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齐凛与淳军诸将齐齐前来中军,请见秦一。
秦一披衣走至外帐,再请众人入内,见他们脸色皆不甚好看,不禁疑道:“出了何事?”
众人相望一番,还是齐凛出前道:“二度派去北迎王驾的人马回来了。一路未见王上亲兵执仗,亦未循得赵熹等人的下落,在过了菸河后,却听闻国都举境都在传言说——叶将军拥兵欲行反事、王上已被南伐人马所拘禁、至今生死不闻、王后已发书乞鄂伦部发兵南下讨逆。”
饶是秦一平素再娴和沉静,此时闻言也是大大震惊。
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内帐。
齐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里面隐约可见叶增卧榻的身影。他神色更加凝重,继续道:“军中将士们听说此事后,竟有疑王上以叶将军功高为怨、有诛将军之心、故意收押北上传捷人马、伪传我军谋反之事者。”
秦一闻之道:“何以如此狂言妄测!”
“有传此言者,皆已按军法处置。然而军心已动,此事必须早日大白,还我军以清白,不然后果难测。”齐凛道,“变故来得过于突然、过于蹊跷。我等商议了一番,不敢妄做决断,故而想来听听夫人是何看法。”
秦一道:“王上断不可能出此阴下之策。此事只怕另有隐情,而王上与南伐之淳军皆是他人之砧上鱼肉。”
“夫人的意思是?”
秦一抬眼,“三国联军。”
齐凛点了点头,“看来夫人同我等想的一样。联军驻扎阳关之南多时无恙,偏偏在我军南出当阳谷、将要攻克天启时发生内讧,得以令均军阳关守兵倾巢北出——”
“老子操他十八代祖宗!”夏滨在一旁啐骂道,“浴血杀敌、尸横遍野的是淳军,他三国倒想趁我军与均贼两败俱伤时抢了肥肉往自己嘴里送?!眼见此路不通,便又使阴计,想令我淳国大乱、自相残杀,他们方好坐享其成?”
秦一脸色颇不怿,“真是一乱方平,一乱又起,不知这天下何时能得安宁。”她顾望众人,“既已料定是三国作祟,想必将军们已有了反击之策。”
齐凛则道:“我等有请于夫人。”
“军中诸事我不得过问,又有何事我能帮上忙?”
“三国之患不足为虑,”齐凛皱了皱眉,“然而王上生死不闻、北陆鄂伦部亦将发兵南下——此二事,夫人可有缓急之策?”
秦一凝神思索,半晌后,垂眼无声叹了口气。
然后她轻抬手臂,缓慢地自腕间褪下一枚石镯,将它递向众人道:“可派人持此物件,速速驰报澜州唐将军处,令晋国相助、出使擎梁半岛云氏城邦。”
【四十四】
叶增转醒时,正近天明时分。
因用药之故,他脑中并不清明,诸感亦颇粗钝,唯有额角涌起的烈痛异常分明。
晨光隐现,帐中灯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见一人身影,正于外帐间操持忙碌。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识虽仍模糊,右手却已习惯性地去摸寻佩剑。
不料抬指如举百钧,筋骨处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感,他紧咬后牙试了数次,颈后挂起一层薄汗,竟仍未能挪动手臂半寸。
外帐的人似乎闻得此处动静,回身看来,有一霎的迟怔。
然后她快步走近,扬手一把揭起幙帘。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扑入他的眼中。
叶增侧首凝视她,茫茫如雾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沥现出往昔点滴,意识如丝缕般一束束聚拢,终于醒过神:“……令你挂怀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沙哑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红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压退。她垂下眼睫,缓缓低腰握住他垂放于一侧、并不能自己挪动的手,轻声回应道:“你无碍,便好。”
·
霍塘闻讯后飞奔而来,入帐直趋叶增榻下。
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齐凛。
“将军若有要责骂的,还望先等伤养好了再说。”齐凛一面协助霍塘将医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一面对叶增道。
叶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时无言。
霍塘却为齐凛这明显的庇护而略感羞惭,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秦一对她道:“有劳了。”语气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松缓了不少。
这一丝改变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她抿抿嘴唇,收敛了情绪,从医具中取出数枚银针,以火燎过,又准又快地扎入叶增身上数穴,然后再将一把气味苦辛的药草点燃,以手持之,谨慎而缓慢地逐一熏过穴上银针。
与往日里的乖张多言不同,她这一回竟是罕见地沉默着,从头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细非常。
须臾,叶增只觉一股热流窜过脊骨,涌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层薄薄药汗。
之前仿若披压重物的身躯于一瞬间恢复如常,他再度试着抬臂——毫无阻碍地握住了悬于榻侧的长剑。
“此前我身不能动,是你用药刻意所为?”叶增缓缓坐起身,问霍塘道。
霍塘点头承认。
“何必如此?”
