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用脚将地上的沙画缓缓抹去,“故而我不会上这当。他若以为我必去曲靖不可,那便要失望了。”
钟彦讷然一瞬,幡然醒悟,“将军所言极是。然瞿广虽远在数百里之外,却能料到将军进兵路线,亦能派人在我军进兵途中处处先于我军下手,此人果真不可小觑。”
叶增亦认可:“而今想来,当初瞿广能以诈降一计令张茂饮败,绝非侥幸。”他停了停,再度开口时语气颇为慨然:“??自元光五年梁隐败殁至今,七年来均军节节退败,而今能出瞿广之辈,实为不易。然大军成败非一将一卒可以转圜,却不知似瞿广之辈,均军之中能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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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上曲靖受阻、叶增果断下令转道之后,淳军立刻勒马南下,全军日夜兼程地向庆远逼近。
行迹既是早已为庆远均军所知,那便更无遮掩的必要,诸营一路擎旗竞鞭,短短数日内便锐气张扬地驰近庆远。
但瞿广的动作却更快,还未等淳军开入庆远地界,他就已率麾下仅有的四千兵马狠狠扑向了有张茂残部驻守的曲靖——竟将身后撤空了驻军后的庆远城毫不留惜地丢给了淳军。
这种不顾后路的疯狂做法,简直令钟彦派出的淳军斥候瞠目结舌。
怔愕之外,众人心中竟对眼下这态势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然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却是无人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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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瞿广,行事倒有些像叶将军的作风。”钟彦在整军加速驰向庆远途中冷不丁的一句话,登时令众人醍醐灌顶。
这才明白先前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这般疯狂的举动,从前怕是只有叶增才做得出罢。
此话传至叶增耳中,众人皆以为他当不怿。
谁料叶增仅道:“是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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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国在中州大地上以偏北一隅抗击坐拥四方的均廷,从败到胜,从胜到大胜,七年来将烽火战线从曾经一度失防的菸河南岸一路推进至帝都盆地北缘,淳军的染血兵锋生生撼动均廷帝臣、威慑东陆诸国。但叶增的不败战史虽令人望风生畏,却亦令淳军渐渐变得骄躁、轻敌且自疲。
如今终于出现一个谋勇不可小觑、可堪与之一战的敌将,于叶增及淳军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瞿广扔给淳军的庆远城几乎已被焚掠一空。
在巡视过内外颓毁的城垣墙垒后,叶增放弃了率军入城的念头,直接令大军北移十里,壁于离城最近的一座矮山前。
他则驻马于城郭近处,举目打量城野,长久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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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远作为两军交通要塞之地固然不可不守。大军北移扎营,钟彦则带麾下士兵留了下来,欲抢先进城修缮城防废垒。
正将步上前去请帅令时,钟彦却被叶增的亲兵一把拦住。
他不解:“将军眼下一个人立在城外发怔,身边亦无旁人,我欲去问将军此城修是不修,你拦我作甚?”
“你以为将军那是在发怔?”亲兵摇了摇头,又望一眼远处驻马不动的叶增,“将军眼下那是——动怒了。”
动怒这二字搁在叶增身上,倒令钟彦感到莫名不妥。他素来知晓叶增为人沉勇有大略,平日里自然见过他御军严厉、出战狠勇的模样,但却罕见他怒气勃发的时候。
当然更加不知,叶增动怒之时会是这般??无声无息。
“是因为瞿广?”钟彦亦沉默片刻,然后问道。
亲兵点头,“自然。我军北上驰援曲靖受阻,将军命大军向西南下意欲直拔庆远,一路疾催兵马到此,可看见的却是一座已被均贼焚毁遗弃的废城——从前只有将军把均贼耍得团团转的时候,何时轮到将军被人牵着鼻子走过?若换了是你,你怒是不怒?”
“瞿广固然狡诈可恨。”钟彦磨了磨牙,“但庆远城防既毁,我军少不得须留兵缮守——”
闻得身后人声,叶增久滞之后终于回身,驭马缓步踱近二人,“传令:庆远一带不得留一兵一卒,所有人马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一亮,即拔营北出,循均贼马迹奔援曲靖。”
钟彦迟疑不受令:“庆远不守,若为均贼回军反夺,该要如何是好?”
