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朝秦一看了一眼,硬生生地压下想要命亲兵将这个少女拖出帐外的念头,然而置于膝头上的双掌却忍不住握成了拳。
“能治便治,勿要多言。”秦一素晓她的性子,不由在侧敦促道。
霍塘经她轻斥,竟很听话地闭上了嘴。她将沾有叶增伤血的二指凑近眼前,细察色泽,又搁置鼻端轻嗅了嗅,清亮的眼中透出满满自信,复又道:“确是淬了毒的金创。其实这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毒——否则也真是活不到眼下了——只是初创之时伤口未经及时妥当处置,耽搁之后难免会腐骨蚀肉,这创伤便更加难以愈合,拖久了当能致人高热不止、危害性命。”
她又看了看叶增伤处皮肉,笃定道:“料想将军当初北上曲靖时随军未带军医,以致被淬了毒的长枪刺伤却不自知,以为是一般的金创便草草包扎了事,过后虽经军医查验是毒伤,然军中医力有限,以为仅将那些毒腐烂肉割去,再敷些寻常解毒之药草,便能了事?”
叶增闻她诸言竟与事实无一出入,心中略奇,脸色亦稍霁,点头道:“可有速治之法?”
霍塘笑了笑,那笑中颇有些自得之意,“军中庸医对此固然束手无策,但这又岂能难得住我?”
话毕,她自随身医箱中取出一些小瓶罐及一把薄刃细刀,将那刀先自火烛上燎过,凑近叶增身前,即要下手时又忽然想到什么,略有懊恼道:“哎呀,此番忘记带麻酒来了,将军只能忍一忍了。”
不待叶增有所回应,她已飞速挥腕,在他伤口上下左右处各割开两个半指宽的细小创口,下手之厉绝,令秦一在侧睹之心惊。
然后她又将瓶罐中的诸色粉末倒出来,于他伤口之上厚厚地抹敷数层,动作之快,几让人眼花缭乱。
做完这些后,霍塘的神情又恢复为先前那个单纯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收拾了所有东西,对秦一眯着眼笑道:“夫人可替叶将军穿衣了。”
待见秦一步上前去执起叶增左臂、昏暗的烛火亦为二人所遮挡,她便微微垂眼,不声不响地拎起医箱,退出中军帐外。
夜里冷雾清散,有半牙弯月斜挂天角,垂洒下些许微光。
霍塘顿足,复又举起手来,目视着指尖未擦净的、早已干涸的叶增伤血,小声自语道:“将是名将,血是好血……”紧接着她又轻轻一叹,“然欲锻名将之血,却还需添些东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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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时,霍塘便早早起床,去营房伙兵处借了锅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瞪瞪地熬起了药汤。
待到药汤做成,她将其倒入早已备好的陶盅内,然后轻声哼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淳国民调,略显高兴地走回昨日营兵帮她搭建成的小帐去。
然一揭帐帘,便见秦一立在帐中,显然已等了她不短的时间。
霍塘不禁微微一楞,下意识地抱紧装有药汤的陶盅,睁大了眼睛道:“夫人也起得这么早?这药是给将军今日服用的……我正准备要送过去给夫人呢。”
秦一面色如常地走近她,接过她手里的陶盅,揭开盖子,垂首闻了闻内里药味,然后自身旁案上随手拿了一只碗,将那药汤倒出一些来,想也未想地便往自己嘴边送去。
霍塘陡惊,赶忙上去一把将碗抢下来,任药汤泼洒一身也顾不得,“这、这是做了给将军喝的,夫人不能、不能……”
她一紧张,说话便会不自知地结巴,此事之前一经齐凛发现,便早早地告诉过秦一知晓。
“倘是疗治创伤的药汤,我有何试喝不得的?”秦一问道。
“可、可是……”霍塘憋红了脸,不知该答什么。
秦一瞥她一眼,逼问道:“你下毒了?”
“没有!”霍塘急切地否认。
“没下毒,你拦我作何?”
“我、我……”霍塘黑亮的眼仁儿乱转,欲要自证清白,却不知该如何去做,简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秦一这时方收敛了容色,搁下药盅,清清冷冷地视她道:“自从你寄居叶府以来,我从未对你的来历刨根究底过。可是如今你欲对我的夫君动手脚,我便非得从你口中讨得一句实话不可。”
霍塘咬唇,神色有些委屈。
秦一又道:“‘霍’姓从‘雨’,你——可是衍雨医门的人?”
