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会提前离开她的何止胖喵它们,还有她的阿奶。
将已入仕的三个儿子都唤了回来,周芸芸带上自家的五个小子并小侄子,匆匆往周家赶去。
早在十来年前,周家阿奶就在京城里置办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不过却是位于京城的另一面,富商聚居的城北,离孟家很远。
一路上,周芸芸心慌不已,一叠声的追问着小侄子。偏因着大金成亲很晚,他家的两个儿子年岁都不大,这个小的不过才十二岁,先前仿佛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哭得一抽一抽的,只会说“阿太不行了”。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到了目的地,看到宅子外头一切照旧,周芸芸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的周家正院里,周三牛、周大金、周福生爷孙三人齐刷刷哭倒在周家阿奶的床榻前,连动作幅度和哭腔音量都如出一辙。
对了,周福生就是大金的长子,他的次子名唤周禄生,之前被打发出门请周芸芸一家过来。至于周三山那头也派人请了,去的却是管家。
周芸芸从外头进来时,正好听得哭声,登时一个腿软几乎站都站不住,也亏得俩小儿子警醒,一边一个扶住了她,愣是将她架到了屋里头。
“阿娘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这辈子一件大事儿都没干成过,你要是走了,叫我可咋办啊?阿娘,你不能走啊!”
“阿奶,福生还没说亲呢,您还没报上曾孙呢!您可得坚持住啊,您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阿太…”
已经进了外头的厅,周芸芸却愈发腿软了,里屋的那道门槛怎么也迈不过去,偏此时,却传来了周家阿奶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哭、哭个屁!老娘还没死呢,你们嚎丧给哪个听?你,周三牛给我闭上嘴滚一边儿待着去,老娘看着你就眼睛疼!还有你,周大金你个小兔崽子会说话吗?老娘今年九十九,你说啥?长命百岁你个头!阿福啊,你娘哪儿去了?快把你娘唤来,快把我的孙媳妇儿唤来!!!!!!!”
周芸芸:………
是了,她怎么就给忘了呢?自打有了孙媳妇儿,她这个乖孙女就失宠了。
却说周大金当初很晚很晚才成亲,晚到了什么地步呢?人家是三十而立,他是三十岁还打着老光棍,直到三十一岁那年,才总算是抱得美人归。
而那会儿,周芸芸前头生的仨兔崽子都已经十六岁了。
他晚婚也是有缘由的,撇开那些年确实很忙碌不说,最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周家阿奶没挑中合适的人选。
万幸的是,在精挑细选了多年之后,周家阿奶终于挑到了心目中最完美的孙媳妇儿,也结束了周大金多年的光棍生涯。
说来也是凑巧,大金媳妇儿娘家也姓王,不过却不同于大伯娘那种,而是偏向于二山媳妇儿秀娘。当然,像归像,俩人却不是一个档次的。
大金媳妇儿出身于普通商户人家,据说祖上还曾经出过大官,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到了她这一辈儿时,仅仅是年幼时候过过几年好日子,之后随着祖产被败光,家道中落,仅靠着半间小铺子过日。
之所以说是半间小铺子,是因为他家原本的院子一分为二,一半自家住,一半租出去。又因着租金不够生火,只得将前头半间房改了改,弄成了个啥都卖的小杂货铺子。
原本,就这么个家境,哪怕京城闺女不愁嫁,也注定嫁不到好人家的,尤其她看起来模样一般,身材臃肿,加上她娘早逝,亲爹是个败家玩意儿,唯一的亲哥还是个赌棍,除非愿意远远的嫁到外地去,不然婆家那边只怕还担心沾上个甩不脱的牛皮糖呢。
更惨的是,就在她快及笄前,她哥又赌输了钱,债主追上门来,可她家早已家徒四壁,又哪来的钱还债呢?
当着赌坊打手的面,她哥哭着叫她再帮一回忙。
她问,怎么帮?卖房子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并非她不答应,而是她爹和她哥都不会允许的,真要是卖了房子,他们住哪儿?可若不是卖房子的话,又从哪里去筹措欠赌坊的五十两银子呢?
