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陷。”
孟守正口中轻道二字,然后抬眼盯住他,“便以里通敌军之罪。”
男子恍悟,随即却皱眉,“叶增身拥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之赫赫功勋,若说他里通敌军,恐不能令朝中信服。”
孟守正轻笑,眼神微蔑,“构陷之罪,何患无辞?”说着,他伸指去蘸杯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水,然后在案上慢慢写了几个字,口中低低道:“那谢崇骨的首级,不是未见叶增带回来么?”
“小人明白了。”男子垂首。
孟守正又道:“叶增以为他凭着战功就能一路顺遂、拜将领禄直上云天,殊不知自己却是在做梦。今日他不肯向我低头,来日却有他后悔的一刻。”他扬眉,“他自诩统军刚正、一心向国,然而一朝身负通敌之罪名,你猜他又将如何?”
说着,孟守正忽而低声笑一笑,“到那时他若肯向我低头,我倒也愿意放他一马。只不过这进退攻守之势,却亦会大不相同了。”
·
夜来惊梦。
秦一汗湿两鬓,睁眼定了定心神,才幽幽地喘出一口长气。
院内亮着灯,有少许嘈杂人声。
她起身,拢起长发披上衣物,探手捧过床头一只轻彩琉璃杯,垂首饮了几口水。
少顷即有使女前来叩门。
秦一一边系裙带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使女轻声答:“大殿下来看您了。”
秦一动作顿了下,缓缓将衣裙穿妥,然后起身走出外间。一推门,寒风扫面,雪花沾湿眼睫,就见一人长身淡影立在院中,脚下莲灯光线昏暧,将满地雪色映得格外剔透。
她握紧衣襟,反手合上门,冒雪走了出去。
几个使女见状,皆识趣地无声退下。
“大殿下。”秦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动作矜持地行礼。
孟守正侧身,大氅肩头的雪簌簌而落。他借着昏蒙的光线低眼看她,半晌笑笑,道了声:“一儿。”
秦一轻动眉头,“夜已深,殿下顶风冒雪而来,是为何事?”
“昨日闻你被诏令禁足,今夜得空,便来看你一看。”孟守正端详着她,“可看你的模样,竟似对我毫无一丝愧疚之意。”
她抿了抿唇,“自然愧疚。可如今事已成此,愧疚又有何用?大殿下仪表堂堂,兼又气度不凡,在王室诸位殿下中当属翘楚,将来必能找到一位称心美眷。”
“可我,只想要你。”
他慢慢地道,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你是当真对我无意?可若是当真无意,却又为何等到父王下诏六个月后才上表抗诏?便在昨日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你是愿意同我一生相守的。”
她却眼底一凉,“大殿下是想要秦家的拥戴,还是想要我?”
孟守正一字一句:“既想要秦家的拥戴,亦想要你。”
秦一直视他,两束目光在风雪中交汇,而他意态笃定,话语铿锵。她便又垂眼,忽而淡淡冷笑:“可若是用我能换取更大的好处,想必大殿下也是情愿的罢。”
冷风卷起孟守正的外氅毳绒边缘,遮住了他逐渐变沉的小半边脸。他眉间深暗,嘴角却带起一抹笑,“你果然是全都听见了。”
仿若只是一瞬间,他眼中浓深的情意便已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这寒风夜雪一般的凛冽冷意,“我原只是想试你一试,却不想你竟当真对叶增如此倾心——若非心念着他,又怎听得到我在府上同他说的话?”
秦一脸色却异常平静:“大殿下以为我是神么?殿下在府中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从何得知?”