叶增道:“瞿广焚掠庆远、撤空驻军,其意正在逼我军分兵留戍,以弱我军北上兵力。我若留兵守庆远,则正中其下怀。不守不妥,守亦不妥,不若反其计而行,方是上策。”
钟彦默声叹服。亲兵奉命而退,驱马传令各营。
叶增又近身对钟彦嘱咐:“虽不留守庆远,但不防将计就计,令瞿广以为我已分兵——你领斥候营所有兵马,再挑一千锐卒,即刻趁夜间道北上,多走林间曲径;我则率其余兵马在天明之后行军于平原野地,必能迷惑均贼探马。我料瞿广北扑曲靖意在速决,张茂残部恐不能支,你亦当尽速去解曲靖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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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在淳军援兵抵达庆远的当夜,二百里外的曲靖便遭到了突袭而至的瞿广兵马挟风击雷般的猛攻。
幸而庆远城堑坚固、守备完善,淳军张茂所部在经历了之前的两次大败后更是满腔愤气无处可撒,面对猝然来犯的均军毫无怯惧之意,守城之战无不奋勇当先,令均军的首轮进攻未讨到一点便宜。
次日天未明,被瞿广麾下部众强制从庆远城中迁出、押送北上的近七千名百姓亦来到了曲靖城外。
起先淳军以为这些百姓是瞿广征调来用以替均军修筑营垒工事、打造攻城器械的丁夫。但均军紧接着便命攻城士兵手执锋锐,自后驱赶这七千名手无寸铁的百姓涌至城下——
竟是欲以这些百姓为其攻城肉盾!
有百姓们在前挡着,均军飞快地步入攻城射程之内,并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城头发射弩箭石炮,又造起数辆撞车强攻城门,毫不在意其中会有多少箭镞利刃落在这些百姓们身上。
城头的淳军守兵则莫论如何都无法对这些同百姓混在一起的均军使出平日里守城用的火箭、油木、勾矛等物,好些血气方刚的士兵咬牙咬至牙根出血,却亦只得俯身在女墙后、躲避城下如雨般的投射物,而不敢出手伤及无辜。
几轮过后,此一处城墙守势已遥遥欲催。
重伤未愈的张茂闻报后勉力披甲上城,却遇亲兵参军在旁急切阻拦:“瞿广计多狡诈,之前以诈降攻我不备、致我部士卒伤亡大半,而今见曲靖城坚难攻,便以百姓为饵、欲诱我军出城野战,将军切莫中瞿广之计!”
张茂一掌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亲兵,指着城下问:“尔曹父母妻儿若在其中,又当如何?当初我部于永绥、庆远接连战败,二座重城已陷于贼手,今见城中百姓复陷于贼手,我辈岂有贪图自全而不顾百姓死活之理?!更使叶将军在此,亦绝不会无动于衷。”
然后他转首,顶着箭风冲城下冷喝:“瞿广何在?”
均军攻势略略收敛,一人黑甲白驹步上前来,仰头望城,“虞候身骨不爽,今未出战。”
张茂便道:“戕害百姓天所不容,你们何苦为之!均军若欲速战,不若移退百姓、勒兵少却,使我军得出列阵,一决胜负,可否?”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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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万缕阳光掠过战火徜徉的曲靖城外,南照百余里,洒透秋草枯黄的广袤大地。
举目不见蔽障的原野上,淳军正以并不算急迫的速度向着正北方向行军。
出湘陵时,自临封抽调的一万人马被夏滨带走五千,过了昨夜,钟彦又带走了近两千,此时此刻叶增麾下所剩的只有三千余人——其中尚还包括了未能在庆远留下的伤病之卒。
军行不快,是因叶增下令不得策马疾驰。不得策马疾驰,是为了保持阵形不乱。而这前宽后窄、间距紧凑、横列至多不过百人的倒锥形长阵,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为了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急行军,倒像是时刻为了防止敌军伏击。
——但又有哪个疯子会选择在无险可据的荒野上设伏袭击敌方?