然后,她就听她哥说,卖了你吧,卖到窑子里,那里出钱高,可你要自愿不能闹,不然人家未必愿意出这般高的价钱。
呵呵…
这日后没两天,大街小巷里就开始传一个既叫人震惊又让人忍不住拍手称快的消息。
她把她那赌棍哥哥给卖了,卖给了官衙门,去极北的边境给披甲人为奴。可惜只得了三十两银子,于是她又将自家那半边房子抵了出去,得了三十两,将赌坊的债尽数还清。
最初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不相信,因为一个女子是不可以将亲哥哥卖掉的,不过在打听清楚细节后,人们却既是敬佩又是唏嘘。
没错,她是不能卖了她哥,可她爹却能。
谁也不知晓她当时是怎么同她爹说的,不过说真的,就她哥那赌徒本性,今个儿可以卖掉妹子,明个儿弄死老爹又算什么呢?指望赌徒能有良知?别做梦了。
更叫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在还请了债务之后,她拿了剩下的十两银子,重新归整了半间铺子,待再度开业时,却惊呆了所有人。
不单是铺子完全改头换面,更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彻底变了。
什么相貌普通身材臃肿,这些全是伪装的,真正的她不单美貌天仙,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风流韵味,只叫人挪不开眼,却又不敢轻薄半分。
仅仅半年时间,她就将自家那半边房子赎了回来,再度修缮了自家房舍,还请了个老婆子“照顾”她爹,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却绝不叫其插手生意。
又一年,她以十六岁的年纪,打败重重竞争对手,从周家阿奶手里拿到了新一年的区域代理权。
——那是周芸芸后来教阿奶的,本意是为了让阿奶别再那么受累,毕竟那时阿奶的年岁就已经不轻了。不曾想,得了这个好法子,阿奶反而愈发忙碌了,不单将整个京城的生意吃下,还扩充到了周边数个郡城、府城。
而在认真观察了三年后,周家阿奶特地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官媒,下了格外厚重的聘礼,将王氏风风光光的娶进了周家大门。
从那以后,周芸芸就彻底失宠了,因为阿奶不单要忙着买卖上头的事儿,还得尽全力培养继承人。
没错,就是继承人。
阿奶在古稀之年,重新给自己寻了个继承人,却不是嫡亲的儿子孙子,而是一个纯粹没血缘关系的外人。当然,娶进了门就是自家人了,用阿奶的话说,周大金这辈子唯一派上的用处,就是让她得以光明正大的将继承人迎到家里。
有了心满意足的继承人,周家阿奶不单将这些年做买卖的心得倾囊相授,更是手把手的叫她接管家里的买卖。
那时,周芸芸还颇有些担心,她记得她问过阿奶,就不怕王氏生了二心?尤其那位可是狠心到能将亲哥卖掉的人。
然而阿奶却说,比起血脉亲情,知恩图报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没人能够挑选父母兄弟姐妹,却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只有没脑子的蠢货,才会舍己为人。
不,应该叫做舍己为畜生。
你若愿意为了一个畜生“奉献”自己的一生,那么你的的确确连个畜生都不如。
什么生恩什么养恩,只要问心无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只要在下半辈子不会有丝毫内疚,即便做了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怎样?
事实证明,阿奶是对的。王氏进门十来年,不单对周家上下尽心尽力,连带对周芸芸这个早已出嫁的大姑姐,也是放在心上的。当然,与此相同的是,周芸芸也确实听了阿奶的话,试着将王氏当成妹子,当成真正的娘家人。

在阿奶的连声呼唤下,王氏姗姗来迟,顾不得跟周芸芸打招呼,她已经奔到了阿奶床榻前,握住了阿奶的手。
“阿奶,蕲城那笔大买卖谈妥了,那边签了契约盖了红印,我也已经仔细看过了,待回头让阿福去官衙门备个案,咱们家呀,来年至少能多赚五万两银子。”
“好好。”
周家阿奶面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她眼里,孙媳妇儿简直就是集天地灵气于一体,咋咋都满意,绝对完美无可挑剔的好人儿。
当下,阿奶便拉着孙媳妇儿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起来。
“家里的买卖我都交给你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银子、置办产业的票据,都被我存到了票号里。”
“喏,这个给你。记住,这是票号的信物,我还在那里留了你的指印,只有两样都对上了,才能取出我存在里头的东西。”
“我存的银票啊金票啊,这些随便你用,咋样都成。房契可不能给转手卖了,那些都是好东西,全在京城闹市里顶顶好位置的铺子,先前就赁给了人家做买卖。你回头看着日子到了没,赁出去继续吃租子,或者收回来自家开铺子都行,你看着办。”
“京郊那边,我还有五个大庄子十七个小庄子,有些太远了,我只去过一趟,好在庄头都是老实人,每年都会来送租子。你呢,回头将这些人都唤到京城来,你得训话,叫他们知晓换了家主。”
“对,家主,从今个儿开始,你就是周家家主了。别理会那些个蠢货废物,可你得记住,往后给阿福、阿禄挑媳妇儿时,一定要睁大眼睛仔细挑。那话咋说来着?哦,宁缺毋滥,宁可叫他们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个丧门星进家!”
