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是聪明人,便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岑轻寒早知顾庭之于姜乾的心腹地位,今日又见韦氏对顾茗的宠爱之度,心明将来这皇后一位定是他顾家的无疑。但念及方才姜偾的神色,只怕是这门亲事不合其心。
再瞧顾茗这光景,未见就是真心实意地恋着姜偾的。
“姊姊言过了。”顾茗伸指去玩窗边大红色的络网,口中道:“商王妃一位何其尊贵,焉有拜于后位之下之理?”
这话已是说得足够明白。
就如他姜乾在这宫中,永不可能见驾行礼一样。
岑轻寒依然轻声道:“我甫至漠平京中不过数日,这宫中的事情,我倒不甚明了。”
顾茗静了片刻,摇头笑了笑,“姊姊这又是何必。”她扭头望过来,“能在赜北吴王身边待了数年的女人,会看不懂这些?”
岑轻寒一时竟有些听不出她话意偏谁——按说她既是姓顾,那便理当是姜乾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索性闭唇不言,抬眼瞟向窗外雪景。
顾茗忽又问:“姊姊可曾听过关于王爷从前那些正妃们的传言?”
“未曾。”岑轻寒摇头道。
“想是还没人顾得上在姊姊耳边嚼舌头。”顾茗语气淡淡的,又静了会儿,才道:“都说商王府上前后三个正妃,全是被王爷亲手杀了的。”
岑轻寒面色不惊,就听顾茗又道:“姊姊可会害怕?”
一转眼,就对上顾茗那半明半暗的目光,在这车中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将她看得无所遁形。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怎的就能有这样的眼神?
车外铃儿轻响,马行缓慢,记忆如丝般被细细慢慢地拉长——
想自己头一回杀人,亦不过是十六岁生辰之夜。所有的恨、惶惑、张狂、迟疑,全在双手染血后消弥不觉。从此她的人生便被割断。在那之前的事情,如云如雾,被她渐渐刻意遗忘,如今竟也忆不起多少了。
冷风将前面的络帘吹得猛抖一下。
她回神,然后对顾茗轻轻摇了摇头。
却有甚么好怕的?
顾茗挪开目光,“姊姊可是爱王爷?”
岑轻寒默不作声。
顾茗便又问:“姊姊可有爱过人?”
岑轻寒仍旧默不作声。
爱。
曾有人道爱她九世不回头,终却抵不过一个负字。而她若知爱为何物,怕也不会落到现如今这境地。
良久,她才开口,却是反问:“妹妹可是爱皇上?”
顾茗嘴角一翘,笑似自嘲:“姊姊不知皇上好男风?禁中男宠三五日一换,稍不合心便下重刑。倘非有王爷替他遮掩,此事早已传至外廷了。”
岑轻寒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早已料到如此,只是抬手轻轻一拨侧帘,道:“宫门将至,妹妹不必远送。”
天家上位之人,原就没甚么是干净的。
久处泥沼多年,她又怎会看不明白。
商王府上的马车早已从御街那头驶来宫门前,有婢女上前来将她从翟车上扶下。
顾茗斜斜地打起络帘,望她转身前行,忽道了句:“姊姊倒要保重。”
岑轻寒低眼淡淡一笑,没再回头,便由人扶上了车。
·
傍晚前,太皇太后亲谕下聘之礼便被陆陆续续地尽数送到了王府。
至于册礼诸事倒也免了。
原不过就是做给外人们瞧的,她是什么身份,能得商王如斯宠信、太皇太后如此喜爱,已是足可令漠平京中勋贵们不敢小看。
还要那些捞什子的虚礼作甚?