霍塘微微思忖后,如实向众人做出了解释。
……
当初虽为叶增拒绝,但她仍旧在为他疗治毒创的药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不辱所奉医门之命,穷尽己力,以锻“名将之血”。
然而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术辅以星辰之力,以引动墟、荒二神之古印,唤醒体内之“暗识”,以达至臻之肉体。
此虽名“名将之血”,却无关乎血统,无关乎天赋,靠的是以卓绝的医术与秘术对肉体施与锻炼,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将意志引燃心底最深处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巅峰。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弃自我之精神。
而一旦将精神尽数压制、全然忘却自我,人必将陷入毫无意识的癫狂之中,于战场上将与杀戮机器别无二致。
这又将违背衍雨医门欲锻名将之血的初衷。
因此霍塘在一开始便留了一份药引未入,相对应的,她需叶增在唤醒“暗识”之时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牺牲肉体不达“至臻”为代价,换得十全清明神智于战场之上。
而想要达到这般效果,必须经过不断的尝试与自我搏战,而这能否真的成功,则全看叶增的毅力与意志可以到达何等的境地了。
但她却未能找到机会提前告诉叶增这一切。
在距离叶增前军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辎重营被瞿广部下烧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随均军一路转战。其后淳军夜袭均军大营,叶增亲策兵力北上诱敌,瞿广在探得淳军行迹后率全军前围衅战,而她则被抛与伤病之卒留于后方。
因均军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卫不备,将身上仅剩的一些用于制作麻药的曼罗草捻碎丢入饭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时,夺马便逃。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叶增用药后尚未经她以秘术贯引,于是格外担心风云不测。
然而意外终是发生了。
当日她跃马驰入二军战场,打眼望见的便是一枪横挡万余敌众、爆发神力后却已失去自我意识、全然不辨敌我的叶增。
于是她奋不顾身地近前,极力想要挽回这因她而铸成的后果。
在使针令叶增短暂昏迷后,她检视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伤口,立刻就明白过来——在生死之际,敌将的最后一击成为血引,诱醒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种子瞬时被引爆,有如烈火冲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汹汹。
因大战未毕,她不敢令叶增昏迷过久,只得以医力勉强牵托着他的神智,虽使他能够如常治军,却难保他在未尽休养调复之前不会再次失去意识、行狂暴之举。
此后数日,淳军连捷、进逼天启的消息陆续传来,而叶增则在重伤之中率部勉力南进。至天启被克,淳军各部列陈城外,叶增遂令封城门、俟王驾,而她见大局已定,方略略搁下悬了许久的心,索性一次将药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养外伤、调复神智。
为防再有反复,她又刻意锁了他的各处骨穴,纵算此间有何不期之变,也不至于祸及他人。
直至今日,她见他转醒之后神思清明、意识无缺,这才放心地解开了施于他身上的无形桎梏。
……
末了,霍塘说道:“衍雨医门行此一事,并非仅是为了创造不败战将,而是冀望叶将军‘兵武安国’之念,可以同这‘名将之血’一并长存,不灭于此世间。”
叶增听见“长存”二字时,微微皱了皱眉。
秦一却已经问出口:“何以长存?何以不灭?”
霍塘欲言又止。
秦一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仿若无形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开口回答。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摊开心中所想:“将军与夫人的长子眼下已满三岁,不如……”
“妄念。”叶增冷冷打断她。
霍塘立即噤声。
听闻旁人提起长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齐凛睹此,深知此事又触动了她的心结,便上前来,俯身替叶增进药,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军务:“将军昏迷多日,尚不知近来变故。”
叶增望一眼秦一,秦一会意,带着霍塘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出帐,他才问:“有何变故?”
齐凛便将近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向他陈来。
叶增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中的药一碰未碰。听到最后,他搁下药碗,问道:“三国近来可有向我军通使?”
齐凛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又皱眉道:“一旦鄂伦部发兵之事遍闻中州,属下恐三国必将趁机来衅。目下最紧要之事,乃是王驾不至,贲室无主,天下难定。”
叶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劳你跑一趟南面了。”
“还望将军以详令示下。”
叶增道:“示我军威,令三国不敢北踏阳关。若能兼获王上之所在,则大事可定。”
齐凛二话不说,垂首奉命。
叶增又问:“你方才说,为了将北蛮铁蹄拦阻于天拓海峡以北,军中已派人前往澜州,求援于晋国与羽族云氏?”
齐凛点了点头,“此乃夫人之策。”
叶增沉思,未即答话。
齐凛便又道:“夫人还给了我等一样信物,说是只要能将它送至云氏手中,则鄂伦部发兵必不为患。”
“云氏、鄂伦部……”叶增终于缓缓开口,却又止于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
齐凛离去后不久,秦一复持药入内。
叶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天册四年冬,我领兵出海、抵御晋军来犯的那一回,曾与云夫人在阵前一晤。”
此言颇突兀,她平静地抬眼回视他,待他下文。
叶增继续说道:“当时我疑淳军之中有细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飞风流音’之术。”
秦一动作轻滞。
“你被王上下诏驱离毕止,”他问说:“可是与此有关?”