“你年岁也不大,兴许往后还能再生养。我都想好了,往后要是还生,你就给孩子们按顺儿取名,叫福禄寿喜财。”
“还有啊…”
满怀悲痛站在过道里的周芸芸,就这么听着她阿奶絮絮叨叨、嘀嘀咕咕、唧唧歪歪、没完没了的留遗嘱,先前累得有多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听得就有多犯困。
——早知道还忙活啥啊,慢悠悠的来也完全赶得及。
正这般想着,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周芸芸扭头一看,却是刘春花和周三山俩口子来了,当然一并过来的还有俩人的独生子。
偏巧,周家阿奶终于结束了跟裹脚布那般长的遗嘱,也似乎总算想起来了,此时此刻她跟前除了她那完美无瑕的孙媳妇儿外,还有儿子、孙子、孙女等人。
“我的好乖乖…”
闻言,周芸芸忽的眼圈一红,她的阿奶还是很疼她的。
当下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奶床前,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她阿奶接着道,“你打小就是个缺心眼儿的,亏得五个孩子都像谨元,知道护着你敬着你,我也就放心了。成了,你边儿玩去。”
“周三牛、周大金,你俩给我过来!”
被点到名的父子俩赶紧凑上去,顺便将周芸芸给挤到了边上:“阿娘/阿奶…”
“你俩都给我听着,不准搞事不准闹腾,都给我安分点,我在地底下看着你们!!”
周家阿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滚吧,春花呢?”
刘春花走上前的同时,顺便抬脚将周三山踹到阿奶床榻前,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
可显然,阿奶才不在乎周三山咋样,她只向刘春花叮嘱道:“春花啊,这些年委屈你了,三山子那就是个废物点心,你可得盯紧点儿。别给他钱,别交代他做任何事儿,只给他好吃好喝供着就行,权当白养了个闲人。”
交代了这个,又交代那个,周家阿奶将家里头所有人都叮嘱了一遍,只不过对待重孙重外孙那辈儿的人,统一一句话:老实待着,别瞎折腾。
摊上了这么个偏心眼儿偏到天边上的祖宗,他们还能咋样呢?
得了,就这么着吧!
倘若觉得人生惨烈毫无希望,不妨想想远在家乡的大房、二房。那些人才是真的惨,阿奶直到阖眼的那一刻,连半个字都没提起。
阿奶到底还是走了,享年九十九。
这个寿数无论搁在哪里都是高寿了,且她临终之时,子孙满堂,哪怕周大金因着成亲晚尚不曾有孙子,可远在家乡的大房、二房却皆已经有了小辈儿。尤其是周大山,他的长女小腊梅前几年就当了奶奶,大河家也是。
老周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六世同堂了。
可惜,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皇商祁家。
曾经的祁家大少爷,如今的祁家家主,在听闻消息的那一瞬间面色煞白,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仰面晕厥,吓傻了一屋子的人。
祁家的家主夫人几乎要原地爆炸。
直至今时今日,她还记得那一年,祁家的老太爷过世,大老爷刚要继承家主之位,就遭遇意外坠马而死。那会儿她男人是怎么说的?
‘人固有一死,横竖也风光了那么些年,谁还能长生不老?早死晚死都是死,您老人家只管安心的走,家里有儿子我呢!’
好嘛,当时还不到五旬年纪的亲爹毫无征兆的徒然离世,她男人多想的开啊,还有精力去劝别人不要太难过,甚至还将他爹姬妾庶出子女一一安顿妥当,连隔房兄弟都没忘,怎叫一个心平气和、妥当周全。
结果呢?
结果呢!!
哪怕周家那老太死了,祁家家主夫人仍觉得心里卡着一根刺。凭良心说,她真的不介意自家男人后院美人如云,横竖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就算来再多的姬妾美人也妨碍不到她的地位,可那老太…
一想到自家男人有这么个朱砂痣白月光,她就心口揪着疼。
你告诉我那是合伙人?
你当我傻吗?
你觉得我能信吗?
换做是你,你信吗?
“告诉大少爷,就说我病了,一切交给他了。”
背委以重任的现任祁家大少爷满脸担忧的去书房那头看他爹了。
说真的,他完全不理解他亲娘,始终觉得他亲娘就是没脑子还爱瞎折腾,典型的吃饱了撑着没事儿找事儿。
还委屈呢?有啥好委屈的?祁家家财万贯、奴仆成群,日子过得多好呢,怎么就一天到晚的委屈了?
再看京城里那些官家商家,但凡手头上有几个钱的,哪个不是屋前院后一堆人的?只有他爹,愣是在他娘成亲十数年不曾有孕的情况下,咬牙没纳一个妾,直到盼来了他这个唯一的嫡子。
没错,他就是他爹娘的独生子,在满京城嫡庶之争、长幼之争、妻妾乱斗、几房争产的大环境下,他只觉得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摊上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好爹。
就这样,他娘还不满足?果然就跟他爹说的那般,没长脑子!
待进了书房,他就看到他爹坐在书桌前,哭得涕泪横流的,整个生无可恋,起都起不来了,一副活不出来的模样。
大少爷惊呆了。
他跟多半富家子弟都不同,真的一点儿也不稀罕他娘,对他爹却是真爱。
“儿子啊,你是不知道,自从那一年,我在沥州的府城遇到了周家老太,我整个人生从此就不一样了…”
“如果早知道,家里的生意能做得那么大,还能恢复祖上第一皇商的名头,我一定不娶你娘。你娘有啥用呢?就是个拖后腿的,除了花钱还会干啥?哦,她还会委屈,还会叫我陪着她,儿女情长,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看看人家刘氏,再看看人家王氏,到底还是周老太会挑孙媳妇儿啊!多优秀的人才,比你娘强上百倍千倍万倍!”