此言一出,霍塘大为震惊。
而大惊之下,她竟无言以对,亦不懂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态,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秦一,一副活生生被说中的样子。
良久,她方喃喃道:“夫人……夫人竟听说过医门之事?”
秦一见她承认了,心内亦无声叹息,一时稍解戒备之心,向她道:“齐凛疑你来历多时,很久之前便请泉明齐家使重金至宛州求索,看能不能寻得你究竟是为何要缠上他回淳国的。然饶是如此重金之下,却也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寻得了这一丝做不得准的踪迹。衍雨之名从不见于笔墨,谁也不能肯定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世家存在。由是齐凛与我,便一直未曾开口问你。”
霍塘讷讷,半晌不言。
秦一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若你果真是衍雨医门的人,那么你此番欲施行之事,虽需掩人耳目,却终不会是什么恶事。‘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这便是你们历代恪守的门训,不是么?”
衍雨医门,这是一个只在历代传说中存在的世家。其历代从医,颇通秘术,避居深山幽谷,从不亲附于任何一个王朝或国家,任何公卿王侯都请不动其出山效力。然而衍雨医门每一代都会派出医门中的佼佼者前往东陆各国行医扶民,在用医术救济百姓的过程中进一步网罗珍稀药材、修习医术,实现其数百年来标榜的“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之门训。
此时霍塘听闻秦一念出这一句话,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抽了抽鼻子,道:“还好夫人明白我并不是坏人。”
秦一听她如此委屈,一时略无奈,走去将她轻轻揽住坐下。
“那么,你可否如实告诉我,衍雨医门派你前来叶氏,究竟所图为何?”
霍塘抬眼瞅她,犹豫了一阵儿,终于下定决心,吐出自己于心间藏了许久的秘密:
“以暴禁暴,以战止战。”
【三十四】
鄂伦部兵发南望峡的第二十八日,毕止王廷收到了晋国遣人出使淳国的消息。
当时淳军横兵锁河山前已有一年又四个月。自天册五年十月澜州三国合军为唐进思所部大败、退屯关内后,这乃是淳军头一回见到锁河山东诸国再度试图踏入中州淳国的地界。
晋使前脚刚出晋北走廊,后脚便遭淳军斥候追阻,被一路擒回锁河山西的淳军大营。待问清了出使缘由,唐进思命人收夺其符节,快马往奏毕止,启请王命,随后再派驿骑南下临封,将此事一并禀报与叶增知晓。
王城政殿中,孟守文随意把玩着晋使符节,盯着案上唐进思所报之事沉思了一刻有余,眼内方淡淡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继而开口向左右吩咐道:
“通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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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使被人一路敦促着,以最快的步伐自王城东门走至昭明殿百二十级台阶下。他只来得及举目望一眼高处斜耸蔽日的殿檐,便再度被人在后方催促,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攀阶而上,终于抵达淳王政殿门口。
有淳国礼官在此处等候,然后面无表情地引他入内觐见。
晋使拭汗喘气,正了正衣衫,昂首迈入殿中。然而方踏了一只脚进去,两列雪亮锋利的戟刃便冲他迎面逼来,持戟甲士声音洪亮震地:“迎晋使上殿!”
晋使未曾预料之下顿时吓得一哆嗦,本已为疾行登阶而劳累万分的双腿更是一软,不当心便当庭跪了下来。
五丈之外,孟守文高坐于王座之上,笑得很是有些恶劣:“晋使远道而来,何须行此大礼?”
宝音随坐他身侧,看着座下堪称狼狈不堪的晋使,亦觉得很是好笑,不禁转头去看孟守文,用毫不避讳的音量问道:“我父亲发兵去攻打的,就是这个可怜人的君上吗?”
