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软风自她身上逡掠而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忍不住地微微启唇,将双眸眯了起来。
他转去亲吻她的嘴唇,衔摩着,扯开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手,轻车熟路地褪去了她那带着药味的衣袍。
袍下空荡荡地不着寸缕,肌肤泛着甜腻诱人的浅香,是蓝音特为她精心涂抹的宫用香脂。
她忽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唇舌之间却像是被他放了一簇火,细焰跳动间,再也无力。
记忆中他曾经的冷硬、戏谑和强势,今夜竟全消弥不见。
他的动作缓慢而审慎,一点一点地触抚、亲吻、揉捏,手掌挽起她披散的长发,令她不自禁地仰起下巴、轻轻发出声音。
意识逐层涣散了去,她的皮肤飞速变暖、变热、变烫,心尖血液沸滾而下,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向他完全打开来。
他揉捻着她*的手指慢慢地向后滑去,手掌切入她肩后,温柔却有力地按住那道旧伤。
她抖了一下,张眼看他。
这一张脸俊得惊心,这一双眼黑得动魄,这一个男人与当年战场上的那一人,明明是分毫无差,可却又天差地别。
“幸而当年,你没死。”
他摸着她左背后深深的那道疤,细碎地吻在她光洁的肩头,声音沉而略哑,如钝刃,缓缓割过她的耳膜。
瞬刹间,心壳仿若被他这话狠狠砸敲开来,她的发际溢出一层薄薄的汗,随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合齿轻嘶,身体一阵阵地颤栗。
不同于过往有过的欢愉,心口似是塞溢着潮水,澎湃起伏,却找不到突泄之处。
觉出他的手不再抚摸她的旧伤,反是重又攥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由下意识地一挣,却是无果。
眼睁睁地看着他覆身而下,目光相触间,是凌厉又柔软的一望,顿时令她再也没了抵御之气。
是抗拒不了他这重重的力道,又或许……
是心里面压根就没想过要去抗拒他。
她的长发被松开,腰枝被握紧,好似只一刹的工夫,身体被填进,而心口那腔潮水寻到了突泄之处,蓦地喷涌而出。
他手臂贲起,微微用力。
有股尖锐的痛楚遽然袭来,她的腰枝突然一弓,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痛意明晰而又熟悉,脑中有数道白光一齐迸射开来,炽烈而焦灼,瞬间击碎了她的神志,卷着她的思绪一路溯回十六岁的生辰之夜。
鼻间好像有潮腥的血气慢慢浮荡起来。
迟迟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又分外英气夺人的年轻脸孔,仿佛又感觉到自己被压在下面,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动不了,一道尖锐的痛楚夺去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胸腔中的惧意、恨意、狂躁和杀心,在一刹那间统统爆裂开来。
眼前倏然闪过一片血幕。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眼底骤然变得通红,右手如同攥了剑般,朝他颈间猛地劈去,却只在他胸前留下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他来不及闪躲,却辨出她此刻的反常,任她在身下撕打,抬手精准地掐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起头来,盯着她空洞却蛮狠的双眼,道:“看着我。看清楚。”
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她双眉紧锁,红唇在颤动,脸上的神情有些扭曲,却是异样的艳媚,人在他的钳制下渐渐平静了些,又隔了许久,眼中才有细光流过,人像是回了神,凝眸,怔怔地望着他。
他于是松手,停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抹去她额角的汗水,什么都没问,只是沉了眉。
她却突然勾住他的脖子,拼了命似地缠上他,让他在自己体内埋得更深更沉,眼角有两串泪珠儿滾了下来。
他从不曾见过她落泪——
