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部的最后一战,”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下,“便是与许将军麾下合力,将那些均贼尽数剿了。”
至此,几乎所有的战势走向,皆与叶增早先所计划的一模一样。
“将军,我部何不分兵趁胜追击南遁的那些均贼——须知谢崇骨必还在里面!此时若不趁势掩杀,说不定明日他们又将卷土重来!”有校尉在侧急切进言道。
夏滨摇头,抹了一把额角淌下来的血汗,“南遁之贼,是跑不了多远的。”他的脸色此时方露出一丝懈意,“不多久,他们便会遇上叶将军的亲兵马阵,至于是死是活,就全凭他们主帅的造化了。”
·
留于临封城北夹砦中的一万余淳军步卒亦将攻城之势打造得惊天动地,而本是竭力抵抗了半日的均军守兵已有半晌都未曾在城头箭垛之后露面。
“城外援军已遁,城内投诚者不杀有赏!”
“负隅顽抗者,城破即杀!”
……
因怕城头如此安静有诈,城下的淳军士兵们不敢径直接城,而是一边轮番叫降,一边往来搬运,架起一座与城墙齐高的望车,然后选派数名身手矫捷的士兵攀爬上去,欲一探城头究竟。
城中西北处,忽然冒起一阵青烟。
那烟随风飘至城头,夹带着一股令人熟悉的香味,引起了攻城淳军的注意,攻势亦随之暂缓。
随着城中烟雾越来越浓,一时怔神的淳军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烧、烧粮……”
这未说完的半句登时惊醒了一众士兵——
“城中粮草被烧了!”
“直娘的均贼是想要烧粮弃城远遁!”
……
士兵们纷纷大声叫嚷,情绪激动者甚至呼唤同袍共架云梯,意欲攀爬入城、抢救被烧粮草。
在城下淳军大乱的同时,临封城南的三层城门被从内而外接连打开,一直固守于城中三个多月的王钦守军终于在此刻奔突而出,披甲驭马,踏着城南荒野上未冷的援军同袍尸身,向西遁去。
·
临封城外南、北二处的动静同样引得了才率部收拾完山下战场的许闳、夏滨二人的注意。
“是烧粮。”许闳凝目远望。
夏滨已然发怒,“均贼是连半粒粮草都不愿留与我军,王钦所部既不肯举降归顺,我等还对他客气什么!”
许闳点头,“均军欺我城外步卒无脚力,才敢如此大开城门、纵马南逃。你即刻领轻骑南下追阻王钦所部,接敌便杀,不必再行招降一事。我率城外一万步卒入城救火,均贼的存粮,只能抢出多少算多少罢。”他回头看了看血战近一日、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的麾下人马,神色有些迟疑,却仍是决意道:“便再辛苦众位弟兄们了。”
“均贼烧粮一事,是否往报叶将军?”夏滨问道。
许闳脸色变了变,“必须报。”说着便转身选了几个精卒,令他们立刻策马南下二十里,找到叶增所部,务必将此消息带到阵前。


【二十五】

临封城南二十里处。
均军援军残部自驻营之地卷甲南窜近十里,求生之志使得这一万余本已溃不成形的人马又集结起来。他们抛却了一日前的猖狂自大,在确认了后方并无淳军追袭之后,才谨慎列阵进发,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天色渐晚,战马早已疲累不堪,却仍需经受骑手的猛烈鞭打。一路上跑死的战马已不在少数,可均军依旧毫不心软地催动坐骑加速,欲在天全黑之前寻到一个适合扎营备守的地方。
风止尘落。
头阵中的人马突然在行进间来了个急停,引动后续人马小小受惊,又纷纷勒缰止步。咒骂声自后向前层涌而起,皆在谴责前方兵马违令擅停,险些便令大军重蹈人马自相踩踏的覆辙。
然而不论听到何等不堪入耳的骂词,头阵中的人马都死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
后列中的士兵有不少皆烦躁不安,在马上翘足去望前方何故。
须臾,众人陆续看清了前方景象,口中的喝骂声一时如遭令止,尽数消弭。
继而极静。
·
微暗的天幕下,正对均军不远处的平原上,正列有黑压压的一片淳军骑兵。因天色晦暗,一时辨不清其人马有多少,唯一可见的,便是横插淳军阵前的数十面象征主帅所在的大纛。