晋使在下方听清,险些要当场背过气去。他极力抚定胸腔内翻滚涌动的气血,颇以大局为重地站起身来,重新整理衣冠,再作长揖礼拜道:“拜见淳王,王后。我王此番遣我出使淳国,乃是想要两国重建邦交,为世好之友国。”
孟守文闻言,笑得更加放肆:“晋王倒会说笑。”神似听到的真是难得一闻的好笑事情一般。
晋使的面色略显尴尬,“我王乃是真心实意,还望淳王熟思之。”
将笑意淡淡一收,孟守文正目视下,语气微讽:“晋王正值壮年,岂会如耆老一般前事今忘?西发海军来攻淳国北疆,随阵携裹羽族船阵,欲助其北上攻打淳国邦交之鄂伦部,奉天启裴贼诏命与澜州休、彭二国合军西出锁河山,战淳军于山关之下,自淳国南伐以来更是将大军屯于关内,毫无退兵之意……这些事情皆是这一二年间晋王所为,而今却欲与淳国重新修好,这若不是说笑,又是什么?”
“淳王若能摒弃旧怨,与我王重新修好,我王即会令锁河山东之晋军即刻退兵。”晋使回身扬臂,指向东面:“我王更为淳王准备了二万金铢,外加十万石粮草,眼下皆屯备于晋北之东,只待二国盟书落印,便可日夜输往淳军南伐大军前线。”
晋北走廊之富饶多粮,与销金河上游之盛产黄金,正是晋国代代立世之本。虽然澜州地貌复杂气候寒冷,华族又曾与羽族争扰多年,但任是东陆王朝谁主天下,都不会轻视晋国这一块封地的重要性,便是缘此。
饶是孟守文再生性倨傲,在听到晋使张口便言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亦不禁为之侧目,半晌无言。
晋使亦不催促,静静地等待他回话。
“退兵、奉金、资粮——”孟守文终于重新开口,“可见晋王是被鄂伦部逼到绝路上了。晋国欲与淳国修好,是有何所图?”
面对这一句明知故问,晋使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痛快,回答道:“鄂伦部此番南下跨海进击晋国北疆,乃是依靠淳国海军战船助其运兵方能成行。还望淳国能够停止对鄂伦部的兵船资助,如鄂伦部无后继之兵可以倚仗,料想眼下的这些先锋部卒亦支撑不了多久,不需多少时日便该退兵了。”
“晋王既肯拿出这般多的物资与诚意,何不直接去贡给鄂伦部,请其退兵?绕这么一大圈来求淳国,又是何苦。”孟守文反问道。
晋使一听到这个,情绪立刻就有些激动起来:“那些蛮子倘若能够讲些道理,我王何至于……”正说着,他忽而注意到坐在上方的宝音脸色有变,顿时卡壳。
“呃……”大冷天的,晋使脑门上却滚出一层薄汗,有些懊恼自己一时情急之下竟忽略了淳王后的出身。他重新斟酌起用词,说道:“早在鄂伦部兵船触抵晋国海域之初,我王便派使节前往鄂伦部船阵中会见鄂伦部主君,更以黄金、珍宝、粮秣奉上,希望其能够见东陆财物而退兵。岂料此番鄂伦部出兵,所图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孟守文未计较他方才的用语不恭,仅道:“愿闻其详。”
晋使似乎难以启齿,踌躇少倾,方无声叹了口气,随后一五一十地将满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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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晋国自霍北派遣军中都尉持节出海,鄂伦部大开船阵,直迎都尉上帅舰。
百名蛮族武士披甲露膊,掌按弯刀,待见晋军都尉,简单验过符节,便将他按倒在地,跪在甲板正中。
一名四十来岁的蛮族男人自持马刀,踱步上前,扭过都尉的双手,眼不眨地削断他的两根小指,然后将断指丢入冰冷的海水中,负手看着因惊惧暴痛而挣扎呼喝的都尉,冷冷一笑,道:
“这两年来,晋国海军帮了擎粱半岛的云氏羽族不少的忙,想必二族关系非比寻常。”
都尉痛得浑身发抖,看着面前这个令整个瀚州南部朔方原闻风丧胆的鄂伦部主君,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王此番为君上准备了东陆珍宝、兵粮马秣,还望君上能够不计前嫌,尽早退兵。”
哈日查盖哈哈笑道:“晋王真是与传闻中一样的熊包软蛋。未战就来求和,连我都为晋军感到耻辱。”
周遭百名蛮族武士亦跟着哈哈大笑。
都尉咬牙不语。
哈日查盖又说道:“东陆珍宝,兵粮马秣,晋王以为蛮族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叫花子吗?”