她定定地立着,半晌方应道:“是。”
叶增便不再言语。
又过了半晌,秦一再度开口:“……一直瞒你此事,是我之过。”
叶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秦一蓦地湿了双睫。
“王上当日并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绪,“然而嚣儿何其无辜,倘是……”
他止住她的话:“此事错不在你,你亦无需揽咎自责。我身负国之厚恩,手握三军重权,区区一个疑反之名,又有何担不起的!嚣儿既是姓叶,那便有他该走的路、该吃的苦。”
略微停顿后,他又道:“齐凛方才向我所言,你必都听见了。”
秦一不再掩饰,点了点头。
“诸将以为眼下之局面仅是因三国作祟,此事你又如何看?”
她蹙眉,“虽说三国作祟必不假,然而倘若王上真的信你,王后又何至于发书鄂伦部、讫兵讨逆?定然是王上在出事前便已有了疑你之心,方才有了今日之乱局。”
“疑我之心……”叶增冷声重复了一遍后,再度沉默。
秦一抬头凝视他:“王上疑你,你却绝不能疑王上。将、君相得无忌,则天下可安;否则,这乱局将再无止境。”
叶增依旧深思无声。
秦一以他重伤方愈,也便不再多言,欲从他怀中转出,替他重新温药。
可他终于此刻开口,竟是问道:“飞风流音术——真能听见百里之音?”
她稍怔,不解他意。
“同我一道,走阳关一趟。”叶增又道。
秦一倏然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幡然了悟。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
暮风撩原,干沙过眼。
九丈六尺高的城墙之上,淳军旌旗随风卷舒;夕阳沉沉入远天,余晖覆洒渺阔的群山大地。
秦一踏近墙头,眺目南望。
北邙山莽莽如兽,岭脊如锋,绵延不断。
其山体西脉与黯岚群山交汇之处,正是阳关这一把“帝都锁钥”所镇之隘。由此处向南再去六十余里,便是宛州平、唐、楚三国合军所驻之地。
此刻离北三城门洞开、齐凛持节出关,将将过去了三个时辰。
暮色之下,秦一侧首,再度看了一眼与她比肩同立的叶增,然后微微闭阖了眼眸。
荡荡风起。
气旋于她身周扑绕一圈,贴紧了她的耳际,蓦地向远方疾扬而去。
【四十五】
暮日西沉,红轮似血。
淳军南出阳关八百兵马,擎叶氏帅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扬鞭驰近三国联军驻地。
尘土漫天,战旗逆光,骋迹如风,军容似铁。
唐营居北,营口逻卒打眼远见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军战马踏入距壁门二百步之内,军门都尉方仓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淳军人马徐徐止步。
齐凛遣人下马,持节叩营,报上来意。
唐军都尉狐疑之际却不敢有所怠慢,奉节入内呈报淳军来使一事,步履飞快。
在营外等待之时,齐凛悠然驱策坐骑往来踱步,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关外平原。
彼处,理应是平、唐二军不日前衅战之战场,然而现今春草漫漫、鸟飞兽腾,竟察不出一丝一毫大战过后的废破之气。
齐凛勒缰站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军出关来使一报的唐、平、楚三军主将已合聚于唐军营内,先前奉节入禀的唐军都尉再度出营来迎,态度恭谨有礼。
唐营壁门大开,八百淳骑不疾不徐地驱马踏入营内。
躯高骨壮、全副披挂的北陆纯血战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齐地自营门两侧持械站立的唐军目光中走过。
在铁蹄一下下敲击沙土营地的声音中,众皆侧目。
轻甲利镞、精兵悍马。
这便是淳国这八年来令东陆诸国畏敬的强兵资本,更是淳军在仅一年又半的时间内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均廷兵防、彻底掀覆一个王朝的国之利刃。
而今这支为天下人所注目的军队,终于踏上了宛州大地。
淳骑虽仅八百,然于众人目前,那一面挟裹于层层铁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帅旗已足能彰其军威——
叶增。
这个名字,在淳军以五百败万余均军并生擒瞿广一役后,再度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传说。
一枪横扫万敌,犹如战神临世!
此时此刻高擎叶字帅旗的这八百淳骑,谁能小觑,谁敢小觑?