孟守正一下子寒笑出声,“在我面前还要装么?”他转头去看她的闺房,里面灯烛尽灭一片漆黑,“若非是因使用秘术而过于疲惫,你又怎会这么早便歇息了。”
秦一抬眼看他,脸色因寒冷而显得有些青白。
他转回目光,定定地望进她一双明眸深处,“你我相识已有十余年,莫要拿我当傻子相待。”他微微沉眉,“我从来都知你天赋异禀,幼时虽不自察,却总能无端端地比旁人耳力好得多——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入宫来与我和三弟玩耍,隔着数间屋子却能听见那些宫婢们碎舌议论你无父无母之故,而你因此放肆大哭,叫人安慰了许久才止住眼泪——三弟于此蒙钝、不甚在意,可我自那之后便处处留意,益发察觉出你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只是孩提时的无师自通,终不过是些轻顽浅闹,而你随着长大懂事之后也颇收敛,鲜叫别人发现你的异处……直到六年前,太傅找来了那个羽族女人做你的老师。”
他的话未说完,却有意停下,打量她的脸色。
秦一脸色依旧青白,只道:“大殿下未免精于臆想。”
孟守正的语气满是嘲意:“旁人或许只知那个叫做云蔻的羽族女人精通蛮、羽二族书文礼仪,入秦府亦只是为了教你这些;可却不知,她的飞风流音术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闻名于北陆宁州了。”
秦一脸色一震,蓦然抬眼。
他笑了笑,“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孟守正想知道的事情,便是费劲心力也会打探得到。”他见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又道:“我虽不懂秘术之道,可却能想到这六年来在她的教导之下,你的‘耳力’定是精进了不少,在这毕止内城之中凝神探听旁人所言,对你来说怕不是什么难事。”
她低眼,声音亦冷:“既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孟守正眼中忽又有寒意渗出,“你竟会对叶增如此倾心。可他一个不识礼数、仅知带兵打仗的粗鄙蛮武之人,究竟有什么好?!”
秦一摇头,“叶将军为人磊落坦荡,一心向国、戮力御敌,而殿下却为一己私念而欲置叶将军于不忠不臣之地,又岂是君子所为?须知这构陷之举,是顶顶下作的人才会做的事。”
“下作?”孟守正冷冷一笑,“若是不想让我如此下作,倒也容易。”他突然伸手,拂去她发梢上的落雪,声音低下去:“上表向父王谢罪,只要你仍愿嫁与我,我便不去为难叶增。”
秦一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要我嫁与大殿下这般心思阴损之人么?怕就怕纵是我嫁与了大殿下,大殿下却仍会对叶增暗下毒手——面对这大位之争,大殿下又怎会愿给三殿下留下丁点余地?”
孟守正的手滞停在她脸侧,“你当真不会后悔?”
秦一撇眼,不答,回身往屋内走去,口中道:“王上虽是病重,可却并未昏聩。大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
落雪深深,裙下足迹轻浅,他看着她一路走至门边,忽然攥拳,复又道:“你当真不会后悔?”
她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亦没回答。
半晌后重重合上门板,将他与半夜风雪尽数关在外面。
【二十二】
宫阙沉沉,掩映于落日余晖之下,如巍巍高山,层嶂蔽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跪在殿阶前。
内监立在旁边,半弯了腰,语重心长地劝:“三殿下,叶将军通敌之事朝中还没个定论,王上不许殿下晋谒亦是因还未想好该要如何处置叶将军。殿下此刻以跪相逼,未免过于意气用事了,难不成是想逼王上早早下诏定其通敌之罪?”
孟守文纹丝不动,身上的锦袍自领口一圈直到后背脊梁处皆已凝霜,四肢虽已冻得僵麻,却仍是傲然抬头,隔着数丈,冲殿门内高声道:“叶增里通敌军一事分明便是构陷,父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元光五年河南大败,我淳国连失疆土十三大镇,时东陆诸国皆以为我淳国必为裴氏伪庭所灭,而朝中老臣皆主称臣议和,若非时出叶增此等骁将、连役撼慑进击无阻的均军,只怕我淳国早已不存于世,而父王亦为裴祯幽于天启城中了!如今河南大胜,叶增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我淳国河南大军勇武善战之名遍传东陆,莫论是裴氏伪庭还是邻州诸国,谁又敢轻易出兵再度犯我南疆?父王若于此时听信奸人之言,而论叶增之通敌之罪,是昏聩矣!河南若闻朝廷定其之罪,莫说数万名将士不依,便是边疆百姓们亦不会答应!叶增不过是没将谢崇骨的首级带回来,如何能说是他里通敌军、故意放其南归天启?!此荒谬之言,父王不问构陷叶增其人之居心,却在犹豫该要如何处置叶增,莫不是想要自毁我淳国南疆边防!”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可殿内却毫无声息,就像根本没人听得见他的高声愤慨之言。
孟守文却依旧不肯放弃,“我知父王听得见,父王数十年来勤政治国,莫要到头来因奸人之言而毁了自己一世明誉!”