在等姜乾回府时,蓝音已是利落地将她的用物挪去了王府正寝。待用罢晚膳,蓝音又亲自来请她去沐浴更衣。
绕过穿廊叠院,便至正寝后面的一间浴房。
里面不大,可装饰美焕,一入内便闻见浓浓的药香。
“王爷念王妃背上旧伤,”蓝音一边给她宽衣,一边道:“特命御医配了药。”
岑轻寒垂睫,扶着池栏步入这满满一池药汤。
氤氲水雾瞬间润湿了她的发,温水滑腻,细波轻撩她左背伤痕,令她一时忆起了那一夜。
好似他的唇舌,一点点地吻过她的伤口。
热热烫烫的感觉一下子从脚底窜起,是这水中药性还是她的胡思乱想,在这昏光缭绕的水雾中,她已分不清。
蓝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一舒身子,靠上池壁,轻轻抬手探到背后,摸了摸那道深疤。
有热流从指尖缓缓涌过。
她闭了闭眼,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池中的药汤渐渐凉了下来,她才清醒了些。
转头欲唤婢女进来更衣时,忽见池边另一头立着个人,隔了重重水雾看不清脸。
但她的心却一下子跳得飞快,左背旧伤处刹然滚起一抹炽热。
就好像他已伸手过来,触到了她的背一般。


第十八章 相知(中)


不由自主地,她低了一下头。长发上的水珠儿轻巧地滑下,跃过肩头,落在湿漉漉的池边。
再抬头时,他已站在了眼前的池栏旁。
“泡得可舒服?”他问。
她伸手去扶池栏,轻声答:“舒服。”
——舒服得都快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眼前这男人有着厉鬼似的心性,忘了她还欠着他一笔交易。
从水里出来时,仍是感到了冷。
身上的水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滾,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去拿一旁的软巾,然后轻轻地、一点点地擦拭身子。
头发、脖颈、胳膊、胸乳……待手挪至背后时,不防他冷不丁地接手,替她轻轻擦尽背后的水珠。
药香亘在两人之间。混杂了他身上淡淡的铁锈味。
末了,他用手指摩挲过她肩头的那一字朱刺。却没说任何话。
她也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过衣裙来穿,心却跳得又重、又快。
待系好衣带裙络后,她抬眼看他,只一瞬,便读懂了他脸上的神色。
他对她的欲望来得是如此的强烈、炽热、浓洌、迅疾。
——并且丝毫不加掩饰。
她深知他并非真属好色之徒,更以为他从未将她视同女子,一时竟不知他这欲望所来何由。
这与那一夜为了使她屈服的行径,又是何其不同。
虽是不解,但她仍旧靠上前半步,挨上他身前,轻道了声“王爷”,然后便轻车熟路地抬手解他的衣襟。
那一道深深的咬痕仍在他颈侧,半厘未消。
她凑过去,低眼,舌尖缓缓扫过那道咬痕,又轻浅地来回滑动了几下。两只手顺着他微敞的袍襟一路摸下去,抽解他的绫裤。
他动也不动,任她为所欲为。
良久,他呼吸微浊,却突然出手握住她的一把半干长发,将她利索地拽了起来,然后捏着她的下巴盯住她,面无表情道:“除了这点手段,你对男人还会什么?”
她被他捏得很痛,蹙了蹙眉。
脸也跟着僵住,心中更像是瞬间空了一块。
……除了这点手段,她确也再不会旁的。
这么些年来,她的身子便是她最好的工具,而她除了面对他,也从未有过失手之时。
她不曾爱过,亦不懂得爱为何物,倘是能用这些手段来抵爱之一字,又未尝不是一种轻松。
“往后在我面前,不必再使这些手段。”他又开口,伸手慢慢地理好衣裤,“因为我不吃这套。”
她有些恍神,然而恍神时却被他劈头罩下来一件厚厚暖暖的外氅,左手被他握住,往外带去。
“岑轻寒。”
他握紧了她的手,叫了她的名字,又道:“你该是什么样,便做什么样。永不必再装。”
咫尺间他的这句话横冲而入她耳中,声音沉凛。
迈过门槛时,她竟然踉跄了一下,身子一个不稳,却被他搂进怀中。
心在微微颤抖。
多年来的双重身份早已模糊了她的心性,她又该是什么样,怕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而他要她撕去所有伪装,可他自己却是浑身上下不出一点真意。
倒叫她如何甘心?