都尉问说:“敢情君上明示,此番出兵晋国究竟想要什么?”
哈日查盖回答得坦荡:“我要女人。”
都尉松了一口气,感觉这要求听起来非常简单,便答应道:“好说。君上要多少个,要多大年纪的,什么时候要,尽管开口,我王必定能够满足。”
哈日查盖双眼炯炯地盯住都尉,“两年前云氏羽人从擎粱半岛出兵攻占瀚东四港的领军之人——我就要她。”
都尉方松了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骇然道:“君上若是要报前仇,当发兵擎粱半岛,为何要来找晋国的麻烦?而君上要的这个人,我王又如何能够献与君上?!”
哈日查盖说:“我不愿再与羽族开启战端。而你晋国与羽族阿格斯城邦结立盟约,自然应该知道我要的这个人身在何处。”
都尉惊愕,愤然道:“君上不愿与羽族开战,难道我王便可做这恶人吗?”
利刃劈开海风,堪堪停在他的眼角。
突袭而来的刀光令他噤声,自原先断指处流出的鲜血与甲板上残余的冰凉海水混为一体,已将他的手掌淹湿。而他不自禁地握起双拳撑在甲板上,双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哈日查盖居高临下地看着都尉,沾血的马刀仍旧稳稳攥于掌中。
然后他说道:“二十日。不然,提兵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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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使如实道来这段始末,起先平铺直叙,到后来忍不住咬牙切齿,末了又长叹一口气,像是要讨回公道一般地问孟守文:“淳王既闻其详,以为鄂伦部主君此行此举该当如何评说?”
孟守文则微微一笑:“不枉英雄之名。”
晋使眼前一黑,一时只觉世间再无公理可循。
片刻后,他颓然放弃讨寻公道,只是问:“如先前所言,二万金铢加十万石粮草,可否换来淳、晋二国建交?”
孟守文干脆地回答道:“当初我为了十万战马而与鄂伦部联姻结盟,已遭世人多议为逐利而忘节。如今若再为了区区钱粮而与晋国交好,试问东陆诸民将如何看待我淳国?晋国纵然积储甚多,然晋王终归是看轻了我淳国,以为南伐之淳军已缺钱短谷至此地步了么?数万兵马虽日耗甚多,然淳军有良将为帅,纵有短难,终不至匮乏不支。”
“良将……”晋使喃喃地自言自语,状甚钦羡,“淳国能出叶增之辈,确属国之幸事。”然后他摇了摇头,“淳王虽不图晋国钱粮,然既肯通使,想必亦是有所求取,幸望告知。晋国需如何做,才肯换来淳国不再资助鄂伦部兵船?”
孟守文看了身侧宝音一眼,她自始至终皆在全神贯注地听二人来往对话,对于提到晋国与擎梁半岛的部分格外关注,而脸上亦始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渴望之情。
于是孟守文缓缓开口:“我所想要的,与鄂伦部所要的,皆是一样的事。”
晋使无论如何都未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忪,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这真是……”他长吁短叹着,负袖跺脚,回身东望,连说数句:“做不得主,做不得主啊……”
最终晋使紧皱着眉头,再次长揖向孟守文,礼道:“容我归国,询我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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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使退殿后,宝音一声不吭地瞧着孟守文吩咐早已安排好的天翎军亲兵一路潜行跟着晋使东出王城、直赴晋都,又瞧着他命人将晋国出使淳国的消息立刻大肆散播出去。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吗?”将用膳时,她开口问他,“当初送国书告诉我的父亲晋国与羽族私立盟约的时候,你就预料到今天了,对吗?”
孟守文执箸的右手顿了顿,看向宝音,笑而未语,似是默认。
宝音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孟守文放下银箸,轻轻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打量着她脸上一半企望又一半担心的神色,回答她道:
“履现对你的承诺,满足你心内的渴望——哪怕是你的父亲都做不到的事,我亦会为你一一而做到。”
【三十五】
晋国派人出使淳国的消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在中州的广袤大地上传散开来。
义安粮草司中,齐凛本是颇为头疼地在计划淳军南出当阳谷后的粮运事宜,然而在听闻此事后竟将深皱的眉头一松,紧绷的神情也舒缓开来。他轻轻搁下手中的笔,又略略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颈,对身旁小吏道:“这缺粮短甲之忧,当不需我辈再操心了。”
小吏问道:“王上已拒绝晋国奉金资粮,公子又何以有此定论?”
