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如霆立刻识趣地住嘴收声,垂手肃立在襄王朱允聪身侧,适时适度地表现出身为人臣应有的礼数。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着一袭月白蟒缎斜襟便服,轻摇折扇的太子朱允聆优雅地走了进来,并挥手阻止随侍一起跟进来。
“殿下--”老五不放心,襄王爷与太子爷,应是势不两立的罢。
“老五,这世上,谁都可能伤我,独独冉惟不会。你就安心在外面守着罢。”太子冷酷的笑眼微眯,唇角向上勾了起来。“若我真的出了事,你也不必以死谢罪。”
老五垂下眼帘,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当太子殿下这样眯眼而笑,露出极其儇薄的表情时,他都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太子不客气地步进书房,反手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踱至书案边,收起折扇,负手端详置在案上的字幅,轻声吟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朱允聆的声音低沉清朗,带着轻浅的幽远,竟将汪藻的词读得无限的凄清苍凉。
他俯首看着冉惟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与冉惟素日里一贯展现于世人的风流形象完全不符。气势磅礴而洒脱。朱允聆一双幽魅的眼,瞥向了白色青衿玉簪的襄王。
连垂手站在一边的欧阳如霆听了,也暗暗诧异地看了一眼襄王朱允聪。
太子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幅,沉声问:
“冉惟,这字,可是你写的?”
“回太子殿下,这字是臣弟写的。”襄王朱允聪淡定一笑,他既然相信无情,便坚定不移。而,无情料的,果然不错。
“欧阳卿家,本宫想同皇弟叙些个旧事,你若有什么事,不妨先说,倘若无事,便可以退下去了。”太子允聆勾唇邪笑,有些事,他不会追问。与其问,不如旁观。
“臣无事,这就先行告退。”欧阳如霆又是一揖,淡淡向襄王朱允聪递了一个“保重”的眼色,便静静退出了书房。站在门外,他浓直的眉,终于拢了起来。他知道,一直与世无争的三皇子朱允聪以及被贬谪金陵风流放荡的襄王朱允聪,终将会一并彻底消失。只从他写的词里,已经看出端倪。他--去意已决。
书房里,留下了朱允聆、允聪两兄弟,一时之间,竟相顾无言。两个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书案,遥遥相对,也隔着二十余年的兄弟情、手足义,隔着痛彻心扉记忆犹新的陷害与背叛,就这么不动不语。
太子允聆冷酷的笑眼深处,泛起了细微而不可觉察的怅惘。人生在世,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的残酷,特别是对于出生在皇室的他们,悉数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再亲厚的兄弟,也难免随着年纪的渐长而生分疏离,如隔参商,一如他与冉惟。但他并不后悔,宫中的冉惟,太善良纯洁,太信任朋友,他把智慧全数用在了做学问上,相信以仁治国、以人为本。这样的冉惟不适合留在争斗日益激烈残酷血腥的宫廷。因为宫廷的残酷终将会摧毁他的信仰与美好。
敛去眼内浅少的感慨,他邪邪挑眉而笑,徐徐摇着折扇,他坐进书房内的一张椅子里。
“冉惟,你可知道当年嘉桐为什么会陷害出卖你么?”太子以扇缘抵住自己的下颚,淡淡问。
襄王朱允聪幽长睿智的眼眸微微一眯,与太子的表情,竟出奇地相似。
他忆起了自己的好友,工部侍郎袁嘉桐,那个如月之皎、如玉无暇的男子。那年,指证他里通外国、阴谋篡位、蓄意夺嫡,所有的一切,都是嘉桐提供的证据。而当年他也的确不明白,可是如今八年时间亦已经过去,该想通透的,他早已经想通。
“因为嘉桐想要救我。”朱允聪舒开眉,亦放开纠结牵绊了他多年的不甘与无奈。“是你授意与指使的罢?先陷害了我,再力保我不死,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入京。以此种残酷冷血的方式令我远离血腥无情的宫闱争斗,却又要我看清楚,似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绝没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国君。与其他日上演更惨烈的宫廷政变,弗如趁早驱离我。除了皇兄你,还会有谁有这般能耐?是你与嘉桐联手,既伤害了我,也保全了我。”