“唉,你爹我命苦啊,得了,我也懒得折腾了,横竖就这么一回事儿。不过也幸好啊,你像我,不像你娘,要不然我就算亲自将家产败光,也不留着给你祸害!记得,往后娶媳妇儿不能光看脸,长得再好看有啥用?绣花枕头烂稻草,中看不中用!”
“我的周老太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你叫我以后可咋办呢?哎哟,我心口疼。”
“周老太啊!!!!!!!!!!!”


在这之后,祁家家主带着儿子亲自去周家拜祭,结果就在灵堂之上,他一个没忍住哭了个肝肠寸断,谁劝都没用,直到哭晕后被他儿子带回了家。
乃至一个月之后,他仍没能缓过来,一下子清减了不少,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据说,祁家家主夫人气得砸了一个月的东西,惹得她儿子直接命人换了她屋里的器皿,清一色的都给换成了青铜器。
而周家这边,直到丧礼结束后,大金媳妇儿才拿了信物去票号取阿奶留下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愕然发现,阿奶这一辈子究竟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本以为已经够了解她了,没曾想她竟然还藏了那么多儿孙们都不知道的私产,房契地契一叠一叠的,银票金票一沓一沓的…
厉害我的阿奶。
及至雪化,以周家阿爹为首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京城,他们还要扶柩回乡,哪怕在京城的丧礼再风光,人总归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第190章

三山子已经在炕上躺了半个月了, 哪怕这炕始终烧得暖烘烘的,也无法拯救他内心的凄凉和悲伤。
外面大雪纷飞,他记得阿娘曾经说过, 他出生那天也是个大雪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而在三年前,阿奶没了的那日晚间,也下过雪。
对啊,阿奶已经没了三年了, 如今怕是要轮到他了。
将手伸出暖和的被窝, 轻拭了一下已经满是皱纹的脸颊, 叫他意外的话, 自己居然没落泪,明明已经感觉时日无多了,他怎么会没有眼泪呢?
难道他不该落泪吗?
不由的,他脑海里浮现了自己并不算长的一辈子。
仿佛从记事那日起, 家里就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阿奶的叫骂声,姐姐妹妹的嬉戏声,还有爹娘叔婶哥哥们干活的声儿…
老周家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干活更是卖力,没一刻闲下来过。
那时候, 他并不知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每天跟在哥哥们身后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或是跟着一道儿玩, 或是下田种地上山拾柴,反正总有事儿忙的。
事实上,别说他了,只怕他阿爹和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该干啥,所有人都听阿奶的,阿奶让咋样,他们就咋样,反正比起村里其他人家,他们老周家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就在他以为会一直过下去时,变故就这样发生了。
某天晚间,阿奶突然说,他和二房的三河、三房的大金可以一道儿去寻孟秀才念书。
念书…
直至今时今日,三山子还是搞不懂当初阿奶怎么就忽的动了这个念头。不过说真的,他还是很感激阿奶的,哪怕阿奶再怎么偏心三房,对于念书这个提议,他却是直接受益人。
他喜欢念书。
对,就是喜欢。
哪怕后来,他发现自己念书很吃力,也没有大金的聪明劲儿,可他依然喜欢念书。
念书多好啊,可以穿长衫,可以考秀才,还可以当大官。
所以,他下了苦功夫去念书。
当三河和大金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就去帮家里干活时,他仍然捧着书;当大金决定退学做买卖赚钱时,他仍在埋头苦读;当三河也决定放弃时,他更是坚定了读书的信念。
他要念书,他要出人头地。
当是不过才十二岁的他,其实并不是很懂这里头的道理。只是下地干活太苦了,哪怕老周家人口多,仅仅是春耕秋收农忙时才叫他帮忙,他还是觉得太累太累了。一想到将来很有可能像他阿爹和两位叔叔那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就眼前发黑,再不敢往深处想。
念书、念书,他只能咬牙念书。
幸好阿娘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那时候他就在想,等他念完了书,考上秀才,再当上大官,他一定会报答家里人的,不单是他阿娘,还有阿奶,毕竟若是当初没有阿奶的应允,他是绝无可能跟随孟秀才念书的。
哪知好景不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阿奶徒然间对他变了态度,竟是不打算叫他接着念下去了。
阿娘说,那是因为有人在阿奶跟前嚼舌根。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若是他能出人头地,全家都能跟着一道儿享受荣华富贵,干嘛要在阿奶跟前嚼舌根不让他接着念书?
也许,这就是书里说的天妒英才吧?