莫论是满门皆殁被充军妓,是寒天雪地浑身皆伤,是屈人檐下进退俱难,还是旧伤又犯痛不可耐……她也从未湿过一次眼眶。
他看着此时的她,突然有些动容,伸指去擦她的泪,只觉心口有些僵窒,忍不住一把拥住她,放肆地律动起来。
她一时哭得更凶,双手却紧紧地扣在他的肩头上,不躲不让,数倍激烈地迎合回去。
就像是,要将多年来心底的阴霾尽数挥去,要让心中所有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除了这样,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屋中弥漫起汗湿的咸气,烛光昏朦,浓浓都是*的味道,伴着他低低的粗喘声,地上那柄长剑似也发出了一声冷啸。
末了,她浑身软弱无力地偎入他的胸膛
,脸上的泪早已干了,长睫动了动,双眸紧紧地闭了起来。
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摸着她背后旧伤,低眼看她慢慢入睡。她的呼吸绵长而柔软,一下下擦过他胸前的皮肤,像是要窜入他的心口。
床边案头,长烛豆苗闪了几下便被他捻灭,四下顿暗。
·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沉。
梦中回到了幼时,被母亲拥在怀中,看她微笑着给自己系小小襦裙上的丝带,有海棠花的香气飘入鼻间,阳光明媚。
至天地流转,有人将她手中长剑抽走,又将她抱入怀中,是铁腥的温柔,却令她湿了眼眶、弯了嘴角。
清晨第一道曦光透进屋子中时,她的眼皮动了动,有些将醒。
许久,她才缓慢地睁开了眼,咫尺便见他黑亮的双眼,脑中骤然清醒了过来。
人仍旧被他拥在怀中,温暖,且又异常的安心。
他见她转醒,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微微眯起眼,嘴角略略抖起一棱笑意。
不知怎的,她的脸上竟然泛起一点酡红,如同酒后微醺,淡淡地划过颊侧耳根。
昨夜的一切历历在目,不曾忘却。
而他从始至终都不问不究,更是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见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不由垂睫,在他怀中轻轻翻了个身,将他那似能穿心的目光挡在背后,拥着绫被阖上眼。
却有他的轻吻落在背后旧伤处,然后身后一空,听见他起身披袍、朝门外走去的悉娑声。
外面天幕仍是沉沉的青灰色,云朵层聚,将朝阳金辉蔽在后面。
檐下冰柱凝冷,下人见他出来,忙上前恭声道:“王爷,顾大人四更时分过府,一直等到现在。”

第二十五章 春来(下)


姜乾缓步走入中厅时,已有下人将他的朝服用物及早膳摆了进来,欲替他更衣时,却被他抬手一止,斥了下去。
顾庭早已起身抱袖,微倾了身子,在一侧道:“王爷。”
姜乾低应了声,转头,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所为何事?”
顾庭一身朝服穿得齐整,显见是欲过商王府后便直趋入朝的,此时听了这问话,眉眼处竟有一丝沉皱,声音也放轻了:“下官夜闻宫中传言,道王爷欲令王妃监军赜北岳华降部。”
姜乾淡淡一“嗯”,并不多言,似是怠于谈论此事。
顾庭眼中有急色现出,上前半步,又道:“下官还望王爷三思,在今晨皇上除诏之前,得以收劝此议。”
他等了片刻,却见姜乾不语不动,遂又道:“天下国中,王爷苦心经营数年之事,万莫因一时错念而毁了。”
屋外天边云裂,一缕金阳沿缝而入屋内,将姜乾一张似是染了冷雾的面庞映得分外清楚。
顾庭看清他的脸色,不由噤声。
姜乾依旧未置词,只不紧不慢地换了衣物,终以不热不冷的口吻道:“若说错念,怕不该当初送了你顾家丫头入宫去。”
顾庭闻言一时怔住,旋即脸色大变,略为惶恐地屈身,道:“王爷此言何意?”
他冷眉,神情却淡,“茗儿与皇上之间究竟如何,你岂又不知底细。”
顾庭一听,想也未想便撩袍跪了下去,脸色且惧且惑,口中道:“下官追随王爷多年,忠心之诚,天地可表。茗儿或有不甚明事之处,且待下官日后细细管束。”
姜乾这才又回首看他一眼,目光清锐,“且罢,王妃对茗儿颇有疼喜之意,往后让她多来府中陪王妃解解闷。”
顾庭闻声知意,当下再不敢劝阻岑轻寒监军岳华降部一事,只俯首道:“谨遵王爷之意。”
“起来罢。”姜乾轻轻一摆手,端过案边粥盅,慢慢地喝了口,“可还有它事,要在早朝前呈禀的?”
顾庭起身,拾袖擦了擦额角冷汗,才道:“赜北吴王又有密信至。”
姜乾脸色未变,把玩着那青盅,道:“又是送至南面军前章惕帐下、被薛领截留后派人转呈京中的?”