他怎会不明白啊?墨慎虽则冷酷,然却始终顾念了手足情谊,留了一条生路。若换他落在了其他意图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手里,大抵当年便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荒坟枯冢了罢。
太子允聆幽冷的笑眼里闪过诧异,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冉惟,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天真。保你不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若你落在了我的手里,只怕日子不会过得似今日这般的逍遥。你错了!是父皇爱你!你知道么?那么确凿切实的证据摆在父皇跟前,父皇在震怒过后,仍然舍不得杀你。反复思量,也只是摘去皇子身份,贬为王爷远谪金陵。直至今日,父皇还惦念着你,每个月都会有关于你的消息送到父皇跟前。然后,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德宁宫里,守在德妃的灵前,一呆是一日。”朱允聆冷嗤了一声,他会这样的好心么?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呢。“德妃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不惜要求父皇三尺白绫赐死。父皇在心爱的女人与心爱的皇儿之间,忍痛选择了保护你。冉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么?我嫉妒你到恨之入骨。无论我做得多么好,父皇都认为不过如此。可是,只要是你的提议,父皇无不欣然应允。冉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襄王朱允聪闻言,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愠色,连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只是轻浅地笑了起来,笑得温雅,笑得释怀,也笑得清远。因为,他发现,墨慎的话非但未曾激怒他,甚至解开了他心底埋藏纠结了许多年的谜团。
缓缓走至朱允聆的身边,他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执在手里的象牙骨扇递了出去。
“皇兄,还你。这柄扇子,有父皇的墨宝。当初你为了要我手里的十二阿罗汉的扇子,将它换给了我。你是拿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换我的最爱罢?因为父皇曾经说过,只有用自己的真心才能换来别人的真心。所以,其实,我们都抢了对方所珍爱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太子朱允聆瞥了一眼襄王郑重的表情,长眉一扬,然后笑着接过。
“我可不会同你客气,而,你的扇子我却不会还你。凡我所喜爱的,不择手段,即使被天下人指为卑鄙无道,我也要将之得到,包括--你顶顶在意的--月无情!”
襄王朱允聪温和一笑,朗声道:“臣弟拭目以待。”
隔了两日,已是农历十五,次日便是冬至了。
一早,整个金陵城里弥漫开来一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金陵府知府甚至派出了官兵把守各个交通要道,严查出入人员,防止有人趁机混进城来籍机为非作歹。饶是如此,金陵城内还是来了许多形迹鬼祟的人物,分散在月冷山庄、金陵别府的左近,眼神都深沉冷肃,带着残酷嗜血的杀机。
金陵城里的居民们仿佛也都感受到了这股诡谲沉滞的气氛,一向热闹的街市竟格外的冷清萧条了起来,就连一贯船来船往的秦淮河上,亦似封了船道般的,少有船只破浪而过。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今日月冷山庄面对江湖所给出的交代。
到得午时三刻,月冷山庄正门前,已经陆续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早前曾经来逼庄而又未参加过比武招亲的武林人士外,还有一些死在月冷山庄霜寒阁所铸造的武器下的正道侠士的亲友以及慕名而来又恰逢其盛的不相干者。
虽然人不在少数,却也比想象中少,并不至于人山人海。
待到申时一刻,月冷山庄一直以来都紧闭的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向两侧打开。微微议论且忍耐等候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齐齐将注意力放在了站在山庄门槛内的青衣女子身上。