……
战马遒健的股肌在行进间若隐若现,毛发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泽。
奉命出迎的唐军都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面前走过的一匹匹北陆雄骏,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艳羡与不甘。
齐凛目光扫过,将这一幕无声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轻勾嘴角,策马继续前行。
待入得唐营中军,齐凛与三国诸将见礼,姿态极为谦和。
然后他取出随身玉匣,将里面盖有天子玺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平、唐、楚三国主将依次接过,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心内却俱是吃了一惊。
传闻中天子玺绶已被裴沂内侍卷携而亡,至今未被搜获,此时加盖于敕文上的竟是淳军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称帝,便以天子自居,视宛州诸王如臣下,这又是何等的嚣张与失礼!
但见齐凛微微一笑,笑意诚恳谦逊。
紧接着他便张口,语气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
此番淳军出关通使宛州联军,其意有三:
其一,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将择五日后入主帝都,计于同日行登基大典,诏示九州,复贲室之帝号。
其二,邀三国遣使入帝都观礼,称贲臣于天子座下。
其三,帝都既破、均贼已诛,三国无须再驻军于阳关之南;淳王欲纳阳关以南三百里归王域,联军当即日拔营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马于此境内。
语毕,诸将且震且惊,一时竟无言。
……
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
五日后便将行称帝大典?
唐国北部三百里封邑,说归王域便归王域?
……
齐凛无视诸将惊疑交错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礼告辞。
八百淳骑如同来时一般从容地踏出唐营,扬鞭驰返。在向阳关北进二十里后,齐凛下令人马止步。此时日头已深跌入谷,苍苍墨色照覆于顶,无星无月,天幕下的人马犹如暗影。
他点了二十骑出列,向余众吩咐道:“按叶将军之令:守于此处,凡有三国联军经此地北上之探马,格杀勿论。”
统领这一众人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他身后的淳兵,是叶增从钟彦的西军斥候营中挑选出的精锐,善潜守、善奔袭、善截杀。他们将在这一北上中州的必经之处结成一道兵网,任何欲经此地向北进发的人或马,都将不能如愿。
齐凛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手下拨转马头,带领先前点出的二十骑,返身再度向南驰去。
……
当收到淳军去而又返、绕道来访平军大营的令报之时,平军主将邓况深深皱起了眉。
少思之后,他沉声吩咐:“迎使。”
一簇簇火把于营周燃起,照亮齐凛与随扈他的区区二十淳骑。
迎着平卒们无声讶异的目光,齐凛于壁门处下马,一路步行,在平军都尉的引领下踏入中军。
“邓将军。”他向上行礼,礼数竟甚此前面见三国主将之礼。
邓况起身还礼,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来何事?”
齐凛长揖,开门见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锡,计于登基之日颁行册诏。”
邓况一听此言,脸色遽变。
……
天仁九年,时休王裴祯率军大破彭都夏阳城、迎宣帝归位天启,宣帝因授其九锡、晋封九锡亲王。
天仁十八年,裴祯谋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内不自安,乃下诏禅位于裴祯,时隔一年后,竟为裴祯所鸩杀。
至此十三年间,天下无人敢提九锡尊位。
而今战乱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贲室竟欲再授九锡?!
……
邓况遂冷冷道:“九锡之位何其贵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锡!淳王欲以九锡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贼?”
齐凛微微笑了,“将军这是为尊上抱屈了?”
邓况横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齐凛继续说道:“天册四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说平、唐、楚三国共举义兵,以应淳军南伐之计,戮灭裴贼,匡复大贲。三王落印之国书,至今仍收存于毕止淳宫弘文阁内。我淳军千里转战,浴血杀贼,三国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内讧为幌子,尽放均贼阳关守军北出,欲在我与其两败俱伤之时谋取贲室天子之位。此计未成,三国又派兵假扮我淳军报捷人马,于王驾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国内乱,好再图天子之位。如此般阴利背盟、负义忘统,我以裴贼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邓况闻言大震,抬眼对上齐凛一张沈静无波的脸,喉头欲驳之言一刹无力。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按淳使此前在唐营的说法,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又何来被三国派兵拘禁一说?”
“是啊。”齐凛再度一笑,踱上前两步,“我若不这样说,三国又岂能忍住不派人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国若不派探马,我淳军又如何能知我王现在何处?”
邓况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回答,不禁咬牙。
而齐凛似已说完所有该说的,举臂长揖,就将告辞。
邓况却猛地拍案,大怒道:“此种种皆为三国所共谋,淳使却仅来平营示威、羞辱平王,是为何意?!”
齐凛于是顿住脚步。
“将军误会了。”他说道,“我今夜此来,并非为了示威,更非为了羞辱平王。”
“那是为何?”
“撕裂三国之盟。”
邓况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将军的大营中,应该少不了唐、楚二国的眼线罢?”齐凛从容地回身侧顾,“唐国刚被削夺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后单独造访平营,淳王欲授平王九锡——试问此二事若传至唐、楚大营,它二国如何还能再像此前一样信你平国、信你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