内监在侧听得是胆战心惊,虽知这位三殿下自幼倨傲、一旦发起狠来什么都不顾,可却仍是为他这口无遮拦之言吓得额头冒汗。他虽是口口声声“奸人之言”,可这朝堂之上但凡是聪明点的又有谁不知道,那个进言叶增里通敌军的兵衙侍卫亲军都虞候正是孟守正的心腹,若无孟守正之授意,又岂敢行此之事?内监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口中委婉道:“三殿下出言还须谨慎些,万莫因叶将军之故而亦将自己牵扯入罪。”
孟守文眼风疾扫,目光阴得骇人。
内监不由后退半步,立刻噤声。
孟守文注视前方,突然重重地叩下去,额首抵地,高声道:“边将苦战戍疆,换来的却是朝中的不信与诬陷——父王是欲寒我淳国九万边军将士之心么!”
·
殿中药气弥漫。
老内监跪在榻边,用半湿的巾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孟永光的脸,耳中充斥着殿外孟守文那辞气激烈的高声谏言,不由默默垂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孟永光额上皱痕深陷,低声慢道:“不曾想临到死前,竟还有如此麻烦的事。”
老内监扶着他翻了个身,依旧无言。
“你可还记得守正和守文小时候的事儿?”孟永光问道,闭了闭眼。
老内监点头,“自然记得。老奴服侍王上已有三十年,可以说是看着诸位殿下出生长大的。”
孟永光微微颔首,“守文八岁那年蓄养了一条黑斑栗毛犬,喜爱得紧,常常夜里也要搂着一道睡觉。那狗性烈,遇见生人总要跳起来狂吠数下,却不想偶然一次惊到了守正,当即便被守正遣人打折了一条前腿。守文得知后二话不说,提着习武用的木剑就去寻守正,硬是将比他年长两岁的王兄狠狠揍了一顿,方解了气。”
老内监听着,附和道:“那次王上将三殿下在宫中的偏殿耳房中关了半个月,勒令其自省,可三殿下却倔强,以为自己没错,偏不服软,后来还是王后来求情,王上才饶过了他。”
孟永光又道:“可他被我放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狗已被人下毒毒死了,尸首臭不可闻,正留在他屋中等着他回来去看。当时讯问相关宫人,无一能说出此为何人所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后他亲手将那狗埋了,三天不进一口水食,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蓄养过任何动物。”
他默然一阵儿,喟道:“当年不过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你能想得到?”
老内监替他盖上锦被,“老奴虽愚钝,可却知道王上这些年来处处都在替三殿下着想。三殿下去年得胜归都,王上却将他搁置不用,乃是存了保全他的念头;而以大殿下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乃是欲令他卸去心防,不会以三殿下为威胁……只可惜三殿下不解王上这般苦心。”
“守正自幼刚愎阴狠,非可继我淳国大业者。”孟永光的声音有些虚弱,可语气却坚定,“守文性虽刚正,却过于血气方刚,压他一压亦是为了他好,待到浮躁尽去,这雄心用在治国之事上方不会出大错。”
老内监低低道:“却不知叶将军此番是如何得罪了大殿下。”
孟永光却勉力一笑,“想想叶增那性子,便也不难猜到。”他偏过头,似乎是想要去望殿外,“他只当我是轻信守正而欲定叶增之罪,却不知我只有不去保全叶增,才能真正保全叶增——守正此番并无置叶增于死地的打算,无外乎是想要讨个叶增的服软相附,可若是我定叶增无罪,守正便没了令叶增低头的机会……倘若如此,叶增才会是必死无疑。”
老内监迟疑:“然而三殿下在外所言亦有道理,倘是对叶将军处置不慎,恐寒边军将士之心。”
孟永光微一点头,阖眸道:“所以我才说,此事麻烦。”
老内监默默地将巾布浸入水中,重新拧干,替孟永光擦拭脸上的虚汗。孟永光仰卧榻上,许久不动亦无言,似乎是因太疲惫,已经睡着了。待老内监收拾妥当,正欲起身退去时,却听他忽而开了口——
“传诏,令叶增自军前上表自辩。朝中见其辩表后,始可论其之罪。”
老内监闻言,有些不解:“王上此意……”
“拖。”孟永光道,“既不定其罪,亦不释其罪。自毕止传诏至河南军前,再自河南军前奉表至毕止,这一来二去的,应能拖上不短的时日罢?”