顾庭摇头,神色有些肃峻,“今次这封与正月初四、王爷大婚之夜收到薛领转呈入京的那封不同。此番肖塘遣使携书入京,今晨方至,直言欲呈与商王殿下亲启。”
姜乾挑眉,“书信与人何在?”
顾庭道:“俱留于外城驿馆之中。因未得王爷谕令,尚不曾上奏皇上此事,而宫中候馆诸司亦未敢以迎使之礼款待来者。”
姜乾转了个身,半侧脸便被屋中阴影镀了层冷意,久而才慢声开口道:“他肖塘的动作倒也快。”
顾庭默声不言,脸上却泛起些苦笑。
良久,姜乾才搁下手中粥盅,脸色喜怒不辨,口中道:“今晨早朝便称我有病而不能至,王妃监军一事还由你等当廷附议、促皇上即时除诏。”
顾庭眉头轻微一沉,终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
时过晌午,府院中积雪半融,蜿蜿蜒蜒地淌做数条细溪。
下人来报顾家小姐过府谒见王妃时,岑轻寒正在院中藤桌上摆弄那一袭钦赐的软甲利枪。
她听得顾茗来,也未收拾东西,只轻轻一拭双手,叫蓝音取过温茶果子来,又添了张椅子,然后令下人将顾茗请至后府院中来。
顾茗衣着浅淡,也未带随侍,踏着一双金丝薄履轻步走来,待人引至岑轻寒跟前,便轻巧一笑,谒礼道:“茗儿见过王妃。”
岑轻寒打量她一番,亦笑着让她入座,斟了杯茶递与她。
顾茗轻轻捧住茶杯,目光却早已瞟向那藤桌上摊摆着的软甲,倒也未装惊讶之色,只是淡淡一垂睫,道:“皇上意讨王爷欢心,却不知王妃对这甲胄枪剑可是满意?”
岑轻寒颇喜她的聪明心性,更欣赏她这毫不造作忸怩的样子,前一夜明明是被当众揭了底细,今日却能依旧坦然,更是无所遮掩地为姜偾说话,这岂是小女儿心性之人可以做出来的。
顾茗见她不吭气,可却看得懂她的脸色,便又笑笑,道:“听家叔说王爷今日身子有恙,又说王妃一人在府中闷着无趣,我才特意来与王妃做个伴的。”
岑轻寒闻言,轻一挑眉,不禁微微眯了眼。
姜乾早起出府,她以为他是照常上朝,怎的眼下听来他倒是托病未曾入宫去……可既如此,他又是去做了什么。
心中虽是有疑,但她却仍是淡着脸色,微笑道:“我甫至漠平京中,举目无一人可以交心,你往后若是有空,便常来罢。”
顾茗抿唇,眼里亮闪闪的,“怕是我再来不了几次,王妃便要南下军前了……”她兀自从袖中摸出一根红色的细络,伸手拿过桌上的长剑,一边仔细地将其一点一点地紧缠在剑柄上,一边轻声道:“王妃天姿文武,剑气峥嵘,又岂是寻常女子之心?我昨夜一宿未睡,打了这条络子,只望王妃将来挥剑军前之时,也能念我一二分。”
岑轻寒望着她手中的动作,心底又如何不明她话中之意?但望着她这一副年轻姣好的面容,一时有些忍不住,竟开口问她道:“你明知将来与皇上定是相伴无果,又为何还要如此执拗?王爷的性子举朝皆知,顾家一门性命,你竟是不惜不顾?”
顾茗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睫瞅向她,轻笑了笑,道:“我既是姓顾,又岂会不知此间利害?王爷予顾家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只不过……”她的声音有些哑下去,语气却极坚定:“纵是将来反目为仇、死生相对,我与他到底也曾朝朝暮暮地幸福过。人这一生,倘要一直为了将来而活,又是不是太痛苦了些?”