皆书“叶”字。
六千淳军人马甲胄鲜亮,以逸待劳地在此地等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人疲马惫的均军南逃残部。
他们披挂的装束与均军在临封城外所遇的淳军不同,每具战甲皆是鳞叶轻薄却细密不透,每人肩侧皆刻有一枚隼翎的图案,正是随叶增自毕止督军南下的天翎军精锐,更是护卫主帅出入战场、号震中军的真正淳帅亲兵。
饶是均军人马再不明所以,此刻看见这副景象,亦都明白了那座位于临封城西南五里、漫山遍野插满淳军帅旗的高丘,只是叶增的疑兵之策。
而天翎军所到之处,才是叶增亲临之地。
·
淳军人马静如石塑,阵影幽幽,四下皆透着一股杀伐戾气。
均军万余士兵皆绷直了身子。
他们不知对面的淳军会在何时爆发倾山蹈海般的攻势,纵马来踏,奔取他们的性命。
强烈的紧张混同极度的惧意,令不少人眼中皆漫出了血丝。
忽然间一名淳骑抽马出阵,倏忽如风般地驰向均军。
虽只一骑,但却点燃了均军久等来犯的惊恐之情,一瞬间所有人马纷纷引缰后踏,整阵乱作一团。
淳军来人奔至均军阵前五十步才停下,倒是极有耐心地等到均军人马稳住自己的阵脚之后,才冲敌阵放声道:
“奉淳国鹰冲将军、马步军大都统叶增将军之令,特来知会:‘今日两军之战,胜负已分。叶某欲取谢崇骨将军之首级,以祭我军阵亡将士之魂魄。或被俘杀,或被阵斩,全由谢将军一己裁选。均军残部奔命不易,倘使谢将军愿意出阵自献首级,叶某愿全此地均军将士性命。’”
话毕,他便不再多停留一刻,立即拍马转身奔回淳军阵中。
这席话说得嚣张傲然,但均军上下却无人能质疑淳军眼下的战斗力,更无人敢怀疑叶增此刻的决心。
短暂的寂静后,均军前阵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们层层转身回首,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阵中后方的一点。
·
叶增驻马军前,看见对面均军大阵自中间缓缓裂开,一人驭马一步步地踱出向前,便转头吩咐道:“置案,备刀。”
“将军怎知那谢崇骨果真会自愿出阵?”从均军阵前回来的那名参军忍不住相问。
叶增面无表情道:“均军既已得知只要谢崇骨愿意自献首级,其余将兵皆可活命,那么纵算谢崇骨不肯出阵,也会有人割下他的首级献至淳军阵前。谢崇骨戎马一生,又岂会甘心身死自己麾下之手?”
“将军果真愿意放这些均贼一条活路?”
叶增却闭紧嘴唇,不再回答。
短短数言间,对面来人已至淳军阵前十丈外,身上甲胄金漆亦可看清。
叶增口中短喝半声,催赤绝出阵上前,亲自去迎那人。
·
风起,战马自微暗的天色中缓缓走近,马上大将的面容身量益渐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戎马生涯的岁月风霜如烙印一般深刻其上,他的神色肃毅沉宏,目中无悲亦无喜,令人一眼便可相信来者并非旁人冒替。
“谢将军。”叶增勒住马缰,与他正面相对。
谢崇骨又驭马前行数步,令坐骑与赤绝侧首相交,这才停住,目光一抬,盯住面前这个披着将甲的年轻军人,“叶将军亲来相迎,是欲亲手割下我的首级?”
叶增却将目光移下去,落在他垂在坐骑一侧的右腿上。
那条右腿的膝盖以下部位空空荡荡。很难想象,这个前半生叱咤澜州战场、深受裴祯当年器重的均廷名将,竟会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军人。
谢崇骨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竟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失半条腿,正是五年前拜叶将军所赐。”
“哦?”叶增问道,“五年前谢将军坐镇河南军前,均军大败之后将军率部自隶云南出,直回天启。当年一战,我并未有幸能如今日这般与将军阵前相对。将军失了半条腿,敢问与我何干?”