随着大金和三河的先后退学,随着阿奶愈发反对他念书,随着他年岁增长,买文房四宝花的钱越来越多,他的求学之路愈发坎坷起来。
想着书里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三山子觉得,他还是能坚持住的,只要等他考上秀才,阿奶一定能看到他的努力,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结果,现实比他想象中的要残酷太多太多了。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可全家人仿佛都看不到他的努力上进,反而对他愈发嫌弃起来。对,家里是有很多活儿要做,可谁做不都一样吗?干嘛非要他来做?有这个工夫,他多念几页书,兴许考中的把握就能更大一些,那些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吗?
想不明白也就罢了,横竖他还是会坚持下去的,可怎么就非要明里暗里的阻挠他呢?
直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间,那段时日吃的苦头还是叫他难以忘却。
谁家不是倾尽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的?哪儿会像他们家似的,全家都在努力拖他的后腿,包括他娘。
没错,包括他娘!!
那一年的洪灾,阿奶提前就预料到了。可阿娘却说,没事儿的,那是阿奶老糊涂了,哪儿会有什么洪灾呢?分明就是越老越胆小。结果,洪灾真的来了。
洪灾来了,他娘失了分家得的银票,整个人几乎都失心疯了。可他更想疯,他怎么会知道分家后阿娘得了那么多银子?足足四千两啊!要是这笔钱给他,他能舒舒服服的念一辈子书,哪里还愁考不上秀才呢?
等洪灾过后,他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想着甭管怎么样先考上个秀才再说,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连考秀才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先生觉得他才学不够,压根就不曾告诉他,在考秀才之前,应该先通过童生试。偏那时,童生试已过,唯一能帮得上忙的阿奶却不愿意丢这个人。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年因着洪灾,无论是考秀才还是考举人,人数骤降到几十年最低。偏他,却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从那以后,他就日日盼着这样的一死死一片的大灾祸能再来一次,好叫他得以高中。
然而,没等他许下的愿望成真,噩梦却来了。
有人榜下捉婿,却误伤了他。
他何其无辜啊!!!
成亲前,一家子老小都在拖累他,叫他没法安心念书上进;成亲后,还要接着被糟蹋,丑婆娘成天到晚就知道赚钱赚钱,那些个黄白之物真就有那么好?
及至婚后努力多年,他媳妇儿终于怀上了孩子,那时他是多高兴啊!
可高兴了没半刻钟,他就被媳妇儿轰到了偏院子里,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像他这个当爹的,愣是在生下孩子之前都没跟他见一面,一天到晚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一本书都没看,看的全是账册一类,见的人也都是阿奶这种人。
等儿子生下来之后,他一看,眉眼间倒是确有几分像他这个当爹的,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直到临终前,三山子也没有想通,这世上怎么就会有像他婆娘这么物质的人呢?他宁愿寒窗苦读,也不愿意过这样空虚的日子。
说到底还是婆娘没娶好,每天钱钱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够用不就好了?钱这玩意儿,赚的再多不也一样带不下去吗?做人呢,哪儿能没有梦想呢?他有远大的抱负,每时每刻都期盼着能为圣上分忧、为朝廷效力,却生生的被一家人拖累至厮。
他这辈子最羡慕的人就是他曾经的先生、后来的妹夫。他就最希望能像孟谨元那般,满腹才学报效朝廷。
偏生,所有人都在拼全力拖他的后腿。
更叫他羡慕不已的是,人家孟谨元的五个儿子,各个都极有读书天赋,尤其后头那俩,更是文武全才,得了圣上夸赞的,就连孙子们也都年岁轻轻考上了举人,想来假以时日,入朝为官也不是难事儿。
时也命也!
想当初,他分明是冲着青史留名去的,结果到如今却要郁郁而终。

“爹,您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赶紧说了吧!”
三山子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了他唯一的儿子。
坎坷的求学路,娶错的丑婆娘,还有不丰厚的子嗣…这一桩桩一件件合在一起,叫他怎能不感慨命苦呢?
紧握着独子的手,三山子颤颤巍巍的说出了早已想好的遗言:“大发…”
一说出这个叫他无比酸涩的名字,他这心里简直就跟刀割似的疼。先前,儿子还在他娘肚子里时,他就已经给想好了名字,还想了不止一个。
结果,他婆娘说,儿子就叫大发。
刘大发。
其实他婆娘还想要二发、三发的,可惜三山子不给力,最终也只有大发一个儿子。
这个名字其实挺好的,大发啊,他们家确实发了啊!生意做得贼大,红红火火、日进斗金。
可越是这样,三山子却越是憋屈。
好在,大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名字虽然俗气了点儿,可性子其实还不错,哪怕跟他娘一样视财如命,对这个亲爹还是挺在意的。
“爹,您说,我听着。”
“大发,你再生一个儿子,这回跟爹姓。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周翰林!”