岑轻寒一下子僵愣住。
不知怎的,听了她这话,自己脑中竟一瞬闪过了姜乾那凌厉而柔软的目光,是有意还是心动,是欲望还是相亲,纵是将来反目为仇、死生相对,她与他……却也可以朝朝暮暮地幸福一场罢。
顾茗未曾注意到她怔思的神情,抬眼迎着太阳,望了望二人头顶树丫上绽出的小小绿芽,便又笑道:“王妃且看,今春倒来得早呢。”


第二十六章 斯俊(上)【本章补完】


岑轻寒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去看,却见一小片云朵遮蔽了半扇金阳,枝头嫩芽转作阴色,不由跟着一笑,口中却是慢道:“殊不知轻云亦能遮日。只怕今春,倒不会来得这般早。”
顾茗不大懂她此刻的神色,目光只在她面上流连不敛,语气似是轻叹:“姊姊怎能生得这般美。”说着,将手中缠好红络的长剑搁回桌上,再次笑笑,“虽说姊姊剑甲可御,可王爷竟也真舍得放姊姊一个人去南面军前。”
岑轻寒未答,却静静地盯住她看。
顾茗初时未觉,久而便感到这目光竟比桌上长剑锋芒更甚,一时不敢拿眼相对,拂裙起身道:“我……内宫中尚有些事,需得早些回去。”
岑轻寒这才敛下目光,吩咐近处婢女送她出府,临了又道:“妹妹册仪虽还未行,然身份已定,出口之言亦彰表了皇上潢潢天意,往后须得晓得分寸。”她眼眸一转,其间又起冷意,“若方才那话是皇上的心思,我倒要附言让王爷知晓。”
顾茗闻之惶然,未料到她变脸如此之快,当下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道:“姊姊会错意了,皇上哪里、哪里敢疑王爷……”
“然不论如何,”岑轻寒伸指勾起那剑尾红络,止住她下面的话,脸色又微微转柔,“妹妹今日的心意,我却也记住了。”
·
临到天黑,姜乾才策马还府。
一进屋,就见岑轻寒着了他的棉布袍子,伏在他的长案前,拿了他的檀木曲尺,正在一张硕大的與图上比划着什么。
她听见声响,便抬眼一瞅,默默望他一眼,又坦然垂头,继续毫无顾忌地琢磨那與图上的城池、州河、山川、暗渠。
他解了外氅宽去外袍,走去她身旁,低眼看她。
她身上的袍子宽宽阔阔,露出淡色肩颈,一把漆黑长发未束,发丝缕缕滾入袍间,随着她的呼吸而微附于高耸的胸乳上,颤悠悠地勾人。
他的目光划过與图上被她执笔点注过的地方,眼眸被那道道墨痕逼得通黑,末了倾身而下,从后面环过她,将她那松垮垮的袖口卷起来几层,叫她握笔持尺更为方便。
她又抬眼瞅他,一双眸子明亮,脸上微微漾起了神采。
他自然认得这神采。
通兵知战之人,有朝一日能够重拾枪甲、再上战场,当是何等热血满涨,更莫论是她——那个曾以一枪横挡八万漠平铁骑、如今五万旧部重聚在即的岑轻寒了。
而她如此这般堂然穿他的衣袍、用他的王案、持他的笔尺、看他的與图,竟全是一副天经地义的神色,也当真令他忍不住地微微扬唇。
他与她目光相对半晌,方收回手,一边解衣一边转身,欲朝屋后浴房走去。
岂料她却在后牵住他的衣角,拽了一下。
他回头,挑眉以询。
她伸指轻轻点在图上一处,神情懒懒的,斜了眸子问他:“当年鹿邑洄曲一役,漠平一战兵败六千余人,可是你有意输与我的?”
当年岑轻爵一战扬名,年方十八的白马少将,一杆长枪横扫鬼章麾下重兵铁骑,赜北朝中拜将封禄连赏不断,天下无数女子芳心暗许,却没人提过其实那一役,赜北大军亦不过是惨胜。
可就仅这一次的惨胜,便让她的人生彻底改写。
他站定了看她,读得出她面上此刻的表情,不禁低低一哂:“不是。”见她意不肯信,便又俯身凑近她道:“莫要将我想得那般遮天蔽日。”
她眼底又淡淡亮了下,神色复又变得有些异样,再不看他,只轻轻一松手,让他转身往浴房去。
·
夜里星移,诺大的后府空谧无声。
姜乾浴后回房,见岑轻寒犹自伏在案前。张灯如先,她的脸被映得有些荧黄,只是身前那一张與图已被换过,先前被她勾点注画的另一张已被挂在了一旁墙上,微微悬晃。
他见她如此模样,便走过去,立在墙边细看那一副與图。
细毫如剑,墨渍横切赜北大半疆域,城郭星点如蚁,在她持笔涂抹间生死已覆。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又探向她此时正在伏案琢磨的另一张——
却是漠平南十二州的兵防成略图。
她毫不避讳地晃腕顿笔,抬起头将他细细一望,瞧他脸色依旧如常,便丢下手中物什,问他道:“在外可曾用过晚膳?”