女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缀饰有精致小巧的金镶玉的流苏穗子,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穿着一袭玉色浅青玄襟上衣,配着一条天青色绣云纹的百摺裙,外穿一件灰鼠毛背心。
她不是顶美,凤眼幽长,肤色如蜜,有一种健康的活力,不似一般闺女,苍白怯懦瑟缩。她正相反,优雅自信冷静又落落大方,在各色人物或研审或鄙夷或冷淡的注视下,仍保持淡定的笑容。
倾儇站在山庄门内,也在看。却不是看眼前的这群人,而是他们身后,与月冷山庄遥遥相对的紫金山。她犹记得初初被小姐接进山庄,第一次在清晨时候站在这个门口,远远地望见对面巍峨起伏的山峦在朝阳下染上神秘而肃穆的紫色,让她看得如置瑶台。
转眼五年的光阴都已经流逝,她亦已经从一名来自乡下的无悠小孩蜕变成一个独立成熟女子。只是,那沐在夕阳里的紫色山峰,仍让她感慨赞叹造物天工。就不知--这样的景色,她还可以再看几回了。
“倾总管,你家庄主要给咱们交代了么?”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脸上颜色迢遥无比女子的思绪。
倾儇听了,轻浅一笑,可不是,小姐还得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呢,现下可不是她出神发呆的好辰光。她后退了一步,优雅地福身为礼。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在此见过各位。我家小姐请各位到会宾楼,她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请随我来。最好紧紧跟住我,莫四处乱闯。否则若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赖在我们月冷山庄身上。”说罢,她一转身,领先向庄内走。
等在门外的人群犹豫了一下,陆续跟了上去。有人确实心怀不轨,但因为听了倾儇隐含杀意的一席警告之语,虽则眼光四下游移闪烁,却也不敢有明显的动作,生怕触动了江湖中有名的月冷山庄里的机关消息。也有人被月冷山庄的雄伟气魄与错落有致的精妙布置所折服。谁说天下园林在姑苏?这碧瓦琉璃映雪晴,细溪流水衬晚霞的瑰丽景致,只怕亦足以称作“无双”了罢。可惜,竟没人能胜过月无情,否则,娶了她,真是平步青云,一生也不必再汲汲营营了。更有人暗暗佩服月无情,一介女流,又无夫婿,能维持山庄已经不容易,而她还可以将山庄经营得与北地蓬莱齐名,实不简单。
迎月厅里,宽敞而明亮,屋顶悬挂着装饰成莲花形状的琉璃宫灯,燃着掺了鲜花萃取的精油而特制的红烛,散发出清冷的香气,让闻者为之精神一振。整个厅堂里非但没有外面的寒冷,甚至还阵阵暖意袭人。
布置简约雅致的厅中已经放置了数十把红木坐椅,排成弯月形,正对着上首的明床。
而上首,无情已经就座,只是一反平日里玄衣素服散发的装扮。今日的无情,梳着如意祥云髻,插扁金鸾凤镶宝石双簪,发心别一支碧玉琉璃团珠花,额前缀金流苏,眉如远山、眸似寒潭,身上着一袭月白色云锦缕金百鸟朝凤曳地宫装,外罩一件雪貂毛坎肩,一双手袖在兔毛手笼里,并以一面同样月白色撒金轻纱覆住口鼻。端坐在上首明床之上,清冷寒冽的眼波流转,竟隐隐然地透着那么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慑人气息。
众人进得厅来便看见无情,还未见着她的真容,已经暗暗感叹,真美人也!直似天人临世,月华无双,令人不敢逼视。
无情向认识的诸人微微颌首之后,自手笼里伸出一只纤细素手,轻轻一摆道:
“各位远来是客,恕无情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请坐。”
众人纷纷落座,原先准备的五十把椅子竟然还是不够,立刻有眼明手利脚快的小厮自外面又找来备用的椅子递补,总算所有的人都坐定了。
无情这才悠悠开口。
“谢谢各位百忙之中仍不辞辛劳跑这么一趟,来听我今日要说的事。各位等得久了,想必也乏了,本庄略备了些清茶招待各位,以解疲乏。”言罢,无情微笑着向站在她身侧的倾儇点了点头。
倾儇接到,跨前一步,朗声道:“上茶。”
马上便有两组共十名仆人端着热茶上来一一奉给客人,每一盏茶的托盘上都有一柄小银匙。
坐在前排的洛长天格外仔细留意了他曾经见过的青衣小厮六儿,今日六儿有在奉茶之列,当他将茶奉至洛长天面前时,六儿灿然一笑。“洛少侠,请用茶。”
洛长天忍不住心中“怦”的一声。这少年的笑容,太过绚烂,竟让他平白无故地生出了诡异之感,不禁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盏,暗暗想,这个六儿,精通医毒之术,这茶里,别是有什么蹊跷罢?