这个名字寄托了三山子一生的梦想。
他是仔细考虑过的,只要他孙子顺利的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到时候圣上只能给他点翰林。要不然,这不就乱套了吗?你在工部当员外郎,人家却管你叫周翰林?何止乱套,简直乱弹琴!
孙子啊,翰林啊,阿爷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记得啊!要叫我孙子考上状元报效朝廷,叫、叫周翰林!”
留下遗言,三山子咽下最后一口气,阖眼离开了人世。
真的,他就是郁郁而终的,仅仅活了五十四岁,连六十都没活到就撒手人寰了。这是因为他实在是太痛苦了,每天都在重复、不停的痛苦之中,哪怕锦衣玉食,可心中的梦想又何处安放呢?
再见了,他的状元梦。
再见了,他的翰林梦。
尚未出生的小孙子,阿爷的梦想就交由你来完成了。

三山子走了,走得很是安详。哪怕他这个儿子再怎么不像他,这些年相处下来,儿子是什么为人,他还是很清楚的。
亲爹的临终遗言,当儿子的敢不听?!
大发确实不敢,他满脸都是泪水,很想答应亲爹临终的嘱托,可没等他磕头应承,就被他娘推了一个踉跄。
刘春花高声嚷嚷着:“走了走了,散了散了,还杵在这儿干啥?赶紧打口棺材来,把你爹抬进去。听到了吗?让你干活去,还傻愣着做梦呢?”
“那爹…”
“干!活!去!”
&lt&lt&lt
等周芸芸闻讯赶来后,看到的就是站在逆光下,双手叉腰怒吼的刘春花。
那身形那样貌,还有那言行举止,让她不知不觉间想起了已逝的阿奶。
真像啊!
简直如出一辙。


第191章

再度回到杨树村时, 周芸芸只觉得恍如隔世。
第一次是作为出嫁女离开了村子,后来为了看望胖喵,她再度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小山村。又过了好些年, 她跟着周家阿爹、周大金一起,将已逝的阿奶送回家入土为安。
而如今,又过去了二十年。
她回来了,跟孟谨元一起携手归来,并且已不打算再离开了。
离开不过及笄妙龄, 归来时却已经满头华发, 唯有这依山伴水的小山村, 仍是那样的宁静、熟悉。
颤颤巍巍的下了马车, 可还没等她站稳,提前得了消息的三囡早早的等在了村道上,一看到她立马颠颠儿的奔上前去:“阿姐!!”
周芸芸迟疑的看了过来。
“阿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回再也不走了吧?好好, 我牙还能动,赶紧做好吃的去!走!”
三囡盼了一辈子,可先前两次回乡,待的时间短不说,一次送走了小八姐俩和胖喵俩口子,一次却是将阿奶送回落叶归根, 她就算再缺心眼儿,也不可能在那档口提出做好吃的。
幸好,这次阿姐回来后, 就不会走了,她们姐俩终于可以像小时候那般,天天顿顿都做好吃的。
彼时,周芸芸也终于认出了又二十年没见的妹子,心下一叹:“没想到一别那么多年,三囡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的你呀,可真亲切…”
“那是那是,我一直觉得阿姐你是我亲姐!”三囡上前挽住周芸芸的胳膊,一叠声的道,“走,我先领你在村里逛逛。这么久没回来了,好多人都不认得了吧?”
周芸芸心道,说的就好像我以前就认得一样,她除了自家人,也就只剩下当初关系比较近的三奶奶家还熟悉点儿了。
可惜,三奶奶走得比阿奶还要早,还有大伯大伯娘、二伯二伯娘,他们也都走了。倒是她阿爹看着闷闷的不爱说话不爱动弹,身子骨倒还是挺硬朗的。这回听说孟谨元要告老还乡,还闹着非要一道儿回来,好在最终被大金给劝住了,只答应等京城里的生意都交给阿福媳妇儿后,他们俩口子陪着他回乡来。
对了,大金最终也没能完成阿奶的心愿,生下五个儿子继承福禄寿喜财这五个充满了阿奶最美好期盼的名字。事实上,大金只有三儿一女,福生、禄生、寿生,至于最小的女儿则叫周喜娘。
同样没能完成遗愿的还有大发,在他爹过世之后,他婆娘倒是又怀了两胎,生的却都是小闺女。
刘春花格外的喜欢这两个跟她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孙女,特地花钱请人帮着取了据说极有福气的名字,全然忘却了三山子当初的遗愿。
大发倒是记得,可一来拧不过亲娘,二来他琢磨着他爹当初是叫他再生个儿子继承周翰林这个饱含深意的名字,闺女自然就不合适了。又因着谁也不敢保证他下一胎就不是儿子,所以就这么一拖再拖,直到他和媳妇儿再也生不出来为止。
这样的结果,当初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随三囡一道儿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村道上,看着两旁或是刚翻修,或是早已破旧不堪的房舍,周芸芸好一阵唏嘘。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仿佛,穿越还是昨个儿的事情,一转眼大家都老了。再看看跟自己并肩而行的小老太太,早已没了活泼灵动,只能在眉宇之间努力寻找,才能依稀看到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模样。
“唉,咱们都老了。”周芸芸轻叹道。
不曾想,三囡却道:“不老不老,我的牙口可好了。阿姐,要不咱们回去把小时候吃过的所有好吃的全都再做一遍?对了,孟家的房子又重新修过了,你说你想要两亩田也没问题,只是你想干啥?”