他久等不料她开口会是问这话,一时没答,可眼中分明闪过一抹轻光。
她只当他是未曾吃过,便探身伸手,揭起长案另一头覆着的一层薄油纸,其下朱木食盘中摆了三两样简单酒菜。
“特给王爷留的。”她又道,收手捋过额发,望向他。
他扯过椅子坐下,也未说话,只拾箸吃了几口菜,又接过她为他斟的酒,饮了一口。
她悠悠坐稳,在一旁看着他,陪他进膳。
当年鹿邑洄曲初厮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与他结发为姻、举案齐眉。所谓夫妻的样子,大抵就该是这般做出来的罢。
待他吃罢,她便倾身去收杯盏碗筷,谁知手却被他一把攥住。
他一拽,她便落入他怀中,被他紧抱在膝头。
她默声抬眉,任身上宽袍滑去大半而不顾,只静静注目于他的神色,良久才轻哂:“不过是留了些菜,王爷却以为如何?”
“不过是留了些菜。”他重复着,却垂头在她耳边低喃:“岑轻寒,你果真不懂这男女间的情致。”
她自知不懂爱,更遑论动心之人是曾经死敌,可被他这般一说,却觉浑身不自在起来,遂撇眼不再看他。
他于是低声笑起来,转头却看见案旁那柄缠了红络的长剑,不由问她:“顾家丫头今日来过?”
她回神,晗首未言。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又问:“你为何喜欢茗儿?”
她有些迟怔,未料他如此直白,半晌才轻轻答:“不过才十六岁,已是太过不易。”
十六岁的年纪,十六岁的女子。
他目光略变,慢慢地抬手握住她的脸,似是欲言,可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触过她的醺色脸颊,又再次看向她身后墙上悬挂的那一张與图。

第二十七章 斯俊(中)【补完】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知他意,一言不发地等他开口。
果然,他看不过几瞬便开口:“看这图上兵策,算是倾力而为。”说着,他又捏了捏她腰间,不紧不慢道:“肖塘必不值你如此恨。你乃是过贪。”
她垂眼,“欲饶过符、张二部,南渡泾河直取赜北京北数州的计策,可是在大婚之夜湖心亭间,自王爷亲口而定的。我不过是顺了王爷的意思。然既欲举兵进逼京北,又何必白白放过南地数州。”
他将笑不笑地,扯过案上的另一张图,二指利落地划过其上横切墨渍,低声问:“有理。但我漠平南十二州的兵事,何时需你经略统筹了?”
她静了片刻,忽而回眼望他,见他面色平平、不带讽意,便软下腰枝,轻道:“王爷予我五万旧部,莫不是反打算自踞疆界之外、放手任我纵击横掠?既要二部合力,由我先行拟策,乃是图个便宜,又非瞒着王爷行甚苟且之举。王爷若是不豫我之兵策,只管撕了这图便罢。”
“谁言我不豫?”他轻巧地推回她的话锋,换了一手抱她,右手将笔取来,蘸墨,令她伸手握住,然后大掌慢慢地捏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在案上與图的右上角落下一行字。
——初策已定,着速辩议,俟吾归军。
她的目光沿着笔尖墨峰逡巡而过,待最后一笔勾毕,正欲抽掌时手腕却被他紧攥,旋即又被他缓缓握住,继续往一旁写了下去。
——尚坤。
浓墨边缘浅浅晕开,她的手在他的引导下细细勾出这二字,有一点斜,一点潦草,但仍是气骨昂扬。
虽知这是他的字,但她却从未见他用过,更不闻这国中有人张口呼之。
她在心底轻轻一念,不知怎的,脸竟有些发热,好似这字谓看着亲近了些,连带她与他之间也平白跟着亲近了些。
他这才松开她的手,自后面凑上来,贴着她的耳问:“无言以对?”