齐凛似笑非笑地回答:“王上所图,非止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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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后,北面果然又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据传晋使回到晋都秋叶后的次日,晋王便再度派他出使擎梁山东的宁远城——那里居住着羽族新皇云弘肇本族在澜州的云氏分支,更是晋国之前与羽族阿格斯城邦结盟的桥梁所在。
晋使在看起来宁静纯美又幽深恢华的宁远城中与羽族说了些什么,并没有什么人知晓。只是隔日晋使离开后不多久,就有人在他暂住过的树屋中发现了被派去与他会晤的云氏贵族子弟的尸体。
死去的羽人是现任宁远城主云奚的第三子。他的脖子被人残忍地勒断,尸体的惨状令人不忍近视。而在屋内的某个角落,又有人发现了晋使匆忙之间忘记带走的晋王谕令,其上内容是命晋使无论如何也要让云氏说出某个羽族女人的行踪所在。于是树屋内的这副惨象,当即被认定为是晋使为急于达成王命,紧逼之下二人起了争执,而晋使恼羞成怒之下竟起了杀意,动手将对方狠心杀死。至于羽人临死前究竟有没有说出晋王想要知道的事情,却是无人能晓。
得知此事的云奚极为惊恸震怒,未曾仔细思考这其中是否有不循常理之处,便立刻命令整族对晋国展开复仇。
而羽族发泄怒火的方式亦如他们的天性一般骄傲、冷峻、优雅。
三日后,晋王王绍威被刺死于自己的寝殿之中。
他的喉头被一根纤硬的六棱羽箭的利镞贯穿,不曾见血便于睡梦中断气而亡。
秋叶城寒冷的清晨时分,发现他尸首的宫人颤抖着跪倒在地,望着他与前一夜几乎没有差别的穿戴与容颜,一时惊惧得忘记了宫规,伏地失声大哭。
无人知晓刺客是如何避过王城内外森严的宫卫,如风般自天而降,如影般来去无声,一击得手,精准利落。
晋国一夕尽缟素,年十六岁的储君王景予登基即王位。
而晋国新君册立的次日,都中便收到了羽族阿格斯城邦递来的与晋国解除盟约的国书,国书中更是附了一支与刺死王绍威的那枚羽箭一模一样的纤硬六棱长箭。
先前对于刺客身份的种种猜疑顿时烟消云散。
羽族,鹤雪。
面对这般公然的寻仇与挑衅,晋国王廷上怒潮剧涌,文武纷纷上言非出兵擎梁半岛不能雪此国辱。
纷杂朝议中,晋国年少的新君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的成熟稳重。
他对大臣们说:“晋、羽如今剑拔弩张的态势,乃是遭受到了精心的算计与挑拨,然彼算计挑拨者,却是晋国目下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倘若晋国此番出兵攻打羽族,则澜州十年内将无宁日。我有丧父之殇,云氏又何无丧子之痛?若有怨仇,该当就此打住,望诸公莫再进言出兵诸事。”
众臣闻言敬服,喏喏听命。
他又说道:“晋国被天下耻笑胆小懦弱已逾二十年。先王欲全国祚而处处慎微,然而谨小之下却死于非命,此亦天鉴。我今登基即位,必先重振国风,凡事义则行,不义则止,公卿万民皆当磊落立世。此举或会陷国于九州纷争之中,却不必再叫天下笑我晋国。”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有年轻的臣子于庭上激动得当众落泪,多年来身为晋臣的憋屈苦闷感随之尽散。
紧接着,晋国新君颁布了即位后的头三道王诏:
其一,命人奉书递至澜州羽族云氏,以表晋国修和之心。
其二,自军中遣人再度赴鄂伦部船阵之中,告知鄂伦部晋、羽业已解除盟约一事,并说明晋国如今已无法满足鄂伦部所索求之事。
其三,即刻撤回屯驻于锁河山东的晋军,并且派遣使节前往中州淳国,向淳王拜表称属国,表明将不再倚奉天启裴氏伪庭,此后仍将以贲臣自居;再奉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于淳军,作为晋国为南伐均贼、匡复大贲社稷所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