坐在上首的无情似是听见了他和其他人心里的猜疑般,淡淡为众人解惑。
“各位若不放心,可以用托盘里的银匙一试,若还是不放心,亦可以不喝,没有勉强各位。”说完,她自己也从倾儇的手里接过一盏茶,微微揭开一角面纱,仰面尽数饮了下去。
洛长天自觉汗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忙试也不试地喝了一口。出乎意料,这茶,甘冽中带些微微的苦,回味却十分的清凉,沁人心脾。他又啜饮了一口,一转眸,不意竟对上了六儿的笑眼。只见六儿极调皮地向他霎了霎眼,引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坐在洛长天隔壁的江澈和江思月以及坐在后一排的沈幽爵与诸葛九霄亦毫不犹豫地将茶一饮而尽。
江家兄弟是深信以月无情的为人,决计不会在茶里动手脚,而沈幽爵的绿眸在踏进了这迎月厅之后便一直黯沉如海。无情要玩什么把戏?他翕动鼻翼,暗忖,他真要拭目以待了。
无情见有人喝茶,有人不喝,也不介意,只轻浅地微笑。
“今日各位前来,无非是要讨个说法。”她语气极之慵懒,然而语意却无比凌厉。“此事,原不必劳动各位,毕竟月冷山庄已经清理了门户,一早已经将害群之马驱出了府去。因为是我管教不严,让奸人钻了空子,是以自认理亏。所以无论哪一位近日死于失窃兵器之下者的家属朋友找上门来,无情也甘愿赔礼道歉认错。这是本庄欠他们的,我无话可说。可惜,这世上总有人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不肯就此罢休,无论如何也要教我和我的山庄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并交出山庄。无情虽是女流,倒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该我受的,咬落牙齿和血吞我也会悉数咽下,决没半句怨言;然不该我扛的罪责,我断没有道理自认倒霉顶了下来。”
无情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凉冷冽,可说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掷地有声,带着不言而喻的强硬。
“臭娘们,你说什么?”突然有黑衣赤面背单刀的大汉站起来怒吼。“五位武林前辈大侠的死你这是不认帐了?”
此人才一吼完,就蓦然“砰”地一声栽倒在地,立刻有黑衣劲装的仆人自门外进来将他抬了出去。
“妖女,你使了什么邪术?陈若虎兄弟怎么会突然就晕死过去了?你这妖--”这个跳出来咋呼的人更不济事,还未曾将话叫唤完,就已经倒地不醒了,也被一个黑衣的仆人拖了下去。
大厅里绝大多数人都面面相觑,惊疑的惊疑,惶恐的惶恐,淡定的淡定,了然的了然。
无情仿佛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往下说。
“我既然不肯无故替人背黑锅,自然是要为自己洗脱罪嫌。在比武招亲之前,我便已经派人着手调查且已有了眉目。只是,毕竟缺乏证据,故而,我借那场荒谬可笑的比武招亲,为自己换得了两个月的时间。”
人群中一名灰衣道长捻须念了一声“无量寿佛”后叹道:“月庄主好重的机心。”
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中年道人却并没有倒下。
无情挑眉而笑。“白道长,令师之死,无情深感痛心疾首。惜,除了痛悼失去一位正直可敬的武林前辈,无情所能做的,亦只有找出真凶了。”
“那么,真凶又是谁?”白道长闻言,激动地问。他的师父青云道长就是惨死于心雷之下的。
“白道长莫急,且冷静听我说。”无情轻轻击掌,掌声过后,夏晓带着一个穿翡翠色洒海棠花毛缎对襟夹袄,下着大红色蟒裙、极其丰盈妩媚的女子自外头走了进来,绕过众人,行至无情面前,两人一起福身。
“呦,这月冷山庄里还养了这样标致的娘们。”有人粗鄙地道,才“嘿嘿”淫笑了数声,便见他周围接二连三有人“扑通”一声仆倒在地,那一脸秽乱的男子畏惧地收了声,双眼一翻,也倒了下去。
无情只是静静冷眼看着仆人迅速地将不支倒地的人抬出去,直到有人拖起适才淫笑孟浪的大汉时,才淡淡交代:“小九,把这人扔进排水渠里,生死由天,不必理他的死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敢在她的地方说些个不三不四的混话,简直找死!她就成全了他。
“月姑娘,你做了什么?”江思月忧心地问,无情不能再背上毒害江湖中人的名声。
“江公子真的希望我当着普罗大众的面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么?”无情温言问,眼睛却注视着江澈。
“庄主又有何事不足以向外人道?若庄主没有做亏心事,又何必怕将之公诸于众呢?”白道长不依不饶地追究。
“我不怕,怕的,或恐是在座的某些人罢?”无情冷冷一笑。
“此话怎讲?”白道长大不以为然。在座的人,多半是此事的苦主,余下的,虽说难逃凑热闹之嫌,但亦是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谁会心中有鬼?