谢崇骨道:“我当年兵败叶将军之手,回天启后即被下诏施刑,这半条腿虽非为将军所砍,但确是因将军之故。”
“竟不知均主残暴若此。”
“黄毛小儿,性虽残暴,却毫无其父雄霸之风。”谢崇骨话虽不敬,可神情无怨,语气依然平静,“均廷掌政者若此,朝无死士效命,正在常理之中。此逢淳军南伐,便只有我这等先主旧将可堪一用,然而四万北援将士再败叶将军之手,并非天意,实是我不欲胜。”
“将军取败,纵使不为我军俘斩,回朝之后又岂能活命?”
谢崇骨抬眼望天,语意见凉:“当初先主听信侍中刘仁翰之谄谏,废宣帝、立均廷,排贬我辈军中良将,我心已哀;至于其后黄毛小儿于天启串通刘仁翰,篡夺先主之位,致先主于北伐军中病发急薨,我心便死。五年前我奉诏北赴河南军前,并非效忠于黄毛小儿,乃是欲尽先主之志,然而均廷气数天定,非人力可以转圜。此番率军北援临封,我本就无生还之志。”
说着,他转望叶增身后阵列齐整的淳军人马,“淳王帝气天授,又有叶将军这等不世出的良将为之驱策,南入天启之日,当可翘足以待。叶将军今已备好刀案,不若便动手罢。”
叶增却道:“谢将军既已对均廷无望,何不归顺淳国?以将军之才,我上必将委以重任。淳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倘有将军这等熟知帝都二十三卫兵况的大将为前军之导,我军定当能如利剑长驱、所向披靡。”
“我谢崇骨一生戎马,所忠唯有先主一人而已。举降归顺之事,叶将军恕我断不会做。”谢崇骨将右手移至腰间佩剑处,继续说道:“何况因我之故,此番临封城外均军将士丧命者多逾二万。致麾下惨烈若此,为将者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之所以随军南遁,不过是欲保全残部将兵性命,今闻叶将军愿以我首换我身后万人之命,我又何必惜之!”
话音未落,他便拔剑自刎,动作之快,竟令叶增无从制止。

热血滴溅战马鞍鞯,谢崇骨的身体自马背一侧下滑,重重地跌落地上。
叶增无声低喟,勒马退后数步,然后抬手召唤阵前军士上前,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传首毕止。尸身便让均军残部带回天启,料均廷短期内无将再敢率军北上。”
持刀的士兵蹲下,翻过谢崇骨的尸首,似乎有些不忍下手,又抬眼去望叶增,“叶将军,此亦大忠之人……”
叶增则冷声道:“忠一主而不忠其子孙后辈,是小忠而非大忠。自欲取败,而葬陪数万麾下将兵之命,此亦非为将之道。似谢崇骨之徒,你们犹当引以为耻,不可效之。”
士兵闻之敬畏,二话不说便斩下手中军刀。
·
当许闳所派的精卒策马直奔叶增阵前时,均军残部已为叶增向南放走,淳军以谢崇骨首级案祭此役亡魂,然后装首入盒,由叶增选派五名天翎军亲兵携之北上,将其传回毕止,以报淳军临封大捷。
“报——”
自临封北下的士兵翻身下马,神色急切地高声禀道:“因见援军大败,临封城中王钦所部弃城远遁,临走前放火烧了城西大军粮仓!”
叶增闻报,脸色倏然黑下去一层。
淳军在临封城外围了整整三个月,粮草亦将继之不及,本是欲在攻下临封之后由城中取得补给,谁知却被均军抢先断绝了此路。
“许将军率众入城救火,却没能抢出多少粮草。眼下城防已为我军所换,许将军顿军城外,勒令所部不得惊扰城中百姓。夏将军领兵追袭向西遁去的王钦所部,至今尚未回报。”
叶增点头,示意知晓。
“雄兵难过粮草关,看来今后数日尚不能整顿休息,仍需南进觅粮才行。”他对身旁的参军道,“派五百骑南下,尾随方才放走的均军残部,看他们今夜会遁入哪座城中——那里必有足够供应数万军队的存粮。其余人马随我北回临封,莫论今后如何,今夜先睡它个囫囵觉!”