行了约莫五十里后,负责护旗的亲兵终于没忍住,问出了众多士兵心中皆想问的这句话。
叶增听后并未直接回答,却道:“这世上的疯子,本就不曾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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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众人便知叶增的过度防备并非未雨绸缪。
盛秋的阳光猎猎如刺,打在甲胄上,烧得人滚烫。忽然之间,脚下的土地开始轻轻颤动,却并非来自淳军自己人的脚步。
风有异样。
一纵黑影毫无征兆地跃起在远方地平线上。
如利箭,或利剑,挟万钧之势向着淳军长阵猛刺而来。
这非但是伏袭,更是光明正大的冲阵。
打头的黑色令旗于瞬间被挥落,淳军立刻止住了前进步伐。
不必接到主帅下令才做出反应,这些淳军精锐人马那已与本能相融合的战场经验就令他们下意识做出御敌之举——
最前方的十列士兵弩箭上槽,随队指挥使一声令下,十层箭雨逆风而出,聚落在来犯黑影之间。
那一彪均军人马顷刻间倒下一片,可却不见丝毫滞慢,反而以更惊人的速度分成几股,从不同方向冲淳军奔袭而来。
这种前不怕死的冲锋,淳军已是久未在均军人马身上看见过。
短短数瞬,来犯均军便已冲至淳军近处,或高昂或粗哑的战喝声在原野上响起,人同战马一并厮杀入阵,以不记伤亡的代价硬是将淳军的长阵拦腰切成了几段。
被冲乱了阵形的淳军亦未慌乱,而是就地取势,将冲入阵中的均军死死缠住,一枪一刀地与之战个你死我活。
两军人马皆极勇猛,这般鏖战近三刻,竟无胜负之分。
淳军仗人数稍胜一些,于厮杀之中渐转阵形,分如绳股,将均军一点一点地绞拧歼灭。
此种形势未持续过一刻,便遭到均军如利刃破绳一般的强烈反攻,毫无章法的横冲猛杀,四下挥戈舞刃,甚而连自家同袍亦不闪避,以几近疯狂的气势将围杀他们的淳军劈砍开来。
淳军略略后避,而均军趁隙急进,一时竟占了上风。
再接一刻,这彪均军中最锐利的一股便已薄杀直入淳军阵云心膂腹地。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正是淳军主帅大旗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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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之中叶增回头,一眼便见护卫主帅大旗的四名亲兵已先后被一突如迅风般的均骑杀倒。
那人身着同普通士兵一样的甲胄,然而策马狂冲之间却极尽睥睨之态,臂下长枪刺出的每一下都精准万分。
与旁人不同的是,此人右手持枪,左手则挥卷着一条以某种金属丝制成的套索,套索前段附有可活动的锋利钢制刺勾,欲与他相战的人往往还来不及近他身侧,便已先被他的套索勾下马来,甲肉相离,身遭马踏。
叶增看清,微微皱眉。
这种套索于东陆战场上固不多见,往日里只知北陆蛮族善用此物套马勒人,却不闻华族武将士兵会选用此物作为自己的兵刃。
须臾之间那人已转头,定望此处一瞬,即以马刺猛拍马臀,不顾周遭拦挡的淳军亲兵,直奔叶增而来。
叶增想也未想便将长枪扔置赤绝蹄下,反手抽出背后长刀。刀柄上的纹路划过右手虎口,刀身如舐血之姿,被他紧紧握住。
均骑飞一般地冲驰着,手中暗光一闪,套索弹飞,刺勾笔直袭向他身前。
叶增却有如预料一般策马向前俯冲,堪堪避过这一击。
座下赤绝怒嘶,两只前蹄高高尥起,狠狠飞踏向前,一跃而至那人身侧。
叶增挥刀横斩,手起刀落的一刹均骑灵巧后仰,人躲过一刀,手中套索却被生生砍断。
那人尚来不及刺出长枪,叶增的第二刀便再度冲他劈头落下。
他嘶吼一声,竟于马上腾身跃起,在长刀砍下的瞬间以左掌自下面一把卡住刀柄,死命咬牙用力,竟硬是靠单手将这一刀格了开来。
叶增深深皱眉,手上力道丝毫未放,而对方更是不曾松懈一分,二人隔刀而峙,长刀竟不能挪移半寸。
风声过耳,那人右臂下的长枪突然打斜刺出,因他一手卡着刀柄,故这一刺未能使出全力,抽枪的角度亦有所掣肘,而叶增稍稍侧身便轻松避开这一刺,又在对方来不及收枪时反以左手握住枪头,令其不能再进分毫。
二人各以手中兵刃格制对方,一分不得进,一分不得退。
那人见状,忽而轻轻一笑,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将先前一直半遮面容的护颔抖了开来。
一张英锐逼人的面容出现在叶增眼前。
汗水泞湿的鬓发如利刃,炯炯双眼如星火,似翘非翘的嘴角噙着一丝傲视众人的骄慢。
倒真是,极年轻。
“叶将军。”他开口道,“久仰了。”
隔着刀枪利刃,叶增注目于他,“足下何人?”
