。
明珠明辉明耀再调皮无知,也隐约晓得姐姐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奶妈一见这阵势不妙,赶紧地哄了三个小的,各自回房间上床睡觉去。留下小姐姑爷同大小姐三个人。
许望俨凝视女儿一张珍珠白色干净的脸,胸中虽有怒火,可是妻子轻轻压住自己的手背,又想起早年明珍几乎出了意外,丢掉一条小命,自己因生气打了她,害得孩子大病一场的往事,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
“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珍隐下周大女一事不表,只简单说了自己不想同世钊一同到国外去,可是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留下来。
“勖家一脉单传,到世钊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明珍环视整房间的嫁妆,“我能理解勖伯伯勖伯母将他送离这山河破碎,遍地狼烟的祖国的心理,可是,我却放不下家里的外公外婆小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舍不得你们,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为了我,就留在国内。两相权衡,我才决定与世钊解除婚约。”
许望俨听了,沉默良久,终是挥一挥手,“罢了。世钊怎么说?”
世钊怎么说?明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世钊说除非我到他家去提出退婚,否则他不会答应。”
许望俨皱眉,头疼万分。
当年,是他怕女儿卷进叶家的政治漩涡里去,才当众说已将明珍许给了世钊。多得勖钧的一臂之力,没有当场揭穿他,才免去了明珍同叶家的纠葛。后来两家也的确都喜欢对方的孩子,便算是正缔结了婚约。只能给一双儿女操办婚礼。假使在这时候,他们柳家到勖家去,提出解除婚约,那便是无情无义之举了。
“明珍,你傻了么?”柳茜云听完了女儿所言,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婚约是儿戏么?哪有说解除就解除的?这又是什么理由?舍不得家里的外公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哪个女子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爹爹妈妈,我嫁到勖家是一回事儿,毕竟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往娘家走动。可是嫁给世钊,到国外去,以如今的时局,一别大抵便是永诀,我是万万不肯的。”明珍清澈的声音在夏夜燠热的房间里,冷泉般清透,如珠玉相击。
“荒唐!难道因为舍不得家人,就可以行这等无情无义之举了?!”许望俨顿足。
“既然明珍有这样的理由,又坚持,你们就让她退婚。”忽然,三人身后,传来柳直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勖家那边,我这个老头子,会亲自带着明珍过去请罪。”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日,上海各大报纸刊登勖柳两家解除婚约的启事。启事上大大称赞了世钊为人正直如君子之竹,最后说柳家长孙小姐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自愧难当,掩面求去。勖家再三挽回不得,终是解除了二人婚约。
第六十二章 国破城倾(1)
即使许多年以后,明珍已经老去,都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志难忘。
勖柳两家取消婚约的新闻,沸沸扬扬,还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闻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背后,仿佛女子遭人凌辱了的饮泣却又隐忍着,积聚力量做殊死搏斗般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