【二十六】

同一夜的毕止王城,一如往常一般肃穆。
内侍上前叩殿,推门走入,半跪在靠在软榻上合眼浅寐的孟守文身前,开口道:“王上要的三个人,已由天翎军从城北先王长子府中接入王城中了。小臣亲自将他们安置在了东面空着的三间偏殿,离王上所在不远亦不近,待明日王上下朝之后,可亲自前去探视。”
孟守文慢慢睁开眼睛,“我那王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被我接到王城之中,不曾反抗?”
“先王长子自然震怒,当着天翎军众人的面直斥王上废坏纲常人伦,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小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长子说,王上纳妾六年有余、册后时近两年,至今未得一子嗣,乃是上天欲绝王上子脉,纵是将兄弟们的子嗣过继到自己名下,必亦无法让他们视王上为父君。”
孟守文闭了闭眼睛,“大罪之人,尚还能口出狂言,可见他这四年中竟不曾悔过一毫。我潢潢孟氏血脉,焉能被这等罪人来教养?”
“小臣亦以为是。”内侍忙道,“先王长子所出子嗣最年长者不过五岁,王上此时将他们接到王城之中正是上策,不出一二年,他们必将会待王上如父君,是否为王上所亲生,实不重要。”
“他还有何反应?”
内侍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其封口处印有一道火漆,“这是先王长子请人带给王上的。他说听闻王上举兵南伐,叶增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克复天启之日必不久矣。因此,他特地作了一首贺文呈上,说请王上务必过目。”
孟守文漫不经心地接过,就着榻首宫灯弱光揭开封口,展开信笺。
渐渐的,他的神色变得僵硬起来,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坐直。
内侍不禁感到诧异,却不敢开口相问。
良久,孟守文挪开目光,将信笺揉攥于掌中,脸色亦回复常态,对内侍吩咐道:“叶增的长子自出生以来我便未曾见过,明日可用王后之名传谕叶府,邀叶夫人携子至宫苑之中赏玩春花。”
“是。”内侍又补问了一句:“可要提早知会一声王后那边?”
“不必。”
孟守文想也不想地答,随即一挥大袖,斥他退下。
内侍噤声而退,至殿门处时又抬首望了一眼殿中之人。
就见他倚榻沉思,眉目幽深,晦暗的面色在将明将灭的烛光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令人骨寒。
·
晨间的叶府,暖阳铺院。
秦一装容齐整,缓步踱近西侧偏院,推开房门,款款走了进去。
“娘!”
存嚣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她,而后不顾外间乳娘的轻拦,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在她裙下站住,仰脸去看她。
两岁多的孩子,脸上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扯住她的裙摆便不肯松手。
因她难得会来主动探望自己,存嚣咧着小嘴笑了一阵儿,又眨巴着眼睛将她的裙摆用尽全力地攥紧,生怕她转身便会离去。
秦一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然后吩咐婢女上前替他更衣。
“用世家子弟面谒王上之大服。”
她说道。
婢女有些犹豫,因孩子尚小,穿戴如此之重的服冠恐会不适,但又不敢违背秦一之意,只得捧来件件衣物,替存嚣一样样换上。
待到孩子穿戴齐整,秦一令乳娘及婢女数人皆退出门外,然后自袖中拿出一把象牙长梳,扶着孩子的头轻轻转动,“娘为你梳髻。”
存嚣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听话坐着不动,由她在后掇弄,唯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镜中母亲的斜影不放。
她的动作非常轻柔,神态亦是平日里所难见的慈爱,待到发髻梳好,又拿过一枚小巧的雕纹玉冠,用同色玉簪插戴在他的发顶。
“娘?”存嚣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脑袋,神色不掩好奇。
秦一转身拿起他的小氅,抖开展平,横披在他弱小的身躯上,然后弯腰牵住他的手,“娘带你去见王上。”
·
王城宫苑之中,枯树逢春,正绽新花。
两名宫人在前领路,秦一带着存嚣一路步入宫苑深处。在看见远处坐在石凳上的孟守文时,她神色无变,步履未顿,似乎毫不惊讶为何出现在此处的人并非宝音。
“王上。”秦一走近,恭行朝臣内眷之礼。
孟守文免她大礼,目光移向在她身边脸色懵懂不安的孩子,“叶存嚣?”