外面冰天雪地,夜空如盖倾扣,地上有许许多多明光摇曳的莲瓣灯,一路向前延伸,绕过廊间小径,直入业已结冰了的湖心亭。
有婢女在前持灯引路,亭间置了一张乌木长几,一张铺了虎皮的玉椅,有酒有菜,还有几个教坊伶人侍立一侧。
自打他正月初二“出宫”回府,就未在旁的女眷们院内留宿过。
今次她承旨受封、被册为商王正妃,他倒也给足了她脸面,叫这阖府上下皆看见他是如何“宠”她的。
亭子里烧了火盆,他执她手共同入座,然后温了碗酒,喝了一口,又递去她唇边叫她喝。
她便轻轻抿了一小口。
琼浆烈辣,令她心头一下烧起了一把火,座下虎皮也暖烘烘的,虽是在这露天冬夜里,却也不觉得冷。
那一头的伶人奏起了丝竹,乐声如水,缓缓流过这一隅静处。
他在人前倒是副慵怠的模样,口中道:“未曾用膳,便出宫回府了,劳你且陪我坐一坐。”
她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心中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渐渐地蔓生而出。
他与她明明是宿敌,如今就算是为了各自利益而一时联手,也不该是此时此刻这种情境。
而他今夜的言行更是令她万分不解。
他应该只图利用她,可利用她却为何想见她的真性;他应该不在乎她能活多久,可又为何偏偏如此在意她背上的旧伤;他大可不必以对待正妻的礼数来待她,可这一切做戏又是为了什么。
但不可否认,没了阵锋相对的血火冲突,与他如此相对而坐,把酒无言之际,却是异常令人心宁。
想必他亦是如此。
这么些年来不曾有人知心,如今能得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纵是曾经厮战得你死我活的敌将,又有何妨?
但,就因深知对方的脾性手段,才会愈发不安。
“岳华一旦起降,”她沉思良久后开口,声音轻不可闻:“南面兵事,王爷又将作何打算?”
他又喝了口酒,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似也染了酒气,热辣辣一片。
她辨出他眼底欲望犹在,当下不知进退,下面的话也哽在嗓间,说不出一字。
他扬眉,重重搁下手中的酒盅,横臂将她揽进怀中,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道:“纵是我说了,你也不见得肯信我。”
她只觉耳垂如火燎过,脸色却冷下来,声音愈发轻了:“王爷能够手刃三个发妻,还有何事是做不出的?它日赜北疆土若是尽归王爷所掌,王爷又岂会有一丝半点的仁善之心。”
他听后不恼,却笑起来,“岑轻寒,你与我又有何差?”
亭间丝竹乐声恰在这时一曲终了,歇了一歇。
他抬手握住她的脸,眼底渐渐冷透,道:“你当初能够亲手杀了自己的双生哥哥,又岂是仁善之辈?”
此言有如凌空利镞,一箭穿心。
她整个人僵如坚硬磐石,眼中的血丝一层层漫上来。
十六岁生辰那一夜的血幕,刹那间涌上脑间,令她呼吸不能言语不能,只知定望着他,连他是如何知晓此事的,都再顾不得去想。

第十九章 相知(下)


悠然地,伶人重又奏起了乐声。这丝竹声穿过冰冰凉凉的空气,飘过他二人间对视不移的目光,渐渐荡去远处结了冰的湖心。
她的思绪也被这忽停又起的乐声搅断,回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拉了一把,转而又望见他这一双内蕴千刃的双眼。
他却又稍稍弯唇,松开手,“幸而你非仁善之辈。”可揽着她的姿势却未变,“否则我倒要失望了。”
她不发一词地闭了闭眼。
从丹州城中听他道出肖塘秘辛始,到今夜他转刃割开她的心房外衣,她在他面前果真是再无任何伪装的必要。
以及可能。
他伸出左手,食指浸了浸酒,然后在面前长几上飞快地勾勒出数条线,又重重压出几个点印,道:“薛领麾下一万人马屯于雄州城外三面,只围不打,赜北各路竟没一个敢领兵来援的。岳华若降,则容州五万兵马可为先锋,速取灞州一带三十二县。符淮、张克用二部尚不足虑,且待开春后再图后着。”
这话锋转得实在是过快。
她张眼去看,不费力地就辨出那些半干酒渍代表了什么。他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她却仍旧不发一词。
他的指腹慢慢地滑过最前面的一道弯曲酒渍,寻着一点顿了顿,又道:“泾河最浅处乃是白沟淀的滩口,可在此处集军渡河。”
她半垂的长睫轻轻一颤。
容州既降,则赜北边疆屏障尽失,他不意与符、张二部重兵为战,反打算从西面渡泾河直取京北数州,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南面兵事,明明道纵是他说了,她也不见得肯信他。
岂料他会真对她说,而她也真就信了。
但只消一想到漠平骑兵铁蹄滚滚踏过泾河以南广袤平原的场面,她仍是忍不住地蹙了下眉头。
他捕察到她这细微的变化,收手道:“怎的,你莫不是还真当自己是忠君护国的良将?”