“可……”老内监仍然不解,“这拖到最后,仍须有个论断,王上到时候却又将如何?”
孟永光沉默着,许久才慢慢地睁开这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面四散的目光空冷难聚。他满面病态疲乏,声音低弱:“到那时候,我应是已经死了罢。这死后的事情,还需我再去操心么?”
【二十三】
天边一声炸雷,狂风呼啸着,卷挟起沙石一路肆虐。
兵帐内四处漏风,帅案上的火烛豆苗摇摇曳曳,忽地一下便被风刮灭。
瞬间一片暗沉。
满满一帐铁甲佩刀的将校们,脸色皆如这天色一般暗,直立不动,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叶增坐在上首处,借着帐帷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众人,“这么多人一道来请命,却又无人敢开口——我河南大营的将领们都是娘们儿不成?!”
有人微微咬牙,却仍旧没人率先发话。
“张茂。”叶增久等未果,只得开口点人。
张茂迟疑了一下,才出列上前,低头直言道:“末将们……是为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一事而来。”
叶增低眼,又抬眼,“已有王诏传至军前,令我上表自辩。朝中眼下并未定我之罪,你们又何故如此。”
张茂犹在斟酌,身旁夏滨却已猛然出列,破口而出道:“上表自辩之事,向来都是待罪之人所为,将军本就无罪,为何还要上表自辩?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此亦辱我河南一万八千名将士。将军能忍,末将们却不能忍!”
叶增挨个看过去,“你们都是如他这般想的?”
一帐将校们陆续点头,神色皆因听了夏滨的这几句话而显得愤然难耐。
叶增慢慢道:“你们今日前来请命,所欲何为?”
众人相视一番,终还是由张茂代众答道:“河南大营非将军为帅不能拥此收复失地之功,一万八千将士军心所向唯将军耳。今王上病重、为奸人所惑,竟欲降罪于将军,而毕止朝中唯有三殿下肯为将军之清白出言上谏,末将们乃以为——”他顿了半晌,才又硬着头皮道:“将军不若提兵北上,兵谏王城,另立明主。”
叶增听清,脸色蓦然一变。
“好个兵谏王城,另立明主。”他双眼漆黑,面孔僵硬,“念你随我出战多年,不以军中谋反之罪论处;但因这口舌之误,一会儿出帐须得自领八十记军棍。”
张茂呐呐无言,一攥拳,涨红了脸。
叶增转头,巡视一圈众人面色,问道:“还有谁要和他说一样的话?”
帐中一片寂静。
众人方才犹在愤慨不平,此刻却已不敢再多说一字。他们心中虽对叶增处置此事的结果不满,可却无人不知叶增治军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而连张茂这等屡立军功、为叶增所倚重的将领都难逃责罚,又有谁还敢再碰这钉子?
叶增又将目光探向帐中角落。
站在那里的是许闳,他从入帐以来便未出一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这一群将校们愤怒、上言、沉默,而此刻触上叶增探去的目光,竟罕见地低眼避开来,不肯相对。
叶增便问他:“你可有什么与他们不同的话想说?”
许闳垂着头,右手死死攥着刀柄,哑了许久,才小声道:“并无。”
叶增扬眉,“当真?”
许闳憋了半天,突然单膝跪下,“方才那些话是张茂听末将私下里说的,将军要罚,还是罚末将罢!”