“谨元说,咱们这是告老还乡,归隐田园。”
三囡奇道:“你和我姐夫哪个会种田?”
刚准备对着远方郁郁葱葱的山林感概一番的周芸芸,深深的被噎住了。种地什么的,她年轻时候都不会,指望年纪大了无师自通?做梦都梦不到那么稀罕的事儿。至于孟谨元,只怕还不如她呢,好歹她也曾经在农忙时节给地里送过饭菜汤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所以,两个对农事一无所知的人,要田来做啥呢?
“三囡啊,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耿直。”没给三囡发问的机会,周芸芸直接道,“走吧,去你家,咱们做好吃的去。”
“走!”
她家的傻妹子啊,还是那个一提到吃就瞬间丢开一切的吃货。

只这般,孟谨元和周芸芸就这样再度回到了杨树村,住进了修缮一新的孟家新居里。
孟家的老房子,早在他俩成亲之前就已经塌了一多半。哪怕后来周家这边也有照看着,可这都几十年过去了,又没人住在里头,早已彻底坏了。
幸好这次告老还乡前,周芸芸事先叫人送了信捎了钱回来,让三囡帮着雇人将孟家的房子重新盖起来,且最好是依着老样子盖的。
说真的,孟家的老房子长什么样儿,周芸芸是真的不记得了。她未出阁前,几乎一直宅在家里陪着一缸子鱼祖宗,唯一一次去孟家,还是帮着送了回饭,完全不曾停留就离开了。
三囡也不大清楚,好在她哥是个明白人。
她哥周三河,好歹曾经跟着孟谨元做过学问,进进出出的一年有余,依着当时的记忆,跟匠人们说了个大概,勉勉强强弄了个七八分相像。
周芸芸没什么感觉,孟谨元倒是挺满意的。只是事后问他,原来他也已经忘了小时候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再一想,她好像也忘了,只记得自己的房间是南面朝向最好的一间,再有就是阿奶独自一人住在后院里,紧挨着的就是粮仓。
新盖的孟家小院,真的很小,别说跟京城里的四进大宅子相比了,就是单单在村里头看,也是属于很小的。
一个不大的院子,两间正房两间偏房,还有一个灶间和一个茅厕。
等看到那个茅厕的时候,周芸芸和孟谨元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无可奈何。
怎么就忘了乡下村里的茅厕有多可怕呢?不单可怕,还没有浴室。对了,这里还没水暖,有的只是烧炭的暖炕。
告老还乡仿佛有些太冲动了。
幸好在经过半个月的适应后,最关键的是,他们离开京城时还是带了下人的,将茅厕拆掉重新改装成便所和浴室后,幸福感徒然增加。
而此时,孟谨元也向村里宣布,他将免束脩教导村中孩子功课,不过只招收六到十岁的孩子,且若是没有读书天赋,他会负责劝退。
得亏三山子已经过世了,没有听到这番话,要不然得多气啊!不是说,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吗?怎么他都那么努力了,还要被无情伤害呢?
这个问题若是由周芸芸来回答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他,有些人需要将铁杵磨成针,而另一些人他们天生心中就有针,两者孰优孰劣,还需要比较吗?
幸好,三山子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此时此刻他早已转世投胎,得到了前世最想要的读书天赋。
而村里,有着跟三山子同样梦想的孩子并不少,哪怕不求功名利禄,多认识几个字兴许就能去镇上、县城里找个账房的活儿。兴许还能跟周三河似的,干啥都赚钱,还带着全家老小一道儿赚钱。
加上孟谨元又着重强调了他不要束脩,回头但凡年岁合适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孟家。
可惜的是,孟家地方也不大,堂屋被归整出来当了课堂,饶是如此,等摆下桌案后,最多也只能收下十名学生。好在这年头的私塾、村学规模都很小,十几二十人已经算是数量不少的了,一般的秀才只要能招到七八个学生,就足以体面的维持生计了。
最终,孟谨元收了十名学生,其中一人就是三河家的重孙子。至于大河二河并三囡,他们都一致表示自家专出蠢货,就不劳妹夫/姐夫费心了。
周芸芸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他们都是被当年三山子的事儿给吓到了,以至于索性不叫儿孙们念书了。不过这年头,念书的到底还是少数,且周家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他们虽然不教识字,却一个个天生对算筹格外敏感,反正比周芸芸是强多了。
而在招满了学生之后,孟谨元就带着一帮小伢子们天天念三字经。
在村里办个学堂,也算是归隐田园的一种吧?