“我姓瞿,”他亦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增,“单名一个广字。想必叶将军听说过我的姓名?”
叶增不见惊讶,微微颔首,“本以为会与足下在曲靖城外相见。”
“将军麾下张茂素来勇大于谋,曲靖淳军守兵不足为虑,我且交待部众顶着百姓攻城便是,料想张茂不忍见百姓惨遭驱戮,必会弃城出战,曲靖一城我军可谓唾手可取。倒是将军所部援兵叫我不甚放心,必得亲率人马南下看看。将军自临封提兵北上,一路至此可算顺遂?”
面对这话中有话的明知故问,叶增倒也未恼,仅道:“均军连败七年,不想今日能出足下之辈。”
“虽是连年大败,但却总会有人——不想再败。”瞿广微微昂首,目光骄然不怯。
叶增心底微震。
不想再败——这四个字是如此耳熟,仿若一霎令他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年仅十八,便有如此勇略,想来均军之中应无第二人。”
瞿广笑了笑,卡着刀柄的右手突然加重力道:“不知叶将军十八岁时,比我又如何?”
叶增不动声色地将刀柄向下压回去,“叶某十八岁时,只知从军戍边,不知问天下豪强比我如何。”
瞿广脸色微变。
数发流矢忽而挟风袭来,当先一枚镞尖重重打在刀刃上,刺耳的金属声撞破了二人间这短暂的相峙。
叶增任乱箭擦过头盔而岿然不动,但见瞿广下意识侧身躲箭、左手不由松开了一直紧卡的刀柄——
半瞬而已,他已持刀重重地砍下去。
瞿广痛喝出声,左肩血涌如泉,叶增的长刀利刃陷在他的肩甲细鳞中,久久不出。
而下一发箭镞正射中不躲不避的叶增。
臂甲被穿透,继而传来火烧般的刺痛感,叶增左臂一搐,便叫瞿广抓住机会弯转枪头,猛然斜刺而来。
剧痛中的瞿广尤其疯狂,握着枪杆的手骨已经泛白,却还是不顾见骨肩伤,而将手中长枪死命地捅向叶增肋下。
枪尖划破铁甲,割开里衣,挑出血肉。
叶增双眼爆出血丝,极痛之下右手仍不肯放开刀柄,受伤的左臂抬了又抬,才终于勉力握住被刺入他左肋下的枪头。
却令瞿广不曾料到的是,叶增双脚夹住马腹令赤绝后退,竟握住枪头又向自己肋部深深刺下去,因借瞿广之力,而将整杆长枪自他手中抽夺了过来!
白刃离肩,瞿广这才痛倒在坐骑背上,血和冷汗染透他半个身子。
不远处混战的二军士兵这时才发现此处变故,当下纷纷大惊,又各自大乱,纷纷欲救主将。
“将军!”淳军亲兵在四野杀开数条血路,持戈逼近。
尽失兵器的瞿广抬起眼皮,冷冷望一眼周遭,咬牙从胸口摸出一枚银哨,衔在嘴边用力一吹。
坐骑驮着他突破淳军包围疾冲而出,而均军人马闻声更是勒马止战,护拥着他飞快地撤离这一片战场。
·
“莫追。”叶增在马上喝止身旁暴怒欲追的淳军士兵,额角大颗大颗的痛汗不停地滚落。
他将夺来的长枪重重戳入地上,一侧身子,翻下马背,痛得发抖的身子全靠枪杆支撑才得以站稳。
“将军??”一旁的亲兵们慌乱不堪地替他的伤口止血,简直手足无措。
是从未见过叶增如此重伤的模样,故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止未见过,便是想亦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能得机会将叶增伤至这地步,而叶增——竟也是会受伤的人。
叶增沉喘片刻,渐渐回神,“派人飞马去曲靖,探一探那边的战况。”
想到曲靖,他又痛得搐了搐眉头,“倘是钟彦仍未率援赶到,他便不必再回来见我了。”
【三十二】
飞鸟过长空,掠翅穿云。
内侍奉谕前往弘文阁内收取淳国将要发往北陆鄂伦部的国书,然后转道送往王都使驿。按照孟守文的吩咐,这一封国书需由不日前奉令跨海运送第二批军马而来、即将于今日启程返回淳北海港的鄂伦部使节亲自带回瀚州,呈至主君帐下。
这差事本来极容易办妥,却不料会于半途横生变故。
王城西北一隅,内侍于行进途中不巧撞见带了四五个扈从、才从马场归来的宝音,当下便被她拦在道中,不得再进半步。
“王后。”
内侍心内虽略微焦急,却仍恪礼,垂首低眉向她问安。
“你手里拿的,是写给我父亲的国书?”宝音在马上探下身,神色认真地询问他。
内侍不得不如实地点头,“回王后的话,正是。”