这话中又是他特有的浓浓讽意,她早已习惯,因而面色不起波澜,只轻轻一欠身,同样伸指浸入温酒里,在长几上泾河以南的地方又添了二城,终于开口:“池、明二州守将庞玦、庞兴飞皆属赜北皇后外戚族臣,素为太子亲重,可为你我用之。”
他听见你我二字,眉轻微一挑,旋而无言,只笑了下,似是满意。
她轻轻地问:“凌云何时送来?”
他道:“已下札子至南面军前,责督尽速。”
她瞥眼打量他,久而又问:“岳华起兵降漠平,是要降宣武侯,还是降商王?”
他将酒盅里的酒一把泼了,口中道:“降你岑轻寒。”
说罢,又重新拿过温碗中的酒壶,向玉耳金盅里倒进小半盅烫酒。
她一时惊怔。
原只道不论岳华是降章惕还是姜乾,于他都有可资利用的大好机会。谁曾想,他竟会愿允岳华起兵径直降她。
“不乐意?”他缓缓地问,握盅手腕轻晃,琼液被杯壁映得泛金,耀眼不已。
她不吭气。
因知探不出他的心思,不出声便是最好的回应。
他揽着她的那只手却收紧了些,道:“弑兄叛父在前、累害父母在后,亦非忠君护国之良将贤臣,徒有贪狼野心。岑轻寒,你这心性倒是配坐这商王正妃一位。”
她的身子越来越僵。
字字诛心,像有锋利薄刃一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反驳不了一字,更听得出他话中对她的十成把握。
“亦配与我姜乾联手。”他又道,握着酒盅的手轻抬,饮了半口,随即忽地俯身吻住了她。
她身子又一抖,眼睁着盯住他,觉出唇瓣被他用舌尖顶开,继而有热辣辣的酒渡了进来。
他扣在她身后的手硬且有力,辗转吮吻,一滴不留地品尽,末了咬着她的嘴唇,道:“交杯酒无趣,却需有个礼证。”
她闻着他的气息,心又遽然狂跳起来。
不是紧张不是害怕,不是持抢厮杀的淋漓快意,更不是那撕心裂肺的痛与悔恨。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是如此强烈,毕生未尝,却在今夜让她几经难耐、似要窒息。
“王爷。”
亭外忽有下人来禀,语气吞吐。
他目光抵进她眼底,脸上欲望更甚先前,此时闻声只沙哑一应,“报。”
下人退后道:“顾大人已在前厅候王爷半晌了。”
他有些留恋不舍地松开她,转身冲立在亭角的婢女吩咐:“且送王妃回去休息。”
婢女喏应,待见他起身走了出去,才上前来伺候岑轻寒。
她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竟觉浑身发软,低头低眼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摆手斥退婢女,独自起身出亭,沿着来时的路回了正寝。
却不料蓝音正在门外等着她。
岑轻寒拢了拢厚绒外氅,轻叫一声“蓝姨”,眼不抬地往屋里走去。
“王妃且留步。”蓝音却在后叫住她,语气平静,“今夜王妃始居主位,明晨后府诸院的侍妾们会来问王妃安,王妃可有要提前吩咐的?”
岑轻寒于是站定,回首望向她。
蓝音的目光淡淡的,脸上也是那副从来不变的神情,又道:“王爷正妃位空数年,乃致后府女色数众。”
岑轻寒心口咯噔一声,嘴角微扬,低声缓缓道:“便趁夜都遣散了罢,明晨如有还来不及出府的,也不必再来我处问安。”
蓝音晗首应道:“遵王妃之意。事前可须通禀王爷一声?”