比起孟谨元的高雅,周芸芸这头更简单,她只见天的跟三囡待一块儿,倒不是经常动手做好吃的,事实上多半时间她都是在指点三囡的儿媳、孙女们。至于三囡,她只负责吃。
偶尔俩人皆得闲了,比如十天一次的休息日,他们会一道儿坐上老周家的牛车,或是往镇上逛逛,或是干脆去县城里看望大房那几家人,对了,还有大囡。
他们都过得很好,包括再嫁的大囡,尽管离大富大贵还有很大的差距,可至少衣食无忧儿孙绕膝。
头一次去县城时,还没有什么风波,可等他们第二次去时,有关于他俩尤其是孟谨元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位就是孟阁老吧?听说是个大官!”
“咱们县城出去的,当年中了探花郎,还听说他进过翰林院呢,后来才去了内阁,都是真正的读书人才能去的地儿!”
“边上那个是他发妻吧?”
“是呀,夫妻恩爱几十年,生的儿子各个都成了才,最能耐的已经当上了户部尚书。知道这是啥吗?大官,特别厉害的大官!咱们县太爷见了,立马噗通跪下来给人家磕头!”
“真有那么厉害啊?哟,还真别说,县太爷来了!”
“快看快看,那是县太爷啊!!”
小地方的人甭管听了多少流言,对于官阶一类终还是一知半解的,尤其对于很多人来说,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太爷了。
等亲眼目睹了县太爷带着一帮子官吏、乡绅,恭恭敬敬的上前给孟谨元行礼问安,先前那些猜测才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处,看得周遭的老百姓那叫一个啧啧称奇。
能不称奇吗?甭管孟谨元告老之前是多大的官儿,关键是他已经告老还乡了,没了那身官服,只着青布长衫,这不就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吗?怎么就能让县太爷跟个孙子似的上前问安呢?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若真能当孟谨元的孙子,县太爷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官拜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啊!
若不是他一再坚持要告老还乡,圣上还不肯放行呢。再说了,他是归隐田园了,可他那些能耐至极的儿子、孙子们却还在朝堂上,若能攀上关系,那绝对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儿。
可惜呀,人家不吃这套。
别看孟谨元最终还是入了内阁,简在帝心。可事实上他在京城的人缘特别差,怪只怪他为人太耿直,又在御史台待了小半辈子,基本上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统统得罪了个遍儿。而他之所以能得圣上重用,也就是因为他从不拉帮结派,是个彻头彻尾的皇党。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他去拉拔一个七品县令?他连自家儿子孙子都懒得管,才没那么闲情逸致呢。
又来过几回县城后,孟谨元就不爱来了,他觉得神烦,那些人就跟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往他跟前凑,动不动就鞠躬作揖唤先生。单这样也就罢了,偏还有看不懂眼色非要送上重礼的,他若真缺那么点儿钱,何苦早早的退下来呢?没劲儿透了。
回头,孟谨元就不来了,只老实待在杨树村孟家,或是泡一壶清茶焚香品茗,或是索性带着学生们高声朗诵三字经、百家姓,再不然他偶尔也会跟着老妻往山上走走,只是一般都走不了太远,就会被堵个睁着。
胖喵俩口子的儿孙们啊,莫说周芸芸和孟谨元了,连三囡都搞不清楚谁是谁了,反正算下来都是胖喵的孩子,他们一代又一代的给老周家捎野味,若是闻到了周芸芸的气息,还会叼着野鸡野兔就将人堵在山脚下。
到了后来,也不知哪个聪明的家伙认准了孟家的门,时不时的就能在院子里捡到些吃食,野鸡野兔占了多数,有一次却直接给送来了一整头的大野猪。
就和最开始一样。
一模一样。

赚眼,他俩回乡已有数年了。
在归乡后的第二年,大金依着承诺带着媳妇儿和老爹回来了,至于京城里的买卖全交给了他的孩子们。只是没过一年,周家阿爹还是去了,就葬在周家祖坟里,跟阿奶,跟大伯、二伯他们作伴。
再往后,就到了孟谨元八十大寿之日。
早在一月前,孟家所有的儿孙都齐齐的赶到了杨树村,为老祖宗庆贺寿辰。
最叫人意外的是,就在寿宴当日,圣上派人送来了寿礼,千里迢迢一路从京城送到了村里,敲锣打鼓的扛着牌匾扎着红花,抬着一口口奢华的箱奁,叫所有人都看得失了魂。
所以说,还是要好好念书啊!
除了会念书还得娶对媳妇儿,没见孟阁老非但是寒门出身,还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走上仕途,却因着媳妇儿特别能生,生出来的还都是格外能念书的,愣是在短短几十年间,一下子蹦出了好多个姓孟的官员。
这才是最大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