“拿来给我。”宝音又开口,语气好像这要求是多么天经地义一般。
内侍颇感为难,“这……”
三个月前王上与王后当众冲突一事王城内人尽皆知,二人之间的关系一时跌至谷底,比起大婚之初更不如。在今日之前,王上已足有三个月不曾去探望过王后一次,亦未再如从前一般费心关照栖梧殿上下。几乎所有在王城中当差的内侍、宫婢及侍卫军们都看得出王上已然丧失了对这个美丽的异族王后的浓烈兴趣,亦不再怀有任何讨她欢心的意图。
所以面对由一个已然失宠、不知何时将被废立、在东陆毫无势力根基的王后所提出的如此不合理的要求,内侍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绝,继续去完成他应办的差事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偶有几个深夜,他曾亲眼看见王上在处理完如山政务后神思俱疲地迈出政殿,却停于高峻的阶石上,举目遥望向位于王城东北处的栖梧殿,驻足沉默良久才离去——的话。
“拿来。”宝音再次重复道,表情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内侍仍然犹豫不决,一时只觉进退维谷。王命固不可违,但面前这个目无东陆王族礼制的异族女子难道就真的已经失宠,是他目下可以得罪得起的么?
然而宝音却没有继续留给他可以自行决定的机会。
她果断转首回顾身后,用蛮语吩咐了几句,随侍扈从中立刻出前一人,一言不发地便动手将内侍手中装盛有国书的玉匣抢夺了过去。
“啊……”内侍惊呼,礼数亦被尽数丢至脑后,他急切数步上前,仰首乞道:“还望王后莫要为难小臣,此乃落封有王印的淳国国书,非得王上之令,无人可得僭启……”
“咔嗒”一声,这个被内侍称为无人可得僭启的玉匣已被宝音用力掰开,亦毫不留情地卡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
内侍瞧见那已遭破坏的精贵玉匣,只觉额角钝痛,只得闭嘴垂首,心下为不知将获何等责罚的自己而默默叹息。
宝音却不理会那许多,径自将着墨于青白丝绢上的这一封国书自内取出,然后将玉匣丢给扈从,自己捧着丝绢神思不苟地研究起来。
内侍偷偷抬眼瞅她一眼,心中又不禁怀疑这位方学华族书画没有多久的异族王后究竟能识得其上几字,又究竟能看懂几分?毕竟东陆华族词仪繁复,这代表着一国诸侯王对外族通往的国书,当是更加文辞刻究、言词赘深。
果然,宝音注目研究了许久,眉头一直轻蹙未展,迎着头顶阳光,用手指将丝绢上的墨迹一个个字点按过去,遇着她完全认得的便出声念出来——纵然如此,她看了半天也只念出了少少几个字——
“尊……初奉……然……以至怙逆……不尊……废……返……”
然后她停顿片刻,又慢慢地将这些她认得的字再次念了一遍。
再抬首时,宝音的眼中已盈有怒意,她一手将这封国书紧攥成团握于掌中,另一只手猛地扯转马缰,全然不顾身侧仍未反应过来的内侍与扈从,兀自催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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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殿之外响起宮侍慌乱的阻谏声,惊扰了正在殿内阖目养神的孟守文。
他睁眼,皱眉,神色不怿。
然还未等他叫人来问清楚发生了何事,来者已自外破开宮侍们的拦阻,蛮横地踏闯入殿。
孟守文拊掌坐正,微微眯起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无法无天地直冲至他王座之下、怒气冲冲的女人。
“你——”
率先开口的人是宝音,她满面愤然地将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国书一把扔到孟守文眼皮子底下,昂首问他道:“真的决定要将我送回北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