叶增心下顿时了然。
这些将校们平日在营、不闻外事,若非旁人相告,又怎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孟守文为了他的清白而在淳王政殿阶下跪了大半天的事情?而张茂等人虽然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于朝中政事却是知之甚少,若无人在旁煽动,是绝对想不出“兵谏王城、另立明主”这等主意的。
许闳却与他们不同。他自小长于毕止,跟在孟守文身侧,天天耳濡目染的皆是朝中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此次定亦从孟守文的密札中知晓了许多本不该为军中将校们所知的事情。
他跪在那里,片刻后又咬牙道:“便是要罚,末将也要说——此番将军为大殿下所构陷,若是最后当真落罪,末将必定第一个领兵北上毕止替将军报仇!”
“胡扯!”叶增听见他连孟守正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了,一下子便怒了,“你给我滚出去!”
许闳僵了僵,才飞快地行了个军礼,二话不说地退出帐外。
叶增盯住众人,语气极重:“我曾两次诣阙面谒王上,知其并非昏聩之主。此次王上予我上表自辩的机会,便是信我叶增未有通敌之念,亦绝不会降罪于我。你们若因此事而行反举,才是落口实于旁人,而朝中必将降罪于我河南大营。”
众人默然。
叶增知他们心中必不信他此言,可却亦无法多言,半晌后一摆手,声音也低了:“都出去罢。以后若再叫我在营中听到此等言论,必以军中谋反之罪上报朝中,绝无宽宥。”
·
待到人都走光了,齐凛才从内帐中缓缓走出来。
“叶将军。”他道,双手呈上一封奏疏递给叶增,“将军的辩罪札子,我已替将军拟好了。”
叶增接过来,揭开,目光从前扫到后,又将奏疏翻过来,再次从前扫到后,然后合起来,望向齐凛,“你这封辩罪札子写得倒很是有意思。”他随手将奏疏丢去案上,长长的札子哗啦一下摊开来,片片空白,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字。
齐凛微微笑起来,“适才那些将校们说得没错——将军本就没罪,为何还要上表自辩?须知那些善于构陷之小人最精于从字里行间中找出所谓的‘罪证’,将军此时言多必失。而这一封空白奏疏发至毕止,恰是将军最好的自辩:既无罪,便无可辩。”
叶增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齐凛打量他的神色,知他定是还在想方才那些将校们所言,不由笑道:“叶将军是在担心此事会影响大营军心?我却以为此事恰是天助将军。”
叶增皱眉,盯着他。
他便继续道:“将军请细想想,王上若是果真欲传位于大殿下,又为何会不直接降罪于将军?大殿下今次如此构陷将军,将军一旦脱罪,日后岂会不助三殿下与其争位?王上之所以愿意给将军自辩的机会,必是心底未想过置将军于死地,而应是欲传位于三殿下,以待其大行之后将军可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叶增却问:“这和你方才所言又有什么关系?”
齐凛依旧是笑,“将军莫急。将军且想,王上一旦大行,三殿下必会诏将军领兵归都,而将军领兵归都,无外乎便是要和大殿下麾下之控鹤军争那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三处城防兵权——以今日营中将校们前来请命之决心,到时候又岂会争不过控鹤军?是以我说此事恰是天助将军——叫大营将兵们知晓将军是为何人所构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们越是对大殿下感到愤然,到时候将军与三殿下的胜算便会越大。将军又何苦为此事担忧?”
叶增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河南战事方靖,将士们手中沾染的鲜血还未干透,却又要调转枪头去杀自己的国人么?”
齐凛收起笑意,“举大事者,须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将军莫不是真愿看到如大殿下这般的人继我淳国大业,而攥九万边军将士们的性命于他掌中?”
帐外风声陡然刮大,帐布被吹得哗哗直响。
叶增脊背一凛,突然想起那一日与孟守正的对话。
当下眉一沉,脸色亦黑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去帐尾,抬头去看悬挂其上的那一副硕大的淳国舆图,目光从菸河南岸向北笔直地划过,最后凝在毕止,低声道:“但愿事情真会如你所说这般。”
【二十四】