她哽着,不知说什么。
念及他方才刚说过她不懂这男女间的情致,亦不知他这一笔究竟要她做何反应,但他既是将她在这與图上的勾墨之处全数认了,她便略略松下心来,索性回头,径往他肩头上枕去,阖眸道:“在外策马一日,不乏么?”
他沉声笑笑,一把扛了她起身入榻,摸着她的脸,低语道:“我倒一时忘了,你每夜泡过药汤,此时已当困乏了。”
她却睁着闪亮的眼,望着他不语,那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点放无数簇小火。
谁知他却反手掐灭灯烛,又拽落帐帘,将她揽进怀中,沉息欲睡。
黑暗中,她仍然睁眼望着他。
他眼眸半闭,抬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语气低缓:“我亦乏了。”
她这才慢慢低眼,可心角却又一下子打起了鼓。
与他一屋同眠这么些日子,她多少是了解他的身子。此时他不碰她,岂是因乏,无外乎是因昨夜那一场罢……
他是何等心智,见她昨夜发狂若彼,又岂猜不出当年之事。
是怕再伤她,所以才避而不语,亦不轻易再撩她心魇。
·
夜静如水。
漫天黄沙之下雷霆劈闪,震天战鼓声声入梦,触目便是白骨,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
回身却见一张狰狞面孔,半是熟悉半是骇人,紧接着喉头被人死死地掐住。铺天盖地的血火之中她喘不过气来,耳中在嗡鸣,是——
她浑身抽搐着,挣扎着醒过来。衣衫半湿,汗水半冷,明知是梦一场,可却还是下意识地去抽身旁的剑,自然又是抓空。
方一辗转,人便被他牢牢一搂。
他一字未发,只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按住她的双臂,令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他转身去床头小几前摸到水,撩起些,在她双颊上按了按。
纵是夜色深深,他也能看清她眼底透出的血色。目光如锋,冷得透底,与之前在灯下伏案持笔的那个她就像是两个人。
他皱眉,抬手将半盅水一点点地喂进她口中。她仰着,睁眼不避地盯着他,喘息急了些,一口水呛出来,顿时咳得昏天暗地,眼眶通红。
是怎样的梦魇与心魔,数年来一步不退地跟随她,勒着她的心身不松手。
“给我剑。”
她颤抖着声音冲他要求。
他仍旧一字未发,伸手解下床头挂剑,翻过鞘柄,递到她手中。
她闭上眼,拿手抚摸过这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冷冷生鞘感受那剑锋利意,许久许久,才微微喘平了气,似是安了心。
这天下除了掌间利器手中兵马,谁可安她心。
身旁传来轻微动静,黑暗中她睁眼,看见他探身去拿东西,不由蹙眉,低低道:“别再给我下药。”
他闻言回眼,定看了她一阵儿,伸出去的手指动了动,床头亮起一簇灯,照明了她僵白的脸色。
她扯出丝笑,把剑还与他,拾袖遮脸,勉强道:“噩梦罢了。”
他一把抽过剑,又一把勾起她的腰,不由分说地给她唇间塞了东西,逼她吞下去。看着她瞬间怒目,他方一压眉头,缓缓道:“梦见了谁?”
她费劲咽下口水,唇间药味轻淡,看向他的目光又转刃利,可心头却一阵空恍。
似是经了昨夜,这噩梦中便不再出现那袭青甲鬼面。
他伸指抚摸了几下她的嘴唇,复又将灯捻熄。
虽是料定她恨岑轻爵,但他没料到她是如此的恨岑轻爵。
一念十六韶华,亲手弑兄,婉颜承欢,披坚执锐纵马沙场,几番生死不问,一逾六年,手中血色再也洗不净。
纵是夜来惊梦不可自控,她也依旧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强韧的女子。
烛灯一明一灭之间,她已全然平静下来,依着他的力道偎入他双臂间,突然恨起他将她看得如此通透。
莫论是肖塘秘幸还是岑家秘事,他竟能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相较而言,他在商王与宣武侯二张面孔之下的层层旧事,她是多么的知之甚少。
从前她不问,是因深知他二人间不必拿出真心,只消予她得利,她又何尝在乎这些?
“从前的三个商王正妃,是为何被你杀了的?”她忽然慢慢地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他睁眼对上她锋锐的目光,倒是答得坦然:“想杀,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