秦一点头,牵着存嚣上前几步,“孩子尚小,不知礼数,望王上莫要怪罪。”
存嚣直通通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却隐隐含威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地叫:“娘。”
孟守文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虽是尚小,但已能想见他长大后会是何等出众模样——想必叶增与你,皆是疼爱极了这个长子罢?”
秦一默声无言,静望着他,眼中已有一丝明了。
孟守文转目看她,径直开口:“我欲诏叶存嚣入宫,作为三个王子的伴读,吃穿用度皆与王子同例,你以为如何?”
“能得王族眷幸,此是存嚣之福。”秦一答道。
孟守文又道:“你与叶增伉俪情深,天下人所共知。此番他为我淳国帅军南伐,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我心亦有所不忍。”
秦一低首,“为国征战,效忠于王上,此正他分所应当之事。我身为武臣之妻,亦当体谅国事,绝不会心存怨恚。”
“好个效忠于王上。”孟守文微微一笑,笑中却饱含深意,“叶增军前屡筑大功,我愿赏他——特诏着你南赴军前,凡大军攻止之城镇,你皆可入居其中,随夫南征,不必还都。”
秦一骤然抬眼。
须臾,她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道:“谢王上特诏赏赐。”说着,她松开了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稍稍退后半步,双袖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存嚣尚幼,教诲诸事,还须多劳王上费心。”
孟守文看着她这一副貌似平静的外表,笑意忽消,脸色亦凉,“拆散你母子二人、逼你离开毕止,此是为何,你不想问?”
秦一摇头,“王上的决议,自有王上的道理。叶增一心忠君为国,我亦当效他所行:不疑王上,不悖王意,诏之所下,我必从之。”
说罢,她又行一礼,然后便向后退去。
“娘!”
存嚣见她扔下自己要走,急得大叫,转身就去追她,自后拽住她的裙纱不叫她走。
秦一狠狠心,将衣裙自他手中用力抽出,抬脚前行。
“娘——!”
存嚣被她掀倒在地,不禁“哇”地大哭出来,小身板跪在地上,又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她一声。
孩子的哭泣一声大过一声,似无消止之意,终于迫使她停住了脚步。
秦一回身,冲孟守文道:“请王上再准我与存嚣说几句话,说完我便离去。”
孟守文无声点头。
她便走回存嚣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净衣上沾染的尘迹,道:“娘有三句话要对你说,不管能不能听懂,你都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存嚣抽泣着,脸上眼中皆是惧意,不知她是否又将离去。
“其一:你的爹爹半生戎马,流血流汗不流泪,你是他的血脉,莫论什么时候,莫论有多难过,都不可掉一滴眼泪于人前。
“其二:你的爹爹身受王上重恩,你是叶家长子,须得懂得‘忠君’二字,将来莫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得悖逆王诏一分。”
存嚣紧紧咬着嘴唇,因她的话而强忍住了泪水,却仍是带着哭腔地叫她:“娘。”
秦一拾袖将他哭花了的脸庞擦干净,慢慢、慢慢地将他拥入怀中,最后道:“最后:莫论将来旁人对你说什么,你都须知道,娘今日所行,绝非弃你不顾,而是为了保全你爹爹的无奈之举。”


【二十七】

“王上。”
内侍轻低的声音自后传来,扰动了正在垂钓中的孟守文。
池畔边微风拂柳,青色玉阶上素袍平展,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闲逸悠然,眉角却轻轻皱起,似乎不怿水中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走。
前方手持鎏金钓竿的身形纹丝未动,内侍亦看不见他面上神色,便自顾伏下身行礼,继续以轻低的声音禀道:
“叶府的大公子今日仍不肯进食。
“服侍他的宫人怕无以向王上交差,便擅做主张用强,欲撬开他的嘴逼喂水食,岂料却反被他咬伤了手,指筋险些就断了。
“司膳局的人犯了事儿,掌事者不敢有所欺瞒,便遣人将此事通禀了王后。
“据传王后听说之后十分不悦,当即便起身出殿,前去探视叶府大公子。”
说到此处内侍停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谨慎小心,悄悄抬头打量了一下前方男子背影,见其依然不为所动,便垂首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