“倒也不必。”岑轻寒似是思索片刻,又开口:“且用太后自宫中下的聘礼,白金万两尽数分下去,想也够了。王爷的账就不必碰了。”
蓝音的脸色轻微一变,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岑轻寒转身进屋,掩门点灯。
里面华然一片喜红之色。
是夜当算她与他的大婚之夜,门台妆镜,壁斗床榻,不论何处都抹不去这一出事实。
她将手中的灯烛轻轻搁在一旁,心中忍不住地忆起了方才亭间的那一口酒。
唇角仍辣,被他吻咬的感觉仍留心尖。
并非是头一次被他吻被他咬,可今夜这感觉却为何是如此不同。
……又是如此令她不甘。

第二十章 良人(上)


屋外晨曦微绽时,姜乾才从前面回来正寝。
长案烛光下,岑轻寒斜靠在卷了虎皮的阔椅上,神色怠然,闻得开门声,便抬眼一望,见是他,又稍微一挪身子,“王爷。”
诺大一间屋子,她偏偏如此堂然地占据了他的座椅案台,被红裙缚裹的身子在那硬梆梆的阔椅内更显纤瘦,可却丝毫不显突兀。
他反手合门,背光望她一眼,一边揭下沾雪外氅,一边走了过来。
她盯着他走近,这才伸手将案上一封已被封好的信札推过去,道:“岳华见我手书,便知该如何去做。”
隔着长案,他一把按住那信,手指摸过其上火漆,口中道:“你以聘礼为资,将诸院姬妾尽数遣逐出府?”
她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脸色无恙,口吻如常,但她仍是感受到了他的些许愠意。
“怎的,”她轻声问,“王爷是怕以后没人伺候么?”
他借着烛光端详了她一阵儿,又看了眼信上火漆,然后缓缓将信札拿起收好,道:“伺候我上朝。”
她不待他过目便将这信封了,而他竟然信她信得如此果决,倒让她有些没有料到。
转念之时,他已将外氅丢去一旁,开始宽衣。
她便从椅上下地,走去伺候他更换朝服。
隔着薄薄的细棉中单,她的手抚摸过他的身体,贲张的肌肉在她掌心下一点点变热,他的心跳沉缓有力,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手心。
这是一具常年习武的身子,几经战火敲打锤炼,心亦成铁。
三千华阙上流道,又有几人如他这般上过真正的战场,淌过汗流过血,真刀真枪地夺疆掠土?此间心性,又岂是持笔书画、翻掌弄权之人能够媲比得了的。
四海洞明,天下若倾,必为他所左右,这本无可厚非,可他心术亦深,此生图的究竟是什么,谁又能知。
她垂眼,将他襟前最后一颗扣子纽紧,问:“王爷此番在京欲留多久?”
“留到开春。”他道。
她便不再吱声,双手挪下去为他系金銙。
每每她问他什么,他答得皆是坦然且无所保留,是无意瞒她,抑或是不屑瞒她,她已怠于去分辨。
过去数年间,她何曾得到过像他对她一般的信任,哪怕仅有这么一点点。
心里面似有些什么东西化开来,酸涩难抵。
他道留到开春,那这段日子中南面兵事会由何人替他掌理,她虽是有疑,却不会问出口。
漠平中事,本就不该她操心,只消他能信守承诺、予她得利,便好。
“王爷今夜可还回府?”她又问,然后弯腰替他将裤脚塞进朝靴内。
红袖萎地,她的腰枝柔软地曲起,却久不闻他答话。
再抬头时,人便被他一把揽起,仰头便吻上他的嘴唇。
她的心口倏然一紧,瞬间又有前夜窒闷之感,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了一下。
他便松开她,注目瞧她忽变的脸色,全无先前处变不惊的样子,半晌才微微一挑眉,低声道:“岑轻寒,你对我动心了。”
她如遭雷劈,立刻敛下目光,轻声道:“衣物俱备,王爷可出府上朝了。”说罢,便推开他,走去打开屋门,唤人备车。
天边隐隐泛白,太阳尚未破云而出,冷厉寒风卷起她的长裙,刹那寒意将她冻得清醒了些。
候在廊角的下人一见她的手势,立马传人备车。
他在后跟出来,将外袍披在她肩上,依旧低声道:“一夜未睡,还在此处杵着作甚么。”
她心跳难抑,二话不说便转身进屋,砰砰两声关上门板,将他隔在外面。
身上的袍子有他的气味,她一把将它脱下丢了,然后快步走去床边,掀开上面大红色的喜被,把自己裹了进去。
一阖眼,就忆起冰天雪地、战火血海的那一日。
他青甲鬼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锋利冷剑抵着她的下巴,抓她上马,扯碎她的衣物,将她就此掳走。
记忆如针,扎得她生疼。
·
直到日上三竿,蓝音才来叩门问安。
岑轻寒在屋内淡应了声,由蓝音入内服侍她起身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