“是么?”无情轻一挥袖,冷香拂过,众人皆下意识地屏息,却见无情宽大的袍袖所生的劲风将迎月厅的门轻轻阖上。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除了被杀致死的五位侠士的亲友与江家兄弟、洛长天、沈幽爵和诸葛九霄,以及几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以明理传世的客人外,其他人竟全数昏迷,被抬了出去。
诸葛九霄忍不住击掌赞叹。“月庄主的毒,用得着实巧妙。西域曼佗罗花萃取的香精与薄荷油调配成镇静凝神的香氛,掺和在烛芯里燃烧之后释放出的气体便可以宁心安神。然而吸入过量,那便是毒剂了,可以导致昏迷。倘若不及时救治,便性命堪虞。妙的是,根据呼吸的缓急、心跳的快慢、内力的深浅,发作的时间亦有长有短。若有人情绪激动,心怀鬼胎,呼吸心跳势必会快过寻常。越是如此,发作的越快。最妙的就是,庄主的这一盏茶了。若不疑有他放心一饮而下的人喝的是解药;疑心有毒用银针试毒的人喝的不过是普通的茶水,因为银质改变了茶质;心里有鬼而不喝的人,则完全没有逃脱毒气的机会,这之间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一丝不差。只这一点,已经可以令天下用毒者汗颜不已了。切实有效而不歹毒。佩服!”
无情冷然的眼瞳望向今日藏蓝长袍的诸葛九霄,既未承认,亦未否认什么。良久,她敛下眼睫,将手放回手笼里,淡淡吩咐:“儇,我乏了,你来替我说。”
“是,小姐。”倾儇脆生生应道。
“月庄主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么?叫一个下人来打发我们。”
倾儇朝开口的人瞟了一眼,暗暗翻个白眼,就有这种囿于身份、总觉得自己是人上人的货色。瞧不起他们这些人,仿佛旁的人没资格同他讲话似的。
“刘镖头,贵镖局不幸遇害过世了的钱总镖头,真是顶天立地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押镖三十年,经他手保的货物,全数安然无损地运抵。总价值估计已可敌国。钱总镖头却从未见财心动过。刘镖头你说可是?钱总镖头宅心仁厚,即使是路遇乞丐弃儿,他也会设法救济,定不让他们捱饿受冻。不会因为正在保镖路上而狠心置之不理。也就是因为他的良善,才会一时不察,在救助一位落难女子时,被心雷击中了侧腰,不治身亡。一代侠士就这么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里。想必其他四位,也都是死在极出其不意的情况下罢?”倾儇的语气由冷淡而敬重而沉重。死亡,本不是她所乐见的。
“是。”钱塘镖局的代理总镖头刘镖头不得不承认,钱总镖头的确是救了一位落难女子,后被击中的。当时有过路的农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宅心仁厚的侠义之士,路遇了弱质纤纤的落难女子,总不免生了怜惜的善心,想拉拔她一把,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亦是因为他们的仁厚,才会因此而丧命在蛇蝎女子手中,尚不知是为了什么。”倾儇喟叹一声,谁说好人有好报的?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又何止这几桩几件?
“那么是谁?是谁杀了我们总镖头?”刘镖头的三角眼一瞪。
“不就在堂前站着么?”倾儇瞟了一眼始终垂头瑟缩在一旁的如姬。
“原来就是这个贱人!我杀了她替总镖头报仇雪恨!”刘镖头性疾如火地倏然揉身攻击如姬。
“放肆!”倾儇飞身拦下刘镖头拧向如姬喉头的大力鹰爪手,以兰花指连连拂过刘镖头手臂上内关、外关、曲池三穴,然后托住他的手肘一拉一推,使一个借力打力的小推手。只见六总镖头堂堂一个七尺壮汉竟直似不堪一击的破败纸偶一般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半晌没能爬起来。
“不问因由、不辩是非、滥用武力,对付一个不谙功夫的女子,实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刘镖头难不成想杀人灭口么?”倾儇冷冷然问,红尘浊世,人生苦短,谁不想好好地过日子?谁又有权利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她的凤目里燃起了刹那的烈火,瞬间又隐了下去。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将烂泥一样仆在地上的刘镖头扶起置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